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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朔方》2020年第1期|周立民:澳門二十章
來源:《朔方》2020年第1期 | 周立民  2020年01月16日08:08
關(guān)鍵詞:澳門二十章 周立民 朔方

一、一道彩虹

一面是煙波浩渺的大海,一面橫著的是城市,悠悠白云,天氣晴好。飛機下降時,有一道優(yōu)美的彩虹從白云間穿過。仔細確認,不是幻覺,就是七彩之虹。坐了多少次飛機,很少遇到彩虹,我不禁心生歡喜。

前兩次來澳門,我都是從香港坐船來的。一伙人來開會,匆匆上船,一路上說說笑笑,只覺得外面浪花翻滾,見到山,見到房子,澳門就到了。這種直接進入,來了就開會,開完就走的方式,令我對澳門只有浮光掠影的印象。就像那道彩虹,眼睛捕獲了麗影,心里卻懷疑它的真實性。不過,哪怕匆匆一瞬的照面,它還是讓人欣喜,讓人懷念。

后來,我查地圖,從香港來應(yīng)該過伶仃洋的。澳門外圍的這片海域是當(dāng)年宋元大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1279年,丞相陸秀夫背著皇帝趙昺投海自盡,大宋王朝由此終結(jié)。在這前一年,文天祥被俘,過伶仃洋(零丁洋)時,他做了一首千古傳誦的《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蹦钸@首詩時,我在遙遠的北國,伶仃洋比蓬萊仙山還遠。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坐著船,兩次由它而過,竟渾然不覺。那可是我小學(xué)時候就背過的詩啊。

二、每個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澳門,像一朵美麗的蓮花浮在南中國海上,吐露著自己的芬芳。對于那些漂洋過海的人,在茫茫大海中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小島,一定也是驚喜異常,心中頓時添了許多安全和溫暖。

七十七年前,戰(zhàn)爭的烽火燃到香港時,一批文化人從香港過伶仃洋倉皇而來,到了澳門,他們才長舒一口氣。日軍攻陷香港,柳亞子、何香凝、茅盾、夏衍、鄒韜奮、范長江、胡風(fēng)、丁聰、郁風(fēng)及其家屬等民主人士和文化人緊急撤離,兵荒馬亂,哪有那么容易走?幸好,中共中央和在重慶的南方局直接領(lǐng)導(dǎo)下,東江游擊隊(東江縱隊的前身)與香港、澳門等地的黨組織緊密配合,才在日軍的眼皮底下完成大營救。作家茅盾稱,這是“抗戰(zhàn)以來(簡直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茅盾:《脫險雜記》,第186頁,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0年3月版)當(dāng)時營救的路線有兩條,一條是從九龍出走,由東江游擊隊護送,經(jīng)大霧山,到寶安游擊區(qū);或是經(jīng)大鵬灣到惠陽游擊區(qū)。茅盾、鄒韜奮、廖承志等人走這條路。還有一條走西線的水路,他們在香港大中華酒店集中,坐走私船,經(jīng)長洲島過伶仃洋到澳門,再在澳門黨組織幫助下,經(jīng)廣州灣(今湛江)或江門、臺山等地,輾轉(zhuǎn)到內(nèi)地。從這條路撤退的文化人有夏衍、范長江、司徒慧敏、蔡楚生、金山、金仲華、王瑩、鄭安娜、謝和賡、郁風(fēng)等,后來李少石、廖夢醒夫婦也是這么走的。

當(dāng)時走這條路的《華商報》記者華嘉,回憶到達澳門后的情形:

澳門當(dāng)時所處的地位很特別。葡萄牙那時還算是個中立國,日本軍隊沒有占領(lǐng)澳門,但實際上澳門政府卻不能不依附于日本軍隊。因為澳門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一個孤島,澳門人一切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諸如糧食、肉菜、油鹽、食水等等,都得廣東內(nèi)地供給,否則是很難生存的。因此,澳門雖然不像香港那樣一片戰(zhàn)亂,表面看來比較平靜,實際上治安很壞。白天還好,晚上卻成了死市。澳門本來是著名的“東方賭城”,現(xiàn)在已看不到賭城夜生活,倒是搶風(fēng)甚盛。澳門確實是不易生活,政府也沒辦法,因此也同香港一樣,同日本軍隊勾結(jié)一起,實行疏散居民的政策。因此,從澳門通往石歧的歧關(guān)路,現(xiàn)在卻成了主要的交通線,除了商販來往,每天都有不少香港和澳門的難民,從這里回到淪陷區(qū)去。

