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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胡竹峰:青陽腔
來源:《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 | 胡竹峰  2019年12月24日07:44
關(guān)鍵詞:青陽腔 胡竹峰 廣州文藝

青陽腔,

亮點在腔。

中國戲之美,

無非聲腔。

城依山窩著,城是青陽城,山是九華山。

青陽的名字好,有漢唐風(fēng)?!敖稀倍忠埠?,十足宋明味道,青陽恰好地處長江之南。青在山崗,林綠竹翠,生趣盎然,朝陽勃勃,氣宇軒昂。青陽,青陽,朗朗鏗鏘,如鐃鈸銅鑼之聲。

走過幾次青陽,因為喜歡江南的綠色。

江南的綠色仿佛大胖婦人,偏偏又出落得儀態(tài)萬方,這是江南綠之稟賦,他鄉(xiāng)搶不得也。我老家岳西地屬江北,江北綠像清瘦的丫鬟,伶俐活潑。江南的綠,野性勃勃,心機全無,只是爛漫,其美正在這里。

滿眼江南綠。果木之樹的綠,喬木之樹的綠,松木之樹的綠,杉木之樹的綠,花木之樹的綠,無名之樹的綠……空氣中充滿了肉欲的綠。近來看常玉的畫,積壓在肉欲上的夢,艷麗、秘密,如流淌之河。

腦海中閃出“肉欲的綠”四個字,嚇一跳,四周望望,卻釋然了??炝⑾?,山嵐綠意勃勃,這勃勃之氣真像青春期的肉欲充滿生機。勃勃中還有安靜,是修養(yǎng)吧。英氣興發(fā)的青年,腹有詩書。綠到極處呈現(xiàn)出的安靜,一下子讓我不敢輕舉妄動。腳步也輕了一些,青陽是九華佛地。

九華后山叢林灌木密枝交錯,大樹濃重的綠鋪天蓋地。野果、山風(fēng)、巖石、草木的氣息滌蕩著登山人的身心。站山巔遠望,氣象雄渾像一軸長卷。深陷這一片綠,清風(fēng)吹動枝葉,碧波輕漾如山的肌膚和紋理。時而掠過的野鳥,也有流水般澹澹綠意。忽有野鼠銜果攔路。沉醉暖風(fēng)的野果啊,在綠葉中綻出一片酡紅,與人世同寂寥。

大大小小不同村落,安安靜靜,看看山看看樹看看花看看草看看人看看路,山中有樹,樹底有花,花畔有草,草地有路,路上有人。天下處處有樹木花草路人,但我獨戀青陽一片風(fēng)景,該是前緣。再是登九華山,觀蓮峰,風(fēng)過翠竹,梵音沉沉,露珠打濕鼓點,天風(fēng)吹散晨鐘,山水靜穆,一城藹然。

青陽,喜歡這個名字,如意,吉祥。

青陽腔,喜歡這個腔調(diào),如泣如訴,如板如歌。

青陽腔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大方、樸素、清正。“青陽腔”三個字,如果是木刻宋體印在棉紙或者宣紙上,感覺更好。存了一些木刻線裝書,安安妥妥,有令人懷想的舊氣。有些舊氣令人生厭,有些舊氣令人生念,青陽腔讓我生念。轉(zhuǎn)眼幾百年了,一些往事真真讓人生念。念念難忘,念念不忘。

青陽腔,亮點在腔。

中國戲之美,無非聲腔。

清人寫《紅樓夢》,錄有幾段戲事。

寧國府賈珍請眾人看戲:“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rèn)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于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這四出戲都是弋陽腔的傳統(tǒng)劇目。賈母替寶釵慶生演戲,在賈母內(nèi)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戲,昆弋兩腔皆有。這里的“昆弋兩腔皆有”,指的是昆山腔和弋陽腔。

如今且說明朝嘉靖年間,江西弋陽腔流入皖南池州府青陽縣一帶,始有青陽腔。遙想當(dāng)年,江西弋陽腔流傳到安徽青陽,該是怎樣一場風(fēng)云際會。

青陽腔包羅頗廣,某些組成部分,歷史可以追溯到宋元以前,甚至更久一些。

宋代,東南沿海出現(xiàn)南戲,明朝始進皖南。四大聲腔海鹽腔、余姚腔、弋陽腔和昆山腔先后在江南一帶流行過。海鹽腔、昆山腔精致高雅,士大夫賞識有加,余姚腔、弋陽腔通俗粗獷,為眾所愛。

