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往事書》
作者:高野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39665702
畫能殺人。冉枝其實是相信的，但是他暗自不希望明月奴也相信這一點，剛才明月奴所說的一席話，連同他所描繪的那些景象，實在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難道就不好奇畫里的人怎么看我們，或者說，怎么看你？你對他們這么輕蔑又苛刻?！?/p>
“如果畫里的人也能看到我們，我希望他們還是永遠都不要知道我們在這里好了。”明月奴指指自己的眼睛，“或者我們自己也只不過是在另一幅畫卷里而已。至于我，我并不想和我的畫師見面，他對我也太過苛刻了?！?/p>
索阿乙?guī)е厍嗪褪G粉末，已經(jīng)走到了大泉河的岸邊，并不巍峨?yún)s很厚重的三危山橫亙在對岸。他看見裸露的崖壁上一些暗紅和綠色的花紋，那是受前朝某個顯赫將軍所資助而畫的一群飛天。風(fēng)吹日曬下，那群飛天有的僅僅剩下了卷曲的飄帶和白皙細長的手臂，而面部已經(jīng)被沖刷掉了，有的則還剩一張優(yōu)柔的面龐，可是手中舉著的樂器已經(jīng)隨巖壁上風(fēng)化的落石消失無蹤。
索家阿郎自認為是一個硬心腸的人，是風(fēng)霜里吹打出來的鐵骨錚錚的人。那些自從出生就四處飄搖、被列入賤籍，好不容易才擠進“士農(nóng)工商”中最后一等的人，如果萬分幸運，沒有變成那種曲意逢迎、取巧鉆營的角色，多半都會有著這種倔強的硬心腸。索阿乙覺得自己是從來不會流淚的，即使在多年以前隨著叔伯兄弟穿過昆侖山口去討生活，眼睜睜看著一多半的同行旅人被突然刮起的暴風(fēng)雪凍成冰坨子的時候，還有不久之前，父親在采礦時墜亡的時候，他也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他從沒來過千佛洞，盡管一直做著千佛洞的顏料生意。他從心底里覺得，雖然那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畫師都是謙遜的好人，但是對楊畫師和他那兩個弟子——他最大的主顧——那樣有名而富有的畫師，他本能地心存芥蒂。
就連佛窟和壁畫本身，連同燃燈節(jié)、浴佛節(jié)這些歡樂的慶典，在這個硬心腸的年輕人眼里，都是可有可無的，甚至對他來說是多余的。這些事物只屬于那些沒有餓過肚子的，輕浮、軟弱的家伙，他們的生活就像一團團新摘的棉絮。
可是黨河的清澈水流、碎玉般的潺潺聲，還有潔白的石灘，不知道怎么讓他的硬心腸變得稍稍柔軟了。
他意識到了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而且知道引起這變化的源頭是什么，就賭氣似的把頭垂得低低的，而與之對抗的另一種力量，像是拽著他的頭發(fā)一般讓他抬起頭，去看那露在石崖上的繪畫。難道自己也會像那些軟弱的供養(yǎng)人、看客，還有畫師一樣，對著那些子虛烏有的“凈土變”或是佛陀舍身飼虎的本生故事拍手叫好，甚至感動得落淚嗎？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在他看來，這些勞什子圖畫連同它們的內(nèi)容都是糊弄蠢人的。他見到過許多和他一樣出身的雇工、石匠、小商人，會把攢下的小半年的收入都捐給寺廟，指望著來世能往生凈土，或者托生個能資助得起佛窟的好人家，反倒把今生過得像圈里的牲口。每每看到自己駝隊里的兄弟也這樣做，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威脅他們再把錢送給咿咿呀呀念經(jīng)的光頭和尚，就再也別想得工錢。索阿乙不大相信佛法或凈土，但是覺得鬼神或地獄倒有可能會有，而且地獄就在人間埋伏著，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冒出來，吞食幾個人、幾十個人，或者在打仗的時候，吞食幾個城的人，然后又悄然藏到歌舞升平的塵世景象后面去。
