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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樹的囚徒》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蔣韻  2019年12月24日16:28

作者:蔣韻 出版社: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 ISBN:9787505747500

第一章 天空和鳥群

(天菊)

我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天下著雨。雨霧中火車停在了一片錯落的燈光之中。叔叔拉著我的手,站在踏板的下面,叔叔說,來,別怕。我跳了下來?!澳吧边@種黑色的東西頓時像寒冷的水一樣淹沒了我的雙腳。

蘇柳向我走來。吵吵嚷嚷?lián)頂D不堪的月臺就在那一刻突然安靜了。燈光打在蘇柳身上。她就這樣在我命運的舞臺上登場。在我和她以前及以后的全部聯(lián)系中,也許唯有這一刻曾經(jīng)像天眼一樣照亮過我們的靈魂。

這個頭發(fā)蓬亂、衣著丑陋的女人,只有在她登場的最初一刻,讓我感到了一種不能言說的神秘、恐懼和美。她站在了我面前。我們都不說話。這個雨夜在后來的記憶中總是有一種船一樣的飄流之感。后來我聽到了叔叔的聲音。叔叔說:“天菊,這是媽媽。”

我清楚地看到那時的我。盡管隔了太遠的路。我回首往事。我在回去的路上尋找著雨夜中那個7歲的孩子。那是一切苦難的開始。

從此我和蘇柳、和T城這個城市齷齪的生活相遇。我身穿重孝。一雙蒙了白粗布的鞋子早已被北方的雨水浸濕。蘇柳把它們?nèi)拥袅?。她從我衣服上摘下了黑紗。沒有什么比這個舉動讓我更疼痛地感受到生活發(fā)生了怎樣的巨變。

在逐漸放晴的早晨我注視著蘇柳。她脫離了我的想象變成一個非常奇怪的女人。我寧愿她冷漠、高傲,但她卻讓我想起任何一個街市上賣豆?jié){或者賣醬油的凡俗的婦女。她披頭散發(fā)身穿一件大背心在骯臟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她叼著牙刷滿嘴白沫口齒不清地呵斥她的女兒,她說:

“起來起來,倒尿盆?!?/p>

6歲的張建紅斬釘截鐵地說:“今天不輪我?!?/p>

她走過去“啪”地一掌打在張建紅蓋了毛巾被的腿上,她說:“不輪你輪誰?”

就這樣張建紅在第一個早晨變成了我的敵人。她使我在這個陌生地域的生活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我想她應該算是一個邪惡的孩子。她年僅6歲卻有著36歲的女人才可能擁有的惡毒。她大睜著一雙純凈的眼睛天真地注視著我,她說:

“你父親是一個流氓。”

她選擇了“父親”這個詞而不是爸爸。這使這場談話擁有了一種早熟的氣息。她明亮又美麗的眼睛在黑暗中像蝙蝠一樣撫摸著我的驚恐和恥辱。她說:

“你是一個私生女?!?/p>

熄了燈的夜晚她就這樣爬起來跪在我的枕邊,俯看著我,像母親俯看著一個嬰兒。她那樣和風細雨地告訴我一個事實:

“你是一個私生女?!?/p>

遺尿就是在那時候開始的。我在7歲的時候開始尿床。它總是源自一個相似的夢境,寒冷、黑暗、夜雨凄凄。蘇柳為此逼迫我吃下去了許許多多奇怪的令人作嘔的東西,但是從不奏效。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被褥已是精濕一片,我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躺到天亮。我指望著我的體溫能把它暖干。我指望著我的身體變成一只能夠吸吮的巨大的熨斗。但是天亮了。

我怕極了那一聲喊叫。這樣的早晨張建紅爬起來,一聳鼻子,沖著掛了一條白布簾的里屋喊:

“媽,媽,她又畫地圖了。”

蘇柳沖出來,一把掀掉我身上的被子?,F(xiàn)在我的身體半裸著與她絕望的眼睛相撞。它們發(fā)出的聲響波濤一樣淹沒了我的聽覺。我聽不見張建紅說什么,她弟弟張建國又說什么,他們說什么都不再重要,蘇柳的絕望使我如墜深淵。我聽見蘇柳的心在說:

“我造了什么孽?”

這樣一些黑沉沉的早晨永遠沒有太陽。我餓著肚子去上學。我從餐桌旁經(jīng)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叫我。蘇柳裝作很忙的樣子。她用遠比平時更為尖利的聲音呵斥著張建紅或者張建國。她從不呵斥我。她只是說:

“把褥子晾到外面去吧?!?/p>

我晾出去被褥。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我的恥辱。我們居住的地方是沒有秘密的。都是一個興建于50年代初期的簡陋的宿舍院兒,三大排青磚灰瓦的平房構(gòu)成了它呆板貧弱的布局。生活在其間的人時間久了慢慢就喪失掉了想象力,變得乏味。這樣的人群聚在一起總是沒有深邃的話題。

我晾好被褥,就去上學了。我知道人們在我背后指指點點。還會有人跑到蘇柳那兒去提供新的偏方。它們—次比一次更讓人惡心和難以下咽。它們永遠不會奏效的。我知道這個。我知道了這個比抱有希望更讓我難過。我是多么想抱有希望呵。

路過太平間的時候,有人在哭。這是我每天上學必經(jīng)的一個去處。這個太平間的后門緊臨一條有槐樹的背街。通常它總是緊鎖著。一旦打開了那就是死了人。它的門漆成綠色。

后來,在1966年到來的時候,它就被漆成紅色了。上面還書寫了毛主席的語錄:“人總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我到達這個城市的時候,距離1966年還有一段路程。我眺望不到那個地方。我畢竟只有7歲。我尿床,孤苦伶仃。太平間里的哭聲總是能夠毫不費力地抵達我心里最脆弱的那個地方。它們直達那里就像識途的老馬。我想起去世的祖母。別人哀吊的哭聲帶我回家。我回到了過去的日子。我看到祖母怎樣跪在河邊,洗著小山一樣的衣裳。我坐在她身邊,嘴里含著一顆青橄欖。

無帆的木船從我們眼前駛過。太陽總是照著一條不知流向哪里去的長河。

有著綠漆木門的太平間喚起我的鄉(xiāng)愁。在這個到處是灰塵和煤煙的城市只有這一個衰草遍地的悲情之地仿佛是我的家園。我從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懼怕這里。有關太平間的種種傳說從來沒有真正嚇倒過我。當它緊閉門戶的時候我想象著那里的情景。有一天我真的走了進去。我看見門開著,沒人知道門為什么在那一時刻洞開。那本來是太平無事的一天。但是門開了我走了進去。

現(xiàn)在我仍然看得見夕陽西下時分站在一片衰草之中的那個7歲的孩子。她站在死亡的羈留之地。她驚訝這里怎么毫無出奇之處。她穿過一間空曠的房屋來到一個更加空曠的院子,然后她就看見了那一片衰草。那一片凡俗的野草生機勃勃滋滋有聲地吸吮著死亡的養(yǎng)料。屋子里有張木板床,院子里有一棵樹。不是楊樹,不是柳樹,也不是槐樹、榆樹。以她有限的植物的常識她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就是一棵樹。一棵老樹。也許這是唯一神秘的地方。一棵不是楊樹不是柳樹不是榆樹也不是槐樹的樹長在那里。那么它也許就是“樹”的靈魂。

后來她聽見了哼哼的聲音。從倒塌的墻頭她看到了一墻之隔的那個豬圈。一群小豬拱在了母親的身下。衣食無憂樂天知命的母親閉著眼睛在唱它們自己歌頌生活的歌。那是一只“烏克蘭”。

她默默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出去。她承認這是一次失望的尋找。

一個孩子站在那里,驚訝地看著她。那個孩子說:

“你在那里干什么?”

那個黃昏我就這樣認識了我在這個城市里的第一個朋友。我從綠門里走了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她。她站在夕照之中有一種奇異的美麗。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一種錯覺。

她說:“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猶豫了一會兒。我本來可以不回答。但我喜歡她說話的聲調(diào)和神情。我在一剎間拿她和張建紅做了比較。我可以想象此刻要是張建紅站在我面前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于是我老老實實地說:

“沒干什么?!?/p>

“可我看見你從里面出來,”她說,“里面有什么?”

“有一張床,”我說,“還有一些草。一群豬?!?/p>

“豬?真的是豬?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蔽一卮稹?/p>

“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彼龜蒯斀罔F地揺著頭,“絕不可能是豬。”

我猶豫了。我突然遇到了一個難題。我剛才看到了什么頃刻間成為一個疑團。我回望綠門。我剛才隨手掩住了它?,F(xiàn)在它遮住了我的視線。我忽然失去了重新走進去的勇氣。

我聽到我的朋友說:“它們是白色的還是黑色的?”

我說:“白色的。白色的烏克蘭?!?/p>

“那就對了,”我的朋友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那準是吊死鬼變的?!?/p>

我就這樣認識了這個叫做馮明玉的女孩兒。當她走出黃昏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不美麗。甚至可以說是丑陋的。她長著一顆極其悲哀的大頭。在下雨的日子里人家就拿她的大頭取笑。也許她到18歲的時候會出落成一個不錯的姑娘,因為我用40歲的眼睛很容易發(fā)現(xiàn)她身上潛在的美好的素質(zhì),比如她的眼睛,她的牙齒和脖子。但是她失去了成為一個不錯的18歲少女的機會。她自己在生命的路上弄丟了它。

她的母親是一個終日病病歪歪的女人。這個女人躺在棉被下面就像一朵羽毛。那被子卻是血紅的。血紅的一床緞被,上面繡著丹鳳朝陽的圖案。她家在我們那個青磚灰瓦的平房院里擁有三間住房,很少有人走進去做客。我是說普通的人。但是有許多達官貴人常常光顧那里,他們灰色的伏爾加或者華沙停在花欄墻外,然后走下一些氣宇軒昂的男女,來找馮明玉的父親看病。

馮九如先生是一個名醫(yī)。懸壺濟世,卻總是醫(yī)不好自己的老婆。我總是看見馮明玉在廚房的炭火上為她母親煎藥。這種時候只有我們兩人鉆在黑黢黢的小房里,藥香四溢,它們裊裊的白霧溫暖了我不幸的童年。

它像個孤堡,我是指那小房。建在山上,四面環(huán)水。吊橋永遠收著,與世隔絕。這是一個使我感到安全和快慰的想象。我們面對面坐著,膝蓋碰著膝蓋,局促的空間使我們親密。聽她說話是我最快樂的事,不管她說什么。她的話在我聽來總是十分深奧。她說她恨她的家,恨她的爸爸和媽媽。這可真讓我吃驚。她說他們是世界上最自私和冷漠的人。

“你知道嗎?她根本沒病,她很健康,她只是希望人伺候她,”她說,“她是在懲罰我爸爸。”

“為什么?”