我們到了澳門,按址找到了一條小街的樓房,這里已經(jīng)住了不少從香港來的人。我們住在二樓的一個大房間里。有次我上三樓找人,卻看見梁漱溟獨自一人在房間里。他是民主同盟的知名人士,《光明報》社長,怕給人認出來,他從不下樓,一天三頓都是送上去吃的。后來我被通知,裝作病人去境湖醫(yī)院找一個人,他告訴我,從澳門回內(nèi)地去,有兩條路:陸路就是走歧關(guān)路,水路是坐船到臺山都斛。前者要經(jīng)過日本占領(lǐng)的淪陷區(qū),后者船少人多且海上也不安全。最后他才說出是范長江的主意,要我們這批人試闖歧關(guān)路……(華嘉:《香港脫險記》,《勝利大營救》第327頁,解放軍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里面提到的“去境湖醫(yī)院找一個人”,可能是柯麟醫(yī)生。司徒慧敏的回憶中,談到當(dāng)時在澳門可以依賴的關(guān)系中有他:“我們16個人是分批走的,最早走的有我、夏衍、金山、王瑩、郁風(fēng)、謝和賡、金仲華和張云喬。我們在長洲停了一天,第二天凌晨坐船去澳門。在澳門,我們遇到一些人,一個是柯麟醫(yī)生,他在那里開鏡湖醫(yī)院;一個姓黃的廣西人,后來是國民黨的立法委員;還有個叫黃啟漢(新中國成立后在國務(wù)院參事室工作)。我們利用這些關(guān)系,化裝成富人,坐走私船離開澳門。在澳門的幾天,我們又和蔡楚生相會了?!保ㄋ就交勖簦骸?942年從香港撤出的經(jīng)過》,《勝利大營救》第318頁)鏡湖醫(yī)院(Kiang Wu Hospital)在澳門大名鼎鼎,由鏡湖慈善協(xié)會在1871年創(chuàng)建,原本只有中醫(yī),1892年孫中山到鏡湖醫(yī)院行醫(yī),成為澳門第一位華人西醫(yī),也開了鏡湖醫(yī)院西醫(yī)治病的先例。澳門鏡湖慈善會,也是歷史悠久的華人民間慈善社團,救死扶傷,救災(zāi)賑濟,無所不為,馬萬祺、何鴻燊、何厚鏵、崔世安等名流都曾是其主席或董事。柯麟(1901-1991年),是大革命時代的中共老黨員,1930年代中期在鏡湖醫(yī)院做醫(yī)生,在澳門還擔(dān)負著同葉挺將軍聯(lián)系的秘密任務(wù)。1946年鏡湖醫(yī)院設(shè)立院長制,柯麟任首任院長并兼任至1979年??瞒朐诎拈T義務(wù)行醫(yī),深得人心,各界人士中的人脈關(guān)系也非常廣泛,他出手相助,很多不可能的事情才會變成現(xiàn)實。

