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0年第1期|曉航:天外(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0年第1期 | 曉航  2020年01月15日07:42
關鍵詞:曉航 江南 天外

老周和小李是寧城刑警支隊的搭檔,老周四十多歲,為人溫和,經(jīng)驗豐富。小李剛剛分來沒幾年,他大學畢業(yè),虛心好學,做事認真勤奮,頗得同事好評,兩人關系很好,總是以師徒相稱,合作起來算是順風順水。

老周有個習慣就是看報紙,這個時代紙媒已經(jīng)大不如前,但是他還是愛看。平時忙起來常常連軸轉(zhuǎn),偶爾閑的時候,老周會把單位訂的報紙一股腦拿過來,別管幾天前或者幾周前的放在一起看,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趣地關心著世界上的大事小事,娛樂新聞。每每小李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時,都會忍不住揶揄地說:“嘿嘿,老同志,去網(wǎng)上看吧,那上面什么都有?!?/p>

老周聽了總是不緊不慢地一笑說:“報紙有報紙的好處啊——”

“啥好處啊?”小李扭過頭問。

“它慢,正好適合我?!崩现茆蛔缘玫卣f。

“切,這只能說明你老啦?!毙±钚χ财沧煺f。

這一天,忙了很久的老周終于能閑上半天,他照例拿來堆了很厚的報紙看。他漫無目的卻心滿意足地翻著,所有的事情對他來說似乎就是上一刻發(fā)生的??戳撕靡粫?,一個社會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報紙上說,一個做琴的大師被揭露出來,他涉嫌造假,仿制那種很老的古琴。

“古琴值錢嗎?”老周問對面忙碌的小李。

小李抬眼看看老周,搖搖頭說:“不清楚,那是一種老掉牙的東西吧?”

“有多老?”老周問。

“你問問周圍的人,看誰知道?”小李指了一下四周,周圍的同事都在忙,沒人理老周。

老周沒說什么,摸著下巴沉思起來。他想起一件事,前些年有個不起眼的小案子,支隊一直沒破,有人一直在偷古琴,每一次都得手,這事兒每隔一段時間就發(fā)生一次。

“怎么了?”小李這時問,老周看似隨意地提起那個案子,小李的腦子非??欤R上想起來,他看過隊里的很多老檔案,確實有這么一件積案,那個賊來無影去無蹤,作案時間沒什么規(guī)律,一直逍遙法外。

“師傅,你想說啥?”小李注意起來。

“很簡單,按照報紙上的說法,好的古琴是很值錢的,我們之前可能都疏忽了這一點。”老周點點桌上的報紙說。

“好的,我明白了,我馬上去查資料?!毙±钫f。

兩天之后,小李收集了有關這個積案的所有資料,他和老周分析對比之后,得出一個明顯的結(jié)論,這個賊一直在寧城的周邊區(qū)域里活動,小李又擴大材料檢索范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事實,寧城具有悠久的古琴傳統(tǒng),曾經(jīng)是各種古琴門派輩出的地方,那個賊也許是很看重這件事?但要說他這么有文化,也真是太稀罕了,這得是個什么樣的人才?

好巧不巧,不久,老周和小李得到了一個新消息。在寧城的郊縣,有一個大型的考古現(xiàn)場,在發(fā)掘古墓時,出土了一張珍貴的古琴,據(jù)考古人員推測,也許之后還會有古琴出現(xiàn)。老周和小李立刻驅(qū)車前往,他們初步問了一些情況,就換上便衣,在那里不聲不響地等著,他們猜想,既然那個賊喜歡古琴,他也許會來看看??上?,他們猜錯了,在那個寬闊而荒涼的現(xiàn)場,從早到晚,除了考古人員,沒有別人再來過。在回去的路上,師徒倆一邊開車一邊閑聊,快進城時,小李對老周說:“師傅,看樣子,我們得換思路。”

“是的,我也這么想,咱們還是沒有摸清他的脈?!崩现苷f。

丁離裳的那份工作還算不錯。她任職的公司是一家貿(mào)易公司,專門做出口家具,她是這家民企的財務總監(jiān),公司的總經(jīng)理是丈夫前妻的兒子,她的老公是董事長,近幾年一直在國外的公司坐鎮(zhèn),主要打理對外業(yè)務。

