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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長的路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12期  | 韓偉林  2020年01月02日11:49
關(guān)鍵詞:八思巴 大蒙古國 忽必烈

忽必烈戰(zhàn)勝了與自己爭奪汗位的弟弟阿里不哥,蒙古本土盡收麾下,兄弟二人相見淚眼蒙蒙,忽必烈問:“我的弟弟,我們兩個究竟哪一個有理?”阿里不哥回答:“從前是我,現(xiàn)在是你?!边@是開疆擴土的哲學,注定要成為大蒙古國的汗,又是轉(zhuǎn)型為新的中原王朝皇帝的忽必烈,帶著軍臣任由吃苦耐勞的蒙古馬揚鬃飛奔,他們使得南宋、蒙古、金、西夏、西遼、大理、吐蕃地區(qū)七個分裂的政權(quán)區(qū)域沒有了此疆彼界,五百年并立一統(tǒng)萬方,而域外是藩屬、兄弟之邦“四大汗國”。

于是,路上,成了中國元代忙碌的世界大事,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生命組成,極天所覆,馬蹄聲碎,鞍上的旅人不緊不慢行走于超過一萬公里的通途,顏色氣味冷暖好惡不會省下一件,萬物共生的世界撲面而來。

八思巴第一次見到的蒙古王是皇子闊端,而不是他后來的施主忽必烈。

那個時候,藏傳佛教僧侶于史被稱作西蕃僧,蒙古汗王們與西蕃僧有過直接接觸,始于成吉思汗。春天是率領(lǐng)兵馬出發(fā)的最好季節(jié),1226年也不例外,吃飽了青草的馬兒渾身充滿了氣力,成吉思汗開始了征討西夏,這是他在早年西征時就想著待回頭解決的大事之一,戰(zhàn)馬飛奔使得大地震顫,彎刀弓箭的交織好像只是陪襯,黨項人的國教寺院焉有不受毀壞之理。西蕃僧藏巴敦庫巴從對峙的兩軍空隙穿過,求見與他有過交誼的成吉思汗,身邊的譯師轉(zhuǎn)達著他的意思,成吉思汗聽懂了,捋一捋花白的胡須,頷首致意,他瞄準的本不是崇敬的佛教,而是出爾反爾的西夏國君,河西走廊至西域的狹長通道豈能阻斷,便傳令免除僧人賦稅差役,誦經(jīng)聲于亂陣之間,波瀾不興。

蒙古滅西夏,成吉思汗逝世,之前指定第三子窩闊臺為汗位繼承人,其他三個兒子都是立誓同意過的,可是大約兩個寒暑過去了,大位還在空虛,所有的宗王從各自的常駐之地派出急使,互相聯(lián)絡(luò)著手準備忽里勒臺。當嚴冬過去,初春的腳步近了,所有的宗王和大將按照約定從世界各地匯集到了老營的大斡兒朵,三晝夜的盛大聚會上,他們不停地推舉窩闊臺表達效忠,窩闊臺不停地推辭,直到窩闊臺在眾兄弟和叔叔們的簇擁下坐在大位,他太需要這樣的半推半就,太需要這樣堅決的立誓臣服,這是治理這個行程半年一年的龐大國度的需要。窩闊臺汗最先做的是建立驛站,最先通達的是與他最為熱絡(luò)的哥哥察合臺的汗國,那個時候,窩闊臺汗將西夏故地劃給次子闊端作為轄地,命他指揮西路,由陜甘南下入川。