夏衍等人本來把澳門當(dāng)作自由天地,來了才發(fā)現(xiàn)此時的澳門警察、郵務(wù)和海上警備已經(jīng)操控在日本人手中了,他們想從歧關(guān)到石歧的路也行不通,那里需要“良民證”,這么多知名人士想蒙混過關(guān),殊為不易。只好走險途:從澳門坐小艇到北水,換船到臺山都斛。路雖便捷,等于偷渡,沒有海盜照顧,隨時也有被劫的危險。別無選擇,硬著頭皮也得闖。最初,遭人堵截,半路返回,再選更險的路?!皬陌拈T到都斛,通常航線必須經(jīng)過路灣這個出口,但在那兒停著日本和葡萄牙的專為緝捕走私船的汽艇,現(xiàn)在,取巧的路不行,又繞回到走險的路了,算是僥幸,十點四十分,在日寇汽艇探照燈掃射下,我們躲在一只掛葡國旗的貨船后面,居然偷渡了路灣的??凇_@之后是比較平靜的一段,船從日寇占領(lǐng)了的橫琴島和三灶島的北面擦過,向西南直駛,預(yù)期著有危險的三灶島,也安然渡過了,雖則在可以望見三灶島日本海軍碼頭的那一瞬間每個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夏衍:《走險記》,《夏衍全集》第8卷第232頁,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這一船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澳門,都不會忘記那“一把冷汗”,這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情啊?!盎炭譃╊^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那一刻,他們嘆過“零丁”嗎?

三、純技術(shù)的解釋站不住腳

樊樹志先生的《晚明大變局》(中華書局2015年8月版),是以世界性的眼光重新打量晚明史的學(xué)術(shù)成果。這部書中充分肯定了澳門在中國歷史中發(fā)揮的作用,歷史通過澳門給中國提供了一次絕佳的機會??上?,我們的大明王朝、大清王朝不屑一顧,中國錯失一次非常好的騰飛機遇。不僅如此,近代的各種屈辱也接踵而來。我想,這個時候,倘若站在伶仃洋的船里,就不是嘆“零丁”這么簡單了。

或許,我們一度太強大,“天朝大國”的帽子遮住了極目遠眺的眼睛。樊樹志在書中引用外國學(xué)者的說法“整個世界經(jīng)濟秩序當(dāng)時名副其實地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樊樹志:《晚明大變局》第83頁),但是,新航路的大發(fā)現(xiàn)與葡萄牙人的東來,還是把中國卷入了全球化貿(mào)易的浪潮中。天時地利,澳門在其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便不言而喻。樊樹志認為,在當(dāng)時存在著“以澳門為中心的全球化貿(mào)易”:

正是在葡萄牙東方貿(mào)易蓬勃發(fā)展的大背景下,澳門從1580 年代進入了繁榮的黃金時代,一直持續(xù)達半個多世紀(jì)。廣東巡按御史龐尚鵬說:“近數(shù)年來,(夷人)始入濠鏡澳筑室居住,不逾年多至數(shù)百區(qū),今殆千區(qū)以上,日與華人相接,歲規(guī)厚利,所獲不貲。故舉國而來,負老攜幼,更相接踵。今夷眾殆萬人矣。”

從1561年到1580年,澳門由五百多人增長至兩萬多人,商業(yè)欣欣向榮,迅速向海港城市發(fā)展。到1635年,澳門已經(jīng)號稱“東方第一商埠”,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中國最早的西式洋房、醫(yī)院、學(xué)堂教堂,以及早期的火炮、船舶、鐘表的制造工業(yè),都是在澳門開始的。(樊樹志:《晚明大變局》第95頁)

可是,當(dāng)這個“全球化”大禮包拋到中國人面前的時候,我們完全沒有自覺的意識和宏觀的把握。馬禮遜在1808年7月15日日記中,曾記下兩位中國讀書人對于“世界”的反應(yīng):“我和中國助手談到中國人鄙視外國人以及他們反感談?wù)撏鈬恕N业膬擅殖姓J他們不愿意費時費力去了解毫無用處的外國的人和事。天朝帝國無所不有、無所不知,就連中國最有學(xué)問的人尚未讀完中國的典籍,因此他們?yōu)槭裁匆リP(guān)注奇異的外國事物?至于宗教和道德方面,《四書》中蘊藏的智慧遠未被人完全理解,在沒有讀懂《四書》之前,做其他的都是愚蠢無用的。”(《馬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1冊第121頁,楊慧玲等譯,大象出版社2008年9月版)以這樣的頭腦面對全球化貿(mào)易、航海時代和無法阻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我們就像怕風(fēng)的病人,只有把門和窗關(guān)得緊緊的,躲在里面哆哆嗦嗦,直到強盜打進門來,就更加驚慌失措。