丁離裳長得很瘦,她容顏寡淡,笑容有些模糊,時時讓人覺得若有所思。這些年企業(yè)確實不好做,也許是工廠欠錢或者被欠錢的次數(shù)太多了,她早被鍛煉得情緒穩(wěn)定,處變不驚。沒人知道,在她淡定的外表下,內(nèi)心還有孤獨而傷感的一面,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睡不好覺,一度覺得自己有些抑郁,她一直猶豫是不是要去看醫(yī)生,可有一回都走到醫(yī)院門口又回來了。為了治療失眠,她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去練習鋼管舞,她對那種近年剛剛興起、一打眼看起來不那么正經(jīng)的舞蹈很感興趣,她覺得這件事應該對她有好處,似乎只有在跳舞的時候她才能面對自己,才擁有真正的自我。

夜晚,當警察們找到丁離裳時,是在一個異常喧鬧的夜總會。九點多一點,丁離裳正在舞臺上表演,她衣著暴露,紫色頭發(fā),紫色嘴唇,舞蹈時她的動作剛勁且靈活,贏得了觀眾們由衷的喝彩。走下臺之后,警察們在演員的化妝室外攔住了她,反復問了兩次,確認她是丁離裳后,小李給丁離裳遞上一顆煙,三個人就邊抽煙邊攀談起來,兩位警官沒有繞圈子,他們直接談起了手中的案子,他們談到那個賊,說起他的行動,他們坦率地向丁離裳承認有些事兒搞不清楚,比如,他們奇怪地發(fā)現(xiàn),那個賊似乎是按照古琴的門派在偷,而他的下一個目標,按照他們的推理,很可能就是壺瓶山丁氏。

“丁女士,我們想問您一個問題,你們的門派有沒有一張或者幾張價值連城的古琴?”老周問丁離裳。

丁離裳抽著煙想了想說:“不知道,那種東西現(xiàn)在還值錢嗎?”

小李聽了說:“應該挺值錢的,我們做了調(diào)查,古琴的價格最近越來越貴,這些年經(jīng)濟形勢好,大家有錢了,而且古典文化復蘇,所以搞收藏的人很多,過去那些老東西都開始漲價了。”

“是嗎?”丁離裳不大相信,“也許,古琴的漲價會有通貨膨脹的原因,這些年通脹也很厲害的?!彼凑兆约贺攧湛偙O(jiān)的思路想。

“您的父親在離世前給您留下過什么嗎?有沒有古琴?”老周又問。

丁離裳聽了老周的話,仰著頭又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搖搖頭。

“他會不會留給別人了,如果您不了解,能幫我們問問嗎?”小李說。

在壺瓶山,有個關于壺瓶世界的悠久傳說。據(jù)說,世界的一切都肇始于一個仙人。

仙人一直在一個混沌世界中旅行,他帶了一個瓶子,瓶子中裝滿渾濁的水,水中有一半是沙子。某一天,仙人來到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地方,他坐下來,把瓶子放下。

這一坐就是幾百年——

仙人等水安靜下來,讓瓶中的沙土一點點沉淀下去之后,他才把水倒出去,不緊不慢地開始創(chuàng)造瓶子中的一切,空氣,陽光,河流,山峰,森林,草原。為了美觀,仙人還在瓶子四周刻畫出各種迷人的云,又在地上種植花朵,最后,他開始細心地建造絲麗川小鎮(zhèn),他把它當作一件工藝品來完成,小橋流水,白墻灰瓦,巷陌人家,歌舍酒肆,一應俱全。小鎮(zhèn)完工后,如果從瓶子外面看進去,整個壺瓶山就像一個鼻煙壺里的世界,那個世界應有盡有,美麗無比。

從古琴的造詣上來說,丁秋山應該是那個時代的絕頂高手。

他自小家學淵源,跟父親習琴十載。成年之后他走遍各種名山大川,求師學藝,訪親問友。由于虛心好學,又天資聰穎,他頗得各位古琴名家青睞,所學甚為廣博,各種門派的經(jīng)典之作幾乎都一一參研過。

丁秋山游學有年,思考徘徊了很長時間,決定走自己的路。他遍尋大江南北,某一日來到壺瓶山,此地風景如畫,他信步走入山中,在云霧之中偶然發(fā)現(xiàn)了絲麗川這個桃花源一般的所在,丁秋山于是在此定居下來,他立志在這里終身習琴,參悟人生大道。

丁秋山一住就是幾十年,偶爾他會去山外,跟各位琴家談琴論道。雖說各個門派各有優(yōu)勢,且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是丁秋山確實是不世出的高手,他的領悟能力、參研能力、以及創(chuàng)新能力都非同輩所能及,多年潛心鉆研之后,丁秋山的琴藝如大鵬展翅一般一飛沖天,眾人只能仰望,再有傲骨再嘴硬的人也都在心下服了,自此江湖上公推丁秋山琴藝天下第一。