“因為他總是不碰她。”

我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大人世界,荒誕不經(jīng),卻又有魅力。就像恐怖又誘人的鬼故事。這使小屋變得詭譎。我向前探探身子,抱緊了我自己,這樣她呼出的熱氣就噴到了我臉上。她注視著我,她的眼睛就像兩條水中的黑魚。她說,“告訴你一句話,你長大了,千萬不要結(jié)婚。那很臟,懂嗎?”

我點點頭,其實我不懂,一點也不懂。我很糊涂,但那很誘人。

一種花朵般的感覺在我身體里慢慢綻放。我們對望,膝蓋碰著膝蓋。她忽然說起蚊子。她說昨夜有只蚊子鉆進了她的蚊帳,叮了她身上許多包?!澳?,這兒,這兒。”她一邊說一邊在她身上的部位指點著,“你看?!?/p>

我搖頭。臉忽然紅了。

她笑起來。她說出一句使我倍感意外的話,她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干凈的人,你將來會得潔癖?!?/p>

我說不,我一點兒不干凈。我是臟的。我尿床,我每天要吃那些非常惡心和骯臟的偏方。我身體里全是臟的。我忽然很心酸,我哭了。這是我第一次和人訴說我的恥辱。T城弄臟了我。這里的生活?弄臟了我。張建紅弄臟了我。我哭得很傷心。她忽然伸手撫摸我的臉。這陌生、突兀和親昵的舉止喚起我內(nèi)心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再哭泣。她大睜著黑魚似的眼睛,慢慢繃直身子和腿。然后我就看見了那個更加奇怪的舉動。

多年后我知道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可那時我不懂。我看她整個身子可怕地抖著,抖著。那痙攣似的抖動嚇壞了我。那急促的喘息嚇壞了我。我真恐懼。我以為她突然病了。我一迭聲叫著她的名字,我說:“你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喊叫一直到她嘴里發(fā)出一聲呻吟來才終止。她長長地呻吟一聲,緊繃的顫抖的身子忽然像棉花一樣癱軟下來,她說:“天菊我要死了?!比缓缶涂奁饋怼?/p>

我抱住了她。我感覺到她正在我懷里融化,就像雪人在陽光下慢慢融化一樣。她抽抽嗒嗒地哭著。她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管不住我自己。我知道這很羞恥。我經(jīng)常這樣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大概快要死了。她說天菊我要死了。你看見了吧天菊我就要死了。

我們抱著,流著眼淚。小屋悶熱不堪。我們彼此知道了對方的秘密,那是羞恥的、絕望的。我們?yōu)樾邜u和絕望而哭,沒有誰能幫助我們,我們孤獨無助。可同時我們又是快樂的。因為我們擁有同樣的羞恥和絕望的困境。我們響亮地哭泣。我們不知道又到了蚊子即將猖獗的黃昏,太陽就要落山了,蚊子就要出動了,夜合歡就要開了,晚霞就要燒起來了。這個黃昏和哭泣將給予我海市蜃樓般的溫暖。

但是回到家里我卻必須面對蘇柳的那些偏方。它們變得更加骯臟和難以下咽。蘇柳端來了用豬尿脬炮制出來的米飯。蘇柳站在我對面看我一口一口把它們吞咽了下去。我一邊吃一邊哭。那是我第一次在蘇柳面前掉眼淚。

蘇柳說:“你不用總是這一副受盡虐待的樣子,你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我抹了一把淚水,卻有更多的淚洶涌地流出來。我身體里的水壩就這樣崩潰了。到夜晚,不用說我又尿了床。這次我挨了打。蘇柳第一次打我。蘇柳的豬尿脬米飯敗下陣后就只能打我了。我像只小狗一樣蜷在床上,蘇柳揮舞著雞毛撣子抽著我赤裸的雙腿。張建紅端坐在她的枕頭上,像過節(jié)一樣快樂。

我和蘇柳之間那一種小心翼翼維護的奇怪的距離在這個早晨蕩然無存。蘇柳跨越了它們感到一種由衷的輕松。在這之前她一直無法面對我。突然之間蘇柳卸下了她的鎧甲,她心里冰封的仇恨終于像融雪的河流一樣泛濫。這是一個有陽光和鳥鳴的早晨,蘇柳在這個美好的早晨獲得了自由。

她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將我逐出那兩間簡陋的睡房。在對面原本做廚房的小屋里,支起一塊鋪板,作為我尿床的懲罰,我被放逐到了他們的生活之外。在那間不足4平方米的沒有頂棚的小屋里我住了7年。我的床板就支在高高的灶臺上。我7歲的時候爬上爬下總是感到吃力。我坐在床邊,雙腳高高脫離地面,我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座四面環(huán)水寂靜無人的白色的吊橋。

在星期天的時候張建紅和張建國就跟隨他們的父親去揀碎磚頭。他們在附近的工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被排斥在這種勞動之外。有一天他們自己動手搭起一座棚子。這座由青色和紅色半頭磚以及油氈搭成的建筑就緊靠在我的小屋外面。油氈上釘了木條。我的唯一有扇小窗的墻壁做了它的山墻。我失去了陽光和風。在后來7年的時間里,做飯的油煙和炭火氣充填了我的肺部。我感覺到它在我的身體里就像一只漸漸膨脹的氣墊船。

我的母親蘇柳現(xiàn)在可以理直氣壯地向鄰居們陳述一個事實。蘇柳說,“她尿床。”蘇柳說連豬尿脬米飯都不頂事了。蘇柳說我拿她真沒辦法但她內(nèi)心卻獲得了一種終于可以傾瀉的自由。蘇柳得救了。她的身體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擁有了流動的美麗姿勢,陽光撫摸著她。我尚年輕的母親掙扎在人世中的情景在后來流逝的歲月中總讓我聯(lián)想到一尾落網(wǎng)的魚。

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差不多在我搬進小屋的第一天,我遺尿的毛病不治自愈。我夢見了一個女人。她沒有一點色彩地站在我的床邊。她幾乎是透明地凝視著我。她用凝視撫摸著我的傷痛。我忽然醒了,內(nèi)心一片清明。我聽見了夜的聲音。它們像海浪一樣輕輕推涌著我。就在那時,我知道我的病痊愈了。

雖然時間使一切發(fā)生改變可我還得承認,我就是那個叫做天菊的孩子。我出生的故事隱藏著一個有傷風化的秘密。那可能是一個事實也可能是一段猜想。我7歲的時候失去了祖母。然后我來到了這個北方城市。我在一個雨夜抵達這里,火車悲傷的鳴叫從此就留在了我的夢中。在我長大以后,我仍然看得見那個叫天菊的孩子怎樣沿著鐵軌想走回7歲以前的過去。

收到那封簡短的南方來信應該是在陽歷4月。天氣還很寒冷。雖然柳樹和野草都已經(jīng)綠了可真正的春天還沒有到來。西伯利亞的寒流在貝加爾湖流浪著,還在伺機襲擊這座4月的北方城市。所有的孩子們都穿著臃腫的棉衣。

一個在很多年前被人稱作“范先生”的男人此時活動在黃河流域北部外長城一帶。從這個城市出發(fā),往北,再往北,有無數(shù)的山巒,無數(shù)的關隘,無數(shù)的戰(zhàn)爭記憶。殘存的烽火臺,常常孤單地闖進一個行路人的視野。如果這個人手持洛陽鏟,在漠漠長風中尋找著古代墓葬,那么他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北方故事中和我相遇。

不過,蘇柳在那個寒冷的4月收到的是一封南方來信。它破壞了她的生活。在應該做晚飯的時候她仍然呆坐在他們的床上。她睜著一雙紛亂的眼睛。張建紅和張建國在外屋連聲喊餓。她好像沒聽見。后來他們從食櫥里找出一只冷饅頭分吃了。在喝水的時候,張建國打碎了一只瓷碗。

粉碎聲中蘇柳想,它破壞了我的生活。

張松川在7點20分騎車抵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黑暗的情景。屋子里沒有燈光。他的皮鞋咔嚓咔嚓踩在了碎瓷片上。他說,“怎么連燈也不開?”

這個身上總是有粉筆灰的男人很快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讀了南方來信之后沒有說話。

他坐了一會兒就出去做飯。他在那一晚煮了一鍋“和子飯”,里面切了大塊大塊的山藥。然后他就和張建紅張建國一起坐下來,他們圍著一碟咸菜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呼嚕呼嚕”的聲音使這個沒有財產(chǎn)的房間里充斥了一種簡單卻又深刻入骨的春水融融的溫暖。

夜里他沒有碰她。他們彼此知道這是一個不眠的耿耿長夜。他僵硬地躺在那里聽她輾轉(zhuǎn)。后來她坐起來,點了一支煙。她說:

“我們該怎么辦?”