布羅代爾曾說:“征服海洋使歐洲在世界居領(lǐng)先地位達幾個世紀(jì)?!保ㄙM爾南·布羅代爾:《十五至十八世紀(jì)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第1卷第491頁,顧良、施康強譯,讀書·新知·生活三聯(lián)書店2017年7月版)然而,為什么鄭和下西洋,就止于“西洋”而不能完成全球的航海,從而實現(xiàn)全球貿(mào)易以及中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呢?布羅代爾說:“就技術(shù)而言,中國帆船并非不能遠航大海。一句話,我們認為純技術(shù)的解釋站不住腳?!保ㄍ?,第503頁)中國人也總是滔滔不絕地講“道”與“器”“技”的關(guān)系?!暗馈比绾文軌虺炼皇怯陌??開放的胸懷、宏大的視野、睿智的眼光,這些怕是基本前提吧。而一群天天念著“天朝帝國無所不有、無所不知”的人,怎么可能與世界對話?澳門所擁有的一切中西交匯的“先進”,就這樣被一張無形的網(wǎng)罩住,失去了哺育中華大地的可能。

在沉思中,接我的朋友指著遠處的教堂說,我們就住它下面,馬上到賓館了。

四、西灣湖,澳門旅游塔

濠璟酒店在主教山的半山腰,抬眼望去,窗外是高高聳立的澳門旅游塔和近在眼前的西灣湖,湖的一側(cè)是蜿蜒的西灣大橋。

我曾經(jīng)在旅游塔的旋轉(zhuǎn)餐廳上俯瞰過澳門,那是個陰天,水氣比較重。當(dāng)?shù)氐呐笥阎附o我看,這邊是氹仔,那邊是路環(huán)。人落到地上,在街上穿行時候,我還是分不清這邊和那邊。

從酒店走出來,沿高可寧紳士街走下去,路的一旁是私人的別墅,另外一旁一棟宏偉的西式建筑是特區(qū)政府大樓。三角梅從別墅護墻的鐵絲網(wǎng)探出頭來,花很艷,很亮,即使在夜晚,也鮮艷奪目。街道很安靜,行人不多,車更少,這真是安居樂業(yè)的好地方。再走下去,穿過民國大馬路,就是西灣湖畔。晚上,情侶們攜手密語,鍛煉的人在跑步,一切都很安閑、寧靜。

我喜歡夜晚,在房間,對著澳門塔默默站著。據(jù)說塔下的西灣廣場是澳門非常熱鬧的地方,離得遠,那種熱鬧,我感受不到,只有湖面倒映著燈光,迷幻,迷離。另外一側(cè)有葡京賭場等等,又是一個喧囂的世界,離酒店有些距離,澳門的躁動又被擋住了。剩下的,就是對著五光十色的燈光,我心靜如水,像波瀾不驚的西灣湖。

五、澳門的面孔

“不到長城非好漢”,沒有到大三巴,就不算來澳門吧。每一次來澳門,我都會被挾來參觀大三巴。下了車,沒有看見大三巴,只見人流。隨大流就好了,果然,繞到了那個熟悉的“牌坊”前。勾肩搭背,搔首弄姿,拍照留念。這里常常人山人海,加上每一次時間緊張,我對“牌坊”的細部總是走馬觀花,屬于“印象派”游覽。興致勃勃拍下的照片,每一次回去都不曾仔細看過,似乎最熟悉的大三巴,又是最模糊的。

當(dāng)事物或人化為符號的時候,大概就是這樣,它具體的內(nèi)容已經(jīng)不重要了,它傳達的抽象的概念被傳來傳去。比如,講到這里,都說是中西融合的典范,再舉哪個是中、哪個是西的例子就完了。這么說,似乎不錯,但是,我每每懷疑這樣簡化了事物(人)原來復(fù)雜的內(nèi)涵。大三巴在內(nèi)地人心里成為符號,是從二十年前澳門回歸時開始的吧。那一年,所有的電視頻道都在三番五次地播放一首歌:《七子之歌》。只見一群孩子在大三巴的臺階前,一個小姑娘用著不大熟練的普通話唱道: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

