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提到曹文軒，已經(jīng)是一位不需要任何注釋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家。2016年，曹文軒成為中國首位國際安徒生獎獲得者，他的《草房子》《青銅葵花》等更是深入人心，成為辨識曹文軒創(chuàng)作風格的典范之作。曹文軒作品的鄉(xiāng)土與古典，苦難與悲憫，伴隨獲獎的聚焦進一步得到彰顯。然而，這一標識，似乎有日漸“定格”之感。事實上，曹文軒的創(chuàng)作已然有著30余年的積淀與異常豐富的樣貌。這30余年的創(chuàng)作，記錄著曹文軒自上世紀80年代中國兒童文學的藝術探索，至當代走向世界的中國兒童文學的藝術突破的銳氣與實績，呈現(xiàn)著不同時期的、極富創(chuàng)新性的兒童文學作品。相較于被彰顯的長篇小說的藝術氣質(zhì)，曹文軒作品中曠達宏大的幻想題材，現(xiàn)代都市的幽默書寫，各異群體的兒童塑造，四兩撥千斤的童話小品等，似乎如“日暈效應”般被遮掩了。

作家出版社“曹文軒小經(jīng)典”系列叢書由曹文軒親自編選，選文縱跨30余年，涵蓋長篇、中篇、短篇，現(xiàn)實題材、幻想題材，鄉(xiāng)土題材、都市題材，小說、童話等多個維度，匯聚而成《孤獨之旅》《水薄荷》《鴨寶河》《蘆花鞋》《外婆樹》典麗素樸的五卷本。長篇小說的節(jié)選，源自《草房子》《青銅葵花》《根鳥》《山羊不吃天堂草》“丁丁當當”系列，“大王書”系列，“皮卡兄弟”系列等作品中的經(jīng)典段落。大量極為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也藉此次“小經(jīng)典”得以集結，既有曹文軒較早時期的中短篇創(chuàng)作，又有取自新近的“萌萌鳥”等橋梁書與《羽毛》等優(yōu)秀圖畫書文本。

一

相較于現(xiàn)實題材，曹文軒的幻想類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樣貌也極為豐富，多部作品均以幻想之翼突破現(xiàn)實之維，詮釋了作家對“幻想”基于文學的意義理解。在西方魔法幻想席卷中國的21世紀初，曹文軒以長篇幻想小說“大王書”為載體，對本土幻想小說的美學格局做出了架構性的努力?！靶〗?jīng)典”中，《公石頭母石頭》等篇選自《大王書·黃琉璃》，《水薄荷》與《坡》等篇選自《大王書·紅紗燈》?！按笸鯐闭宫F(xiàn)了曹文軒驚人的想象能力，故事架構雄奇連綿，格局寥廓曠遠。從地獄逃出的“熄”篡奪王位，焚書愚民。一本奇書“大王書”卻飛出火焰，尋找到牧羊少年“?！弊鲎约旱闹魅恕Ｃ１粨砹橥?，帶領軍隊與熄開戰(zhàn)。大王書不但改變了茫的命運，見證了茫的成長，更是冥冥中 “正義”與“理想”的化身。作品中的茫、熄、猺等雖然都出自幻想，卻塑造得性格鮮明，極富質(zhì)感。這部幻想作品中，作家用了近四分之一的筆力來寫景，融情于景，獨特的遣詞造句營造出極獨特的意境。富有氣勢的比喻，宏大的景物描寫，強烈的畫面感，構成一種作用于耳目的沖擊力。作家將主體的感覺賦形，人物所見所感之景滲入了強烈的主體意識，主客交融，動人心魄。作品呈現(xiàn)出中國古典浪漫主義的詩學氣韻，如盛唐詩歌般寫意，揮灑，意境闊達。“大王書”系列中，曹文軒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闡釋著他對本土幻想文學創(chuàng)作的標準與去向的理解，凸顯了“幻想”文學在故事之外的“文學”之意。