1235年,這是漫長時輪毫不起眼的一個記號,這一年卻注定被人記住,烏思藏進入到了蒙古軍首領(lǐng)闊端細長眼睛望過去的視野,他已經(jīng)領(lǐng)兵將隴山以西直抵河湟的隴右納入麾下,并駐扎于涼州,開始籌劃進軍,只有把烏思藏納入,才能保障大軍南下南宋四川時的側(cè)翼安全,烏思藏指當時的西藏,烏思是指前藏,藏指后藏。1239年至1240年間,闊端派出將領(lǐng)多達那波統(tǒng)兵深入烏思藏,這在歷史上除烏思藏軍隊以外還是第一個外來軍隊的闖入,他們連續(xù)幾個月踏冰雪、冒嚴寒、涉江河、翻高山,一度軍隊上下頭暈腿軟,個個呼吸困難,走幾步張嘴喘著粗氣,就連一貫耐力十足的戰(zhàn)馬也在急促地喘著氣,有的臥倒在地再也起不來,點起來的牛糞只冒煙沒有火苗,這一連串磨難有如鬼神擋道,拉薩終于到了,當?shù)厮略厚v軍看到有如天兵突然降臨的蒙古軍驚呆了,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們只能乖乖地放下好久沒有用過的刀槍弓箭。蒙古軍紀律嚴明,他們埋頭只做他們該做的,拆除堡寨,設(shè)立驛站供應物資。其實他們攻城拔寨很簡單,一是擊潰遇到的武裝抵抗,二是急切地尋找可以代表烏思藏的領(lǐng)袖人物,把他請到?jīng)鲋萆逃憵w附蒙古的大事,這是皇子闊端的交代。后世的人們總會一詠三嘆,這是歷史的山澗激起的燦爛急流,綿綿垂落,有如一個巨大聲響的感嘆。

先兵后禮,闊端做事沒有絲毫的猶豫,派遣多達那波帶軍再入烏思藏,他們經(jīng)過了同樣的路,吃著同樣的干肉,好在路上還可以打下野馬補充給養(yǎng),一塊塊野馬肉放進皮中包裹,扎好,扔進滾燙的灰堆,等到拿出來就是悶熟了的絕美食物,之后,隨著軍隊跨過腿腳發(fā)軟、大口喘氣的雪山峽谷就又入了藏,此次軍隊的使命是送達闊端王的信函和口信,闊端要向佛教最大派別噶舉派和薩迦派伸出和平的誠意,噶舉派高僧婉言謝絕了邀請,他的信件送達到了薩迦班智達貢噶堅贊,63歲算是那時的人之高齡,薩迦班智達安然奉召,帶著兩個侄兒13歲的八思巴和7歲的恰那多吉出發(fā)了,他在藏地一路會晤僧俗首領(lǐng)宣傳他為了教義和眾生利益前往蒙古的主張,藏地數(shù)不清多少代的山頭林立不應該沒有頭緒地繼續(xù)下去,僧俗何如另想他法?途經(jīng)拉薩,薩迦班智達讓兩個侄兒先行,他們還太稚嫩了,但是也得走,在隨行僧侶的陪護下跨過險阻,自己則留下來繼續(xù)與當?shù)厣资最I(lǐng)商議歸附蒙古之事。他們先后一路向北,天空瓦藍瓦藍的,只有厚厚的白云飄蕩在蒙古人開拓的驛路上方,從高原到了起伏的草原,從大河走過湍急的小溪,從族人好像從來沒有走出的烏思藏之地到了蒙古地方,亦是原來的黨項人故土,這是變化著的世界,他們需要感知。這一走就是近兩年的光景,這是中古的路程,這是中古的規(guī)則,約定就是必須遵從的不變法則,路上的辛勞誰也不會去在意,路上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奇景無關(guān)緊要,只覺得人生除了篤定的目標就應該這樣在路上。感知風,風吹了過去,感知人世,轉(zhuǎn)眼會是忘卻,那么什么會是永遠?

涼州到了,此地距離薩迦班智達所在的薩迦之地太過遙遠,不過遙遠只是一個人的心理距離,對于蒙古乃至中土漢地只能算是前往西域中亞直至歐羅馬的一道咽喉要道而已,他不知道的時光,他不知道的這個河西走廊,有過數(shù)不盡的人們曾經(jīng)一路奔忙,西去東來,豐富了他們時代的物質(zhì)與精神。此時,智者想到了,他所不了解的世間與心目中篤信的信仰,同樣的寬廣無邊。召請薩迦班智達的闊端王此時不在涼州,他前往北方的蒙古老營參加忽里勒臺已經(jīng)走了許久,推選大蒙古國汗位想必正在熱烈無比地進行,其結(jié)果其實早已布下,窩闊臺汗病逝后皇后脫列哥那攝政四年,在母后的操縱下,貴由得以在他的父親建造的都城哈拉和林繼位。1247年的年初,闊端回到了涼州,一起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見才得以實現(xiàn),好在闊端對佛教并不陌生,他的身邊有來自烏思藏、西夏、回紇的佛教僧人,薩迦班智達也見識了蒙古的國政禮俗,尤其是闊端舉行的祈禱長生天的儀式,坐在上首的是也里可溫(景教)教徒和蒙古的薩滿,他的紅衣袈裟的一派坐在靠后的位置,還無人注目。侄兒八思巴原本早慧,異于常人,不論是在路上,還是如今在蒙古王的營帳,他向伯父專心學習佛法,觀察著蒙古皇家大政,幾年下來,長大了成熟了,此時瞪大眼睛看著充滿智慧的高僧大德伯父下一步會怎么辦?