我的母親蘇柳冷冷的聲音里隱藏了多少屈辱和哀求這個男人心里自然明鏡高懸。劣質(zhì)香煙的氣味使他心生憐憫。終于他說話了,他說:

“還能怎么辦呢?就那么辦吧。”

“那行嗎?”蘇柳說。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張松川冷冷地問。

“沒有?!碧K柳回答。

“那還能怎么辦呢?”張松川說,“就那么辦吧?!?/p>

就這樣,在接到我祖母臨終前的來信后他們決定了我的命運。我在南方家鄉(xiāng)小鎮(zhèn)守靈的夜晚我母親夜夜吸著劣質(zhì)的香煙,往事使她疼痛。16歲的蘇柳在為我外婆送葬的路上看到了燦若星辰的野菊。它們美麗的身影更行更遠照亮了我外婆關氏最后的道路。幾年后,在我初降人世,我母親除了留給我“天菊”這個名字之外,什么都沒有給我。而這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名字顯然給我?guī)砹撕诎档拿\。

蘇柳一生中第二個男人是一個數(shù)學教師。他能夠成為蘇柳的丈夫是因為他胸無大志碌碌無為。蘇柳是那樣一種女人,當她選擇了一個不平庸的男人而慘遭不幸之后,那么她必定要走向一個平庸的男人藉以求安全和幸運。

公平地說,張松川對蘇柳做到了仁至義盡。他甚至接納了我,盡管他不情愿。但是有哪一個男人能夠心甘情愿地接受這個呢?在我到來之前的一段日子里,他心事重重,郁郁寡歡,他內(nèi)心經(jīng)歷的一切甚至被蘇柳忽略。有一天他看到張建紅在玩一個游戲。那個6歲的孩子揀起一根槐枝,然后把葉子一片一片地揪下來,揪一片,嘴里說,“升班。”再揪一片,又說,“退班?!焙髞砣藗兙涂吹綇埶纱ㄔ谑掷飻[弄起了這個孩子們的游戲,他揪下一片槐葉,心里說,“來?!痹倬疽黄?,又說,“不來?!碑斨ι现皇9陋毜囊黄~子時,那一片葉子是“來”。

他突然熱衷起報紙和廣播中有關火車或者輪船出事的報道。遺憾的是這一類報道幾乎鳳毛麟角。倒是民間中時有傳聞,說是哪里的火車出軌,哪個扳道工扳錯了道岔。有一天晚飯時他突然講起了這一類的傳聞,他說有一個扳道工喝醉了酒,該把道岔往左扳誰知扳到了右邊,其結(jié)果導致一列南來的火車與一列貨車相撞。那一場有如神助的熊熊大火,照亮了他們這所親人相聚的黯淡的房間。

但是我終于來了。

我最初走進他們的生活時忽略了別人的感受。我只注意到我的不幸。我憐憫我自己。因為我知道沒有其他人憐憫我。那時我不可能理解我繼父的不幸。面對著一個使我心生畏懼的陌生男人,我與他毫無關系卻住進了他的家中。在我最初的記憶里,他行為古怪。他像怕蛇一樣怕碎頭發(fā)。梳子上、臉盆邊上,或者隨便什么地方,要是有了脫落的頭發(fā)他就會大發(fā)脾氣。星期天他至少要掃五次地,還要用水拖把拖兩次。如果你認為他患有潔癖,那就又錯了,他兩星期換一次襯衣,一個月也不洗一次澡。在他熱衷于掃碎頭發(fā)的同時,我家墻壁上卻結(jié)著密密的圖案復雜的蛛網(wǎng)。

1978年我的繼父張松川再婚的時候,他已經(jīng)和我的母親蘇柳分手10年。他過了10年鰥居的日子,終于走向一個叫田桂林的女人。這個女人是理發(fā)師。他的晚年最終陷落在碎頭發(fā)的包圍之中。但他生活得其樂融融。他甚至發(fā)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著書立說。他寫了兩本小冊子,一冊叫做《中學數(shù)學疑難問題匯編》,小16開本,全書共計86頁。另一冊出人意料,叫做《老張玩具》,這本共計64頁的書中介紹了90種玩具的做法,其中包括:

雪糕棒制作的風車、廢藥瓶制作的狗熊、易拉罐制作的卡通人物等等。那是我繼父晚年生活幸福的證明。

于是我再也無法逾越1968年了。我不可避免地接近了它。我看見那個灰暗的日子像叢林猛獸一般守護在我通往回憶的路上。我盡可能冷靜、理智、不加表情地去描述它,我盡可能使自己的描述從紛繁走向簡潔。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法斷定,那是否真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看見蘇柳走出了家門,她手持一把大掃帚是兩年來這條街道上的人們所見慣的風景。

那些日子總是由我來做早飯。我煮了一鍋小米湯,里面拍了玉米餅,這個北方城市把這種食物叫做“煮窩窩”。我在小米湯里加了少量的堿,這使它呈現(xiàn)出黃金般誘人的顏色。我切了一碟咸菜,我們就圍著飯桌吃早餐。張建國嘴里嘟囔著:“又他媽吃煮窩窩。”

“你還想吃什么?”張建紅惡狠狠地說。

“辣椒呢?”張建國沖著我喊。

我端出辣椒,堵住了張建國的嘴。我希望這是一個安靜的早晨。我希望每一個早晨都能夠安靜。我在14歲的時候遙想未來,我憧憬著在一個山頂上蓋一間小房。我一個人住在那里,只有一條路,通往河流。那條路也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們是怎樣被紛擾的人聲吸引到外面去的,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看見有許多人、許多的孩子都朝外面跑,只有馮明玉一人背道而馳。我的朋友馮明玉逆著人群向我跑來,她在那個早晨揮舞手臂奔跑的樣子像一只黑色的鳥。她一路喊著我的名字,她說,“范天菊你媽爬上了煙囪!”我聽見我的身體發(fā)出了粉碎性的脆響,就像它是一只被人踩破的魚鰾。

我的母親蘇柳站在高高的煙囪上的情形,在后來的歲月中成為這座北方城市家喻戶曉的故事。人們講述這個故事時反復強調(diào)一點,“那個女人爬上去又后悔了?!蹦莻€爬上去又后悔的女人獨自站在遠離大地的地方哭泣。全城的人都欣賞了她的恐懼、絕望以及貪生怕死。她站在那樣一個孤立的地方就像一座燈塔,照亮了她一生的屈辱。

只有張建國一個人哭了。張建國仰著頭,哭叫著:“媽媽,媽媽,你下來!”

我們都沒有哭。我,張建紅,還有后來趕到的張松川。有人遞給張松川一只喇叭筒,通過喇叭,張松川戰(zhàn)栗的聲音聽上去又響又尖,張松川說:

“范蘇柳,你不要自絕于人民,你不要自絕于人民——”

有人在旁邊呵斥道:

“怎么就會喊這兩句?”

張松川又說:

“范蘇柳,你趕快懸崖勒馬——”

我看不見她的面孔。她離我太遙遠。我始終弄不清楚一個工業(yè)用煙囪精確的高度。我只是看見她慢慢坐了下來。她把兩條腿懸垂在了煙囪的外面。她的每一個舉動如此清晰如此深刻緩慢,真是不可思議。她每動一下,下面圍觀的人群就發(fā)出一陣驚叫。張建國突然撲到了我身上,把他淚水漣漣的臉埋在我的肩頭。他的顫栗使我暈眩,我的血就在那樣一個奇怪又恐懼的時刻響應了一個親人的呼喚。

她就要跳下來了。我想。我知道她會跳下來。她沒有別的路可走。她一步一步爬上來選擇了煙囪,那么她就沒有別的路好走了。她就要跳了,就要跳了。我看見她張開了胳膊,我在人們的驚呼中閉上了眼睛。人們的驚呼像海浪一樣擁抱了我。我看見她飛翔下來。飛翔在透明的陽光和風之中。我母親在她生命的最后瞬間呈現(xiàn)出了那么優(yōu)美的一種詩情。

但是她沒有跳。

掉下來的只是一只鞋。

“鞋!鞋!”幾個孩子撲向煙囪,歡呼著去撿那只鞋。為搶我母親掉下的鞋子他們打起了架。一個被推倒的孩子哇哇大哭。

警車就是在孩子們的哭聲中到來的。它們凄厲的尖叫使那個白晝旋轉(zhuǎn)顫抖。它們顛覆了我對那個早晨、那個事件的記憶。穿軍裝和警服的人們從車上沖下來的同時,我的繼父像片樹葉一樣墜落。他癱坐在地上的姿勢給整個事件平添了一種喜劇的色彩。他癱坐在地上卻仍然高舉著喇叭,用失真的假嗓門盡職盡責地喊:

“范蘇柳你不要自絕于人民——”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說,跳吧,跳吧,就要來不及了。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心里的聲音。它們在我心里轟鳴著震動著我的耳膜。在這個人世上此時再沒有什么比我母親飛翔的姿勢更能夠讓我感到欣慰了。我母親只要跨越一步就能使我擺脫苦難,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但是網(wǎng)張起來了,綠色的尼龍消防網(wǎng)張在了煙囪的下面,云梯架起來。軍人開始往上爬。荷槍實彈的軍人攀緣的姿勢柔韌美麗,猶如某種綠色的植物。他們像迅速生長的須藤一樣繞梯而上,纏繞住了我的母親。

后來她被他們挾持著帶下來的時候臉色蒼白。我只看到一張白臉虛無地在陽光下晃動。她赤著一只腳。他們給她戴上了手銬。手銬尖利寒冷的牙齒緊咬住了我母親細瘦的胳膊。她赤著一只腳被押上了警車。從此開始了她長達10年的牢獄生涯。

那時我10歲的弟弟張建國試圖給她送上那只鞋去。我弟弟提著一只鞋沖出了警戒。我弟弟喊著媽媽。我弟弟說媽媽給你鞋。但是軍人們擋住了他。軍人們說,不許胡鬧。我的繼父跌跌撞撞跑過去,一個耳光打在張建國的臉上。我的繼父說:

“張建國你還不劃清界限!”

