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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槽馬》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陳剛  2020年01月08日12:19

作者:陳剛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 ISBN:9787521202984

引?子

想不到臥槽馬會是個地名。

覺得這應(yīng)該是靜伏在楚河漢界里的一顆棋子,還是充滿了殺機(jī)的一步險棋,叫臥槽照將。偏偏就真是個地名,那是攤開了打散了的幾個村莊,環(huán)著群山零零碎碎地分布在長江邊上,像個巨大的撮箕。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臥槽馬區(qū)還不叫區(qū),叫臥槽馬鄉(xiāng)。八十年代以前,叫臥槽馬公社。六十年代曾短暫叫過紅群公社,很快又改成了臥槽馬公社。民國時期,叫臥槽馬區(qū)公所??h志里說,無論明清,還是唐宋,用的都是這個名字。時光疾走,世事變遷,這個名字始終靜如止水。

臥槽馬,很有歷史滄桑感,就像一只蚊蟲被歷史滴落的松香裹住了,又吸吮了漫長的歲月,漸漸變硬,漸漸有了圓潤的色澤。如琥珀。

臥槽馬這個地名,原來是有些來頭的。

王麻子是臥槽馬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

十個麻子九個怪,花花點(diǎn)子像米篩。都說麻子心里面的鬼點(diǎn)子多,不好惹。王麻子軟得像根面條,有氣無力的樣子,看著就不像個厲害角色。他或許是十個里面沒有花點(diǎn)子的那個。解放前逃荒要飯來到了臥槽馬,逢年過節(jié)給村里人寫對聯(lián),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快速而潦草。廟里的破皇歷是村里唯一的一本書籍。

雖然他只讀過幾年私塾,但誰也不會懷疑他淵博的學(xué)識。后來被推薦到學(xué)校教語文,他像懷才不遇的秀才得到了重用,懷著知恩圖報的心,書教得相當(dāng)好。

王麻子串門聊天也像講課一樣有板有眼,尾音還翹上翹下,一只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但不管喝酒,三杯下肚,話特別多,蹬掉一只鞋,伸出二郞腿,手拽著腳腕子,眉飛色舞得不行,滾圓的麻窩變成了橢圓。他還在老遠(yuǎn)的地方,就有人嗅到了臭豆豉的味道。他的腳氣暴露了他的行蹤。馬上有人過來起哄,要他講故事。他會趕緊趿上鞋子,站起來背一段老三篇,張思德同志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還重……

王麻子的聲音像一團(tuán)火苗在愉快地抖動。接著他才用一種勝似朗誦的語氣大聲說,還是給你們講一講臥槽馬的故事吧。正午時刻的寂靜就這樣被他打破了。他臉上的麻窩就像滿天的繁星閃爍著光芒,熠熠生輝,實(shí)在是得意。

他用湖北大鼓的腔調(diào)唱了起來,話說那三國哎。剛唱一句,上前一步亮相,念白。準(zhǔn)確地說是公元222年吧。劉備為關(guān)羽報仇雪恨,揮師東征,屯兵夷陵,遭到吳國名將陸遜火燒連營,被吳軍鐵桶一樣圍困在了馬鞍山。

王麻子呷了一口茶,目光驚恐,似有無數(shù)金戈鐵馬的呼叫浸潤其中。嗨,緊要關(guān)頭,只見趙子龍率兵殺進(jìn)重圍,單騎救出了劉備。他清亮的聲音逆著時光,溯流而上,起伏跌宕。聽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驚愕,仿佛看見了一個千里走單騎的疾行背影正絕塵而去。

王麻子乘著酒興又踱開方步,扭動腰肢,亮出來兩根指頭,像一雙短粗的筷子,夾住了人們好奇的目光。手指一揮,比畫出馬蹄曾經(jīng)敲響過的地方。再接一句回龍調(diào),兜住敘述的散板。他們來到了山勢險峻的滾牛坡,趙子龍翻身下馬,扶住劉備徒步攀上將軍垴,最后一路倉皇逃到了白帝城。

