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籠
就從孩子他爸出事那天說起吧。
三十年過去了，薛七婆依然覺得，仿佛就在昨天，夢里她經(jīng)?？吹?，雷電交加，丈夫鄭阿大騎著三輪車，冒著滂沱大雨，馱著雙胞胎鄭小燈、鄭小龍，艱難地跋涉在歸家的山路上。漆黑的夜里，兩盞紅燈籠，透過斜刺的雨絲，鮮明地亮著。
這條路熟得不能再熟，一天兩遍，閉著眼睛也能騎到家，不該有事兒的?？墒?，雨把路拉出了一道道溝，突然一個大顛簸，鄭小燈的書包甩出了三輪車。鄭小燈嗜書如命，驚叫聲打雷一樣，跳下車去追。
鄭阿大寵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塑料棚罩在車上，還怕漏雨，干脆把自己穿的雨衣又綁在棚頂，怎忍心孩子被雨澆？他強行把老大抱回車?yán)?，卸下一只紅燈籠，跑下路旁的溝，尋找書包。
山洪剛剛下來，書包裹挾進了河水，眼瞅著往下滾。鄭阿大手疾眼快，一把撈出書包。然而，腳下踩的草濕滑得要命，無法止住身體，他栽入河中，用盡最后的力氣，把老大的書包甩了上去。
書包回來了，可鄭阿大不見了。
聞訊而來的薛七婆帶著兩個孩子，找到了天亮，才在三里外的下游找到鄭阿大，死了還在死死地攥著那盞紅燈籠。
燈籠真是百年不遇的好燈籠，居然絲毫未損，可惜百年不遇的好人鄭阿大沒有燈籠結(jié)實，在河水里滾成了千瘡百孔，最終裹了一身爛柴雜草，卡在了一棵樹杈上。若不是若隱惹現(xiàn)的紅燈籠提醒了薛七婆，依然尸骨難尋。
薛七婆沒有哭得死去活來，平靜地安葬了丈夫，她哭出個好歹，倆孩子咋辦？從此，晚上她不再當(dāng)洗衣婆和鍋臺轉(zhuǎn)，學(xué)著丈夫的樣子，端著一本書，陪兒子燈下苦讀。只不過，她無法像丈夫那樣，給倆孩子指點迷津。
這是她一生的秘密，直至三十年后，老二鋃鐺入獄，她才哭著講出。她沒念過書，識不了幾個字，伴讀是裝的，監(jiān)督學(xué)習(xí)才是真。倆孩子誰溜一下號，誰多眨巴一下眼皮，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死鬼哪兒都好，就是給她起的名字不好，薛鶴舞，弄得她一生不會寫。好在他給她留下了一方篆刻，需要簽字時，蓋下印就結(jié)了。
從此，薛七婆替代丈夫，蹬著三輪車，點著紅燈籠，披星戴月地接送倆孩子上下學(xué)。
薛七婆的村子出過狀元，姓張，所以叫張相公村。張相公的后人都很有出息，搬走了，只剩下個村名。也難怪，張相公村位于遼西走廊的最深處——大小虹螺山之間，雖說山清水秀，卻是三面環(huán)山，八山一水一分田，只有一條崎嶇的小路翻出山外。村人出村，輩輩靠毛驢，后來雖說修了路，每逢雨季，山上的洪水像牤牛，道路豁得一條一道的。直到倆兒子上了大學(xué)，才有了柏油路，新千年后，每場雨都貴比黃金了，路才平展得像炕頭，可惜世間已無鄭阿大，他走了十年出頭了。
鄭阿大一生最大的夙愿，讓張相公村改名為鄭家村。可他終其一生，依然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是個鄉(xiāng)巴佬，改村名是蚍蜉撼樹。不過，他有愚公一般的毅力，雙胞胎兒子又聰明絕頂，改村名那是早晚的事兒。
兩個兒子一直是鄭阿大的驕傲，天生聰明，那是遺傳好，后天的努力，那是他教得好。念村小時，他給兒子定的目標(biāo)是，老大能教老師的算術(shù)，老二能教老師的語文。他確實做到了，老師見到他，比見校長還親，問他，你的倆孩子，咋教的？堪比鳳雛與臥龍。
