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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安慶:受傷的鴿子(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 | 安慶  2019年12月31日09:44

游雷猶豫了一下,

拉過她的手,

俯下嘴唇貼在她的手面上,

她感到了一種潮濕,

帶著煙味帶著咖啡味道的潮濕。

她是早晨6點前往杭州的。出發(fā)的前兩天,呂茜茜就通過朋友圈發(fā)布了去向,而且在少許的文字里吐露了自己的情緒。跟帖的有幾十個,大都是簡單的一個贊字或表情包。這一次,她特別在意跟帖的內(nèi)容,仿佛要捕捉到什么。跟帖潮汐一樣退去后,她有些失落,就在這種失落里她等到了時間的到來。

她準(zhǔn)備出去的行李,觀察著自己的房子,這個可以說住了已經(jīng)很久的地方。她在房間里徘徊,挑選化妝品和要帶的衣服,又將挑好的衣服交回原處。她本不是一個猶豫的人,但這次在拉桿箱上躊躇了很久,最終選擇的是一個透著淺色藍紋的行李箱,好像要往南去就該是這種帶著蔥蘢冒著潮氣的顏色。另外的兩個拉桿箱她決定處理掉,因為它們和離開自己的那個人有關(guān)。這樣想著她開始拍照,準(zhǔn)備放到網(wǎng)上找到買主,盡快讓它們離開這個環(huán)境。拍過照,她把兩個行李箱掂到比較偏僻的角落,找出一扇換下的窗簾罩在上邊。蒙上去的瞬間,她想,窗簾怎么還沒有扔掉?

她站在窗前,新?lián)Q的窗簾在她嬌小的身邊波動,從窗口望出去一汪藍色的天際,樓群下是一條寬闊的馬路,馬路和另一片樓群之間是這個城市正在新建的體育館,和體育館比鄰的是旗城新建的景觀植物園。較遠(yuǎn)的一組樓的上方有一幅像駱駝的云,“駱駝”一直都在,她想起當(dāng)年來看房,這片云對她的決定有過誘惑。

十八樓,十八樓跳下去是什么感覺?她又一次這樣想。

她本來是想坐飛機的,但坐飛機要到省會邊郊的機場。她常常在飛機和高鐵上較真,最后放棄的是飛機。還要坐幾個小時去機場,她曾這樣和當(dāng)時還在這個家里的男人辯論。有一次,兩個人要一起到一個地方,在坐飛機和高鐵上發(fā)生爭執(zhí),最后那個人坐了飛機,呂茜茜賭氣地坐了高鐵。而那次因為飛行延誤,呂茜茜先他幾個小時到達了要去的地方。

這幾年,他們往往在一些事情上糾結(jié)。

旗城的早晨有些清冷。

她沒有開車,這個時間點只有打的或約車。她選擇了約車,網(wǎng)約車如期而至,司機是一個女的,有些狐疑地看著她,像看一個另類。她突然有些抵觸,早知道不應(yīng)該坐一個女人的車,她想起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流行的那個詞,同性相斥。在看到女司機的目光時,她想要是男司機不會這樣,男司機對漂亮的女乘客會有一種不可抵御的殷勤。女司機終于憋不住,問,你一個人?嗯!呂茜茜突然想發(fā)火,我一個怎么了?約的不就是一個人嘛?而且她們約好的,路上不允許搭客。網(wǎng)約車越過了旗城廣場,越過毗鄰旗城廣場的旗湖,湖面上氤出一層潮濕的霧氣。在旗城廣場上空看到了旋空而起的一群鴿子,像張貼在半空一張巨大的白綢,鴿哨聲從白綢里鉆出來,風(fēng)將天上的鴿子沖開一條裂縫。呂茜茜將目光回過來,看一眼同性的司機,早晨的司機還帶著疲憊。網(wǎng)約車的女司機并不多,這個司機大概有三十四五歲的年紀(jì),和自己差不多。她窩在座椅上看上去比自己高大,頭發(fā)比自己濃厚比自己長,像特別旺盛的草,長發(fā)蓋住了司機身后的半個脊背。司機又看她一眼,問,你在看那些鴿子?她嗯了一聲,想著怎樣具體回答司機的問話,她覺得鴿子起飛才更好看,尤其在干凈靜謐的早晨。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像一只鴿子?司機又扔過來一句。像鴿子怎么了?她這次回答得很快。沒什么,一只孤獨的鴿子。司機的目光也飛快地朝天上的鴿子瞟了一眼。呂茜茜說,什么孤獨的鴿子?司機說,你覺得孤獨有意思嗎?孤獨?意思?這個女司機怎么會把孤獨和意思聯(lián)在一起。呂茜茜說,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司機使勁踩住了剎車,呂茜茜的身子猛然朝前一傾。

