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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澳門,生活還在繼續(xù)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谷雨  2019年12月19日17:07
關(guān)鍵詞:澳門文學(xué)

第一次走在澳門街頭,是個夏天的午后,母親帶著好奇的我走過嘉思欄花園,指著水坑尾街的八角亭跟我說:“見到這個亭子了嗎?很特別吧?是個圖書館,叫八角亭。記住,看到這個八角亭就離家不遠了?!?/p>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直到今天,哪怕早已不住在水坑尾街;哪怕,家已經(jīng)變了太多;哪怕,那天在家里等我們回去的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但每次經(jīng)過八角亭,都會覺得親切。家就在近處的幸福感一直都在。

1989年,母親比現(xiàn)在的我小一歲,父親比現(xiàn)在的我大三歲,剛從心肌梗塞的危險中康復(fù),已經(jīng)可以重新回市政廳花園處工作了。

那一天,我到了澳門,一家人終于團聚。父親剛用幾年的積蓄──二十萬港幣買下了升平里一個兩房一廳的“唐樓”(沒電梯的舊式樓房)小單位。雖是二手樓,也不算大,但我們都很滿意。那個兩居室在圣羅撒女子中學(xué)的操場后面,四樓,光線很好,有一個很小很小的陽臺??蛷d窗很大,窗外一棵番石榴樹,果樹的特殊氣味頗濃郁。因為在學(xué)校旁邊,上課下課的鐘聲與孩子們的歡笑聲也陪伴了我十年。

那時父親還養(yǎng)了一只小鳥,整天嘰嘰喳喳。家里還有一只嬸嬸從湖南帶回來想煲湯的烏龜,后來因為龜殼太牢固,嬸嬸對它無計可施,被母親帶回家來養(yǎng)。它很通人性,是我的最愛,也最愛我──每天都跑到我枕頭對著的地下睡覺。

前一手的屋主十分愛惜此住房,他的兩個小女兒在浴室的墻上貼了好幾張可愛的貼紙,廚房不大,但樣樣俱全。對于一直住在集體宿舍的父母弟弟來說,終于可以有個屬于自己的窩,不用聽到隔板那邊的人打呼說話……而獨自在上海生活的我也終于可以來到父母身邊。

幸福是什么感覺?幸福就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吧。

澳門,成了我的家,從此再沒有分開。這里有我所有的青春和汗水,也最終成了父親永久的歸宿。

澳門回歸十年時,黃文輝兄編過一本以回歸十年為主題的散文集。記得我寫:“如果把我來澳門到現(xiàn)在的人生對折,回歸時,剛好是折痕處?!?/p>

是的,我1989年來到澳門,十年后澳門回歸,回歸十年時剛好我在澳門整整二十年了。

然后,就到了今天。又一個十年?;仡^看,三十年前那個年輕女子仿佛前一步才剛剛跨入澳門地界,一轉(zhuǎn)眼已塵滿面、半頭白發(fā)。若問回歸后二十年,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變化,大多數(shù)人會說多了很多賭場酒店、高樓大廈;或多了很多游客行人,把不大的城市擠得滿滿的;或政府每年派錢,讓市民可以直接從城市發(fā)展的利益中獲得好處……這些當(dāng)然都是真的。

只是,對我來說,回歸二十年,最大的感慨是父親走了。他是把我們帶到澳門來的人。若不是三十多年前他只身來澳門,省吃儉用買了房子接我們一家來此,我是斷然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會與此城交集。

人生有很多轉(zhuǎn)折點,你不會知道一個決定會如何影響你的人生。父親當(dāng)年從馬來亞辭別父母弟妹回到從未踏足的祖國時,也從未想過那樣揮揮手的告別會是永遠的別離。他再也沒能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

父親的遺物里,有他小心珍藏的祖父母的照片和寫給他的信。有一封信是寄去他曾工作的上海市農(nóng)業(yè)科學(xué)院的。祖父在信里叮囑他:要好好學(xué)習(xí)德國和俄國的語言,因為這兩個國家的科技最昌明。要學(xué)會他們的語言,才能學(xué)習(xí)到他們的知識,才能好好建設(shè)祖國,為國家做出貢獻。

讀到這封信,想起在上海的時候,家里的書架上不但有俄文書、德文書,還有法文和日文書。父親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有語言天賦,又一直愛讀書,他自學(xué)了這幾門外語,也可以閱讀不少與之相關(guān)的專業(yè)書籍雜志,為他工作的農(nóng)科院翻譯過很多專業(yè)文獻。

他來了澳門之后,在市政廳工作,六十歲后還去報名學(xué)葡萄牙語,雖然班上都是年輕人,有不少是學(xué)過葡語的,但父親卻仍可以考到全班最高分。

在市政廳花園處工作,父親兢兢業(yè)業(yè),雖然是高級技術(shù)員,仍每日與花房工人們一起動手栽培植物,也因此曾被他的土生葡人上司嘲諷,說他命賤。他回家時說起此事,說自己不能袖手旁觀不干活,就是喜歡和大家一起動手做事情。

每次出外旅行,他都會注意采集植物種子甚至枝條。現(xiàn)在澳門有不少樹木是他與母親外出時收集的種子培育的——從前沒有的品種,很多已成大樹。

回歸時,父親帶著我六歲的女兒一大早去迎接駐澳部隊。十周年時他剛好到了退休年齡,卻仍被市政廳返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父親一輩子忙忙碌碌,為工作盡心盡力。可惜聰明的他只是學(xué)識上聰明,既沒有學(xué)會溜須拍馬,也沒學(xué)會帶眼識人,一切的努力也只是讓他可以安心做一個老實人而已。

回歸二十周年前,疾病帶走了他。這樣一個人,來一遭這世間,走得無聲無息。沒有什么豐功偉業(yè),甚至因為病痛,在最后的日子狼狽而苦楚。在回歸二十周年到來時,我和弟弟想念他。忍不住會想:要是老人家還在,這會兒他又會有怎樣的心情?還是一樣的興奮與喜悅嗎?

人生如夢幻泡影,父親的人生更像是個夢。一個海外赤子把一輩子的愛都給了祖國,離開熟悉的土地、所有的親人,只為了一個心愿──建設(shè)祖國。這比多少口口聲聲說愛國的人都要高尚和純真。而且,哪怕受到了種種不公與磨難,仍是百折不回,到最后也沒有后悔。感謝澳門,給了他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立足之地,給了他溫暖,最后接納了他的骨灰,讓他永遠留在此地。

愿父親在彼岸得安息。我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

作者簡介:谷雨,本名趙陽,女,<澳門日報>專欄作者,出版散文集《夢里聽風(fēng)》《沒有錯過的陽光》及散文合集《美麗街》《澳門女作家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