薛七婆聽不懂，卻知道是好話，喜滋滋的，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目送丈夫懷里抱著一個，身上背著一個，走向村旁的學(xué)校。這番情景，成了村里的一道風(fēng)景，被議論了許多年。
鄭阿大嬌孩子，不是無緣無故的，那是父母的遺傳。孩子的爺爺鄭阿大的爹，是個傳奇人物，老家在自古出師爺?shù)慕B興，曾任東北剿總副司令范漢杰的參謀，給范司令出主意，放棄錦州，退守葫蘆島，可這個飯桶司令不聽，弄得個身敗名裂。
大戰(zhàn)來臨前，孩子的爺爺預(yù)感到不妙，臨陣脫逃，跑到了人跡罕至的張相公村，更名改姓，娶了淘氣的鄉(xiāng)野丫頭——孩子的奶奶。蟄伏了二十年，才被揪出來，槍斃前還在為國民黨鳴不平。為此，鄭阿大替父親背了二十年黑鍋，直至他死于洪水多年，老大成了全省高考的理科狀元，他的罪名才從刑法中取消。
好了，這些都是舊事，不提也罷，反正張相公的人從來沒欺負(fù)過鄭家人，包括孩子他爺爺?shù)膯适?，孩子他奶奶的后事，孩子他爸爸的早逝，操辦時，全村人都出面焚香燒紙，送路出殯。
現(xiàn)在，咱們就說那對紅燈籠，絕對的舉世無雙。這不是村里人說的，許多年后，當(dāng)薛七婆的臉老成核桃皮時，一位省城來的文化學(xué)者登門造訪，呆愣愣地瞅著兩盞紅燈籠，自言自語。
燈籠是恢復(fù)高考那年鄭阿大做的，用了整整兩張羊皮，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為的是迎接兩個未出世的孩子。羊皮是他自己熟的，收拾到最后，紙一樣薄，絹一般柔，通透得鋪上能讀報紙。
既然是做燈籠，要的就是喜慶勁兒，給燈籠染紅，且不褪色，相當(dāng)?shù)仉y。可這難不住無所不會的鄭阿大，他把朱砂泡在酒里，研成粉末，直至浮出一層朱磦，用小勺一點兒一點兒地撇出，收納進小瓶，敞口晾放。反反復(fù)復(fù)，天天如此，直至攢夠了朱磦。
染色的那天，鄭阿大神圣如祭祖，他取過盤子，從小瓶中舀出朱磦，一點一滴地調(diào)入蒸餾水，直至細(xì)膩潤滑。抱著透明的大燈籠，鄭阿大拿著毛筆，蘸著朱磦開始在上面描龍畫鳳。然而，不知描過了多少天，也不知描過了多少遍，直至朱磦用光了，燈籠上還是空空如也。
鄭阿大鄭重其事地說，這叫打底色。
有一天，鄭阿大突然間興奮得手舞足蹈，揮起粗毛筆，飽蘸曙紅，瞬間涂滿了燈籠。平靜了好幾天，才操起狼毫，在燈籠上尋找出朱磦的淺痕，一筆接一筆，慢慢地描摹。大功告成，燈籠點亮?xí)r，薛七婆才看明白，紅彤彤的燈籠上，藏著一幅淺黑色的畫——喜鵲登枝。
那一年，鄭阿大提著那對紅燈籠，翻山越嶺，送走了好幾個拜自己為師的弟兄，而他自己卻黯然神傷地提著燈籠回來。原因是，政審沒通過，他成了全縣唯一一個沒有資格報考大學(xué)的人。
不過，一個傳奇卻留在了村里，誰在紅燈籠下苦讀，誰就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
兩個孩子得名于紅燈籠，自然，從懂事開始，最有資格在燈下苦讀的，還是鄭小燈和鄭小龍。雙胞胎兄弟相貌相似，性格卻迥異。小燈平靜安穩(wěn)，如同女孩，小龍生龍活虎，無所畏懼。
兄弟倆只在村小讀三年，直接跳學(xué)，滿分考上了虹螺鎮(zhèn)中學(xué)。滿打滿算十歲剛出頭，鎮(zhèn)中學(xué)校長陸純坦驚喜之余，又生出擔(dān)心，畢竟孩子太小，才十歲，不能像別人家的野孩子，騎著自行車滿山跑。
陸校長是十年前翻山越嶺求教于鄭阿大，在紅燈籠下苦讀者之一，既是鄭阿大的兄弟，更是鄭阿大的學(xué)生。他再次翻山越嶺，來到張相公村，抱起兩個孩子，歡喜得不得了。他叮囑鄭阿大，學(xué)校里的事兒他全包了，可每天的上下學(xué)，必須父母接送。