我母親自殺未遂的行為,致使這個地區(qū)的交通中止了整整一個上午。

過了許久我仍舊不敢眺望天空。我害怕看見飛鳥。它們飛翔的姿勢使我齒冷。

夢中,總是有一只鳥撲面而來。它的墜落帶著那樣一種無可名狀的呼嘯和恐懼。

在那段日子里,我犯了遺尿的舊疾。

我回想著母親對我的鞭打?,F(xiàn)在沒有人打我了。也沒有人逼我吃豬尿脬米飯。我躺在濕漉漉的黑暗中,回憶母親和疼痛。

我弟弟張建國固執(zhí)地提回了那只鞋。他把它放在自己的床前。張松川幾次把它扔在了垃圾堆里但還是被他揀了回來。我弟弟在垃圾山上爬上爬下尋找那只鞋的情景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個滿嘴沒有一顆牙的老人說,“這孩子病了?!蹦侵恍还苈裨谀膫€角落我弟弟總有辦法把它找到。他提著鞋回家的時候臉上擁有著奇怪的寧靜。他把它放在床頭。一只鞋孤伶伶待在那里顯得十分古怪。它傳達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就像命運突然張開了一只神秘莫測的眼睛。它的逼視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呼吸局促和沉重。

受夠這只鞋折磨的張松川終于在一個黃昏發(fā)作了。當他看到我弟弟張建國拎著那只鞋向家里走來的時候,他抄起了一把菜刀。我弟弟一進門他就劈手奪下了那只鞋,他像摜魚似的把它狠狠摜在了地上,鞋像有生命似地蹦了幾蹦,然后我繼父蹲下來一陣亂劈亂砍,他說:

“我砍死你!劈死你!讓你再揀!再揀!!再揀?。?!”

鞋跳著。在那一刻你沒法不相信它擁有生命。它像一個生靈似的活蹦亂跳,抽搐掙扎。我看到了血跡。我發(fā)誓它們是真的血,濃郁的紅得炫目的鮮血慢慢流了出來,流在了地上。我聽見張建紅一聲尖叫。這時我看見,血從張松川的胳膊上流出來。我弟弟手持一把剪刀,他把剪刀扎進了他父親的肩膀。血和夕陽使我頭暈。

張松川吃驚地看著他的兒子。他住了手。刀還握在他的手里。他手握菜刀蹲在地上和他手持剪刀的兒子對視。時間像只巨大的鐘擺突然不再移動。我繼父敗下陣來。這個心底怯懦的男人眼神開始散亂,他說:

“這家伙瘋了。”

他站起來,晃了幾晃,他用空著的手去捂他的傷口。他蒼白的臉和血嚇壞了我和張建紅。我們以為他要死了。張建紅嗚嗚地哭,不停地喊著,“爸!爸!”我們決定送他去醫(yī)院,但是張松川說,“不,不用?!?/p>

那天傍晚張建紅充當了護士的角色。她找來了藥品、碘酒和繃帶,無師自通地為我的繼父處理了傷口。她用酒精棉球擦洗傷口的時候我的膝蓋不住顫抖。她輕蔑地瞪了我一眼,她說:“要死的又不是你?!?/p>

我真以為他要死了。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停地喝水,吃消炎藥。事后我才知道他的傷口并不深。但是他的心受了傷。三天后他爬起來,晃動著一雙就要掉下來的又大又空的眼睛,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家完了?!?/p>

我弟弟張建國以死相拼行兇傷人救下來的那只鞋,已經(jīng)被我的繼父砍得喪失了鞋的形狀。現(xiàn)在沒有任何人敢碰它和它較量了。它傷痕累累地蹲在我家地板上,它是一個受傷的黑精靈。在它面前我們都放低了聲音說話。只有張建國處之泰然。張建國在那個黃昏刺傷了我的繼父后,斬釘截鐵地對我們說:

“誰敢碰它我就殺死誰?!?/p>

有許多時候我看見張松川在偷偷注視他的兒子。他傷心、驚愕、困惑地注視著10歲的張建國。我想大概是張建國如此古怪的行為阻止了他立刻和我母親離婚的行動。他不能預測這個舉動將會引起張建國什么樣的反應。事實上對這件大事張建國卻反應冷漠。幾個月后我的繼父非常小心地告訴我們離婚判決已經(jīng)下達的時候,張建國卻只是問我說:

“今天我們吃什么?”

我想他病了。這個孩子病了。我的心告訴我這個孩子沒有經(jīng)受住災難的打擊。他一下子逾越了10歲的年齡,變成了一個沒有年齡的人。有時他像從頭活了回去活到了一歲,有時又像一個非常蒼老的男人。有一天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窗前用手捉蒼蠅。他總是捉不住。這件事使他很惱火。后來他終于捉住它的時候就把它填進嘴里吃了。

我們悲哀地看著他,我和張建紅。張建紅恐怖地說,“他吃蒼蠅。”我用曬干的金銀花沖水給他喝。我們小心翼翼焦慮地看他喝水、發(fā)呆,然后無所事事地走出去。張建紅突然尖聲喊道:“事情不能這樣下去了?!蔽抑浪f什么,我們都知道癥結(jié)所在。果然,她說:“都是那只該死的鞋!”她終于找到了事情的起源。她提起那只鞋沖出門去,我聽見我的心咚咚地像擂起了戰(zhàn)鼓。

傍晚時分張建國回到了家。他先到廚房舀起了一大瓢涼水。他很暢快地喝著生水,完全忘記了我母親蘇柳的教誨。然后他沿著碎磚鋪成的羊腸小路走進了家門,我希望他在那天心神恍惚,但是他偏偏非常清醒?!M門他就嗅了嗅鼻子,他說:

“它呢?”

我們都沒有吭聲。

“它呢?”他提高了聲音。

“我可沒有碰它。”張松川第一個跳出來為自己辯護。

“它呢?它呢?”他開始在房間里轉(zhuǎn)圈子,聲音變得絕望,“它呢?”

“我把它扔了?!睆埥t安靜地說。她抱著雙臂站在窗前,溫柔地望著張建國,“我把它扔了?!?/p>

“為什么?”他困惑地問。

“它死了,”張建紅說,“我把它埋葬了。死掉的東西總要埋葬吧?”

他點點頭,這道理他懂。他注視著張建紅溫柔的、母性的、夕陽般的眼睛,他說,“你把它埋到什么地方了?”

“一個好地方,”她說,“很遙遠。我記不起來了?!?/p>

他長長地嘆息一聲,望著他姐姐美麗的眼睛,他說,“那好吧,我去把它找回來?!彼叩介T口,又站住了,他回頭望著我們,突然綻開一個非常動人的微笑。“你們不要跟我?;ㄕ?。如果我找不到它,我就先捅瞎張建紅那個婊子的眼睛。”

我弟弟尋找那只鞋沿習了傳統(tǒng)的思路。他首先來到垃圾站,但是垃圾山?jīng)]有了。突然之間那里變成了一座平地。被夷為平地的垃圾站空空蕩蕩,連只雞也沒有,連只麻雀也沒有。堆積了許多日子的垃圾恰巧在這天下午被清理走了。我弟弟面對一片空曠茫然無措。

于是我弟弟開始了漫長的尋找。他向城外走去。他逢人就很禮貌地問,“您知道垃圾運到哪里去了?”有人不告訴他。但是總是有好心的人,好心的人說,“運到河邊去了?!?/p>

他就朝西向城外的河邊走,他穿過這個北方城市向西走去。太陽這時已經(jīng)落山了。很遠的地方,河水遙遙在望。我弟弟終于在滿天星光下走到了河邊。他沒有力氣過橋,他累了,他也弄不清垃圾的準確去向,于是他縮在橋墩下,睡著了。

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睡得很沉。河風撲面而來,帶來潮濕的、新鮮的河水的氣味。草很深。河邊的野草總是長得十分繁茂。他在草叢中蜷伏著就像一只小小的野兔。張松川抱起他,我們用自行車馱他回家,一路上他沉睡著。

第二天一早他又出發(fā)了。這次他揣了一只饅頭和一只窩頭。他繼續(xù)朝河邊走。由于輕車熟路他走得很快,半晌午的時候他來到了河邊。他沿著壩堰朝南開始了他的尋找,后來他又折回來,從橋上過了河,在河的西岸沿壩堰北去。他一直朝北,逆河而上。他聽著河水的絮語。可水仰起頭來告訴他一些事情。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垃圾山。許多年前我們這座城市確實是用這種傾瀉的方法處理著垃圾。

他擦去了淚水。由于欣喜他流下了眼淚。他朝垃圾山上爬,歡樂使他手腳利落像一只小狗。爬到山頂他跪下了,那是多么大的一座山,綿延數(shù)十里,在河灘上起伏著形成一座山脈。他默默跪了一會兒,驚嘆著它的廣大,然后就在這座垃圾的山脈上開始了他的尋找。

他爬上爬下,在所有可疑的地方用雙手刨。不一會兒他的手指就流了血。成群的蒼蠅在他臉前飛,落在他的鼻尖上,他顧不得驅(qū)趕它們,他只是堅忍地無奈地揺一下他的頭。垃圾的臭味在暖烘烘的陽光里發(fā)酵,但是我的弟弟神情莊嚴就像在挖掘著一個寶山。

走來一個撿破爛的小孩,人家問他,“你的耙子呢?”他說,“我沒有耙子?!?/p>

“沒有耙子你怎么來拾爛貨?”

