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晚上我不能過去了?！蔽以陔娫捓锩鎸χ芪凝堈f。

“當(dāng)然，”他似乎知道我遇上的麻煩，在電話那邊肯定地回答我，“她回來了，我當(dāng)然不會打擾你們。”他那邊果斷地掛了電話，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我看著一地的水就像是面對全世界的水那樣不知所措，這就是我眼前遇到的最大的麻煩。那水是昨晚就有了的。上衛(wèi)生間時，我發(fā)現(xiàn)拖鞋踩上了一攤水。我以為是洗漱時不小心將水弄到地面，就拿拖把將水拖了。今天一早，我去上衛(wèi)生間時竟然在同一個地方又踩上了一攤水，雖然有些奇怪，但我還是沒在意，我一邊在內(nèi)心埋怨著自己的不小心，總是將水弄到外面，一邊拿起拖把將那攤水又給拖了。沒過多久，妻子去上衛(wèi)生間，沒想到她也踩到一攤水，而且差點就摔倒了。她認(rèn)為是我剛才上衛(wèi)生間不小心將水弄到了外面。

“不可能，”我剛好將茶葉放進(jìn)自己的水杯打算泡茶，“我剛剛還拖過地上的水，怎么可能？”我拿著放了茶葉的水杯過去看。果然，那攤水似乎就沒變樣，像一塊煎餅大大方方地攤在地面上，燈光下還反著光。

“剛才是有一攤水，可我明明是拿拖把拖過，不信……”

“我知道，不信可以去問拖把，”妻子一臉的不屑，“拖把如果會開口說話，你所有的謊言就無處躲藏了。”

我盡量地保持著克制。我在內(nèi)心對自己說，要冷靜。這時我發(fā)現(xiàn)那攤水似乎比剛才擴(kuò)大了一些，這讓我感到瞬間的驚奇——世界就是這么奇妙。我當(dāng)然懷疑過自己的眼睛。我蹲下去仔細(xì)地觀察，水并沒有流動的痕跡，但確實是擴(kuò)大了，它從一塊正方形地磚的邊緣極其緩慢地往另外一塊地磚滲透——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為之著急，像小時候看到一群浩浩蕩蕩的螞蟻，它們被一根木棍或者一塊石頭阻擋。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它確實從地磚中間那條縫隙跨越過去時，竟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妻子已經(jīng)坐回到客廳看電視。我將衛(wèi)生間打量了一番。我只是想知道地面上那一攤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是漏水了？我重新拿起拖把將那攤水擦干凈。地磚干了一會，但馬上就有了濕漉漉的感覺，然后水就頑強地冒出來，有如孩提時不小心磕破了皮的膝蓋。我相信是漏水了，只是不知道這水是從什么地方滲出來的。衛(wèi)生間當(dāng)然是一個有許多與水相關(guān)設(shè)施的地方，比如洗漱盆、抽水馬桶、電子淋浴器，更加要命的是還有許多的進(jìn)出水管與下水道，有自來水管子也有雨水和污水的管子。只是所有的管子都躲藏起來了，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這些水來自哪根管子。

“是漏水了，”我對著客廳里面的妻子大聲地宣布，似乎是要證明自己，“只是我找不到水是從什么地方漏出來的?！?/p>

聽到喊聲的妻子過來，與我一起蹲到那攤水前面。水面明顯增大了，這是不是說明漏水的速度在增加？我想象著某根管子上的一條裂縫正在變大，而且越變越大，直到那條管子完全斷裂?！皶粫窍滤蓝氯?？”妻子的想法顯然和我的不一樣，“早幾日，我看到樓上的鄰居在裝修，也不知道是廚房還是衛(wèi)生間。不管是廚房還是衛(wèi)生間，肯定會產(chǎn)生各種垃圾，那些小工如果不負(fù)責(zé)任，不好好清理，就會將下水道堵塞?！逼拮蝇F(xiàn)在已經(jīng)認(rèn)定是下水道堵塞了，“你想想，如果下水道已經(jīng)被那些建筑垃圾堵塞，但樓上的住戶們依然在往下水道下水，那些水會往哪兒去呢？”妻子似乎是為那些無路可走的水在想出路，“你說是不是應(yīng)該原路返回？”妻子突然問我?！霸贩祷?，哪條原路？”我抬起頭，正好迎上她一雙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想避開已經(jīng)來不及。我連忙說：“不像是下水道的污水，你看，”我指著那一攤水，“下水道的水不會這么干凈清澈。”