王麻子停頓了一下,手搭涼棚,像個偵察敵情的輕騎兵,頓了頓,最后一次涮腰,又用嘴巴敲了一陣鑼鼓。這才指著腳下說,陸遜在這里臥槽叫將,差點(diǎn)擒獲了劉備。趙子龍從這里單騎救主,帶著劉備一路逃往白帝城。吳國追兵到了山高林密的這里,馬腿突然邁不動了。臥槽馬變成了別腿馬,豈止是別住了馬腿,那是別住了歷史。馬鞍山從此改叫臥槽馬。文書不長,半文半白,他半唱半演,能讓人聽出個大概。

說完,他攤開兩手,手里什么都沒有,就像歷史云煙早已隨風(fēng)消散。

全場寂靜,仿佛大家從一場闊大的夢中剛剛醒來。

王麻子成了臥槽馬人心醉神迷的偶像,三國英雄在他繪聲繪影的講述中呼之欲出,動人心弦。他讓人們看到了臥槽馬曾經(jīng)披掛過的歷史長袍,也讓大家知道了這個村莊的根深深地扎進(jìn)了歷史。

盡管在人類龐大的生存譜系中,臥槽馬這一丁點(diǎn)兒歷史痕跡,包括這片土地,也不過滄海一粟,就像探在池塘中的半抹花影,被風(fēng)一吹,噗地一閃,便隱去蹤跡。

但如果沒有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臥槽馬也許就如中國鄉(xiāng)村版圖上其他的自然村落一樣,多半以村民的姓氏命名,如田氏家族主宰村莊時,叫田家山村。若干年后,田氏家族衰落,羅氏家族崛起,村莊又會改名羅家坡村。或者以某地盛出的特產(chǎn)命名,如核桃荒村,如漆樹坳村。一個村莊,是盛產(chǎn)核桃的山包包。另一個村莊,是長滿漆樹的山坳坳。

臥槽馬有了歷史線索的牽引,就像與歷史攀上了遠(yuǎn)親,自然要高貴一些,而且意外地得到了一筆豐厚的歷史遺產(chǎn),那就是一個穩(wěn)健牢靠得可以安放數(shù)千年不變的地名。這個地名和歷史交織在一起,具有了抵抗社會變遷的內(nèi)功。

即使脫下了這件歷史的長袍,臥槽馬的風(fēng)景也是相當(dāng)不錯的。群山聳峙繞成一彎峽谷,峽谷又夾了一條蜿蜒的小溪,溪水清且淺,叫天池河,潺潺聲里一直流到長江。落日掉到小溪里,像個咸鴨蛋黃。天池河兩岸土地肥沃,每到秋季傍晚,晚霞蔚然,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萬畝水稻被夕陽映射出沉甸甸的光輝,相似的色調(diào)和震撼的場面很有幾分“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的景象。

人們站在落日的余暉里,巴望著徐徐到來的豐年,心里面堆滿了熟透的滿足。多年以來,人們總是把寬闊的日子過得像閑云。老人們喜歡蹲在墻根看空中的喜鵲,聽著它們嘰嘰喳喳的鳴叫。他們在喜鵲的歡叫聲里等到過回娘家的女兒,還有遠(yuǎn)方的親戚,甚至一條走失半年的狗。他們相信喜鵲總會給他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有些事情的發(fā)生總是突如其來,就像那次趙子龍和劉備突然造訪這里一樣。

那年春天,天氣似乎格外寒冷。臥槽馬大街小巷的屋檐上,掛著長短不一的冰凌,在陽光的照射下璀璨奪目。大家嘴里吐著白氣,牙齒咯咯咯地敲打出凜冽而寒冷的聲音,哆嗦著感受這場倒春寒。他們等著春雪化雨,相信離喜鵲開口的日子就不遠(yuǎn)了。

他們沒有等來春雨,等來了一場冰粒子。臥槽馬像一面戰(zhàn)鼓,被冰疙瘩敲得震天響。就在這個寒冷的夜晚,這里突然變得慌亂起來。從傍晚開始,狗就汪汪地從村頭咬到村尾,又從村尾咬回來,滿村子都是吠影吠聲。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們老早就上床,橫著比豎著扛餓,這是經(jīng)驗(yàn)。狗叫得再兇,也沒有人愿意起來查看。

第二天早晨,人們像往常一樣起床,喂豬,放雞,攆羊,一切顯得那么從容而輕盈,然后炊煙升起,飯菜飄香,又圍坐在桌上吃飯。忽然傳來一陣陣沉悶的轟鳴,整個村莊像篩糠,這些粗暴的聲音與靜謐的鄉(xiāng)村晨曲很不諧調(diào),是洶涌而至又連綿不斷,大家停止了咀嚼,飛奔到門外。他們不知道,這些聲音的到來,是一個強(qiáng)烈的信號,從此將持久攪亂甚至徹底改變臥槽馬平淡而孤寂的歲月。