其實，不必陸校長叮囑，鄭阿大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從此，他大懸著兩盞紅燈籠，騎上三輪車，馱著兩個兒子，一起融入虹螺山如畫的風(fēng)景中。
三輪車掛燈籠，并非整景兒，大小虹螺山方圓近百里，林密谷深，野狼常見，真的被盯上，兩個孩子就麻煩了。
鄭阿大活著的時候，遇到過一次狼，是匹孤狼。狼最怕紅色，越紅越怕，兩盞燈籠，在狼的眼里，就是兩團燃燒的火焰，即使是群狼，也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去。一般情況下，狼不會與人斗，它們也需要繁衍族群，不會冒著斷子絕孫的危險。可孤狼就不同了，狼是集體狩獵，孤狼很難獨自捕到獵物，會變得窮兇極惡，眼光貪婪地盯在弱小的孩子身上，哪怕是火中取栗。
那匹孤獨的公狼一直跟在鄭阿大的三輪車后，鄭小燈和鄭小龍一直以為是只離家出走的狗，不懂得孤狼想跳上車，吃掉他倆。鄭小龍還伸出手，大聲地召喚著，想要把它帶回家。
鄭阿大回過身一看，嚇得渾身是汗，倆兒子毫無防備，到時候咋被咬死的都不知道。他操起身后背著的連珠炮大爆竹，點燃，瞄準(zhǔn)孤狼放出去，其中有一粒正炸在孤狼的屁股旁，嚇得它打了個滾兒，一聲狼嗥，逃之夭夭。
他平生第一次打兒子，把兒子打得哇哇大哭，打他倆放松警惕，莫說是狼，就是狗，也要操起車?yán)锏募t纓槍。他告訴兒子，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放松警惕，世道艱難，人心叵測，到處是披著羊皮的狼，只有足夠強大，才沒有人敢欺負(fù)你。
哥倆記住了，只有知識能夠讓他們足夠強大。
薛七婆第一次騎三輪車接兒子，就遇到了孤狼，可見孤狼覬覦他們很久了，只是恐懼紅燈籠，或者是鄭阿大，不敢下嘴?？匆娧ζ咂庞职质荩X得機會終于來了，按捺不住了，從虹螺山的密林間躥出來，兇狠地?fù)渖先?，一下子扯掉了蒙在三輪車上的塑料布?/p>
兩個孩子嚇傻了，忘了操起身旁的紅纓槍，只顧抱成一團。一只紅燈籠從三輪車上搖晃下來，差一點砸在孤狼的頭上，它嚇得“嗷”地叫了聲，發(fā)現(xiàn)紅燈籠被甩在后邊，絲毫沒有傷害到它，反而熄滅在漆黑的夜里，膽子更壯了，再一次追趕上來。
身后丈夫留下的連珠炮沒有機會點燃了，薛七婆拿它當(dāng)棒子使，與孤狼近身搏斗。孤狼閃轉(zhuǎn)騰挪，連珠炮的棒子把把走空，它本想繞到薛七婆的身后，咬她的脖子?？裳ζ咂排暪吕堑难劬?，決不轉(zhuǎn)身，她把胸中所有的郁悶都發(fā)泄在了孤狼的身上，最后和孤狼滾打在一起。
孤狼沒有咬到薛七婆的脖子，薛七婆的胳膊卻牢牢地卡住了孤狼的脖子，直至孤狼伸出了長長的舌頭，腦袋有氣無力地垂下，她那遍體鱗傷的胳膊還沒有松開，嘴里咬滿了狼毛。倆兒子這才如夢初醒，操起紅纓槍，扎向孤狼的胸脯。
重新點燃紅燈籠，真切地看到了孤狼的尸體蜷成了很小的一團，小得連一只螞蟻都打不敗，遠(yuǎn)不及進攻時那么兇悍。哥倆兒心里同時涌上一種感覺，世界上所有的失敗者，都是如此的可憐，他們決不能淪為失敗者。
母子三人驚魂未定，虹螺山上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嗥，凄涼悲壯中含有恐怖。他們以為，狼群要報復(fù)了。絕望中，他們鼓起勇氣，準(zhǔn)備與群狼殊死搏斗。然而，狼嗥消失時，除了微風(fēng)搖動樹葉，山野寂靜得很。原來，狼群目睹了它們曾經(jīng)的狼王與一個小婦人搏斗的失敗，用它們的方式，給孤狼送葬。從此，不再出現(xiàn)在人類的視野。
那一夜，他們沒有回村，返回到虹螺鎮(zhèn)，進了醫(yī)院。丈夫生前告訴過她，無論被什么動物抓了咬了，必須打狂犬疫苗。