司機好像從驚悸中醒來,眼還朝著路上,你沒看見嗎?一只孤獨的鴿子。呂茜茜朝車前看,晨風(fēng)又大了一些,路上正在飛動著更多的葉片,難道是司機把樹葉當(dāng)成了鴿子?她往前俯身,這才看清和樹葉臥在一起的有一只嬌小的鴿子。

其實,我比你更喜歡鴿子,不,是愛!司機重新啟動了車子,走過前方時扭頭看了看,馬路上空無一物,那片樹葉樣的鴿子不知飛到了哪兒。

直到坐上高鐵,呂茜茜還在想著今天的網(wǎng)約車司機,想著司機和鴿子的故事,想著司機的那句話,一個女人最好是結(jié)伴出行。司機說她撿過受傷的鴿子,她把它們養(yǎng)過來,再放出去。

臨下車,司機突然抽出一張名片,呂茜茜瞥了一眼,車主叫陸敏。在她伸手去開車門時,陸敏說,回來時可以聯(lián)系我。又加了一句,尤其是晚上,我們,畢竟都是女人。

她是握著名片進站的,進站前她看了看手機,有人在和她討論拉桿箱的價格,她回,我在路上,沒有心情,回來再說。對方還想討論,她退回了。

呂茜茜是一個人出去的,屬于旅行社接待的那種散客。散客大都是有自己的性格或某種原因,不愿意隨團,在經(jīng)濟上相對自由。比如像呂茜茜這樣,有自己的生意,有一家實體入股的公司,在淘寶上的店也風(fēng)生水起。旅行社專門為這些有個性和收入的人設(shè)置了一對一的業(yè)務(wù),有專門的人負(fù)責(zé)接待,根據(jù)他們提出的路線和起居習(xí)慣,量身定做,那些雨后春筍般的民宿接待的更多是這類散客。

這是她結(jié)束婚姻后的第一次出門,盡管雙方在最后的簽字上都很慷慨,但當(dāng)兩個人的生活真正變成一個人時,她還是感到了郁悶,覺得空氣中都可以擠出瀑布一樣的水來。她這次出來也是想清醒一下,自己的生活可能出現(xiàn)了問題,婚姻走到這一步,雙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他們?yōu)榱藫Q一種證件去了民政局三次,每一次民政局的同志都能找到讓他們推遲的理由,比如財產(chǎn)的分配、孩子的撫養(yǎng)。她對民政局的人說,我們都說好了??擅裾值娜诉€是會在他們的協(xié)議上提出異議,找到破綻。關(guān)于財產(chǎn)分割雙方在最后都很大氣,現(xiàn)在的18樓歸了她,另一套更大、剛剛交付的房子歸了丈夫和孩子,孩子也在他們辦理手續(xù)后隨男人去了省城。男人在省城提前給孩子找到了一所比較好的學(xué)校,面對孩子的教育她不能留戀。孩子說,媽媽,我會過來看你。離婚的事沒有對孩子說過,但孩子似乎感到了一種氣氛。有一天她不在家時,孩子終于在壁柜的一個抽屜里找到了證據(jù)。她回家時看見孩子摟著她放置的離婚證,在沙發(fā)上哭睡了,眼角掛著淚滴。孩子醒來,眼角的淚滴即刻融化樣流淌下來,在臉上流淌成一條小河。孩子委屈地哭著,你們?yōu)槭裁打_我?你還小……她只有喃喃地說。我不小了!她不知道該解釋什么,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現(xiàn)在她和孩子的見面大約每個月一次,中間加帶的是在視頻里聊天。