驚恐萬狀的人們紛紛涌向了現(xiàn)場。正是百苗歡騰的季節(jié),綠意盎然,幾十輛東方紅牌推土機(jī),胸掛大紅花,煙筒里噴著丑陋的黑煙,發(fā)出石碾子一樣冷漠的聲音,只幾個回合,綠毯樣的莊稼苗就被黃泥巴裹成了花卷。推土機(jī)像一群在田間爬行的螃蟹,它們的吼叫聲蓋過了枝頭喜鵲的鳴叫。

人們很不滿意喜鵲帶來的喜訊被推土機(jī)的聲音淹沒了??礋狒[的村民們當(dāng)時就淌出了眼淚,不忍看下去了,就像看著自家的孩子正在被人傷害,碰得眼睛生疼。有人拍拍滿是補(bǔ)巴的褲子,扭著屁股離開了草腥四濺的現(xiàn)場。有人搬來了石頭,安靜地坐在上面看熱鬧。坐在石頭上的人得到了準(zhǔn)信。他們像信使一樣跑回去告訴村里人,臥槽馬是個好地方,那些人要在這里建一個軍工廠啦。

他們焦躁不安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又捶著心窩子對每個人講了一遍。這句話變成了絕望的哀號,在臥槽馬的上空久久飄蕩。

要說這個事情還是有征兆的。廣播里早就在說,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全國人民都籠罩在戰(zhàn)爭的陰云里。但臥槽馬的人還沉浸在閑云一樣的小日子里,國家的大事不是不關(guān)心,是弄不明白,他們都聽公社書記的。

書記覺得抓好階級斗爭促進(jìn)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就行了,是書記沒把世界的風(fēng)云變幻當(dāng)回事。這就有些不對了。社員們看到幾個神秘的綠軍裝已來過好幾次了??钢鴺?biāo)尺爬上滾牛坡,拿著望遠(yuǎn)鏡對將軍垴窺視,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活動。這已經(jīng)不是蛛絲馬跡了,是明目張膽的行徑。

社員們慌了,趕緊給書記報告。社員們失眉吊眼的臉通紅,聲音打戰(zhàn)。書記不慌,他邁著外八字,在院子里走官步。嘴上含著一根葉子煙,煙外層卷了報紙,貌似叼著一支香煙。他沒有點(diǎn)火,含在嘴里騙自己。他悄悄在自家屋檐溝坎上種了十幾窩白肋煙。如果放開抽,管不了兩個月。他要省著過年和在縣里開會時抽。煙不是無火自開的花。他試過,只要不點(diǎn)火冒煙,一根葉子煙可以含三天,管到過年很容易。這個昔日的佃農(nóng)覺得比糧倉里堆滿谷的富農(nóng)還要滋潤。

社員們的情報還沒匯報完,就被書記不耐煩地打斷了。書記很得意地從荷包里摸出一盒火柴,把平時不舍得抽的葉子煙點(diǎn)燃了。裹在煙上的報紙在翻卷,把上面的鉛字燙得吱吱叫。書記現(xiàn)在的神態(tài)比以前的大地主還要牛皮哄哄。他嘬著嘴把火柴吹滅了,晃幾晃,口氣輕狂地說,沒有調(diào)查哪來發(fā)言權(quán)呢?或許是城里的民兵在山上捉特務(wù)呢。

那個年代的特務(wù)真多,像夾皮襖里的虱子,總是捉不完。誰能想到王麻子是國民黨派過來潛伏的特務(wù)?他能搖頭晃腦地把臥槽馬的故事講得那么精彩。居然隱藏在人民內(nèi)部這么久,幸好被他的兒子王友忠檢舉揭發(fā)出來了。

幾年前的一個下午,革命群眾聚在公社院壩看《沙家浜》,臥槽馬的上空飄蕩著一股浩蕩之氣。王麻子扶著家里的門框咳嗽,像在捶一面破鑼,一錘接一錘,門口的樹葉都在震顫。他的聲音還是被阿慶嫂的唱腔壓了下去。群眾不停地鼓掌,喊好。王友忠看完戲回家,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在吐血,大口大口地往外噴。他咳血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剛開始只是痰里夾著血絲。但他一直瞞著,這下瞞不住了。