校長陸純坦聽到消息，也像被狼咬了，急三火四地追到來，和薛七婆商量，別讓孩子來回跑了，就住他們家，他管孩子吃住。
薛七婆不同意，別人家再好，也是寄人籬下，孩子不會專心學(xué)習(xí)。況且，她聽說過，校長的媳婦是母老虎，哪能容下別人的孩子？更不用說陸校長怕媳婦像老鼠見貓，哪如自己天天看護妥當(dāng)。
>二<
兩個兒子讀滿了初中三年，薛七婆起早貪晚地接送了三年。三年間，每一天的規(guī)律幾乎雷打不動。
不等雞叫，薛七婆起床，做好早飯，裝好午飯，才喚醒兩個兒子起來洗漱。她到院子里，把紅燈籠掛在三輪車上，點燃燈芯，然后檢查車胎、車鏈子、車軸，保證兒子順利出行。
把兒子送到學(xué)校，天也快亮了，鎮(zhèn)里的露水集人聲鼎沸，薛七婆開始逛集市，買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米面糖茶、魚肉菜蔬，給村里人捎回去。好多村里人，不愿意起早奔波，委托薛七婆買回來。薛七婆也樂在其中，不圖誰可憐她孤兒寡母，給個仨瓜倆棗的跑腿錢，只圖和村里人處得融洽。
村里人特別佩服薛七婆的記憶力，不管帶回多少東西，誰家誰家的，分毫不差，賬也算得筆筆有宗，不多不少。
傍晚，薛七婆去接孩子時，從不空車。薛七婆的承包田，與別人家大有不同，不是千篇一律的苞米，五谷雜糧、花生芝麻、土豆地瓜，適合啥種啥，人是累些，可收獲也是頗為滿意，每天都能滿滿地載上一車，送到鎮(zhèn)里的各家食堂、飯店，或者商店。
有人說，薛七婆像個陀螺，瘦小的身子，有使不完的勁兒。她一笑，回答，死鬼在那頭幫我呢，為倆孩子。
當(dāng)然，死鬼的教訓(xùn)，薛七婆牢牢記住，打開收音機，必聽的是天氣預(yù)報，一旦有疾風(fēng)暴雨，她不再惦記送貨，而是馱上被褥，甚至干柴鍋灶，送到學(xué)校，和倆兒子一塊兒睡在教室。哪怕天氣預(yù)報是謊報軍情，她也是照信不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不管多忙，有一點薛七婆雷打不動，每天吃完晚飯，她都讓倆兒子繞村走一圈兒，不管見到誰，哪怕是個傻子，也要打一聲招呼，讓他倆邊消食，邊聯(lián)絡(luò)村里人的感情，讓人們像不忘張相公那樣，時時念叨鄭家人。
兒子回到家，紅燈籠已經(jīng)懸在了檁子上，炕桌早已放好，六十瓦的燈泡垂在炕桌上方，亮在兩盞紅燈籠之間。孩子上炕，立馬就進入到學(xué)習(xí)狀態(tài)。薛七婆也端起了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
世界在那一刻安靜成了空靈。
直至?xí)r鐘敲響了十下，薛七婆堅決地摘下兒子手中的書，督促孩子入睡。孩子鉆進被窩，她便抱起他倆脫下的內(nèi)衣內(nèi)褲，睜大雙眼，逐一尋找深藏的虱子，恐怕孩子被虱子咬，無法專心學(xué)習(xí)。最后，她還要用牙齒把褲縫咬個遍，不能放過任何漏掉的虱子。
薛七婆用牙齒阻攔住了虱子最后的反撲，直至在他們家絕跡。
初中畢業(yè)時，兄弟倆再也沒有課業(yè)的負(fù)擔(dān)，快活地?fù)]起鎬，幫薛七婆起院子里的土豆。薛七婆不許，哥倆雖然長高了，也是豆芽菜，手嫩得土豆秧子能劃出血，攆他倆回屋，坐到炕桌旁，繼續(xù)心無旁騖地自學(xué)高中課程。高中的課程，比初中的要深，哥倆邊學(xué)習(xí)，邊交流心得。畢竟是新知識，哥倆看法不同，偶爾還會有些爭執(zhí)。
正是暑熱難消時，哥倆每天的討論就像這天一般熱烈。
忽然有一天，外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哥倆不為所動，依舊熱烈地討論，不知外邊的熱鬧正是因為他倆。中考的成績下來了，陸純坦校長帶著虹螺中學(xué)所有的任課老師敲鑼打鼓地來到張相公村，奔走相告，鄭小燈和鄭小龍以全縣第一第二的成績，刷新了全縣的中考記錄，哥倆的每一科幾乎都答到了滿點。