她回憶走向民政局的三次,差不多持續(xù)了兩年,兩個人要有湊到一起的時間,加上兩個人面對婚姻結(jié)束的顧慮,她對民政局的人有了一種理解和敬佩,雖然最終沒有挽留成他們的婚姻。最后一次,辦事員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我們盡力了。呂茜茜看了一眼已經(jīng)可以稱為前夫的人,想起結(jié)婚時的糖和瓜子,迅速地去了附近的超市,將買來的瓜子和糖放到了柜臺上。長發(fā)的辦事員淺淺地一笑,說,希望能再看到你的身影。又補充一句,那個本比這個省氣多了。她說,我知道,一次成功。辦事員伸過手和她相握,一次成功。

高鐵很快,幾個小時后車已經(jīng)到了常州,鐵路兩邊隱約看到的是更多的水面,是綠油油的稻田,田陌間的綠樹。

常州!她心一震,似乎是下意識地呂茜茜舉起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了大大的常州二字,在“常州”的周邊是窗外的場景,和一只掠過的小鳥。沒有更多的猶豫,呂茜茜把一張截圖發(fā)給了游雷。

一刻鐘后,游雷回復(fù),附了一幅位置圖,簡短的一句話,我在國外,然后是一個想念的表情。

來之前導(dǎo)游和她溝通,問她,去過上海嗎?還有常州?

她沒有正面答復(fù),只是回答,不用。

她其實是去過的,上海,包括常州。

杭州離上海和常州的距離她已經(jīng)查過,只是,她只是查了一下,沒有更多的計劃?;蛘咚膬?nèi)心還在躊躇。兩年前,呂茜茜去上海,在上海的行程即將結(jié)束她突然萌生了去常州的念頭。好像是一次回訪,說回訪是因為之前一次游雷路過旗城,心血來潮從旗城下了車,下了車才給她打的電話,告訴她,他已經(jīng)到站。那時候旗城的高鐵還在建設(shè)之中,是在老站,現(xiàn)在被稱作的火車西站。她連忙趕往火車站,遠(yuǎn)遠(yuǎn)地那個高大的游雷站在出站口的屋檐下,檐燈的光披滿了他的全身,手里掂著一個挎包。她舉手喊著游雷,唉,這邊……那個高大的身影帶著激動回了一聲,朝她跑來。她知道這種情況下是避不開擁抱的,她嬌小的身子被一個男人的長臂緊緊地裹住,仿佛要把她吞沒。

爾后,他們?nèi)チ艘患铱Х瑞^,在游雷準(zhǔn)備暫時入住的撒哈拉酒店的旁邊。車站的擁抱像漲潮的海水平靜下來,游雷還時而摩挲著她的手。有一部分時間,他們是在回憶,在這之前,他們在一家公司里干過,那時他們都屬于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友誼也是那段時光里結(jié)下的。游雷說,我不會忘記那個雨天!她搖搖頭,這句話你說過N遍了。游雷說,因為我真的忘不了那個雨天。那場雨是在游雷的一場病中越下越大起來,他發(fā)燒、咳嗽,連續(xù)兩天都疲倦地躺在微小的租房里,就在那個傍晚他聽見了咔嗒咔嗒的腳步聲,一種被水泡過又上樓梯的皮鞋聲。咔嗒聲停在他的前門,他聽見了嘭嘭的敲門聲,是呂茜茜。她給他帶來了一碗面,還有一些藥物。呂茜茜不說話,把飯倒進碗里,看他坐起來吃。吃完了,呂茜茜說,去醫(yī)院吧?他搖頭,不用,就要好轉(zhuǎn)了。她下了樓,再上樓時跟在呂茜茜身后的是社區(qū)門診的一個醫(yī)生,看了,打了針……

游雷說,我永遠(yuǎn)記著,那個雨天!不用,一個男人這么啰嗦。游雷說,不是,這是一個男人的真誠。呂茜茜說,我們誰也不欠誰,你也幫過我很多。一個女孩在外其實很難,很多難題是你幫我解決的。

他們喝著咖啡。

去北京干什么?要當(dāng)北漂嗎?

他端起咖啡和她碰杯,說,受人之托考察一個項目,一個高人。

好吧,祝你成功。

你們,還在挺嗎?