薩迦班智達從給多病的闊端治好病開始,接著講經(jīng)說法,六年過去了,兩人的一舉一動都已經(jīng)在傳遞默契,好像可以把對方的心思看穿,薩迦班智達在闊端硬朗的心坎打出了一道柔軟的涌泉,于是他成為了第一個打動蒙古宗王向佛之心的佛教領(lǐng)袖,雙方作為大蒙古國和烏思藏地方代表,他們正式議定烏思藏歸順蒙古。從涼州城出發(fā)的一批批信使出發(fā)了,他們沿著蒙古軍設(shè)立的驛路一路向著烏思藏,這是薩迦班智達在向各派別僧俗首領(lǐng)發(fā)出信件,勸誡按照闊端王的令旨清查戶口、建立驛站,按時交納金銀珠寶獸皮羊毛等貢品,這是一個形式,也是必須實行的儀式,薩迦班智達好像從高聳的喜馬拉雅山之巔看著烏思藏大地,一個個以大寺院為中心的小王國結(jié)束了幾百年分裂混戰(zhàn)互不統(tǒng)屬,匯入統(tǒng)一的版圖。作為各派別的代表,薩迦班智達留居涼州住在闊端為他建筑的幻化寺、灌頂寺、蓮花寺、海藏寺等寺院傳播佛教,他看到了雙贏,人戶土地歸附了,許多僧人和佛教教義卻跟著大規(guī)模走了出來,使得佛教在涼州一帶盛行起來。收服烏思藏居開拓之功的闊端,讓恰那多吉著蒙古服裝學蒙古語,后來又把自己的孫女嫁給了恰那多吉,這是他在為日后著想。過了兩年,薩迦班智達、闊端相繼過世,他們身后的世界會繼續(xù)怎樣的精彩哪?

作為吐蕃人的后代,烏思藏僧俗首領(lǐng)們記住了他們的強者松贊干布,吐蕃王朝與大唐的時代是他們尊崇的岡仁波齊山,圣潔高聳。他們放馬馳騁攻克當年那時的狹長走廊,此地70余年的時光也曾是他們的。當他們千里跋涉,再次踏入書寫屬于烏思藏自己的輝煌,已經(jīng)是吐蕃400余年分崩離析之后的薩迦班智達和接下來的薩迦派第五任教主、17歲的八思巴。八思巴,本名羅古羅思監(jiān)藏,年輕的他走上了僧俗事務(wù)前臺,尊稱“圣者”的他,走進歷史,成了宏大歷史的一部分。

蒙哥繼任大蒙古國汗位了,他的國師是噶瑪噶舉派的噶瑪拔希,后來先后以中原漢地和尚海云、克什米爾人那摩為國師,烏思藏原來歸屬闊端所有的局面也迅急有了改變,無疑蒙哥汗看重宗教的政治作用遠大于信仰本身,他自己的分封之地是止貢派的勢力范圍,他和噶瑪噶舉派也有密切聯(lián)系,其他地方又一一分封給了自己的三個兄弟,還有一塊給闊端后王保留下來,眾兄弟得到封地,他們和他們的族眾屬民與封地內(nèi)的佛教教派聯(lián)系,迎請上師高僧,委任萬戶長管理轄地。但是他們太忙了,蒙哥汗親率大軍南征,旭烈兀奉命西征,幼弟阿里不哥留守蒙古老營,他們除了收取貢物,無暇過問轄地事務(wù),更別說踏進一步。頂天立地的四兄弟中只有忽必烈得天時地利之勢,蒙哥汗任命他主管漠南漢地軍民事務(wù),他已經(jīng)在河南置經(jīng)略司,陜西置宣撫司。此時的忽必烈正要遠征大理,烏思藏于是進入到了視野,它的神秘,它的色澤,它的險峻,總之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股腦兒撲向了他。1252年6月,忽必烈從甘肅進攻四川,駐兵于六盤山,他的進軍策略是繞道原吐蕃之地大迂回大包抄攻取大理,忽必烈派人到?jīng)鲋菡僬埶_迦班智達來見,他還不知道薩迦班智達已死,闊端子蒙哥都護送八思巴前來謁見,想來這是忽必烈八思巴二人的第一次會面,可是兩人各說各話,沒有多少融洽可言,忽必烈詢問了解烏思藏歷史、宗教問題,接著命八思巴派人去烏思藏攤派兵差,征集財物,為他的進軍做準備。八思巴知道烏思藏人煙稀少,財力有限,并不能滿足供應蒙古大軍所需,便向忽必烈直言陳述,忽必烈臉上露出一絲不悅,他對八思巴的說辭沒有產(chǎn)生多少共鳴。轉(zhuǎn)念,忽必烈聽了八思巴誠懇一說,倒也覺得談不妥的事情之外,年輕僧人的神性定力號召力實為一大驚奇發(fā)現(xiàn)。

