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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煒論》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趙月斌  2020年01月08日12:12

作者:趙月斌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7月 ISBN:9787521203691

引論:大物時代的天真詩人和孤獨夢想家

即時的命名往往帶著過時的危險。對于所處的時代,誰能一語道破它的真髓呢?“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钡腋拐f的是一百年前的一百年前——“那時跟現(xiàn)在非常相像?!薄耙磺袌怨痰臇|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馬克思說的是他們的時代,可是一百年后堅固和神圣的東西似乎并未仍然存在。同是一百多年前,李鴻章在奏折上稱:我朝正處于“三千余年一大變局”。而今我們還是在說,當前中國正面臨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十九世紀和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好像都要應對重大變局,每一代人所處的時代好像都是重要時代。人類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無果的變局中——哪個時代無疑都是重要的,哪個時代都是當局者迷,我們就像爬在莫比斯環(huán)上的螞蟻,似乎每一步都在前進,又似乎每一步都是重復,所在之處即為中心,所謂中心又不過是世界的盡頭。就像現(xiàn)在——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個時代,當然是最好的,最高級的,可是誰又能想象,若干年以后,會不會發(fā)現(xiàn),原只當下一步就是天堂,卻未料走到了相反的方向?

人類的命運,大概永難脫苦難輪回,永難達到至善至美。其中原委,誰能說得清?“對于不可言說之物我們必須保持沉默?!比欢@世上總有一些心事浩茫興風狂嘯的人,他們往往看穿了華燈照宴,看透了太平成象,于是乎失望而至絕望,絕望而又企望且奢望,進而像西西弗斯那樣“致力于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yè)”,像孔夫子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像魯迅那樣“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這些荒謬的英雄不甘于沉默,不順服于他們的時代。他們用徒勞的一己之力留下了人心不死的神話。

太史公在《報任安書》中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彼^“倜儻非常之人”,即是像孔子、屈原、左丘明那樣的憂憤之士,他們因為“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方才發(fā)憤著書,以求以文章傳世。為了立言明志,即便受辱喪命,也在所不惜。此司馬遷所云:“雖萬被戮,豈有悔哉!”時至今日,這種士人風骨愈發(fā)鮮見,招搖過市的是犬儒鄉(xiāng)愿,巧言令色之徒,寫作成為一種投機鉆營的功利行為,世上再無舍生而取義的蘇格拉底,亦無“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范文正。偶有秉筆荷擔慷慨直言的人,可能也會像《野百合花》的作者那樣被難,像《魯迅批判》的作者那樣蒙冤,宣傳“爭一言以相殺,是貴義于其身”的子墨子,只能出現(xiàn)在兩千年前罷。說起來寫文章原非如此危險,一代一代以文名世賣文為生的多了去了,因言獲罪為文喪命的終是少數(shù)。更何況,有的人之所以背負厄運,不是因為生不逢時,不是因為不識時務,而是因為他們把文章得失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當他們決意“究天人之際”,“為天地立心”的時候,就注定要付出可怕的代價,大概這也是自司馬遷至魯迅、胡適以來,中國的人文傳統(tǒng)總也死不了垮不掉的原因吧。

當我們試圖討論張煒的時候,不免要考量作家與時代的關(guān)系,探究他的文學立場和精神向度,顯然,在他的作品中多少常會顯露一種高古老派的清風峻骨,他的寫作雖非金剛怒目劍拔弩張,卻從不缺少暗自蘊蓄的幽微之光,不缺少地火熔巖一樣的“古仁人之心”。張煒用他的天真和夢想道說時代的玄奧,把蒼茫大地和滿腔憂憤全都寫成了詩。

當今時代,把寫作當生命的作家,還有嗎?當然,肯定有,而且很多,有幾個人愿意把寫作說成玩文學呢?但凡寫點東西的,很會和個人的生命體驗相關(guān)聯(lián),把寫作比喻成生命,也是一種方便順口的說法。至于果真把寫作和生命融為一體,完全為寫作而生,以文學為命的,恐怕就少之又少了。這極少的當代作家中,張煒該是尤其顯目的一位。張煒不只是以文學為志業(yè),更是把它作為信仰和靈魂。他說:“文學是生命里固有的東西?!雹?“寫作……實在是一種靈魂的事情?!雹?“寫作是我生命的記錄。最后我會覺得,它與我的生命等值?!雹?對張煒而言,寫作就是自然而然的生命本能,就像震徹長空的電火霹靂,釋放出動人心魂的巨大能量。它源于自身并回映自身,同時也照徹了身外的世界。我們看到,張煒的文學生涯持續(xù)了近半個世紀,不僅創(chuàng)造力出奇地旺盛,且每每不乏奪人耳目之作。十九歲發(fā)表第一首詩,六十歲出版第二十部長篇小說,結(jié)集出版作品一千五百萬字,單從創(chuàng)作量上看,張煒當是最能寫的作家,而其長盛不衰的影響力,也使他成為當代文學的重鎮(zhèn),蜚聲海內(nèi)外的漢語作家。無論是位列正典的《古船》《九月寓言》,蔚為壯觀的長河小說《你在高原》,還是境界別出的《外省書》《刺猬歌》《獨藥師》,以及風姿綽約的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乃至演講、對話等,莫不隱現(xiàn)著生命的戰(zhàn)栗和時代的回響。張煒通過千萬文字寫出了一個異路獨行神思邈邈的“我”,對這個時代發(fā)生了沉勇堅忍的諤諤之聲,他用“圣徒般的耐力和意志”①?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地人鬼神聲氣相通,歷史與現(xiàn)實相沖撞的深妙世界。