她懂他的意思,點點頭。

他說,也許會好起來,挺住意味著一切。

這是誰說的話,一個名人?

這會兒是我說的。

她說,那你就是名人。

哈哈……

時間能解決一切,不用擔(dān)心。

我相信,游雷說,時間是包容的,也是可以消融和消解的。

各自保重!她看著他,那雙眼里似乎有一種憂郁,難道他中途下車,就是為了這場見面,這場夜間咖啡館的一次相談,為了出站口的一個擁抱……游雷說,你相信時間嗎?

相信!

嗯,那我也相信,我們都裹挾在時間里,誰都不可回避不做時間的俘虜。

俘虜?她抖了下膀子,笑笑,在咖啡館朦朧的燈光里有些模糊。

保重!

保重!

她始終沒問他為什么要突然下車。

這個城市其實還有游雷一個親人,他的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多年前鬼使神差地嫁到了旗城,她記得游雷對她說過,他和姐姐有偶爾的來往。這個夜晚他大概不會去見姐姐了。太晚了,明天還要很早離開。她還是問了,還見其他人嗎?

游雷仰起頭,搖搖。

在離開咖啡館前,他們很自然地拉住了手,拉著手走到她的車前。

在酒店門口,他們看見一個男人從出租車上下來,打開車門往下拽一個女孩兒。女孩被拖下來,風(fēng)衣觸到了地上。女孩掙扎著對司機說,不要走,等我!男人最終撒手,女孩卻靜靜地站住了。出租車司機沉默地看著他們,女孩又走近了男人,把身貼上去,給了男人一個擁抱。男人木木地站著。女孩返身又上了出租車,從車窗向男人揮手,男人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舉起他的手來,也沒有及時回到房間,而是坐在大廳側(cè)面的一把椅子上,低著頭,獨自地抽煙。

她和游雷看完了整個過程,他們看著角落的男人,在星星點點的煙光中,聽到了抽泣。

她對游雷說,你不會吧?

什么?

像那個人一樣。

游雷猶豫了一下,拉過她的手,俯下嘴唇貼在她的手面上,她感到了一種潮濕,帶著煙味帶著咖啡味道的潮濕。游雷吸煙,他們在一起時,她也偶爾地吸過。

游雷的眉毛有些皺。

她最終返身了。

第二天早上,她及早開車等在酒店門口,送游雷上車。

去常州是他們在旗城見面的兩年后,整個過程和游雷從旗城下車幾乎相似,只不過主人打了個顛倒。

列車穿過了常州,好多人都打起了瞌睡,甚至從后邊的座位上傳來了隱隱的鼾聲,毫無感覺地跨過了很長的路程,外邊的風(fēng)景無暇顧及。那次從上海到常州,也是在夜色里到達。游雷在站臺外等她,好像情景重現(xiàn)一樣,他們先來了一個擁抱,只是這次她感到游雷抱得更加用力,像要把她的骨頭抱酥,還喃喃地說著,我們又見面了,我們又見面了。然后游雷接過她的肩包,一只手挎著她纖細(xì)的腰部走出站口。常州此時已是萬家燈火。

游雷其實也是一個網(wǎng)商,不過是一個敢接大單的人,在呂茜茜接幾家大單時幫過呂茜茜。游雷著名的業(yè)績是在網(wǎng)上銷售救活過一家童裝廠、一家飾品廠,后來兩家廠子都有了他的股份。吃過飯,游雷和她商量,我?guī)闳ヒ患仪傩邪?,那里也有我的投資,我想聽聽你的琴聲。琴聲這兩個字游雷是帶著抒情的音調(diào)說的,而且?guī)е鴦忧榈纳裆寘诬畿缦胱?,簡直要把持不住。游雷這樣說對一個女人是一種懂,懂她的喜好,她的內(nèi)心,知道呂茜茜曾經(jīng)有一臺鋼琴,前兩年處理了,而呂茜茜的內(nèi)心還是對琴有著眷戀。