村里人都到家里祝賀，辦喜事兒一樣，站了一院子人，喝水的碗都不夠了。鄭家沒權(quán)沒勢又沒錢，能得到這樣的厚愛，已經(jīng)是燒高香了。
薛七婆歡喜得不知怎么做才好，一個勁兒地給陸校長作揖。陸校長也作揖，沖著紅燈籠說，沒有大哥指點迷津，我不還在壟溝里累彎了腰。
大家看他們作揖，都笑了，都啥時代了，還用古禮。
村支書張守成也來了，覺得鄭家太窄了，把大家領(lǐng)到村部，讓鄭家高興的事兒變成了全村的喜事兒。
招待老師，少不了茶水、喜糖和水果，自然，都由村上擔(dān)負(fù)。張守成說，村里又要出相公了。
縣重點高中開學(xué)的前一天，薛七婆騎著三輪車，把鄭小燈和鄭小龍送到虹螺鎮(zhèn)。她沒有能力騎上一百里，把兒子送到縣城，鎮(zhèn)里有直通縣城的長途客車。雖說那是個大白天，薛七婆依然堅持掛上兩個紅燈籠，喜慶。
長途客車人滿了才能走，過了中午，還沒上足一半人，薛七婆帶著倆兒子進了車站旁的小面館，要了碗蕎麥饸饹。這是母子三人第一次下飯館，也是他們第一次吃蕎麥面。家里種遍五谷，薛七婆堅決不種蕎麥，蕎麥的根兒扎得太狠，收割完地就板結(jié)了，第二年種啥啥不長，除非撂荒兩年。土里刨食的薛七婆舍不得。
饸饹在涼水中漸漸地軟了，軟成柔軟的面條，正適合暑天吃。面館的老板娘認(rèn)識薛七婆，也知道倆孩子成為全縣中考榜首，特意多贈送了一碟肉末鹵。她把一大碗饸饹分成了兩碗，給老大老二。
饸饹摻了榆樹汁，既滑又黏還筋道，鄭小龍吃得爽口，幾大口就扒拉光了。他抬頭看到哥哥吃得很小心，還一個勁兒地讓母親也嘗嘗，母親的眼光眺望在窗外，盯著長途客車，一個勁兒地?fù)u頭。
鄭小龍不好意思了，薛七婆從兜里摸出手帕，一層層打開，里面只剩下三塊硬幣，這是母親送他們上學(xué)剩下最后的錢。老板娘收下了錢，讓他們等一等，再給他們泡一碗，贈送的。
雖說是贈送的，按丈夫的說法，這也叫嗟來之食，薛七婆以車不等人為由，推著兩個孩子出了面館，上了車。
哥倆在車上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開走，薛七婆沖著排氣筒子冒出的黑煙擺手，她的眼淚流下來了。面館的老板娘包著兩個饅頭走出來，塞進薛七婆的手，對她說，偏晌了，回去還要蹬那么遠(yuǎn)的路，不能餓著。
薛七婆說，我會給你錢的。
送走了兒子，薛七婆心里空落落的，盡管不停的勞作擠占了她所有的時間，還是填不滿她那種無言的空蕩。思念無時無刻，勞累也趕不走她頭腦中的念想，鄭小燈、鄭小龍的名字時常順嘴溜出。她訕然一笑，倆兒子在百里外的課堂上瑯瑯讀書呢，哪能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呢？要緊的是賺錢，給兒子攢學(xué)費。
薛七婆蹲在井旁，清洗著堆積如山的土豆，用挑剔的眼神，逐個挑出一塵不染的土豆，裝進筐里。偶遇有疤癤、有潰爛的，她就會像遇到蒼蠅般，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剜掉。這也是鄭阿大留給她的生活態(tài)度，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壞的和錯的混進來，她也是這樣教育兒子的。
土豆一個接一個摞下去，直至把筐摞滿，薛七婆才拎起筐，走進堂屋，將土豆倒入粉碎機里，推上電閘。機器轟鳴地響起，她這才得空兒，抹了下額頭的汗水。接著，她還要將打出的土豆?jié){舀入濾包，濾出渣滓，將淀粉沉淀進濾包下的大缸里。