王麻子抹了一把沾在嘴角的血,怕癢似的扭著身子笑了。他花枝亂顫地給兒子安排后事。他說如果這樣病死了,就死得輕如鴻毛。他要像張思德一樣死得重如泰山。王友忠聽得心驚肉跳,淚如雨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他看見父親的嘴在動,一張一合,但他已經(jīng)聽不清父親在說什么了。他像被炮彈擊中一樣,有一種四散紛飛的感覺。

好多年過去,王友忠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場景。父子倆抱頭痛哭,王麻子臉上的每個麻窩都盛滿了淚水,明媚的陽光把他的麻臉照得閃閃發(fā)亮。

幾天后,王友忠像個凜然的英雄,走進(jìn)了公社大院。他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滾落,那是飽含多少悔恨和恥辱的淚水,從胸襟一直流到地上,淌滿了書記的辦公室。

透過蒙眬淚眼,他向書記吐出來一個驚天的秘密。書記緊張了,他把含在嘴里不冒煙的葉子煙收起來,用指頭敲打著桌面,快速思考應(yīng)對的辦法。民兵們沖進(jìn)王麻子昏暗的房間時,他正以一個奇怪的姿勢靠在床上,下半身埋在灰土土的被窩里,像半截剛剛從泥土里冒出來的植物。他已經(jīng)虛弱得坐立不穩(wěn)。身強(qiáng)力壯的民兵們像捉小雞一樣把他按倒在床上。

大家沒有搜出電臺、定時炸彈之類的敵特工具,但他們找到了一張泛黃的軍事地圖。鐵證如山。沒幾個回合,他就渾身篩糠一樣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與王友忠舉報的情況大體相當(dāng)。

這種事,只要一印證,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臥槽馬經(jīng)過了多少次鎮(zhèn)反運(yùn)動,居然還有漏網(wǎng)之魚。這個披著人民教師外衣的敵特分子,竟然在人民中間隱藏了這么多年。這簡直是赤裸裸地在向這個時代挑釁,與英雄的臥槽馬人民為敵。

臥槽馬的人都跑出來看特務(wù),他們只在畫報上和電影里看到過特務(wù),都戴著墨鏡梳著分頭,很洋氣。特務(wù)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農(nóng),太厲害、太高級了。結(jié)果卻大失所望,原來是王麻子。大家不免有些泄氣,甚至有點(diǎn)生氣,感覺被戲耍了。

在公社院壩唱樣板戲的臺子上,王麻子被反綁雙手,由兩個威風(fēng)凜凜的民兵架著,像拎著一件舊衣服。他已經(jīng)軟得站不穩(wěn)了,背上插一塊令牌樣的木板,名字上面還畫著叉。王謀遠(yuǎn),好生疏的名字。人們當(dāng)面喊王老師,背后叫王麻子,幾乎忘了他的名字。王麻子佝僂著腰,脖頸下滴了一攤汗,游移不定的目光似在尋找什么。下面都是黑乎乎的腦袋。他收緊了慌張,慢慢穩(wěn)住了神,面容安定,是處變不驚的神態(tài)。

書記站在臺子中央講話,臂上箍著紅袖章,手上拿個小紅本一揚(yáng)一揚(yáng)的,像在打著拍子。下面開始有人在議論,說書記以前是個佃農(nóng),農(nóng)閑販點(diǎn)篾貨,去山里賣篾貨正碰上鬧農(nóng)會。篾貨沒賣出去一件,餓得兩眼翻白,心一橫也跟著去鬧革命。一鬧鬧成了革命家,現(xiàn)在當(dāng)了大干部。據(jù)說天天吃豬肉,腸子都讓豬油給糊住了。大家又看他的腰,果然很粗,肚子鼓得像孕婦。忍不住再摸摸自己裝滿糠菜屎的肚子,里面發(fā)出一陣咕咕的叫聲。

大家正看得眼睛發(fā)癡、口水直流,胸戴大紅花的王友忠上臺了,義憤填膺的樣子,還咬牙切齒地舉著拳頭高呼口號。他不像是在批斗自己的父親,更像是在批斗殺父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