好吧,呂茜茜回答。那種感覺是不容拒絕的,她回答的聲音很細(xì),像貓的低語。那一晚,她的確是在琴行里沉浸了,那種琴聲中漫溢出來的情緒攫住了她。她彈著,當(dāng)最后一曲停下來,她久久地坐在琴凳上,游雷從身后環(huán)住了她。她任游雷那樣環(huán)著,沒有轉(zhuǎn)身。

第二天的早晨,很早的列車。她記憶一直猶新的是當(dāng)列車徐徐啟動,游雷伸著的手,腳步在攆著列車,似乎聽見了響在站臺上的咚咚的腳步聲。

她回憶兩次接站和送站的經(jīng)歷,她在想,常州也許是永別了,真正的男女朋友,那種深中的淺太謹(jǐn)慎太矜持或許是一種疏遠(yuǎn),最終可能會是分別。長久地保持距離讓雙方會越來越有一種失落,甚至失魄,靈魂也會麻木的。

竟然又路過常州,在列車的疾行中,她流下了眼淚。

手機上蹦出一條信息,是杭州的導(dǎo)游。姐,你到哪了?她回答很快,常州。接著又蹦出一條信息,是詢問她轉(zhuǎn)讓行李箱的事,姐,能報個合適的價位嗎?她又迅速地回一條,我在外邊,回去再談。對方又蹦過來一條,姐,除了行李箱還轉(zhuǎn)讓什么?這種人把我當(dāng)什么了,中介?舊物處理站?她問,你需要很多嗎?哦,也是順便問問。她回,現(xiàn)在還沒有想起來。她想起來,蒙在行李箱上的窗簾遲早會當(dāng)成廢品賣掉。她找到了一張圖片,那是舊窗簾拆下來臨時拍下的一張。她把圖片發(fā)給了對方,拆換的窗簾你要嗎?對方竟然回,要!抹布的價格!你這種人怎么什么都要?對方回答,也不是,窗簾正好有用,看你那窗簾還挺好的。是還挺好,窗簾當(dāng)時也沒少花錢,拆下來時連一點痕跡也沒有,和前夫離異后,憑著情緒拆下了窗簾,都煥然一新。如果要換,身下的床也許也該換掉。可是她忍住了,因為這張床當(dāng)時是按她的意愿買的,還有孩子房間的床,孩子回來也還是要用的。列車在高鐵上行駛,她又調(diào)侃了對方一句,這個世界你敢要么?對方好像在等她的信息,隨時回,不敢,我只要世界的一點點。之后,她在截圖上看到了鋼琴——她的鋼琴。她趕忙問,你是買鋼琴的那個人?不是,這是我剛從一個中介那兒買的。一瞬間她決定把行李箱轉(zhuǎn)賣給這個人,那樣她就可以知道她鋼琴現(xiàn)在的主人,可對方是什么都要的人,怎么擁有了她的鋼琴?她隱入一個謎中。

接站的是一個女孩兒。

女孩高大、苗條,帶著笑意,是她喜歡的類型。愛笑的導(dǎo)游女孩伸出手拉過了她的行李箱,是呂姐吧?呂茜茜點頭,報以同樣嫵媚的笑容。女孩把她帶到一個地方,讓她坐下,和她商量,還有一個游客幾分鐘后到,呂姐能不能等一等?她當(dāng)然要同意等,別說幾分鐘,就是再長一點的時間恐怕也要先放下心來。女孩又一笑,說了聲謝謝,把行李箱還給呂茜茜,舉起小旗淹沒在人流之中。真的沒等多長時間,女孩又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手里拉著另一個行李箱,身后是一個同樣身材纖長的姑娘,兩個年輕人很快進入了溝通。