“我不拾爛貨,”他說,“我來找一樣東西。”

這時又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分。落日在河面上墜落是那樣憂傷又美麗的事情。我弟弟疲憊不堪,十指鮮血淋淋。那個拾爛貨的孩子動了惻隱之心,他慷慨地說,“這個耙子送給你吧?!睆埥▏障铝税易印K麩o以為報,回家的路上,他就給那個孩子講起了那只鞋的故事。

“原來你是在找鞋,”那個孩子說,“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城南?!蔽业艿芑卮?。

“哎呀那你找錯地方了,”孩子說,“城南的垃圾不往河灘倒,河灘的垃圾都是城北和城西的?!?/p>

“城南的垃圾倒在哪里?”恐懼使張建國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好像是倒在山那邊水庫旁?!蹦莻€孩子說。

“是山的那邊嗎?”我弟弟指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問。

“是吧?!焙⒆踊卮稹?/p>

于是我弟弟掉頭朝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大步走去,手里拿著那只耙子。孩子在后面叫他,孩子說,天就要黑了。但是我弟弟頭也不回地說道:

“晚了就來不及了?!?/p>

這就是我弟弟留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個線索。他走向夕陽和群山。他穿過城市向它們走去,一點兒也不猶豫。幾天后,我們在山那邊水庫里找到了他的尸體。他已經(jīng)被浸泡得不成樣子,魚啄食著他,但是他大睜著眼睛,手里還緊緊握著一只鐵絲做成的丑陋的耙子。

現(xiàn)在我必須離開這個城市和這個家了。我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在這個別人的家庭里,他們和我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關系。

我收拾著我的行裝。那是我7年前到達這個北方城市時帶來的一只水牛皮小衣箱。它是我父親的遺物,我這樣猜想。7年前我母親初見這只皮箱時我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了這個。

我用四季的服裝和幾本書填滿了這口箱子。關住它就關住了一個傷心的故事。我打量住了7年的小屋,不滿4平方米的地方每一寸每一厘米都灑落過我的淚水。我重溫舊事。我看見時間緩緩地倒流回去,回到了那個悲傷的雨夜。

張建紅問我,“你準備到哪里去?”

我說,“去找我的表姐?!?/p>

13歲的張建紅坐在我的床板上,她剛剛發(fā)育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急切的饑餓的氣息。她的眼睛紅腫著。我看看她,這一會兒我們都想起了那個不能回想的事情。有一天那個孩子說,“如果我找不到它,我就先捅瞎張建紅那個婊子的眼睛?!?/p>

她保住了她的眼睛而我們卻失去了一個兄弟。我們永遠失去了他。我們用自私、怯懦和冷漠殺死了他。但是我們不談這個。我們繞過這個話題時竟涌起一種親情?,F(xiàn)在我們身體里不光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液還流著同樣的罪惡。我說:

“你照顧好家。”

她笑笑。她說,“你照顧好自己。”

我說,“當心那個李偉,他不是個好男孩兒?!?/p>

她又笑笑,說,“我知道,他想拍我的婆子?!?/p>

過一會兒,我終于說出了那句話,我說,“等媽回來了,你告訴她,我走了?!?/p>

我們又不約而同想起了那件事情。它是一座山峰,擋在我們和母親相見的路上。陰影籠罩了我們,它將與我們相隨一生。我忍不住哭了。我聽見張建紅忿忿地說:

“我才不會和她見面?!?/p>

她突然盯住了我,她說,“你說實話,那時候,你是不是希望她跳下來?”

我點點頭,我說,“是。”

她松了一口氣,她說,“這就對了。我們都希望她死?!睆乃炖锶绱藭晨斓卣f出這件我心底的秘密,我感到恐懼。它們掙脫出我的身體頓時變成一個陌生的怪物。我竟把它隱藏了那么深那么久。張建紅說,“這個膽小鬼她為什么不跳下來呢?”我沒有回答。但是張建紅知道她有了一個同謀。她不用再孤獨地去承擔這樣一個恐怖的秘密。我看見她用手捂住了眼睛。

和馮明玉告別的時候,我沒有哭。我說你不要去送我。那時我不知道這是永訣。幾年后在某個夜晚,她很勇敢地喝下了一瓶殺蟲劑。沒人知道那是因為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死得毫無道理似的??晌蚁胨怯械览淼模皇悄堑览碛肋h不為我們所知。我回想她精彩的眼睛,那是T城給我的最好的東西。那是T城的寶。她說,“我討厭用眼淚告別?!彼f,“你不要回頭?!彼驹谖疑砗?,看我走向我的小屋??晌胰滩蛔∵€是回頭了。我看見了她滿臉淚水。T城就是在這一霎變得難舍難分。

對于我的走,張松川沒有挽留,也沒有驅(qū)逐。他采取了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張建國死后他蒼老了。他常對著兒子的骨灰盒發(fā)呆。但是在外面他仍然很忙碌。他跟在人家后面刷大字報。他常常弄一身漿糊回家,手上沾滿腥臭的墨漬。早晨和傍晚,他仍舊領導我們做早請示晚匯報,但參加的其實只剩他一個人。他對著敞開的窗戶大聲唱《東方紅》,念毛主席語錄,揭發(fā)我母親的罪行。他書寫了許多揭發(fā)材料,其中包括他們床笫間的私語。這些材料為我母親身判重罪奠定了堅不可摧的基礎。

我無論如何也得離開了,我沒有權利再連累他。他大聲唱《東方紅》的時候我看見恐懼就潛伏在他每一個毛孔。他被壓榨得早已不成人形。有時我以為風猛烈一些他就會從敞開的窗子里飛出去了。在他沒有飛走之前還是我走的好。我感到一種緊迫感。終于,秋天的一個早晨,我提起我的衣箱離開了家。

他叫住了我。他說,“天菊。”他塞給我一些錢。我沒有拒絕。那些錢握在手里很溫暖。他看著我。第一次用一個父親的眼光看我。他看了我很久。他說,

“要好好學習毛澤東思想,改造世界觀。”

我點點頭。我不能說話。他沒有問我到哪里去,我也沒有說。我走了。我知道他在身后看我。他的眼睛其實很憂傷。它們使我疼痛。我走向車站。離開這個北方城市的時候,我沒有回頭。我甚至沒有眺望一下亂世的天空。我就這樣一個人走了。留在這里的那一段生命永遠是我最不能夠回首的往事。

1933年出生的表姐,是我舅舅的次女。這個叫范憫生的女孩兒出生那天,一家銀行宣布倒閉,我舅舅損失了許多錢。她的祖母也就是我的外婆關氏說,“這女娃是個喪門星?!?/p>

后來我舅母賀蓮東把這個被稱作“喪門星”表姐的八字,拿給算命的先生看,先生說,若是個公子,該是大富大貴的命;若是個小姐,該是遠離家鄉(xiāng)。

我首先想起來要去投奔的,就是這個遠在大西南的表姐范憫生。

我并不認識她。但我卻一意孤行地奔往大西南去。決定這一切的,僅僅是因為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范憫生,年輕美麗,重要的是,她穿一身最高貴的綠軍裝。

但是我的錢不夠買一張直達目的地的車票。這樣我就來到了鄭州。我看見了二七紀念塔,有人在那下面照相。黃河岸邊的這座城市,給我一種胡亂拼湊起來的感覺,它看上去灰暗、平庸、色彩陳舊。我到達鄭州的時候,是一個日暮黃昏,在黃河大鐵橋上我看見了懸在河上的寧靜的落日。但是后來,我聽到了槍聲。

我提著皮箱在這個漸漸黑暗下來的城市里轉(zhuǎn)了很久。當我敲開那扇房門時,早已是夜晚了。我摸黑站在一個沒有燈的樓道里,聽里面響起了腳步。門只打開一條縫,瀉出的燈光灑在我半個臉上。一個男人的聲音警覺地問道:

“你找誰?”

我看見的只是一只眼睛,它仿佛浮在黑暗中,拒人千里。但是我仍舊壯起膽子說:

“請問范憫梅是住在這里嗎?”

“你是誰?”眼睛后面的聲音問。

我是誰?我比任何時候都害怕回答這個問題。我知道我是那么冒昧、那么突兀、那么難以讓人接受。我這一生差不多總是在接受一個永遠的盤問,“你是誰?”我真想轉(zhuǎn)身離去,可我又餓,又害怕,外面空寂的馬路上,一卡車一卡車頭戴柳條帽荷槍實彈的男人呼嘯而去。我聽見自己用那么卑微的聲音說:

“我是她的表妹?!?/p>

“你等等?!彼f。門在我鼻子前砰的關住了。黑暗籠罩了我。深不見底的黑暗,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像一個人無法穿越的命運。我在黑暗中不知站了多久,腳邊是我的皮箱,我早已提不動它。我知道在門的那邊,有燈光、食物和床的地方,有一場關于我的去留的爭論。無邊無際的黑暗使我喪失了對于時間的判斷,在我最終忍受不住這種等待的煎熬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門在我身后打開了。

燈光誘使我回頭。

一個女人站在燈光和門框中的樣子,使我想起幼時看到的一幅畫,祖母告訴我說那是西方的圣母。我的大表姐范憫梅用一種耳語似的聲音說:

“你是天菊?”

我點點頭,我說,“是?!?/p>

“進來吧。”她說。

我在她身后走進去。門即刻關上了。黑暗現(xiàn)在關在了門外。我們穿過門廳走進一間大房間,我看見了桌子和床還有一個男人。我站在了表姐的對面,她打量著我,她說:

“你真是天菊?”

我說:“是?!?/p>

“范蘇柳的女兒?”

“是。”我說。

她這樣突如其來提到我的母親使我有一種獲救的感覺。在這樣一片冰冷陌生的深水中我母親是我們共同的一個島嶼。我終于找到一個和我有著某種聯(lián)系的人,暗淡的燈光下她看上去多么溫暖。我放下了皮箱,出現(xiàn)的卻是一片尷尬的沉默。表姐局促而慌亂,她看一眼那個男人,這使我立刻看出誰是這個家的真正的主人。她甚至忘了叫我坐下,她說:

“你來這里,是路過,還是有什么事?”

我立刻懂了她的意思,我說,“是路過?!?/p>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們松出一口氣,空氣開始流動。我感到風吹拂著我的皮膚。窗簾在動,那是一塊稀薄的淡綠色有暗花的窗簾。表姐夫警覺地走過去關住了那一扇打開的窗戶。我忽然不知道我的手腳該往什么地方安放。我壓低了聲音,耳語似的說:

“是路過?!?/p>

他們點著頭。讓我坐下。我坐在一把很硬的椅子上。皮箱就在我的腳下。表姐說:

“你準備去哪里?”