可是索家阿郎確乎感覺到，先前對巖壁上那群飛天的一瞥，在他心里激起了奇特的聲響，就像開山采礦，大石塊要坍塌下來之前，小石塊從坡上滾落的咔啦咔啦聲。他終于忍不住了，向著高高的崖壁上望去——望見了其中一個飛天的臉孔，那是纖瘦的妻子般的臉孔，因為常年被雨水沖刷，畫在眉頭上的炭黑顏色，都滴落到原先是眼睛的地方，好像兩扇密不透風(fēng)的睫毛。
太陽已經(jīng)向西邊垂落，陽光從洞窟外斜射過來。陽光像頗黎珠子一樣嘩啦啦地落在地上，又彈跳起來，散在窟里各個角落，一陣陣回聲讓陶器、畫紙、筆尖、黃銅鏡面都泛出光暈；陽光撲打在一只誤打誤撞飛進來的蜻蜓的薄翼上，映出一種虹彩，然后很快消逝。光也試探著在明月奴大睜著的右眼邊緣游移，就像拾鹽的人試探著踩著鹽湖灰藍色的死水一樣，但是那里仿佛橫著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光走不進去。
然而這屏障也并非牢不可破，就在前些天的一個晚上，大風(fēng)嗚嗚地吹，像顏料坊癡兒子的鳥笛，吹得天昏地暗。沙州城的春天和秋天的確會這樣刮風(fēng)，但是夏天這樣飛沙走石的日子并不常見。大風(fēng)刮斷了大泉河岸邊好幾棵生發(fā)沒多久的楊樹，也把路上人吹得東倒西歪。就在這個人們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風(fēng)夜晚，三危山前面的荒原上傳來了一陣馬蹄的踢踏，那馬蹄聲竟然是很穩(wěn)的。然后，一個干瘦的老頭兒就出了奇地直直朝明月奴所住的那個洞窟走去。
那是一個符咒師。
那個時候的敦煌，如果有病有災(zāi)，醫(yī)師解決不了的，自然而然就是邪靈引起的“鬼病”了。半個月過去，無論是明月奴被打傷的右眼，還是因為發(fā)燒而瞎掉的左眼，都沒有復(fù)明的跡象。
那么這就如同空房子里的說話聲、上了幾重大鎖的倉庫里的糧食莫名減少、小兒夜半驚夢一樣，是邪門的事情。
師父和冉枝商量了，等過一天停工休息，就回沙州城里找符咒師來給明月奴治病。
誰知道符咒師自己跑來了。
“阿伯，你來有何貴干??？”一個十來歲的小學(xué)徒看見生人往這邊走，就湊上去問。
“甘州楊武齡不是讓我去給他小兒明月奴看眼傷嗎？我就來了。”
小學(xué)徒聽得瞠目結(jié)舌。
誰都沒給符咒師提起過師父的名字，抑或是明月奴的名字。
楊師父和冉枝聽了這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把高人引到石窟里去。
老符咒師從褡褳里取出一個碗來，然后招招手讓旁邊的小學(xué)徒去舀一碗清水。看見門口聚了一眾看熱鬧的人，符咒師忙揮起袖子把他們驅(qū)開：“散開散開，都在看還能靈嗎？”
等到所有人都被驅(qū)趕到了外面的大風(fēng)里，老人又拿出一張紙符，說：“右眼很好治，把這張符泡在水里洗洗眼睛就可以?！?/p>
“那瞎掉的這只也能治好嗎？”明月奴忍著痛拆開繃帶。
“當然也能治好。”符咒師頗自信地說，“但是治法不同。這就要看你怎么想，是治好一只呢，還是兩只都要治？”
“自然是兩只都治好了?！?/p>
“那就用這個符咒燒成灰泡水喝?！狈鋷熌贸隽肆硪粡埍〖?，“這反而是一張不收錢的符咒。不過我可要提醒你，這東西能治好你的眼睛，但是也能讓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你可要想好?！?/p>
符咒師鉆出了石窟，楊師父捧著二兩銀子在棧道上等候:“高人，高人，我兒幾時能好？”
符咒師只是搖手：“不收錢，不收錢。半個月就好了，他用的這個符我是不能收錢的?！?/p>
“老人家，你那可是一匹好馬啊，這種天氣里都能走得穩(wěn)?！睅煾赴逊鋷熕偷酱笕舆吽R的木墩旁邊，風(fēng)吹了他一胡子灰土。
“我并沒有騎馬啊?！狈鋷熢隈R上聳了聳肩，“只是你們聽見了些什么，看見了些什么，就覺得我在騎馬而已?！?/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