那天晚上,導(dǎo)游帶她們在一個熱鬧的街市吃了夜宵?;氐骄频?,呂茜茜把到杭州的消息發(fā)到了朋友圈里。

跟帖點贊馬上在朋友圈的下方彌漫,像一只只鴿子在她的朋友圈里飛翔。在那些贊里她看到一個微信名叫棉花的留言,一切都有開始。她的心隱隱地疼了一下,這是她心里另外一個男人,十幾年的關(guān)系了。他叫苗望,曾經(jīng)他們是各自情緒的疏導(dǎo)師,她更把他看成自己思想的導(dǎo)師。關(guān)于這個男人,他們有很多的細(xì)節(jié),只是,她和這個苗望的關(guān)系更加純粹,純粹到一直走在瀕臨崩潰和絕望的邊緣,又總是心心念念地想起對方。他們的見面常在一個叫“星期八”的咖啡廳里,一個普通的喝茶聊天的地方。他們相中的是那里相對安靜的環(huán)境,在這個城市屬于中檔或中檔以下的咖啡廳。每一次他們都在一個固定的雅間里,音樂悠悠地飄動,茶幾兩邊相對的兩只沙發(fā),沙發(fā)上有了斷裂,彈簧和海棉的彈性還算可以。有一次,呂茜茜看起來很憔悴,在聊天的過程中眼淚撲撲簌簌地落,苗望沉默,抓住了她的手。呂茜茜低微地說著,這時候伸過來的任何一雙手都會讓她感動。苗望想走過去,讓那個身體依偎在自己的身上,包裹進自己的胸懷??上肫鹈看螀诬畿缍紱]有這個意思,止住了。女人的心不好懂,呂茜茜自己知道,她有時候是渴望一個胸懷的,可自己又過于矜持,所以一次次失落,也讓對方產(chǎn)生了距離。

“星期八”對過的停車場在地下,一個幽靜、空曠的停車場。她把它看作電視劇中的場景,一個可以發(fā)生很多擁抱相吻的場所,她也曾希望他們之間發(fā)生點什么,一個深抱,相互聽到對方心音的相擁??墒牵瑳]有!那一次,從咖啡廳出來,他們一起到停車場,她感觸到了他閃動的念動,一瞬間的欲念,他伸過手,突然中止了,欲動又止的感覺有些堵塞。是苗望又一次感到失落,坐進車?yán)锏膮诬畿缣届o了,他像一只豹子中止了一場獵獲,放棄了一次沖刺。那一刻內(nèi)心的煎熬,一個男人的矛盾,甚至是一種羞恥。她和他各自坐在座位上,不說話,他擰動鑰匙,車低低地發(fā)動,她再看一眼停車場,如此安靜。苗望瞅著停車場粗糲的天花板,不說話,手很自然地放在腿上,有些冷漠。往外一個大大的斜坡,走出斜坡是一條南北的寬闊馬路。呂茜茜說,你去哪兒,我送你。

苗望沒有回答,跳下車,徑直地往北走,車門在他的身后悶悶地一聲響。呂茜茜看著他壯碩的后背,握著方向盤,像在太陽下凍僵了。

他們其實是有過擁抱的。他們最初認(rèn)識是在旗城一個部門的上下樓,有一段時間,苗望每天都能聽到她的腳步聲,她從樓下的辦公室給他送報紙、信件,從開始敲門到后來推門而入。每次呂茜茜看到苗望的面前放著的都是書,對她送過的報紙報以一笑。苗望每次看報紙很快,嘩啦啦一個版就翻過去了,一疊報紙里可能會抽出一兩頁再看。有一天,呂茜茜一進門,門被風(fēng)帶上了,門帶上的聲音很響,讓呂茜茜一個哆嗦。苗望一轉(zhuǎn)身把她抱住了,苗望說,這是天意。再送報紙呂茜茜有了異樣的感覺,那段時間,他們又有過幾次嚴(yán)嚴(yán)實實的擁抱,但也都是擁抱而已。

呂茜茜在那個部門沒待多久,她去那個部門是父親托人介紹她去的,她本身對那里并不喜歡。如果說喜歡,可能就是認(rèn)識了苗望。她離開那里,去了省城,竟然一連幾年都沒有見過苗望,好像各自都把對方淡忘了。他們再續(xù)前緣是一個雪天,那一天旗城的雪下得好大,整個城市都變了顏色。呂茜茜冒著雪在路上走,她走到了旗城公園的大門口,跨過那個曲型的門道時又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人看著雪中的一棵樹,幾只鳥躲在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苗……她叫了一聲,想起這些年她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也沒有喊過他苗老師,喊了一個字停下來。