“貴州。”我說。

“貴州?是憫生那里嗎?”表姐驚訝地望著我?!笆?。”我說。

“為什么要去那里?”她問。

“因為我沒什么地方可去,”我說,“我母親——”

“不要跟我們提你母親!”一直沒有說話的表姐夫非常粗暴地打斷了我,“我們不知道你母親的事,我們什么都不想知道?!?/p>

我懂了。我知道我不該來,可是我已經(jīng)來了。錯誤已經(jīng)鑄成,它們是不可更改的。哪怕我現(xiàn)在就走,可我已經(jīng)來過了。連我都覺得這很可怕。我想我真是不懂事呵。

“你為什么不去找你叔叔,你不是有一個叔叔嗎?”表姐問我。

“他死了,”我說,“他幾年前得了腸癌?!?/p>

我心里一片悲涼。我什么都沒有了。一場大風把我有過的刮了個干干凈凈。叔叔送我到北方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生病了。他和我告別就已經(jīng)知道是生離死別,他依依不舍地把我交還給了母親,母親卻遺棄了我們大家去跳煙囪。

“你只好去憫生那里了。”我聽見表姐說。

這一晚我就睡在這間大房子里。兩張單人床我睡了其中一張。另一張空著。他們睡在隔壁。我聽見他們壓低了聲音說話。嘰嘰喳喳的絮語像蟲子一樣一口一口噬咬著我的聽覺。我睡不著。許久沒有在這樣大的房間里睡過覺了,它們的空曠使我有一種在水中的感覺。我一直在漂浮,踩不著陸地。我還餓著肚子,他們忘了問我是否吃過晚飯。我聽見我的肚子咕咕地亂叫,好像里面居住了鴿子。這樣一個異鄉(xiāng)的夜晚我難以入眠。我想著前面漫長的路,我沒有足夠的錢買一張直達我的目的地的車票。

但是哪里是我的目的地呢?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大西南邊陲貴州一個叫威寧的地方真是我的目的地嗎?我怎么能肯定那個我從沒見過面的叫做范憫生的表姐會收留我?我卻像奔向家鄉(xiāng)一樣奔向異鄉(xiāng)。我突然害怕了。這個問題嚇住了我??墒菂s不能回頭張望。我沒有退路。

奔往異鄉(xiāng)的路就是始于這個漆黑的鄭州之夜。也許還要早一些,早到我7歲那一年,那個有火車鳴叫的紛亂的雨夜。從那時起我一直走在奔往異鄉(xiāng)的路上,命中注定我是一個將流落他鄉(xiāng)的女人。

現(xiàn)在我來到了別人的國度,說著別人的語言。我只有在說夢話的時候無限暢快地說出我的母語。然而埃里克總是在這樣傷懷的時刻把我推醒,他用英語對我說:

“甜心你怎么了?”

14歲那一年我去尋找我的表姐。那是一條艱辛的路。我來到鄭州,在我另一個表姐家過夜。她和我要去投奔的表姐是同胞姊妹。我母親蘇柳出事的消息先我之前抵達那里,所以我受到了冷遇。我雖然14歲可我理解這一切。我不怪他們。

半夜時分我的表姐范憫梅悄悄來到我的床前。她為我蓋好被子。我大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和她對視。我們默不做聲。表姐范憫梅回想起和蘇柳朝夕相處的歲月。但是她不能收留蘇柳的女兒。她那樣深刻地凝望著我,我一生忘不了她凝望我的眼睛。

第二天清早,我離開了表姐的家。沒有人送我出門。表姐夫叮囑我說:“千萬不要跟別人說你來過我們這里?!彼逊块T拉開一條縫,四面望望,然后催促我說,“快走?!遍T擦著我的腳踵輕輕關上了。切斷了一切聲音和氣息。不一會兒我就來到了街上。

然后我乘上了一輛開往沃城的長途汽車。

當我一步一步向著貴州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跋涉的時候,我對那里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我猜想著貴州山區(qū)的風情。苗族婦女的銀飾在遙遠的山巔發(fā)出風鈴般的響聲。每一座山寨都有蘆笙和愛情。漢族婦女則人人都會炮制美味的臘肉和火腿。

表姐范憫生到達這個高原小城的時候,是一個年輕的退伍軍人。她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愛情的磨難,身心疲憊卻美麗依舊。她站在草海邊上,大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

16歲從軍的范憫生,一直是一個文工團員。她以受盡凌辱的喜兒的形象隨大軍一路南下。而此時土改工作隊正在她的家鄉(xiāng)清算她父親的財產(chǎn)。1950年,當她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來到朝鮮的時候,她父親范先生因為歷史問題被捕入獄。

認識特級戰(zhàn)斗英雄瞿排長大約就發(fā)生在這段時間。烽火連天的三千里江山上這樣一段愛情故事實在是微不足道。表姐范憫生不知道這終將是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情感,她全身心投入了進去。她以19歲少女的情懷憧憬她和英雄排長的美好未來的時候,美軍的飛機就像厄運一樣盤旋在他們的頭頂。

排長對她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尸還?”

但是他們終于雙雙凱旋歸來了。比起埋骨異國的戰(zhàn)友他們深知自己是多么幸福。在祖國最南端那個四季如春的美麗城市昆明,英雄排長和我的表姐向上級打了結(jié)婚申請報告。和所有那個時代的故事一樣,他們的報告沒有批準。

如火如荼的愛情和時代相撞了。當我懷疑那個時代是否可能產(chǎn)生如火如荼深刻入骨的愛情的時候,我就看見了表姐的故事。它站在那個時代的路口,傷痕累累,沒有歸宿。

父親的入獄阻礙了表姐和英雄排長的婚姻。從戰(zhàn)場歸來的英雄前途一片光明,他馬上就被送進了設在南京的最高軍事學院,那是通向未來的一座云梯。臨行時上級領導對這個接班人語重心長地曉以革命大義,最后,英雄排長說:

“我服從組織決定,但我保留個人意見?!?/p>

用這樣一句話來結(jié)束一段愛情,愛情其實已經(jīng)勝利了。最后一棵愛情之草搖曳在時代的颶風中,它永無長成參天大樹的可能。英雄排長一諾千金來向我的表姐告別,但她突然不知去向。她的戰(zhàn)友、上級、所有文工團的熟人對她的去向一無所知。所有的人只能告訴排長一點:“范憫生調(diào)走了?!彼男醒b連同她就像從沒有存在過一樣變得無影無蹤。

就這樣他丟失了他的戀人。告別時不可避免的悲痛和愧疚繞路而去了。他站在沒有了她的兵營,肥大的芭蕉樹葉在溫暖的南風中竊竊私語。一抬頭他看見還很明亮的天上初升的一牙眉月。疼痛就是在這個時候覺醒。沒有了她失去了她竟是這樣疼痛,絲絲入骨,錐心穿肺。

排長對他的上級說:“告訴我她的地址。我總得對她有個交待。”

上級說:“組織上已經(jīng)出面解決了,你還要地址做什么?”

北去的列車載他去南京。在這個著名的石頭城中他度過了三年緊張繁忙的學習生活。作為一個出色的學員他將被分配到十分關鍵的地方。三年的時間波瀾不驚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掙扎和痛苦。分配的時候,他做出了一件壯舉。他給軍事學院院長一位著名的元帥寫了一封信。這是一封只談愛情的信。英雄排長向元帥坦白了自己的愛情。他說范憫生是一個多么好的姑娘。三年來活在他夢中和心靈中的表姐日臻完美,他隔了時光和蒼茫人世向她張望,他看見的比存在的更加美好。

他沒有她只字片語,沒有她一點消息,連蛛絲馬跡也沒有一點。他失去她失去得太干凈太突然。但他知道她一定在人世間某個地方等待著他。她等待著他凱旋歸去。他是一個英雄。他必將凱旋。他知道她有足夠的耐心、勇氣和愛來等待下去。她是一個會等待的女人。她溫柔如水、熱情似火,這樣美好的女人在任何時代都只能屬于英雄。

這封任何人都沒有機會看到的信一定非常動人,傳說它長達五頁信紙。它感動了共和國的一位元帥。表姐的故事在這個最關鍵的情節(jié)上演變成了傳奇。也許這正是所有愛情故事的共同特征。現(xiàn)在我走進了一個傳奇的花園,我不知道哪條路通向表姐。因為那是人類最容易迷失的一個地方。

英雄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畔得到了元帥的批示。三年來他石像般的臉上第一次綻出了微笑。石頭城的女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英雄原來如此英俊多情,他步履如飛穿城而過奔向車站。他向每一個女人和孩子微笑,他向南方微笑?,F(xiàn)在他去尋找他的女人了。他充滿信心踏上了他的尋找之路。

在昆明他終于得到了表姐范憫生的第一個消息。三年前當他奔赴南京時她被調(diào)往貴陽。他馬不停蹄連夜乘上了開往貴陽的列車。他大睜著眼睛凝望窗外,一片無法穿越的黑暗之中只有兩顆明亮的星星,它們是我表姐無限美麗的眼睛。它們懸掛在昆貴鐵路的終端,照耀著英雄崎嶇的路程。

當他到達貴州軍分區(qū)時,人們告訴他她早已在三年前退伍轉(zhuǎn)業(yè)。在民政系統(tǒng)有關部門他查找到了她的下落,她被分配到了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一個叫三江的地方。他一路東去奔向三江,那是一個不通火車的地方,和湖南湘西交界。長途汽車在陡峻的山路上顛簸宛如一只聽天由命的爬蟲,它沖下土路沒入?yún)擦謺r總是發(fā)出使人心驚的顫抖。他想象坐在車上的是她,他走著她走過的路。他想,“憫生你不要怕,我就要來了,就要來了?!?/p>

但是他撲了一個空。她并不在三江。那似乎是當初一個手續(xù)上的錯誤。她在三江只逗留了短短幾個月,她真正被分配的地方是威寧。那也是一個不通火車的小城,但是它的位置在黔西不在黔東。