丁秋山年輕時琴風剛勁,琴音如奔雷激蕩,嘈雜迅疾,年紀漸長,琴風變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如同江流廣布,綿遠徐延,老年時丁秋山則謹慎了很多,每每彈琴,都是先沐浴焚香,在琴前枯坐半晌,方才入手。他的琴聲與過去決然兩樣,時而沉郁,時而喑啞,時而跳躍,時而殘破得只剩弦外之音,令人深思又令人猶疑。

丁秋山后來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施與塵,一個叫涂笑。施與塵自小溫和老成,為人品行端正,頗有名門正派的風范,涂笑則丟三落四,不拘小節(jié),卻異常聰明,往往能理解弦外之意。兩人在老師的栽培下,都慢慢成為了青年高手,他們不時出山比賽,兩人因技藝絕佳,不斷斬獲各種比賽的大獎,名聲逐漸為山外眾人所熟知。

丁秋山曾復原過許多古代名曲,到了后來,他不滿于復古,開始進行獨立創(chuàng)作。他寫的曲子并不多,但是首首精彩,既得古人之意,又有現(xiàn)代風采。他這一生中有一首最鐘愛的曲子叫作《天外》,這是一個大部頭的作品,一共有九章,那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里創(chuàng)作的。那個曲子的曲譜,他從來秘不示人,徒弟們也只是約略知道個大概。師父曾經(jīng)告訴過他們,《天外》每一章的開頭是固定的,其余部分則很多來自于即興,他每一次彈都會有新的版本,只有那些很精彩的版本才會被記錄下來。丁秋山創(chuàng)作《天外》時身體已經(jīng)相當不好,一般白天的時候他都在睡覺,到了晚上,在夜深人靜之際,他才搬一把椅子出來,坐在院子當中極慢極慢一點點地彈出來。夏秋之際,山中已顯涼意,蟲兒不停鳴叫,丁秋山佝僂著身子,在星空下側(cè)耳傾聽,他邊聽邊彈邊記著什么,那種情形讓人看了既覺得有點高深莫測,又有點替他心酸。

很可惜,丁秋山最終沒能完成《天外》的創(chuàng)作就撒手人寰了。

對于丁離裳來說,她并不太愿意回首過去。父親丁秋山一生嚴謹認真,勤奮堅忍,在古琴的道路上孜孜不倦地求索。丁離裳的母親本也是古琴世家出身,年輕時很看好父親,覺得父親前途無量。但是很可惜,父親所處的時代令人頹喪,它世俗而商業(yè),沒什么人講求理想,倒是成天到晚都在談論利益。丁秋山為人清高異常,他選擇無視這一切,主動逃離了自己所在的大城市,搬到壺瓶山里的絲麗川小鎮(zhèn)居住,兩耳不聞窗外事,潛心鉆研創(chuàng)作。

丁離裳的母親卻不以為然,她和丁秋山一樣都在經(jīng)歷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她對世俗生活很有興趣,而對于古琴,她卻經(jīng)歷了從信仰,到懷疑,再到動搖的整個過程,經(jīng)過認真而痛苦的思考,她認為時代是對的,丁秋山是錯的,古琴終將沒落,她必須要過更現(xiàn)代的也更現(xiàn)實的生活。

就這樣,丁離裳的父親和母親在思想上分道揚鑣,他們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沖突,她小時候最常見的情景就是父母兩人大吵之后互不理睬,這種冷漠與相互憎恨的場景給了她非常負面的印象,因此她養(yǎng)成了一種自己獨處的習慣。后來母親再也忍受不了父親的一意孤行,毅然出走,嫁給了一個現(xiàn)代藝術家,去追尋那種她渴望的生活,而父親則一直在山中默默堅守,他在清貧之中越來越寡言,只是更努力地投入到古琴研究中。

父母離異無疑對丁離裳造成了很大傷害,丁離裳被母親無情拋棄之后,一度非常恨她,她覺得她太冷漠太自私了,而母親走后,父親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每天都是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情,對她不管不顧。父母的不負責任,造就了丁離裳的孤獨和冷靜,她必須事事自己想清楚,因為無人可以依靠。