作為弋陽腔之后的腔種,青陽腔采用弋陽腔之干唱,并在滾唱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一種穿插于曲牌之中或獨立于曲牌之外的新的音樂表現(xiàn)形式,滾調(diào)。滾調(diào)長于敘事抒情,唱腔獨特,以一人領(lǐng)唱,眾人幫腔的表演形式,廣為流傳,被譽為天下時尚的新調(diào)。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腔滾結(jié)合的滾調(diào)是青陽腔的重要變革,影響了后世徽劇、京劇、贛劇、川劇、湘劇及黃梅戲等地方戲。

滾調(diào)用流水板的急促節(jié)奏以接近口語的唱腔來表現(xiàn)情緒,一方面在于發(fā)揮劇情,起到修飾作用,一方面可以解釋曲文,讓故事通俗易懂,提升了聲腔的表現(xiàn)力。青陽腔創(chuàng)造了腔滾結(jié)合的歌唱形式,不托管弦,其節(jié)以鼓,調(diào)子喧鬧,一唱眾和,熱烈、豪放。有生、旦、凈、末、丑、外、貼七個行當(dāng),后來又增加了小、夫兩個角色。表演講究文戲武唱,穿插表演竄刀門、盤吊桿、翻高臺、跳火圈等技藝。青陽腔中還有各種紙質(zhì)面具,在舞美上極具特色。

青陽腔又繼承弋陽腔鑼鼓伴奏和幫腔特點,采用村坊小曲、里巷歌謠,“錯用鄉(xiāng)語,融合土調(diào)”,將九華民歌,包括道士做道場、和尚放焰口的音樂舞蹈等,融為一體。演出劇目以改編南戲老本和文人傳奇為主,改調(diào)歌之,唱時聲調(diào)高昂,一唱眾和,敲鑼打鼓,熱鬧非凡,尤為平民百姓所愛。偶爾又沿著平、低調(diào)發(fā)展,聲腔婉轉(zhuǎn)柔和。不僅在皖南廣為傳唱,還隨著商路、兵路傳遍天下。

佛俗說唱是青陽腔的主要組成部分之一。青陽是佛教建立道場、傳經(jīng)弘法的好處所。宗教的興盛,是青陽腔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青陽腔所產(chǎn)生的嘉慶、萬歷年間,恰是九華山佛事繁盛興旺之時,宗教文化、佛教文化作用于戲曲。青陽腔正是由南戲聲腔在池州一帶融會佛俗說唱、歌曲等多種民間藝術(shù),經(jīng)過冶煉而成。像一個不事雕琢的婦人,莽莽撞撞來到青陽,開始修飾起來,變得楚楚動人。

青陽腔屬南戲高腔體系。演唱或用鑼鼓伴唱,不加管弦?;蛘咭怀姾?,獨歌與幫腔相結(jié)合。

那日在青陽太平山房,格外想青陽腔。太平山房是幾百年老房子,建筑規(guī)模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鐫于村頭,仿佛一巨幅工筆畫。

老叟的工筆比水墨更讓人敬畏。

青陽腔也是老叟的工筆。

老房子的氣息很奇怪,衰敗中猶存生機。太平山房又保存甚好,邊走邊看,心里覺得壯美。青陽腔,一言以蔽之,似乎也可謂之壯美。壯以美引出,美以壯襯住,如深山大雨。壯美之壯,壯美之美,如江岸青山。壯美之壯是江岸,壯美之美是青山。

青陽腔自明初萌發(fā),明末清初盛行,與徽州腔一同被譽為徽池雅調(diào),成為全國主要聲腔。青陽腔先在民間傳唱,漸漸也為士大夫聚會作應(yīng)酬演出。但士人隔了民間的康健與生氣,不乏揶揄譏誚。有人罵青陽腔只是取悅于市井嬛童游女的聲樂。置之幾案,殊污人目,是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還寫詩嘲諷,“何物最娛庸俗耳,敲鑼打鼓鬧青陽”。

萬歷年間戲文中有這樣的凈丑諢白:“吳下人曾說,若是拿著強盜,不要把刑具拷問,只唱一臺青陽腔戲與他看,他就直直招了,蓋由吳下人最怕的這樣曲兒。”雖是指責(zé)青陽腔粗俗,但何嘗不是風(fēng)行一時的立字為證。崇禎時有詞人寫詩說:“試聽舟子為吳語,絕勝青陽唱曲腔?!闭Z氣頗有不屑。