“清澈？”妻子笑了，“你覺得你是可以用這水來泡茶喝的，”她打量著我還拿在手上的茶杯，“我聽到你剛才接了個電話，你今天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辦。不過，這水管如果漏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再怎么重要的事，你都得放一放?！?/p>

“我知道?！蔽彝蝗痪X了，“我有什么事么？我沒說過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呀?！蔽蚁肫鹆酥芪凝埖碾娫?。他只是告訴我她回來的消息。他說，你們約個時間找個地方吧。而那時候地面已經(jīng)有水了。也就是說水管已經(jīng)破了。

我再次拿起拖把將那攤水拖干，然后，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塊地磚。我還是不相信那些水會從地磚下面莫明奇妙地冒出來。

“我看你心中很焦急，”妻子好像不是沖我說的，但她心中比我更著急，竟然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去試探那塊地磚。她的那只手在地磚上小心地移動、試探。有那么一刻，我只看到一只白皙的手，上面有著藍(lán)色的血管，似乎這只手是獨立的?！坝辛?！”她突然叫起來。我盯著她的手。那只手順著那塊地磚的邊沿擴(kuò)展到了另外一塊地磚的邊沿，然后那只手就停止了移動，因為再往前就是衛(wèi)生間的門了。外面鋪的是木地板，比衛(wèi)生間的地面高出五厘米。妻子已經(jīng)直起身子去洗漱盆洗手。她一邊洗一邊說：“水是從木地板下面漏出來的。”

“木地板下面？”我的眼睛透過衛(wèi)生間的門看出去。十多年過去了，所有的木地板依然光潔如鏡，雖然有幾處劃痕和裂縫，但無傷大雅，“你確定水是從木地板下面出來的？”我是想反駁妻子的結(jié)論，“木地板下面哪來的水？”

妻子露出一絲不屑的表情：“你說呢？”她擦干自己的手往客廳走，“看來你已經(jīng)完全忘記這房子原來的模樣了?！?/p>

那個夏天真的是熱，大中午的我跑去看我正在裝修的房子。此刻裝修工們都去休息了，裝修中的房子盡管一片狼藉，但靜悄悄的。包工頭曾經(jīng)向我抱怨過這房屋的布局和質(zhì)量：“一無是處?！彼麣鈶嵉刂肛?zé)那些劣質(zhì)的水管，“從來就沒見過一套房間里面會裝五個水表?！惫唬谒闹更c下，我看到兩個衛(wèi)生間兩個陽臺各有一個水表，廚房間還有一個水表。“不就是為了省那么點水管？太不人道了?！卑ゎ^看來是個有道德底線的人，這讓我為自己能夠?qū)⒎课莸难b修交付給他而感到放心。

我看到拆下來的四個水表堆在墻角。水電應(yīng)該都已完工，接下去是進(jìn)入鋪木地板階段，幾個房間的木隔條都釘好了，就等著往上面蓋木地板。在木隔條之間，我看到了各種顏色的電纜線還有水管，當(dāng)然還有木屑與刨花。包工頭與我說過要用最好的水管。他對我說：越是隱蔽的地方越是要用最好的材料，就像人的內(nèi)衣?！翱茨氵@裝修的架勢，是不是急著要進(jìn)洞房？”他認(rèn)真地對我說，“如果有了女朋友，一定要給她買最好的內(nèi)衣。”

我用指頭敲打著那些水管，這些水管將橫穿所有的房間，將拆去了水表的進(jìn)水口完全地連接起來。我一點也不在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所說的“最好的內(nèi)衣”。外面沒有一絲風(fēng)，我想她今天應(yīng)該穿那條黑色的連衣裙，里面是黑色的蕾絲內(nèi)褲，胸罩也是黑色的。當(dāng)然，她還沒有與我進(jìn)洞房的打算，從來就沒有過。她有男友。她對我說，只有你找到你的女友，我才可能做你的女友。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除了她我怎么可能找其他女友？從見到她那一刻起，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魂不守舍。但我知道她離我總是那么遙遠(yuǎn)。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除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周文龍，沒有人知道。上班時，周文龍打電話告訴我，說她想看看我裝修的房子。我的內(nèi)心如萬馬奔騰，不可抑制的幻想似乎馬上演變?yōu)橥偈挚傻玫默F(xiàn)實。