丁秋山離世之后,丁離裳離開了絲麗川,她放棄古琴,走上了一條獨特的生活道路。

丁離裳上了大學。大學中,她的朋友不多,很少跟別人出去玩,唯一的愛好就是自己出去畫畫,在一個湖邊支開畫架自在地待上一天。她小時候就常常這樣,父母那時總是悄悄觀察她,甚至在背后議論她到底像誰,他們最后的結(jié)論是她誰也不像,就像她自己。

丁離裳順利地大學畢業(yè),由于她學的是財會專業(yè),就在一個公司做了會計。她的入職完全是偶然的,面試那天,公司總經(jīng)理在座,他先問了她一些基本情況,比如計算機能力、英語水平什么的,她都回答說,還行吧??偨?jīng)理又問她,你成績怎么樣?一般,她回答,他又問,那你有什么特長嗎?丁離裳想想,搖搖頭說,沒有。總經(jīng)理一愣,說,小姑娘,你很誠實啊,你這么應試,能找到工作嗎?丁離裳聽了淡淡一笑,說,我最大的優(yōu)點是能在一個地方一直待著,直到把每一件最小的事兒做到最好,總經(jīng)理聽了有些意外地笑了,他恰好需要這樣的人。

丁離裳得到了一個會計的職位,她果然是一個特別踏實的人。她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聲不響地在這個公司度過了五年,她租的房子離公司只有五分鐘,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給自己做飯,偶爾獨自去看看電影,她還是沒什么朋友。

一個夏天的晚上,由于雷陣雨,丁離裳被耽擱在辦公室里。她加了一會兒班,雨一直沒停,半途,總經(jīng)理回來了,他明顯是喝了酒,從他乒乒乓乓稍顯魯莽的動作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喝了不少,總經(jīng)理走到自己的座位,仰躺在椅子上,丁離裳看了他一眼,隔了一會兒,起身倒了一杯水,給他送了過去。

那天晚上,他們兩人搞到了一起。

這一切不是無意中發(fā)生的,是丁離裳想好的。她做事要比她父親實惠得多,總經(jīng)理是個離了婚的男人,比她大不少,但總體上看來,這家伙算是一表人才,相當優(yōu)秀。丁離裳早就暗暗看中了他,可他周圍環(huán)繞著眾多女性,相比之下,她的條件太一般了。為了在競爭中獲勝,她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加班,總經(jīng)理這人是個工作狂,她想,如果多加班就能創(chuàng)造更多跟他獨處的機會。果然,這一步棋她走對了,而總經(jīng)理從內(nèi)心里也看不上那些嘰嘰喳喳、相當虛榮的女孩兒,他更喜歡沉穩(wěn)和安靜的性格,所以兩人就這樣順水推舟地彼此接納了。

不久,丁離裳和總經(jīng)理結(jié)了婚,很快他們就有了一個女兒。

很多年后,丁離裳過上了一個相當富足的生活,本來歲月足夠靜好,可由于業(yè)務發(fā)展的需要,她老公在國外開起了分公司,外面的事情不好搞,他只好身體力行,自己去國外分公司盯著,把國內(nèi)這攤兒交給她以及他前妻的兒子來管理??刹幻畹氖牵煞蛴捎陂L期在外,身邊慢慢有了人,丁離裳得知后,起初也是心里起急,可后來她想,他在異國他鄉(xiāng)拼得這么狠,有一個人來照顧也不算壞事,況且她知道他的為人,他不會那么不負責任地拋棄家庭,這里邊既牽扯到女兒,也牽扯到財務問題,他不會傻到讓他的財產(chǎn)分去一半。

可是,兩地分居的生活確實孤寂,實在寂寞時,丁離裳也會悄悄去夜場玩。她遇到過一些男人,不是乏善可陳,就是特別饑渴,有一回她被一個男人的粗俗給氣哭了,對方還覺得她裝,罵了她一句,起身走了。某一天,她在一個俱樂部里看到了有人在跳鋼管舞,她一下子喜歡上了它,不由分說地練了起來。這種舞很快讓她徹底沉浸其中,完全不想其他事情,她的男朋友就是跳鋼管舞認識的,他比她小幾歲,是她練舞時的舞伴,他英俊帥氣,充滿著青春的活力,而且還異常喜歡她的身體,她后來開了一家西餐廳,讓他來當幫手。