取出缸底的淀粉，與清凈的水?dāng)嚢璩绅こ淼臐{，拿過粉瓢，薛七婆就可以在燒得熱氣騰騰的大鍋上漏粉了。她漏出的粉，清爽滑潤筋道，嚼不出一絲沙塵，虹螺鎮(zhèn)上的人進了食雜店，只要買粉，就會大著嗓門問，是薛七婆的嗎？
薛七婆成了鎮(zhèn)里的品牌。
另一個有關(guān)薛七婆的品牌，是不久后形成的。那天，村書記張守成牽著孫女張小芳的手，突然來到鄭家，他們的身后，跟著六個小孩，背著大大的書包。那是個傍晚，渾圓的日頭被虹螺山抱走，昏暗的光線中，張守成敲響了鄭家的門。從此，她空落的心被七個小孩子填滿了。
張守成的要求不高，只是讓七個一年級的小孩在紅燈籠下讀書，還送來了七個小桌子小板凳。從此，每逢夜深時刻，總能看到薛七婆提著紅燈籠，一個接一個地將七個小矮人送回家。
此刻，陪著孩子們回家的還有張守成，他把薛七婆看成了神圣的白雪公主。
或許紅燈籠有神奇的魔力，七個小孩子在燈下學(xué)習(xí)，誰也不敢多言，誰也不敢溜號。一旦有誰不會了，問薛七婆，把薛七婆當(dāng)老師，薛七婆就說，問班長。孩子們不知道，薛七婆除了會教孩子們口算，書上的東西薛七婆看不懂。她不能瞎說，誤人子弟，她的責(zé)任就是看護。
班長張小芳和她爺爺一樣，長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一旦班長不會了，薛七婆也不作答，她的活兒堆積成山，總也干不完，該忙啥還忙啥，頭也不回地說，問老師。
薛七婆心里很清楚，張守成把孫女送來，除了望孫成鳳，還有另一層含義。他的老婆死了，想找薛七婆續(xù)弦。薛七婆在鄭阿大的墳前起過誓，守著倆孩子，一輩子不改嫁。
正是因為張守成知道薛七婆的誓言，不敢輕易地捅破這層窗戶紙。另外，他還有個心理障礙，雖說他比薛七婆大十幾歲，從村中論，還給薛七婆叫七姑，即使沒有血緣關(guān)系，也會被人誤解為亂倫，除非他不想當(dāng)村書記了。
張守成相信滴水穿石，他才五十多歲，再等她十年。即使他們不成，還有孫女呢，只要孫女成才，嫁鄭家雙胞胎哪個都行。
三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鄭家再次創(chuàng)造奇跡。老大鄭小燈全省理科狀元，考取了清華大學(xué)。老二鄭小龍雖說遜色一些，也不簡單，中國礦業(yè)大學(xué)。
喜訊是鎮(zhèn)中學(xué)校長陸純坦帶來的。高考前哥倆填寫聯(lián)絡(luò)地址，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住在虹螺鎮(zhèn)的陸校長，怕的是張相公村地偏路遠(yuǎn)，郵遞員不愿意來，耽誤了事兒。
正是暑假，郵遞員找到陸校長家，已日薄西山。展開一看，陸校長笑得蹦了起來，嚇得媳婦罵他吃錯了藥。他等不到第二天了，懷揣著喜帖，雇了一輛拖拉機，扔掉拖斗，迎著虹螺山上黃澄澄的日頭，分秒必爭地趕到張相公村。
拖拉機停在鄭家門口時，天已黑，兩盞紅燈籠耀眼地亮著，哥倆正在給孩子們講一道題的多少種算法，給孩子們聽傻了。原來數(shù)字是如此的奇妙，就像魔方，答案雖然簡單，卻有無數(shù)個解法，妙不可言。
薛七婆也在一旁聽著，雖然不懂，也聽得個熱淚盈眶，兒子出息成學(xué)問家了。張小芳吊在鄭小燈脖子上，搖著羊角辮，非要親下腮幫不可。
拖拉機的轟鳴聲已經(jīng)震得雞犬不寧了，誰想到馬達(dá)聲剛停，鞭炮卻震天動地地響了。鄉(xiāng)下習(xí)俗，不年不節(jié)的誰家門口放炮，不是娶媳婦就是生孩子這般特大喜事兒。然而，喜事都在早上，誰家會在晚上放炮呢？