我打量著這不是房間的房間，除了一張奇形怪狀的木工工作臺，就是各種裝飾材料。我搬出幾捆還沒有拆去包裝的木地板，疊成板凳的形狀，心想，如果她來，起碼有個坐的地方。木地板的外包裝上沾滿了灰塵，這會弄臟她漂亮的裙子，我想應(yīng)該將外面的包裝拆除。但就在這時她來了。

她的臉紅撲撲的，屋內(nèi)可能比屋外涼快，她用雙手抱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這讓她的身體顯出一種迷人的線條。她小心翼翼地踩過地面釘著的木隔條。來到我的面前時，我伸手去扶她，而她好像是站不穩(wěn)了，一下子撲到我懷里。

我把她拉起來。周文龍說她是要來看我正在裝修的房子的，我要讓她知道，這兒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來裝修的。對于我來說，能夠有這樣的機會已經(jīng)讓我心滿意足。但她似乎已經(jīng)站不起來。估計是因為地面上的那些木隔條，還有木隔條之間那些錯綜復(fù)雜的管子和電纜線讓她的高跟鞋無法立足，她大半個身體都已經(jīng)依偎在我的身上。

“這是你的新房嗎？”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嗚咽，“你找到你的女朋友了，你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我甚至看到她臉上掛起了淚珠。

“不，沒有。”我想她是被這一屋子的凌亂嚇著了。她的身體在顫抖，我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她流淚的原因。但誰沒有這樣的時刻——那些午后、深夜或者凌晨，那些折磨人的過去與未來。她的手指上多了一枚精致的戒指。我沒有送過她戒指，應(yīng)該是她的男友送的婚戒，上面鑲著鉆石，只要變換角度，就會有迷人的光芒。我送過她一串紅珊瑚手鏈，是從西藏帶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真假。那串手鏈還在她的手腕上，但顯得陳舊，好像隨時都會散架。她的眼神迷離，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她在我面前始終都是個女神。而我會一直壓制自己任何性的沖動，但此刻我心目中的女神有了表情。她的身體在我手中有了一種風(fēng)情的起伏。我聽到她喘息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我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我將她抱起來放在那張木工工作臺上。此刻，我們誰都沒有在乎工作臺上的雜亂骯臟。我終于看到了她的內(nèi)衣，接觸到了她真實的身體。盡管如此，我仍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定是在夢中?，F(xiàn)在一切都是可以觸摸的，逼真得讓人窒息。我意識到自己進(jìn)入了那個我一直迷戀的世界，那里面空氣稀薄，呼吸困難，但卻有無盡的痛苦與快樂、讓人欲罷不能的墮落與放肆，還有無比幸福的巔峰與寧愿死去的無底深淵……這時候工作臺上的電動鋸板機突然轟鳴，讓我們共同驚慌失措，我看到那個有著金屬齒輪的鋸盤在我們身邊飛速旋轉(zhuǎn)，她張開的手與鋸盤近在咫尺，在她抬起手的時候，我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串手鏈突然斷裂，那些紅珊瑚四處飛竄。

機器還在轟鳴旋轉(zhuǎn)，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個控制電源的多用插座就在我們的腳下，是我在手忙腳亂中碰到了開關(guān)。我慌忙關(guān)了那個控制開關(guān)，室內(nèi)重新變得寂靜，而我們兩個都已經(jīng)像一團(tuán)泥巴塌軟在工作臺下。恐懼依然籠罩著我，只差那么一點點，她的手指，也許是整只手，就離開了她的身體。而她此刻卻冷靜得多，她用她的手憐惜地?fù)崦乙呀?jīng)疲軟了的身體。我看著那只手，想象這只手離開身體后的模樣。

后來。我聽到下面樓道傳來了聲音，應(yīng)該是裝修的工人們回來了。她匆匆離去。而我面對凌亂的一切，感覺只是做了一個夢。

我給物業(yè)維修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應(yīng)該是那個姓馬的隊長。我對他說了自己家漏水的事。我是想將情況說得詳細(xì)清楚一些。但他很快就打斷了我，“真的是見了鬼了，這么多人家中的水管壞了。今年的天氣也太怪了，冷起來像冰窖，熱起來像烤箱。當(dāng)然，我覺得自來水公司也有問題，水壓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有時索性是一滴水也沒有?！蔽抑?，實際上他心里面是高興的，這個維修隊是他承包了的，他是巴不得小區(qū)里面所有的水管都出問題。