“一個作家勞作一生,最后寫出的一個重要人物就是作家自己?!雹?“一個作家無論是寫了多少本書,其實都是寫‘同一本’……他最后完成的,只會是一本大書,一本人生的大書。”③?“作品只是生命的注釋,無論寫作怎樣曲折,也還是在注釋?!雹?張煒的全部作品實際就是一部不斷加厚的精神自傳。他就像精于術(shù)數(shù)卦象的占卜師,又像審慎嚴苛的訓詁家,總是在“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反復地推演天道人事的命理玄機,稽考家國世故,厘定自我運程。經(jīng)過不斷的分蘗增殖和注釋補正,張煒方才寫出了一部繁復而豐潤的大書。這部大書的中心人物就是張煒自己,它的主題便是張煒及其時代的漫漫心史。如此看待他的一千五百萬言似乎太顯簡單,我卻覺得這正是張煒的堂奧所在,通過這簡單的“一本書”、“一個人”,我們會看到多么浩渺的世界和多么幽邃的人生??!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奔幢闳绱?,該搖滾的還是要搖滾,該言說的還是要言說。管它轟的一響,還是噓的一聲,世界并未真的結(jié)束,所謂空心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毀滅性的流行病疫。人們還是要前赴后繼按部就班地過生活,過去講“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現(xiàn)在說“與時俱進,不忘初心”,以后還是要“時日依舊,生生長流”。一切總在消解,一切總在更生,我們能夠做的,好像只能是抓住當下,勿負未來。這是一個無名的世界,又是一個人人皆可命名的時代。面對無所歸依的渾渾時世,張煒一直是冷靜淡定的。從開始唱起“蘆青河之歌”,就表現(xiàn)得清醒而克制,甚至顯得有些保守,所謂“道德理想主義”對他就是一種褒貶參半的說法。但是如其所言:真正優(yōu)秀的作家,是必定走在許多人的認識前邊的,①?他們的確具有超越時代的思維力和創(chuàng)造力。②?張煒的作品正是走在了前邊,當我們耽于某種謬妄或迎向某種風潮的時候,張煒恰選擇了批判和拒絕,那種不合時宜的“保守”傾向,反而證明了他的敏感:比起眾多遲鈍的俗物,他往往及早察覺了可能的危險——他就是那個搶先發(fā)出警報的人。當霧霾肆虐演變成無法改觀的常態(tài)時,他在十幾年前就描述了這種“死亡之霧”。③?當人們拼命地大開發(fā)大發(fā)展的時候,他看到的是水臭河枯,生態(tài)惡化,“線性時間觀”的狹隘短視。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生產(chǎn)力大大解放,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全球化浪潮勢不可擋的今天,張煒對兇猛的物質(zhì)主義、實用主義始終持有一種“深刻的悲觀”。對他而言,“保守不是一種策略,而是一種品質(zhì)、一種科學精神?!雹?因此方可像刺猬一樣,安靜,自足,沒有什么侵犯性,甚至溫馴,膽怯,易受傷害,卻始終有一個不容侵犯的角落。⑤?他在這個“角落”里安身立命,自在自為,用長了棘刺的保守精神抵御著躁狂時代的騷動與喧嘩。

張煒說:“看一個作家是否重要、有個性、有創(chuàng)造性,主要看這個作家與其時代構(gòu)成什么關(guān)系。是一種緊張關(guān)系嗎?是獨立于世嗎?比如現(xiàn)在,物質(zhì)主義、消費主義,發(fā)泄和縱欲,是一個潮流,在這個潮流中,我們的作家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抵抗者嗎?是獨立思考者嗎?”⑥?盡管他也反思,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許多人,大量的仍然還是唱和,是在自覺不自覺地推動這個潮流,然而——“真正的作家、優(yōu)秀的作家,不可能不是反潮流的?!雹?“任何一個好的作家跟現(xiàn)實的緊張關(guān)系總是非常強烈的?!雹?真正的作家、好作家是一個樸素的自我定位,張煒固然認為,我們無力做出關(guān)于“時代”性質(zhì)的回答,但他未忘作家的本分就是“真實地記錄和表達,而不是回避生活”,③?所以我們才會看到,張煒一直帶著強烈的使命感,以反潮流的保守姿態(tài)對這個天地翻覆的“大物”時代予以決絕的回擊。他說,巨大的物質(zhì)要有巨大的精神來平衡,④?“大物”的時代尤其需要“大言”。⑤?他之所以推崇戰(zhàn)國時期的稷下學宮,就是因為稷下學人留下了耐得住幾千年咀嚼的曠世大言。就像孟子所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薄案毁F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薄熬又兀奁渖矶煜缕?。”“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薄斑@樣的大言之所以讓人不敢濫施妄議,那是因為它正義充盈,無私無隱,更因為言說者的一生行為都在為這些言論做出最好的注解?!雹?張煒顯然也是以這些圣者大言為高標的,他認清了大時代的大丑惡大隱患,痛恨“立功不立義”的野蠻發(fā)展,異化生存,因此才能“守住自己,不茍且、不跟隨、不嬉戲”,⑦?才能融入野地,推敲山河,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獨行者”。⑧?于此,他才“更多地牽掛這個世界”,⑨?用詩性之筆寫出了偉大時代的浩浩“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