青陽腔里有鄉(xiāng)野的禮贊、民間的禮贊。久在書齋的人,不多見那樣充沛的血性。另外方言的隔膜,他鄉(xiāng)人聽來不甚習(xí)慣。二則大概當(dāng)時青陽腔未臻成熟,袁宏道給湖北的友人寫信說:“歌兒皆青陽過江,字眼既訛,音復(fù)干硬……”袁宏道又說:“楚妃不解調(diào)吳肉,硬字干音信口訛?!背亓嫒顺嚓柛柚皇钦罩瓉淼那{(diào)信口訛唱,還沒有形成讓楚人習(xí)慣的腔調(diào)。

幾年后,湯顯祖也聽到青陽腔過江之后的新曲,寫詩感慨:“年展高腔發(fā)柱歌,月明橫淚向山河?!?聽“柱歌”之挺拔,見“月明”之意境,溢“橫淚”之悲苦,冠以“高腔”而名,這曲青陽歌兒已被楚伶演唱得有聲有色,以至在楚地逐漸流行。湯顯祖還說:“江以西弋陽,其節(jié)以鼓,其調(diào)喧。至嘉靖而弋陽之調(diào)絕,變?yōu)闃菲?,為徽、青陽。”直到清末,京腔進入鼎盛期,青陽腔才開始衰落。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談啊。

一曲青陽腔,聽到后來,陡生傷感心。

東游西蕩,穿街走巷,夜氣清爽,正所謂江南氣息。江南氣息究竟何謂,濕潤、柔軟、清麗,我也說不好,到江南看看就知道了。來青陽幾次,總是春日秋日,每每逢雨,格外江南氣息。

水汽籠罩下,雨飄在傘面的聲音使周遭出奇地寧靜。江南雨不大,卻有鋪天蓋地之氣勢,此時耳中的青陽腔恰恰也潮濕溫潤帶些悠遠氣。

這次在江南,一來聽青陽腔,二則看看徽州模式的老房子。進入老宅后堂,走過狹窄的樓梯,推窗看雨,遠山近瓦,入眼分明“屋漏痕”。有些建筑細節(jié)仿佛“錐劃沙”,有些建筑細節(jié)仿佛“折釵股”。

一邊看老房子,一邊回味青陽腔,有“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之感。王勃《滕王閣序》說:“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边@幾行文字深得高遠之旨。青陽腔的風(fēng)格,差不多也得了“高遠”二字訣。

古樸奇特可稱之高遠。青陽腔《三請賢》中的張飛,身段如提線木偶,臺步頓挫分明,髯口顫動作憨笑,粗獷豪放。

青陽腔保留了宋雜劇插科打諢、滑稽調(diào)笑之遺風(fēng),又不斷吸收其他戲曲劇種的表演藝術(shù),開始向戲曲化、藝術(shù)化、程式化、規(guī)范化的舞臺藝術(shù)發(fā)展,自成體系。水袖、扇子、云帚、翎子等各種新的表演程式和技藝,有樹蔭花影的風(fēng)韻。

青陽腔是古中國梨園的一粒種子,落在青陽,在這里發(fā)芽和生長,綻放出別樣的風(fēng)雅。

“但等那大功成,狼煙掃,奏明父王再接鸞交……”

“花被露,月又陰,對青燈輕扶慢憑,香閨被冷,涼夜著劍誅奸佞……”

庭院里,滾調(diào)入了花腔,疏密快慢,娉娉婷婷自成節(jié)奏。沉郁高遠、縱情而又緊扣韻律的古戲之聲躍進青陽天空。

歲月從袖口悄然流過。

春日里,又去青陽。喝茶聽?wèi)驊压?,一杯九華茶裊起了迷離的薄霧。

茶是新茶,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

戲是老調(diào),青陽腔,情斷馬嵬坡。

無奈的帝王,無力的妃子。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的芳華,落在三尺白綾上。《情斷馬嵬》,時而高亢,時而委婉,最后是死別的哀泣,紙片做的雪花漫天而落,白茫茫一片。

推門出來,春日遠山凝成一軸無聲無色的水墨,仿佛青陽腔那出凄美的馬嵬情。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擊缶歌》等散文隨筆集。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滇池》文學(xué)獎、安徽省社科獎、林語堂散文獎、《草原》文學(xué)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