以“幻”寫“奇”的同時，曹文軒的幻想還力圖以“幻”求“真”。在他的多部童話、小品中，幻想手法常常是用以承載哲思的小舟，以輕靈切入厚重?！锻馄艠洹芬粌运?，都是曹文軒的小短篇，千余字間講述一個圓融的故事?！锻尥迋兊钠鹆x》以新異的幻想，將深切的生命感受賦予布娃娃身上，講述一群被認定為殘次品的布娃娃的命運抗爭，也由此引出了一系列人類精神的命題，微言大義，內(nèi)涵豐富。《癡雞》同樣是個令人動容的故事，講人類的專橫?！栋l(fā)條鼠》面臨的，是新與舊的時代更迭，發(fā)條鼠的選擇是以“忠誠”對抗命運的“無奈”，達成生命的“無愧”?！读_圈腿的小獵狗》則更為鮮明地體現(xiàn)出與命運抗爭的意蘊?！栋亓稚峡盏膫恪访枥L一把心懷夢想且不留遺憾的傘，人生也許正當如此。有些故事，朝向?qū)ふ摇白晕摇钡臍w屬?！讹w翔的鳥窩》中，失去主人的鳥窩掙脫被動的命運飛了起來，開啟尋找之旅?！蹲詈笠恢槐印分?，一只野豹子終其一生尋找同類，寓意了思想者的煩惱與深重的孤獨感。有些故事，則于命運中道出一種通透。比如《羽毛》，羽毛不斷地尋找對自我的確認，產(chǎn)生了各種富于光環(huán)的假想。而在一次次詢問中，一次次近距離地接觸榮光、美麗、威猛的過程中，羽毛反而參悟了人生，悅納了歡喜自在的生活。

曹文軒的幻想故事常常是“向內(nèi)轉”的，講述心性，講述孤獨，講述愛?！讹L哥哥》以豐富的層次講述摯愛的失去與尋找?！毒栈ㄍ尥蕖贰锻馄艠洹分v暖心的報恩。《停不下的毛毛》中，作家感嘆人生中的許多不完滿，又從這些不完滿中析出情感牽系的溫度?！而B和冰山的故事》中，同樣講述濃濃的情感，相互的體恤，結局雖然均呈現(xiàn)為一種殘缺的、遺憾的美，但又著實閃耀著珍貴的、相互給予的至善之光。這些借助幻想展開的小故事，并不僅僅作為故事存在，而是傳達著某種命運之思，散發(fā)著熱烈的、理想的光芒。

二

曹文軒的“兒童”書寫是多姿多彩的，呈現(xiàn)著各樣兒童的各色童年。他取材于當下都市生活的兒童小說，相較于詩意的鄉(xiāng)土書寫是毫不遜色的?！靶〗?jīng)典”中所收《八哥》《草環(huán)》等故事，節(jié)選自現(xiàn)代都市題材兒童小說“皮卡兄弟”系列。作品以自然而松弛的“幽默”筆調(diào)，講述城市男孩“皮卡”的童年，逼真再現(xiàn)了小男孩階段性的心智成長。作家完全以童心入角色，皮卡對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一只鳥，都報以一腔不屈不撓的真情付出。真摯的童心世界，濃郁的生活氣息，生動的細節(jié)呈現(xiàn)，成人與兒童善意“對峙”的詼諧場景，呈現(xiàn)了兒童與成人面對同一世界的不同“打開方式”。《會說話的鈴鐺》則是曹文軒“丁丁當當”系列開篇的故事。該系列的創(chuàng)作極具難度。作家以丁丁和當當兩個弱智男孩為主角，描寫他們的到來與他們艱辛的生存。在這樣一個獨特的、有限制的人物視角下，丁丁和當當?shù)拇嬖谂c際遇，常常成為人性的鏡子與心靈的試金石。在極致的悲劇面前，我們看到了生命內(nèi)里那股堅韌頑強的力量。奶奶，傻傻的兄弟倆，以弱者的形象倔強地與命運抗爭?！跋嘁罏槊钡那楦芯S系，直入人心的善惡描寫，于悲劇中升騰起熾熱的生命之氣。