好奇心驅(qū)使著人們走出家門，看到爆竹炸在鄭家門口，不言而喻了，鄭家的兒子肯定考上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學(xué)了。果然，是鎮(zhèn)中學(xué)的校長報喜來了，一個喜從天降的特大喜事兒，看來村支書張守成的預(yù)言一點兒不錯，張相公村又出相公了。
張守成聽說自己的預(yù)言成真，高興得像自己的兒子中了榜首，大聲喊著，我家祖上顯靈了。張守成總是自詡為張相公的后代，外遷了三百年后，又回來了。只是人們不信，因為張守成拿不出家譜。他沖天發(fā)誓，祖宗神靈在上，主宰村子期間，必出相公。
偏僻的村落出了狀元，蓋過了全省那么多名校，這就是事實，人們相信了張守成為張相公的根脈。張守成自詡功德無量，破天荒地張羅，村里要請一次大客，把鎮(zhèn)中學(xué)所有的老師都請到村里來，不但要大吃一頓，每人還發(fā)一把綁著紅綢子的粉，那粉是薛七婆漏的，村里買單，做禮品贈送，讓所有老師都沾上一份喜氣。
宴席多做了一道菜，紅燒燕魚，是全須全尾的一條，張支書說，這條魚不上桌，拿回你們家，留晚上吃，取意為知識無限，學(xué)業(yè)有余。
午宴時，母親只顧一個一個人地敬酒感謝，基本上沒吃幾口，晚上吃飯時，母親搶先吃了魚頭，等到哥倆吃魚肉時，母親已經(jīng)放下了飯碗。鄭小龍說，媽，你吃魚肉啊？薛七婆說，我只愛吃魚頭，不愛吃魚肉。
哥倆想起了，每逢過年時，母親總是這樣，先把魚頭吃了。他們記住了，母親愛吃魚頭。
只有薛七婆自己清楚，魚頭能有幾口肉？她是想讓兒子多吃一些。
送鄭小燈、鄭小龍上大學(xué)那天，校長陸純坦又來了，這回坐的是帶拖斗的拖拉機，車頭上還戴著一朵大紅花，他要把哥倆的行李物品一塊兒帶走。薛七婆不同意兒子坐拖拉機出村，她還要像三年前那樣，蹬著三輪車，懸著紅燈籠，送倆孩子去虹螺鎮(zhèn)。
和三年前完全不同的是，縣長早就等在鎮(zhèn)里了。他是坐著越野吉普車來的，陪同的有主管教育的副縣長，教育局局長、民政局局長、高中校長，甚至還有財政局局長?？傊?zhèn)政府的院里，像是舉辦車展，排滿了各種型號的轎車。
薛七婆并不理會陸校長的催促，也不明白縣領(lǐng)導(dǎo)都在鎮(zhèn)里等著呢是啥概念，反正才日上三竿，離中午還早著呢，她有自己的打算，不緊不慢地收拾，不緊不慢地走，等到中午時，趕到面館，要兩碗蕎麥饸饹，三年前，孩子們沒吃飽，她現(xiàn)在還在自責(zé)。
艷陽高照，三輪車掛上兩盞紅燈籠，出發(fā)了。薛七婆騎得很慢，恐怕給兒子顛壞了，她覺得，只有這樣慢慢地走，走在鄭阿大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上，丈夫的在天之靈才能看到，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沒有白費，他的夙愿在她的努力下實現(xiàn)了。
路還是三年前的路，顛簸搖晃，伴隨著紅燈籠歡喜的跳躍，薛七婆淚流滿面。她心里默念，阿大，你看到了嗎？你的大兒子考上了清華，你的二兒子考上了中國礦大，都是重點大學(xué)，還有啥未了心愿，你就托夢給我吧。
拖拉機跟在三輪車的后邊，蝸牛般地走，好像山上的每一棵樹都是人，向披紅戴花的拖拉機致敬。松濤陣陣，發(fā)出海一般的呼嘯，像是無邊無際的掌聲。
磨磨蹭蹭快到了中午，才到了鎮(zhèn)上，薛七婆卻不肯隨同陸校長去鎮(zhèn)政府。她帶著倆孩子，進了鎮(zhèn)里的面館。三年前，娘仨進來時，門斗離孩子的頭還挺遠(yuǎn)呢，這次進來，倆孩子的腦袋差一點撞上了。
進了面館，在條形椅上坐穩(wěn)，薛七婆給兒子一人點了一碗蕎麥饸饹，鄭小龍再也不狼吞虎咽了，要給母親撥出一些，三個人一塊兒吃。薛七婆說，小時候吃傷了，胃疼。