人來得倒是挺快。馬隊長自己沒有來，來的是個矮個子男人，我在小區(qū)里面見到過幾次，不管什么天氣，都穿著一雙藍(lán)色的高筒雨靴，頭戴一頂紅色的安全帽，身上還有黃色的圍裙。他總是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在捅那些堵塞了的下水道和化糞池。有人叫他紅黃藍(lán)，像一個幼兒園的名字。也有人叫他小紅帽，我覺得這更符合他的形象。

估計馬隊長手下的人全派出去了，否則不會讓小紅帽單獨出工。小紅帽可能也是第一次能夠有這樣的機會，顯得特別興奮。他進(jìn)門時將那頂紅色安全帽摘下來拿在手上，還用手將被帽子壓低了的頭發(fā)往上撥了撥。我對他的到來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但誰知道呢，也許正如妻子說的那樣只是下水道堵塞了，這可是小紅帽的特長。我皺了皺眉頭，明顯表示出對他的不信任。他應(yīng)該是感受到了，但妻子卻表達(dá)出足夠的熱情。

“你終于來了！”妻子似乎是看到了救星，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迎接。小紅帽神氣起來。他將拿著安全帽的手背到后面，跟隨著妻子來到衛(wèi)生間。此時，衛(wèi)生間的地面已經(jīng)有了薄薄的一層水，甚至有了流動的感覺。他靠在木門上彎下腰去觀察門下面的出水處。

“我想應(yīng)該是下水道的問題?！逼拮影l(fā)表了自己的看法。

小紅帽不說話。他一轉(zhuǎn)身出了門，然后往樓梯上跑去。過了好一會，他才下來。“不是下水道的問題?！彼目跉夥浅詻Q，“我讓樓上的住戶放了許多的水，洗漱盆、浴缸，還有抽水馬桶，全放過水了，根本就沒有堵塞的現(xiàn)象?！彼戳宋乙谎?，“如果是下水管道堵塞，不要說看，我聽下水的聲音就知道?！?/p>

我覺得自己是小看小紅帽了。他已經(jīng)回到漏水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水又多了許多。他好像是為了顯示自己那雙雨靴的作用，直接站到水里面，用他的雨靴將水往地漏方向撥動。我?guī)c討好地問：“那么你認(rèn)為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他沒理我，而是對妻子說：“肯定是水管漏了，只是我不明白，你們家的自來水管怎么會跑到地板下面去的。”他從衛(wèi)生間跨出一只腳，往門外的木地板踩了踩，“難道你們的地板下面全是水管？”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向他解釋。這事情說起來會非常復(fù)雜，一直會說到人的心地善惡。我想起那個包工頭對我說的話，越是隱蔽的地方越是要用好的材料，就像女人的內(nèi)衣。然而，這些高級的內(nèi)衣還是出問題了。但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

“現(xiàn)在怎么辦？”我只是想盡快地解決問題，越快越好。

“這事有點麻煩?！毙〖t帽蹲下身子，將自己的頭整個趴在出水的地方，“首先還是得確定漏水的地方?！蔽抑浪裁匆矝]發(fā)現(xiàn)——他這個樣子怎么可能看得到地板下面的情況。

“你是希望讓我們來幫你解決？”小紅帽抬起身子，他的樣子好像是個能夠拿主意的老板，先要確定下這單生意。

“我想知道你怎么樣才能找到漏水的地方？找到了又怎樣換水管？”我對他真的是不放心。

“我們當(dāng)然會有各種辦法，比如切割機，我肯定你從來就沒有見過，不要說木地板，就是鋼筋水泥澆筑的也能將它打開?！?/p>

我似乎就看到了小紅帽所說的機器進(jìn)入了我家，所有的地板瞬間就被打開，野蠻、粗暴，一往無前，地板下面所有的一切全都清晰地暴露無遺。

“不行，這絕對不行，你這不是維修水管，你這簡直就是拆遷?！逼拮由鷼獾卣f，“我們難不成還得去投親靠友、去住賓館酒店？”

小紅帽眨巴眨巴眼睛，估計是覺得自己說的似乎有什么問題：“那你們再商量商量?！钡匀皇遣桓市模骸半y道還會有更好的辦法？”他搖著頭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