曹文軒曾在上世紀80年代撰文分析兒童文學顯得“小氣、拘束”的原因（《中國80年代文學現(xiàn)象研究》），“小經(jīng)典”所輯短篇，顯示了曹文軒突圍性的創(chuàng)作理念，題材樣貌極為豐富?！缎∥舶汀分兴茉斓男∨ⅰ罢湔洹保菋寢屗Σ坏舻摹靶∥舶汀?。通過一場驚魂的“走失”，作家穿透了這重看似牢不可破的親昵，也敏銳捕捉了孩子奇妙的成長，極具典型性?！读缽潯仿涔P于城鄉(xiāng)文明碰撞中的孩子：三個對鄉(xiāng)間游戲心滿意足的好朋友，被一群突然闖入的城市滑板少年勾去了心魂。駕滑板追風，成為三個孩子共同的夢想。作品屢屢描寫少年在山路上滑行的畫面，紅透的楓葉隨風墜落，少年腳踏滑板如鷹滑翔。如此美好，正是夢想的味道?！而唽毢印分械镍唽?，心眼兒“透亮得像玻璃做的”。作家描寫這份美善遭到的調(diào)侃與不齒，也以一個孩子的視角，開啟面向人心的詢問。《第五只輪子》《天黑了，該回家了》則塑造了一些無辜地淪為“多余人”的孩子。前者是一個被醉漢撿到、遭村人厭棄的孩子，后者則因為父母的婚姻矛盾而陷入親情的“缺失”。作家心懷悲憫，將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小心翼翼地捧出，描繪心無芥蒂的孩子怎樣遭遇冷暴力，又怎樣于被孤立的絕望中顯露心底不泯的善意與溫暖的渴求。曹文軒筆下，描寫了各種原因?qū)е碌摹⒆涛陡鳟惖墓陋?。但在講述孤獨的同時，不是怨懟，而是升騰一個層次，講述深陷孤獨、孤立、種種生存尷尬中的不吝的“給予”，與他的幻想作品一樣，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

三

“小經(jīng)典”中，還有幾篇源自曹文軒普及度極高的經(jīng)典長篇?！豆陋氈谩愤x自《草房子》，《蘆花鞋》《冰項鏈》選自《青銅葵花》，《吼唱》是《山羊不吃天堂草》中的片段，《樹上的葉子就是我的家》選自《細米》，《青塔》取自《根鳥》。這些節(jié)選的段落，常常并非矛盾沖突最激烈的情節(jié)，而是切近于文學的“詩意”表達?！短J花鞋》是一個如同散文詩的段落。故事的推進被暫時擱置，作家以白描的筆法，展現(xiàn)一家人一起動手編織蘆花鞋的勞作場景。他們憑借自己的勞作，勾畫著未來的希望，等將“所有的”鞋都賣出去，就到鎮(zhèn)上的照相館照一張“體體面面”的全家福。這看似不實用的愿望，映出一家人對未來生活不滅的熱情?！侗楁湣芬彩恰肚嚆~葵花》中一個極其唯美的段落。作品不吝以細膩多姿的文字，展現(xiàn)生活中詩意的細節(jié)，展現(xiàn)人物不竭的、對生活之美的追尋之心。局促生活中仍滿懷向美的心愿，是曹文軒穿越苦難，傳遞給今天小讀者的精神養(yǎng)分?！豆陋氈谩飞鷦拥摹肮适铝鳌敝?，閃耀的景物描寫烘托出油麻地四時晨昏之美。在油麻地的美麗風景中，一群生龍活虎、赤誠相見的孩子們嬉戲、成長的畫面，浸潤著生活的質(zhì)感。《樹上的葉子就是我的家》中，極具藝術敏感與天賦的細米與梅紋分享“稻香渡”夜色下的瞬息變幻的美景，精致唯美，夢幻迷離。

這些被歸入“苦難”敘事的孩子形象，曹文軒筆下寫來，卻不是悲劇的調(diào)子，而是努力于艱難中展現(xiàn)有態(tài)度的生活與有溫度的人性。青銅與葵花困苦生活中不渝的兄妹情，因杜小康的家庭變故瞬間“盡釋前嫌”的桑桑，富有時卓爾不群，貧窮后亦能不卑不亢的杜小康，在掙扎打拼中堅守人格“底線”的明子，都是那樣的坦蕩而富有光彩。作品中，作家屢次用“干干凈凈”這個詞去描繪他筆下的人物。干干凈凈，是曹文軒作品的美學追求，也是曹文軒作品對生命態(tài)度的詮釋，不求耀眼奢華，但要干干凈凈，內(nèi)斂自律而有尊嚴。

高洪波曾以“三優(yōu)加一”概括曹文軒的創(chuàng)作，“優(yōu)雅的寫作姿態(tài)”“優(yōu)美的語言風格”“憂郁的審美情懷”，加一點“幽默感”，堪稱巧妙而全面。借助作家出版社這套“曹文軒小經(jīng)典”，曹文軒多年來、多個維度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被彰顯的與被掩映的，均得以穿越時間與版本的束縛，得到更加全面、立體的“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