三江的夜晚是一個月滿的夜晚。清水江在月光下流過小城。城外苗寨吊腳樓點點燈光星灑江岸。他想,月亮真好呵。他聽見遠遠水車的聲音。木制齒輪喑啞艱澀的聲響使一個臆想的團圓之夜變得令人悲傷。第二天一早他又踏上了征程。他開始了從東向西橫貫高原的尋找。他向海拔2200米的地方跋涉,穿越破碎的高原和一條條河流,跨過一道道壩子和梁子。他交替使用著各種不同的交通工具:火車、汽車、牛車,所有的車輪在碾碎時間時都發(fā)出一種類似憑吊的悲鳴。各種農(nóng)事在水田、旱田之中有條不紊地緩慢進行,刀耕火種的古老畫面在穿越深山時時有顯現(xiàn)。而威寧卻仿佛永遠不會在某個黎明呈現(xiàn)一樣。

7天之后他終于到達了表姐的城鎮(zhèn)。那里彌散著十分陌生的氣息。命中注定他要在一個黃昏時分到達,還未散盡的街墟集市上走過身背煙葉和臘肉的婦女,她們黑色和藍色的上衣使她們相互區(qū)別于共同粗糙的膚色之下。她們在夕陽下回家,黑色和藍色使她們看上去有一種單調(diào)的荒涼的美麗。他穿過她們?nèi)フ易约旱呐?。他跋涉了不知幾千里到達了草海邊這個荒涼的街墟。他走進縣委大門,在人們的指點下他走進了灰色圍墻的院子,急切中他忽略了人們注視他的眼睛以及在他身后的指指點點。他終于到達了此行的終點。他走過了三年的時間幾千里的山路,現(xiàn)在他們只相隔一扇門板了??裣彩顾魂囂撊酰踔僚e不起敲門的拳頭。而門卻奇跡般地打開了。

和他相對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們驚愕地對望。他想,我找錯門了。沒等他說出這句話來門里的男人問:

“同志你找哪個?”

“我大概找錯門了,”他想說??墒沁@句話他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了。他看見了男人身后閃出的女人。她的驚愕如同大白天撞鬼。她那樣驚愕地、難以置信地望著這個天外來客。他夢中永不隕落的遙遠的眼睛,咫尺之間和他無言相望。他看見了一個滿臉蝴蝶斑大肚子的孕婦。

英雄美人的故事就這樣在極其平庸的生活中凋落。

我繞過了表姐的故事迂回前進。我的目標是大西南,然而來到了這個中原省份的腹部。我將要到達的地方以牡丹、悠久的歷史和一座石窟而聞名。

長途汽車在黃塵滾滾的公路上一路西去。到處都緩緩移動著一些金黃色的牛背,在有田野、樹木和農(nóng)舍的地方它們緩慢自尊的動作呈現(xiàn)出島嶼般的寧靜。只有墻上的標語使我想起我所逃離的城市。它們虛張聲勢地看守著每一條路口,使風塵仆仆的汽車永遠沒有在時間中迷失的機會。

我故事中的時間永遠是具象的時間。它們是不同季節(jié)的樹木,沒人能使它們混淆就如同你無法混淆北方的四季。這是讓我最傷心的地方。正像有一次我對埃里克所說,“你們美國人永遠無法像我們一樣真正理解??思{?!彼锰炜找粯游邓{的眼睛驚詫地望著我,他說,“上帝,你真荒謬。”

我知道這是一個無法用語言爭辯的問題。我回望黃塵滾滾的一條公路,27年前的太陽照耀著破舊的超載的汽車。它身上重疊著無數(shù)條觸目驚心的標語就像重疊著時代的鞭痕。一個14歲的孤兒去尋找她素不相識的表姐。我和車一路西去,我那時猜想黃河就在我左近的地方。我嗅到了長河和渡口的氣息。我知道渡口茶棚下麋集著成群的蒼蠅和牛虻?!淮婧佣希?jīng)過的地方,河水紛紛倒流。

現(xiàn)在我一里一里接近了古都沃城。我就要走進去和這個故事中一些重要的人物相遇。但是那里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在一個叫威寧的地方。它地處大西南偏僻的一隅,那里不通火車。我就是要去那個海拔2200米飛鳥不通出產(chǎn)蠟染、花邊和木桶的地方尋找我的表姐。

經(jīng)過鄭州之夜我知道這尋找又虛妄又渺茫。在地理上我和它一步步靠近而在心理上卻一步步后退??僧斘彝嘶氐狡瘘c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條臆想的路可走。于是我重頭開始。我迂回前進除了錢的原因還有恐懼,我害怕等待著我的結(jié)果。但是除了靠攏它證實它之外我沒有任何別的辦法。這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個宿命。

這時我看見了伊河。河邊的城市有一種流動的錯覺。它淘洗著一個陌生人的眼睛。后來我走進了城市,人們用方言告訴我這個城市分為老城和新城。我毫不猶豫地向老城走去。那些狹窄陳舊的街道和明、清時期的民居建筑是我要到達的地方。它們是我故事的背景。從一些高高懸掛的燈籠上,我想起了一個就要到達的節(jié)日。

這是我見過的最破敗的一個景象。沒落之氣像空氣一樣鉆入墻壁每一個毛孔。墻壁是那樣腐朽的一個肌體。舅媽賀蓮東坐在蛛網(wǎng)密布的屋頂之下,讀一卷藏藍布封面的《聊齋》,這是我后來見慣的一個場景。

但是最初我和她都是那么驚訝。也許她的驚訝更勝于我。她說,“你是天菊?蘇柳的閨女?”

我說,“是?!?/p>

“老天爺!”她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蒼白枯干像筋脈畢現(xiàn)的枯葉,“老天爺!蘇柳的閨女!”

我望著她混濁的雙眼。后來我知道她患上了白內(nèi)障,她用逐漸消失的視力努力辨認著我的模樣。她說,“真像蘇柳呀。”

我知道我并不很像蘇柳。但我沒有更正。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承認我的親戚。為了預防萬一我趕緊聲明,我說:

“舅媽,我母親她——”

“我知道,我知道,”她打斷了我,“你來了,就好了,你能想起來找我,我——”

這時我哭了。我是那么想哭。我一直都沒有哭的機會。我無聲地哭著。眼淚沉重地滾下來,滾到我舅媽枯葉般的手上。我哭了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了。我們沉沒在黑暗中。院子里有人很響地說話,自行車干澀的車鏈碰撞著鏈盒,公用水龍頭嘩嘩的水聲中浪花一樣泛起孩子的哭叫。生活的聲音破門而入,許久以來我忽略了生活的聲音。我忽然覺得我像漂流孤島的魯濱孫一樣重新走進了人群和生活之中。

我餓了。

舅媽賀蓮東在十五燭光的燈泡下為我張羅晚飯。我面前有一杯茶。它們氤氳的香氣使我如置夢中。兩朵茉莉花像奧菲莉亞憂傷的眼睛懸浮水中。七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擁有了一杯茶。我小心翼翼呷著它如飲仙露瓊漿。后來,在我吃完簡單然而結(jié)實的一頓晚飯后,賀蓮東坐在了我對面,我們坐在除了破爛幾乎沒有什么家具的黯淡的房屋里,開始了竟夜長談。

賀蓮東說:“你媽她吃苦了。”

我沒有回答。

她用患白內(nèi)障的眼睛憐憫地望著我。我想我是一團煙霧般的影子,離合又聚散。她說,“我看著你媽長大。她是一個任性的人。”

我說,“我弟弟死了?!?/p>

也許她是一個任性的人。可是生活不許她任性。我不想談她。就是從那時起我喪失了在人前談論母親的習慣。它是通往最陰暗最難堪一個地方的公路。談論母親仿佛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通奸或手淫。我聽舅媽賀蓮東訴說往事。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有如綿綿秋雨。我母親的名字時時出現(xiàn),就像被雨打濕的一塊塊巖石。我走在夜路上,黑暗中我總是和她相撞。我忍不住了,我說:

“我弟弟死了?!?/p>

只有面對著張建國不成人形的尸首時,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血緣關系。我覺得我愛他。我撫摸他冰冷的小手時傷心欲絕。我想取下他手中的耙子,那個鐵絲做成的簡陋的工具就像長在了他手上,它仿佛是他另一截肢體。我們都活著只有他死了。而他從7歲起就發(fā)下宏愿,“等我長大掙錢了,我要一口氣吃十根油條五碗羊雜割!”

我第一次以張建國的眼睛回看往事。母親蘇柳站在城市的制高點俯瞰她想告別的人世。

我們,我、張建紅還有父親,我們都期望她跳下來結(jié)束她的生命。在那樣一個災難的時刻我們結(jié)成了一體。我們使他——10歲的弟弟如同礁石一樣孤獨地裸露出水面。我們是無情的汪洋之水,他孤獨地裸露在那里,朝著那個聽不見的高處呼喊。陽光和風把他的呼喊紡成了蛛網(wǎng)般纖細的游絲,它穿不透冷酷的我們和一個冷酷的時代。

在這個沃城之夜我回憶我同母異父的兄弟。我講起往事。我說他是一個那么貪吃的小孩兒。有一次附近一家單位殺羊他揀回一段人家丟棄的羊腸,他興高采烈地說,“咱們做羊雜割吃?!睆埥t把那截骯臟的臭氣熏天的腸子扔了。張建紅說,“你怎么這么下賤?”

第二天早晨蘇柳帶他出門,蘇柳說,“今天讓你吃羊雜割,你想吃幾碗就吃幾碗?!彼谛偵鲜刂豢跓釟怛v騰的大鐵鍋一口氣吃下三碗羊湯,辣椒和香菜的辛辣的香味不僅使他流汗甚至使他流淚。他吃得眼淚汪汪心滿意足拉著蘇柳的手走回家來。那天早晨他是一個最幸福的孩子,他說,“媽媽其實我還能吃,不過這已經(jīng)很滿足了?!本褪窃谀翘焖⑾率难裕骸暗任议L大掙錢了,我要一口氣吃十根油條五碗羊雜割!”