在忽必烈率領(lǐng)10萬大軍攻取大理沿途迂回烏思藏,八思巴盡其所能做了幫助,忽必烈親自率領(lǐng)中路,南下過大渡河,到達金沙江西岸,命令將士殺死牛羊,制革囊皮筏渡過金沙江入麗江,再南下,2000余里,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這是真正全天候的艱苦行軍,大軍直取收降大理國,忽必烈留下隨祖父西征大將速不臺之子兀良合臺鎮(zhèn)撫,便率師北返,兼而招降喀木地區(qū)烏思藏諸部。利用,還是崇信佛教?忽必烈接下來用行動做了鄭重的選擇。八思巴巧妙的宣傳,為日后忽必烈皈依八思巴尊崇佛教留下過極深的印象。祖父成吉思汗說過切勿偏重任何宗教,怕是要在以漢地為主要根據(jù)地的忽必烈汗身上發(fā)生變化了。

忽必烈班師與八思巴再次會見于六盤山行宮,此時的氣氛已經(jīng)大為不同,史書記載了他們的交談,忽必烈問:“你們吐蕃地方曾經(jīng)出過哪些偉人?”八思巴回答:“有法王祖孫三人?!庇謫枺骸八麄?nèi)藶楹问莻ト??”答:“松贊干布是觀世音菩薩化身,赤松德贊是文殊菩薩化身,赤熱巴津是金剛手菩薩的化身,所以是偉人?!庇謫枺骸俺鲞^的英雄好漢是誰,他是什么樣的人?”答:“叫米拉日巴者,他的前半生摧毀仇敵,后半生修佛法獲得成功?!庇謫枺骸皩W識功德什么人杰出?”答:“我的上師法主薩迦巴等人為勝?!庇謫枺骸吧蠋煼ㄖ鞯膶W識功德如何?你從他那里學到多少?”答:“上師法主的學識功德猶如大海,我所學到的只不過是一掬之水。”八思巴雖然比忽必烈年輕20歲,廣涉典籍,佛法精深,且謙虛禮貌,經(jīng)過深入交談,忽必烈很是嘉許,二人心性相通,友情日益加深。忽必烈和察必哈敦請求八思巴傳授了薩迦派的喜金剛灌頂,按照佛教理論,灌頂就是他們的內(nèi)心種下了達到內(nèi)在證悟的種子。1259年11月忽必烈從軍中回到金朝舊都燕京,八思巴于當月亦追隨到達。忽必烈與八思巴多次接觸后,已經(jīng)認定八思巴為其治理烏思藏的當然人選。八思巴靜水一樣不動聲色下的焦慮又有誰知,他知道此前西涼王闊端給予薩迦派掌管烏思藏各教派僧人事務(wù)的地位已經(jīng)消失,早先在涼州繼承王位的闊端都支持了蒙哥稱汗,不過在烏思藏的轄地已經(jīng)大大收縮。此時,八思巴進獻了木碗,決定投奔忽必烈,但是投奔不是沒有條件的,他的條件天一樣大,他要忽必烈做他的弟子,做法事的時候坐他的下席。兩人的第二次重逢,正式確立了福田與施主的關(guān)系,八思巴想著有了這一師徒關(guān)系,等待時機,在蒙古宗王的扶植下提升自己的薩迦派在烏思藏之地的地位和實力,而且他相信忽必烈有這樣的超凡潛質(zhì),看看與他一起出征的東道諸王和大將們,看看他身邊那些智慧超群的謀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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