哥倆相信了，不知道母親從來沒吃過蕎麥饸饹，只是聽鎮(zhèn)上人說好吃，奢侈地帶兒子下一頓館子。
看著兒子吃完了蕎麥饸饹，薛七婆交了六塊錢，這是她留出的最后一筆錢，幸虧全村人祝賀鄭家，每家每戶都隨了份子，才沒讓她為湊不足學(xué)費而尷尬。老板娘接過六塊硬幣，在手中掂量了幾下，她想說，蕎麥饸饹價兒漲了，需要十塊錢，可她最終還是沒開口。
事情過去了好久，薛七婆偶然得知，少給了人家四塊錢，臉漲得像紅布，低著頭要補上，老板娘死活不收，還怪罪自己，本來不應(yīng)該收錢，全省的狀元郎在她家吃面，是她的福分，也是給她家的饸饹做了活廣告。
那天交完錢，薛七婆本該和兒子一塊走出面館，她卻遲遲不肯站起來，她看到鄭小燈剩下一根兒蕎麥饸饹，粘在碗口，心中生起粒粒皆辛苦的惻隱之心。她以自己要上趟廁所為由，支出了兒子，低下頭，連同碗底剩下的湯一同舔下去。
僅短短的一根兒，就品足了滋味，爽滑韌香俱全，味道絕美，薛七婆覺得，掏凈了兜兒也值得，等到孩子們賺了錢，一定要美美地吃上一頓。
幸虧薛七婆舔得快，難堪的一幕沒有被人看到，縣長鎮(zhèn)長局長們聽校長說薛七婆不肯進鎮(zhèn)政府的食堂，“呼啦”一聲，全出來了，向著面館，蜂擁而至。
迎接鄭小燈，慶祝全省高考狀元誕生在張相公的大會，就在鎮(zhèn)政府舉行。會議時間按預(yù)定的晚了三個小時，陸校長一個勁兒地道歉，路太不好走?？h長并沒責(zé)怪校長，操起鎮(zhèn)書記辦公室的電話，打給交通局局長，把公路修到村里，就叫狀元路。
慶祝會上，教育局局長表態(tài)，獎勵鄭小燈一萬元，民政局局長不甘落后，補貼狀元的母親兩萬元，財政局局長干脆拿出十萬元，做全縣高考狀元的獎勵基金。
整個慶祝過程，沒有鄭小龍的事兒，他就是個陪襯，只有陸校長說句公道話，鄭小龍也很優(yōu)秀，中國礦大也不簡單，卻被歡笑聲淹沒了。鄭小龍很失落，和哥哥差在哪兒了？不就是一道題沒答好嗎，至于差之千里嗎？
鄭小龍暗下決心，一定要當(dāng)上管縣長的官兒。
慶祝會上，薛七婆坐立不安，攢足萬元，一直是她遙不可及的夢，現(xiàn)在這么多錢擺在她面前，她真的手足無措了，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呀。知道會有人送錢，早點來就好了，開完會再吃面，何苦舍不得那一碗蕎麥饸饹呢？
陸純坦校長終于搶到了發(fā)言的機會，他講起了紅燈籠的神奇，講起了薛七婆與狼的英勇搏斗，講起了兩個孩子在燈下的苦讀。他只顧在會場上慷慨陳詞了，忽略了另一個人的感受，那就是他的老婆。那天晚上，堂堂校長被老婆撓了個滿臉花，原因是對一個寡婦的贊美。
慶祝會結(jié)束時，人們從一排排轎車間魚貫而過，涌向孤零零靠在大院一角的三輪車，欣賞起了那兩盞別具一格的紅燈籠。
有縣長陪著，薛七婆沒有送兒子到縣城。分別的時候終于來了，兩個兒子從縣長的越野車窗擠出腦袋，向母親揮手。薛七婆眼里噙著淚，也和兒子揮手，她只喊出半句話，孩子，給媽——她本來想說寫信，自己認(rèn)不得幾個字，看得磕磕絆絆的，豈不是白寫，想說打電話，村里只有村部有電話，等到她跑到村部，得浪費多少長途費？她心疼啊。
車隊浩浩蕩蕩地開走了，那半句話永遠(yuǎn)留在了薛七婆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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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19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