讓丁離裳沒有想到的是,警察的到訪成了一個契機,它好像一只打火機點燃了屋子當中的唯一一支蠟燭一般,把過去的時光都照亮了。

一天上午,當她處理完公司財務上的事兒,腦海之中忽然回想起學過的一個古琴曲譜,那首曲子她早就忘了,但是不知為什么那一刻卻突然完好無缺地回到她的記憶中,就如同從未消失一般。丁離裳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慵懶的陽光,她端著一杯茶,茶的熱氣在陽光下緩緩升起,她覺得這是生活在暗示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也怪了,那天上午尤其安靜,十點之后,既沒有電話,也沒有人再找她來辦事簽字,丁離裳很偶然地有了一塊空閑時間,那種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讓她有一種隱隱的幸福感。在喝第三杯茶時,丁離裳想起了她的母親,有一個情形她一直記得,大概是在她五六歲的時候,母親抱著她坐在院子里,她睜著眼睛好奇地看著外面的世界,而母親正陶醉地哼著一首外國歌,很久之后母親告訴她,那首歌叫作my way。

就是在那一瞬間,丁離裳決定去看看母親。

丁離裳動了身,她坐高鐵去了不遠的一個城市。高鐵速度很快,到站之后她打了一輛車,直奔母親的住所。她來到一個老舊的小區(qū),小區(qū)環(huán)境很差,甚至有點臟,連門衛(wèi)都是懶懶洋洋的。她找對了樓號,上了四樓,對著一扇沒安防盜門的敲了幾下,一會兒,房間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門沒鎖?!?/p>

丁離裳推門而入,那是一個一室一廳的房間,房間中的陳設相當簡單,一張桌子,一張床,兩個柜子,窗臺上似乎還有土,顯然是好久沒打掃了。

“我在陽臺上——”丁離裳的母親喊道。

丁離裳來到陽臺,陽臺很小,放了一張小桌和兩把椅子。桌上有一個煙灰缸,母親正在抽煙,手邊放了半杯洋酒。

“離離,你來了?”母親向她揚起笑容問。

丁離裳盯著母親看,她黑了、瘦了,身上披了一件燦爛的披肩,耳邊吊了兩個碩大而夸張的耳環(huán),不過她的精神顯得很好,母女倆有著一模一樣的笑容,那笑容顯示出遺傳的神奇力量。

丁離裳的眼中忽然涌起淚水,她想說什么,又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母親看到她這個樣子,就揚揚手說:“別,別那么多愁善感,你媽我很好!”

丁離裳聽了,不得不笑起來,雖然眼中還帶著淚花,她有點泄氣地說:“媽,你還這么直白?”

“那怎么了,我不一直在尋求真我嗎?”母親說著,指著另一張椅子說,“坐吧,喝點嗎?”

“不?!倍‰x裳搖搖頭,她坐下,拿起母親的煙點上。

“我剛從非洲回來,去看了乞力馬扎羅山,那是非洲最高的山脈,它既是火山也是雪山,真美啊——”母親神清氣爽地說。

丁離裳耐心聽著母親嘮叨。母親后來又離了婚,離婚之后,也有幾段情感但都不了了之,目前她是什么狀態(tài)靠什么生活,她一無所知。

“你來得正是時候,過幾天我還要走?!蹦赣H抽了口煙說。

“去哪兒?”丁離裳問。

“去南美,看看熱帶雨林,看看潘帕斯高原?!蹦赣H說。

“你就這么一直走下去?”丁離裳不解地問。

“當然,就這么走下去,這種生活適合我?!蹦赣H說,丁離裳在這一瞬間看到了母親的白發(fā),她的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一閃而過,她想,是不是只有孤獨的人才無法停止腳步呢?

“你怎么樣?現(xiàn)在?!蹦赣H問。

“我很好,女兒上學了,老公在外面掙錢,我們過得不錯?!倍‰x裳抽了口煙說。

“那太好了?!蹦赣H寬慰地笑了起來,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丁離裳的手,她的手很有力,但是相當粗糙。

“找我有事兒嗎?”母親這時又問。

“有個小事兒,”丁離裳說,“我想問問,我爸有收藏古琴的愛好嗎?”

“有啊?!蹦赣H肯定地說。

“那他收藏的古琴后來去哪兒了?”丁離裳問。

母親想想說:“你父親確實收藏古琴多年,但是他有一個習慣,只收藏最喜歡的一張琴,其他的都交換出去。他手中最后的一張琴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得問問最后時刻在他身邊的人,比如你的兩個師兄?!?/p>