現(xiàn)在,他們保持著每年見幾次的頻率,呂茜茜能感到和苗望的關(guān)系越來越疏離了,也許越來越遠(yuǎn),過于理智的男女關(guān)系往往是毀掉關(guān)系的殺手锏。她回憶,一直都沒有過擁抱了。她承認(rèn),在很多時候內(nèi)心還是會想他、敬重他,把他看成思想的導(dǎo)師,她愿意聽他說話,每次告別都好像沒有了下次的感覺?,F(xiàn)在,在異鄉(xiāng)的夜晚她竟然又想起了他。

第二天,去的是一個水鄉(xiāng)。

小團一共有六個人,四個女人,兩個男人。女人們馬上交流在一起,談?wù)煞?,談情人,談子女,談朋友。那些話她聽見了,只是她一直保持著沉默,保持著距離。她漸漸地聽出來,凡是一個人出來的,大都和她大同小異,要不出來散心,要不出來清閑幾天,獨身的女人大概占一半居多。那個和她同時到站的女孩例外,在途中,她和那個女孩比較接近,也最早加了微信。在自由休息的間歇,導(dǎo)游小姐走到她的身旁,說,姐,輕松起來啊,出來就是散心愉快的。她看一眼導(dǎo)游,說,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說話,走南闖北的原來誰也不認(rèn)識誰。導(dǎo)游和她坐在了水邊,眼前的流水在風(fēng)中翻起漣漪,小鳥在水面上低飛,河岸上兩座房子的相觸處,一棵樹的樹枝搭在了兩座房角上。導(dǎo)游說,人在旅途,搭上話就熟了,有什么話說出來,心里就暢快了。她知道導(dǎo)游的好意,也知道她出來的目的,就是要疏散心中的郁悶,可說話的欲望強烈不起來,也許個性使然。她對導(dǎo)游說,沒事,我能出來,目的就已經(jīng)達到了。的確,她真的感到排遣了許多。

水鄉(xiāng)的河岸上一條小街,是賣水產(chǎn)和絲綢的,店面外邊的絲巾在風(fēng)中悠悠地飄拂,她一個人走到那幾家絲綢店前,詢問著價格,價格的差異挺大,從十幾塊到幾百塊都有。她猶豫著是不是給家里捎回一條絲巾,她想起虎妞,這幾天她出來,她的網(wǎng)店,每天打包,發(fā)貨,都是虎妞在打理?;㈡な撬谑〕情_格子鋪時結(jié)下的朋友,曾經(jīng)是她格子鋪的理貨員,她回到旗城,虎妞竟然也跟著來了旗城,而且在旗城找了一個老公,成為她在旗城最好的朋友。在接下來的行程,她好像接受了導(dǎo)游的建議,和旅友靠近,但還是聽的多,說的少。

第三天,去了橫店。

她想起那次和苗望去焦城的影視城,焦城離旗城不遠(yuǎn),將近兩個小時的行程,就看到了影視城的大門。焦城的影視城是多年前拍一部古裝戲留下的,宮城,宮墻,古街,也很氣派,這幾年很少有劇組再去那個影視城拍戲,所以顯得蕭條。她和苗望走在一條古街里,各種戲裝招徠照相的很多。在苗望的鼓勵下,呂茜茜照了一張,她穿了一件大小姐的衣裳,站在門楣內(nèi),眉目含情。照相師傅給她拍照時,苗望在一邊用手機拍,他看到了從呂茜茜眉目里射出的東西,讓他的心動了一下。整個上午,他們一直在影視城徘徊,中午快出影視城時呂茜茜說,我有點累,休息一下吧。他們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在一處樹蔭下,呂茜茜閉著眼,手搭在小腹部,苗望坐在她的對面,看到了她起伏的胸部,側(cè)臥的臀部。他想著讓呂茜茜枕在自己的身上,也許她會舒服點。他鼓起勇氣走過去,試探著讓呂茜茜靠在自己的身上??伤×耍瑓诬畿鐢[了擺手,說,別亂,我少歇一會兒。等呂茜茜從小憩中醒來,他們踩著幾十級的臺階下來,從停車場開出車,在焦城的一條小食街里吃了午飯。從那以后,兩個人好像就再也沒有見過。

她看著橫店影視城里正在拍攝的幾部戲,想著人生里到底有多少留戀的成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