那是他一生中最奢侈的一頓早餐。貧窮使他至死都是一個貪吃的孩子。他在陽光下?lián)湎蛭业膽阎?,而我卻沒有擁抱他。我不習慣向他表達溫情。從7歲一個雨夜開始我就遺忘了表達溫情的方式。我知道他曾在絕望中向我尋求支援,我拒絕了他。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的世界才漸漸變得黑暗寒冷。

一只鬧鐘早已停擺,時針指在一點上。不知道它表示的是中午一點還是凌晨。它不再嘀嗒移動,而我還在傾訴。我面對舅媽賀蓮東說了我14年生涯中最長的一席話。這說明賀蓮東是一個善于傾聽的老人。但我沒有說自己,更沒有說蘇柳。我沒有說但我知道她懂。她懂我的處境。

第二天我見到了離婚的表姐范憫春。這個小名叫春姐的女人是我最小的表姐。她細長的影子擋在了門口,十分驚訝地望著我。她身后站著一個小女孩兒。

“婆,這是誰?”小女孩從她母親胯下探出一個缺鈣的大頭。

“這是表姨?!本藡屨f,但是她的眼睛望著春姐,春姐看看她又看看我。

“我是范天菊?!蔽夜钠鹩職庹f。

“哦,天菊——”她的反應十分冷漠。她拉著小女孩走進來。我看她帶來了面條和一些蒼老的菠菜。她對賀蓮東說:“咱中午吃面條吧?!?/p>

她坐在小凳子上動手摘菠菜。我垂手站在房間中央,我不知道該不該上去幫忙。小女孩蹲在她母親身邊,一瞟一瞟地看我。她忽然問她母親說:

“媽,表姨也要在咱家吃飯嗎?”

我走上去蹲在地上,動手揀菠菜。那些菠菜像樹。我一片一片摘掉黃葉。春姐沒有抬頭,她說:

“蘇柳她判了幾年?”

大街小巷的布告是在我離開那個北方城市后才張貼起來的。我并不知道。她問得這么突兀使我沒有一點兒招架之力。

她抬起頭來,“10年?20年?無期?”

“春!”賀蓮東制止著她。

“這有什么不能問的?”春姐說,“這日子還不夠倒霉她自己還要造!自己造就造吧還要帶累別人!”

“春!”賀蓮東喊。

“我明天就走,”我站起身來,望著她,“我本來就是路過?!?/p>

“路過?你還能去哪里?”她把菠菜往地上一摜,“哪里又是你去的地方?她倒輕巧,撒手就想不管了,我還想跳呢,我跳的時候可不一個人跳,我得抱著我短命的閨女!”

“媽,咱跳啥?”小女孩仰著小臉問。

“跳樓,跳河,跳煙囪!”她惡狠狠地回答。

我第一次為蘇柳感到難過。我第一次想到蘇柳受盡凌辱。1966年當我看到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的時候,我是那么仇恨她。大字報埋葬的不是她一個人還有我。我想起那些難堪的不能回首的場面。我逃離那里也許是想在我的生命中拋棄那一段日子。我希望它們化煙、化灰、化風,但它們卻總是在我的前面出其不意地伏擊著我。

那是一頓不愉快的午飯。切面、炸醬、煮菠菜,只有小女孩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我們沉默不語,我只吃了半碗。賀蓮東說,“半碗哪行?”春姐瞟了我一眼,“挨餓那可是你活該,你又不是來做客?!?/p>

說完她起身出去。我聽見外面一片響動。等她又回來的時候手里端一盤金黃燦燦的炒雞蛋。她把雞蛋重重地放在我面前,不發(fā)一言。后來我看到她背對著我哭泣。這個不滿30歲的女人低垂著不堪重負的頭顱,像100歲那樣蒼老。

就這樣我留在了沃城。

沃城是我母親的城市。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在我抵達那里之前,我對它一無所知。我前往大西南尋找表姐,卻羈留在了母親的出生之地。起初,我以為那是一個和我毫無關系的河邊的城市。我用漠不關心的眼睛打量它暗淡的街道、古老的布局、狹窄的馬路。那里的方言又侉又土。沃城不是我的,它與我無關,它的興衰故事全都是人家的故事。

我走在伊水邊,我不知道這河的源頭是多么美麗清澈。若干年后我才能到達那里。當我初次和它相遇時,它不過是一條平淡無奇的河流。它流經(jīng)沃城時有一種老人般的凝重和遲緩。我感到了它的疲倦。在這條疲倦的河流之上,你甚至看不到一只有帆或無帆的船。這是一條再不能航行的衰老的北方的河。

我用旅人的眼睛凝望伊水。我想我跨過了它。我還要跨過多少河流才能中止我的流浪?我走過夕陽西斜下的沃城的舊街,我想我還要走過多少條這樣陌生的別人的街道?我完全忽略了這城市對我的啟迪和呼喚,它歷盡滄桑的衰敗的姿容使我孤寂的心更加惆悵和黯然。就這樣,有一天我路過了西街,我看見了那間被服廠。它藏在一條深巷之中,機器的轟鳴老遠就能聽見。舅媽對我說:

“這就是樸園?!?/p>

那時我們已經(jīng)走出巷口來到了另一條馬路。舅媽回頭張望,對我說了上面那一句話。我茫然看她。我的無動于衷顯然使她意外。她說:

“你不知道樸園?你媽她就生在這兒。”

這就是我第一次聽說樸園。和它的相遇幾乎是毫無準備的。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和她沉埋的家族歷史在某一條陌生的舊街不期而遇。我很驚詫,我從沒聽蘇柳說起過它哪怕半個字。蘇柳絕口不提過去。蘇柳是最真誠地要消滅過去消滅歷史的那一群人中的一個。在T城,我們擁有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家:兩間墻皮剝落的平房、幾件粗笨的公家的家具,組成了我們?nèi)粘I罟舛d禿的天地和疆域。那里沒有任何一點東西可以喚起人的追問和想象,那四壁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袒露無遺。也許那是一種刻意的營造,也許那只是一種時代氣息,總之,T城的生活是沒有淵源沒有歷史沒有記憶的生活,它具有新大陸的意味,更具有孤島的性質(zhì)。

至今我記得那個秋天的下午,沃城剛剛歡度過國慶,在北方最美好的一個季節(jié)中,樸園和我不期而遇。它在我奔向大西南的一個歧路中等來了我。那時我還不能真正明白這相遇的意義,我還遠遠沒到理解這相遇意義的年齡,但是我仍舊為舅媽賀蓮東的話而心動。我站在夕陽下回望樸園,我看到了高高的一道墻垣、一些樹和飛起的灰色屋檐。機器的轟鳴震天動地掩蓋了它靜謐的園林本色,那里飛揚著灰塵和棉絮,風化的油漆像雪片一樣剝落,舊生活的氣息蕩然無存。

第一次,我把母親想象成了一個女孩兒。她的背影美好纖麗。蝴蝶結(jié)像真的蝴蝶飛翔在她的腰際或發(fā)叢。這發(fā)現(xiàn)使我自己變得柔軟。我用柔情的眼睛看著小女孩兒走向她的家。那里有她的生活,我不能參與不能知道的生活。門在那里關上了,但我終于在走了千里萬里的孤旅之后,來到了它的門外。

這是一個我進不去的門,我們相隔了一個時代。我無法辨認它的舊貌。擋住我眼睛的是一道水漬斑駁的灰色高墻,時間以墻的形式阻隔了通向歷史的路。在沃城的日子里,我常常一早一晚一個人來到這里,我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女工從那里出出進進,嘰嘰喳喳的沃城方言在集合成眾的時候有一種波濤般的魅力。這些手提飯盒胳膊上戴套袖的婦女不能向我傳達半點樸園的氣息。有時,機器聲停息后,我就沿著圍墻走上一圈,我一步一步走在樸園的墻外,丈量著它的大小方圓,我常常走到天黑。月亮升上槐樹梢的時候,想象中一個園林的寧靜和美麗會使我心酸落淚。

一個從樸園中走出來的女孩兒,做了我的母親。她這個母親做得是多么糟糕。她先是讓我不明不白地來到人世,然后,她又背棄了我們?nèi)w。當她最終站在了那個高高的煙囪上時,她和我們恩斷義絕。從樸園走向煙囪,這中間有多遠的一段路?

也許我并不真想知道這些,我甚至害怕知道。經(jīng)驗告訴我,被小心掩蓋的沉埋的東西最好不要翻動。那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和泥淖。1966年告訴了我這個。我就是在那一年真正知道了我是怎樣一個孩子。1966年是一個證明的年代,多少流言、疑問和猜測被它血紅的風暴一一證實。大字報糊到了我們家門口,甚至屋里的每一面墻壁。藏匿秘密的叢林被歷史性地燒毀了,無數(shù)人的私隱像一只只山雞野兔在沖天的大火中流離失所、四處奔竄。

一個聲音對我說,永不要追溯。追溯是所有錯誤中最大最悲哀的錯誤。孤兒是不需要歷史的,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孤寂是多么自由的孤寂。往事是如磐的黑夜,重如泰山,你擁有了它就擁有了舉步維艱最沉重艱辛的人生長旅。只是,又有誰能逃脫得掉往事的俘獲和籠罩呢?

這就是我必然和樸園相遇的原因。和它相遇只是一個早晚的問題。

真正走進它還要等待許多年。現(xiàn)在,它只要作為一個背景存在?;蛘哒f,只是作為一個疑問存在。它是我14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又一個神秘無比黑暗無邊的疑問。我知道它是一條路,通往我們遺失的來歷。

追問來歷會使我痛徹心肺。

我踏著月色回家。沃城的秋夜月涼如水。蕭瑟秋景使漫游的人生出對于家園的思念。家家后窗透出燈光,萬家燈火其實是最孤寂最黑暗的大海。我在沃城漫游,從早到晚,古城的衰亡之氣砭人肌骨,像雪后初霽的空氣。沃城在我心中的景象就是這樣一片白茫茫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