丁離裳回到了家,她覺得這一趟是去對了。這些年,她和母親的聯(lián)系很少,她的心中從少年時代起就帶有對母親的種種抱怨,怨恨她不負責任的離家出走。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歲月是那么有力量,時間可以使人們變得寬容,不知道從何時起,她把那些傷痛慢慢遺忘了,直到有了女兒之后,她才完全平靜下來。這一次她和母親相談甚歡,這是很少有的,她第一次以一個成年人的角度重新審視母親的人生,其實,母親是個敢作敢當?shù)娜耍矣谧非笞约合胍纳?,而她到了現(xiàn)在,依然對自己的生活充滿迷惘。分別時,母親如同一個小孩子一般緊緊地摟著她,并且由衷地說出“謝謝”兩字,她于瞬間就被觸動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終于知道了這次出行的意義,與母親和解,與生活和解,與過去和解——

在高鐵上,丁離裳又想起了她的兩位師兄,當年與他們朝夕相處,是那樣的親密無間。但是離開絲麗川之后,她很少與他們聯(lián)系,頂多是逢年過節(jié)相互問候一下。漸漸地,她與他們變得隔膜,之后是遙遠進而陌生。丁離裳猜測他們可能還在過著那種不可思議的生活,沒有物質(zhì)基礎,只有堅持和信念,她的內(nèi)心對他們既佩服也疑惑,她不喜歡那種清貧而孤獨的狀態(tài),那是父親一生的道路。

幾周之后,在一個傍晚,丁離裳決定奔赴一個遙遠的當年之約,他們幾個人曾經(jīng)約定,在離開絲麗川之后二十年再相聚。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她本以為這二十年之約只是說說而已,但是沒想到,它如同一顆埋在她心中的種子,雖潛伏很久,卻一直活著,遇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母親的一句話,它就發(fā)芽、生長開來。

丁秋山最終沒有能完成那首對他最重要的《天外》,他臨去世之前,把兩個徒弟以及女兒分別叫進房間,與他們長談,并囑咐他們未來一定要分道揚鑣。

丁秋山去世之后,他被葬在了壺瓶山中他最喜歡的一個潭水之畔。那里有一塊瀑布,從半山腰落下,瀑布下形成一汪碧玉般的深潭。丁秋山當年很喜歡坐在潭水不遠處或撫琴或沉思。如今密林深處的一塊空地上有丁秋山的一塊墓碑,墓碑上寫著:聽琴人丁秋山,然后是小字的年月日,聽琴人三個字顯然頗具深意。

三個人就此分手,分別離開了絲麗川小鎮(zhèn),天各一方。

二十年白駒過隙般很快就過去了。壺瓶山的世界卻幾乎沒有變樣,依然是小鎮(zhèn)寧靜,溪流潺潺,白云纏繞,青山永駐。

在山中的那口深潭旁,一個人走入密林深處,在那塊寫著“聽琴人”的石碑前站定,深深地三鞠躬。山林靜默,微風拂動,他回憶著悠悠歲月,眼中不禁泛起淚光。他是施與塵。

他比原來胖了,面容依然白凈。這些年他先在一個音樂學院教書,后來自己出來創(chuàng)辦了一個古琴研究會,培養(yǎng)了很多弟子。施與塵不僅古琴技藝精湛,而且為人謙和,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與各門各派常常共同切磋,取長補短,時間一長,施與塵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隱隱有了領袖風范。

不多久,林中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一個家伙背著旅行包,長發(fā)披肩,臉上胡子拉碴地走過來。他是涂笑,手里拎著一瓶酒,走到丁秋山的墓前,他先是三鞠躬,然后打開酒瓶,咕嘟咕嘟把半瓶酒倒進了土地里。

涂笑蹲在地上看著老師的墓碑,長久之后才說:“老師,我來看您了,您忙不?要不,您先喝兩口?”

“你確定老師愛喝這種酒?”施與塵站在一旁問他。

“不確定,這是我住的那個小山村里一戶人家自釀的,是好酒,想讓老師嘗嘗。”涂笑回過頭說。

涂笑站起身,施與塵走過來和他并肩站著,面對著老師的墓碑。

“你只差三分鐘,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死約會。”施與塵看看表說。

“喝酒誤事啊,不然我會比你早,這酒,烈——”涂笑晃動著酒瓶說。

“師妹會來嗎?多年沒她的音信了。”施與塵嘆息一聲。

“隨她去吧,來也好,不來也好,只要她過得好就好。”涂笑說。

“師弟,還彈琴嗎?”施與塵這時轉(zhuǎn)過頭盯著涂笑問。

“一天也不敢忘?!蓖啃φf。

“太好了,看樣子,我們有必要切磋一下了?!笔┡c塵笑著說。

“愿意之至,我一直等著這一天呢——”涂笑笑嘻嘻地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