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

這歌曲的背景就是大三巴。全中國人都知道了,大三巴就是澳門的標(biāo)志,是澳門的面孔。

那時候,我在大連,“旅順、大連”也是聞一多所寫的“七子”中的一子,這種兄弟情讓我對澳門特別的關(guān)注。我還記得1999年12月19日,一個千年即將走到盡頭,人們內(nèi)心沒有惆悵卻充滿向往。那個夜晚,早早就打開電視,我和妻子在等待零點的到來。舉國歡慶這個時候,聞一多《七子之歌》中的憂慮、哀怨都被人們的熱情沖走了,都不存在了。只有小女孩的歌聲: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

你依然保管我內(nèi)心的靈魂,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

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

母親!母親!我要回來,母親!母親!

六、不住田園不樹桑

過去讀《牡丹亭》,看的都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曾注意過,湯顯祖還來過澳門,而且在這千古名劇中還記了一筆。

1591年,湯顯祖上《論輔臣科臣疏》,指出當(dāng)朝言官不敢言事,都是由于首輔申時行專權(quán)所致。這本來也不是什么秘密,別人不講,由這個率真的文人講出來,還是震動朝野。他由是被貶到雷州半島南端徐聞縣做典吏,直到1593年才量移浙江遂昌知縣。因此,他有機會來到香山澳(即澳門)。在《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謁遇》的一開場,便有這么一段:

【光光乍】(老旦扮僧上)一領(lǐng)破袈裟,香山?里巴。多生多寶多菩薩,多多照證光光乍。小僧廣州府香山?多寶寺一個住持。這寺原是番鬼們建造,以便迎接收寶官員。茲有欽差苗爺任滿,祭寶于多寶菩薩位前,不免迎接。(湯顯祖:《牡丹亭》第98-99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4月版)

這里的“香山?里巴”,指的就是澳門的三巴寺,三巴者,圣保祿教堂也?!斑@寺原是番鬼們建造……”,點明了它的來由。這么說,湯顯祖來過大三巴?不,那時候還沒有那場大火,他看到的是完整的圣保祿教堂,而不是它的前立面。湯顯祖還留下了幾首澳門的詩,對此地風(fēng)土人情和社會狀況有很好的描摹。如,他寫澳門的商業(yè)情況:“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云檣。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保@祖:《香嶴逢賈胡》,《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第67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他還寫到“賈胡”(就是經(jīng)常說的老外)的娛樂,有一首《看賈胡別》:“金釵擊鼓醉豪呼,桂樹高樓啼夜烏。不信中秋月輪滿,年年海上看明珠?!保ā稖@祖詩文集》第87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聽香山譯者》其中一首,還寫到外國女郎(花面蠻姬):“花面蠻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妝。盡頭西海新生月,口出東林倒掛香?!蔽矣X得,他寫這些,不是帶著狹隘的封閉的心理看“番鬼”,而是以新奇的眼光、開放的心態(tài)記下所見所聞,而且哪怕是匆匆一瞥,他對澳門的特點把握得也十分準(zhǔn)確,比如“不住田園不樹?!?,這種商業(yè)世界與內(nèi)地的農(nóng)耕社會,的確大不相同??梢姡?dāng)文學(xué)家也得有閱歷,有眼光,有見識。

七、時間止步的地方

從大三巴沿高園街走下來,有人指給我看一段矮墻,說那是舊城墻的遺址。這邊的房子也變得十分低矮,墻腳長滿雜草。從大街拐小巷,巷窄僅能容兩人對面而過,而房子都是那種木屋、石屋或鍍鋅鐵皮平房。如果拍《澳門風(fēng)云》的話,大三巴,展示的是澳門的歷史、文化,賭城是花花世界。而這里,好像與它們相隔半個世紀(jì),是澳門的時間止步的地方,是澳門的另外一面。

這就是茨林圍(Pátio do Espinho),它與大三巴緊鄰,夸張點說只是一步之遙。大三巴熱鬧,這里是被人遺忘的角落。資料上說,這里總占地約九千平方米。在17世紀(jì)時,是日本天主教徒聚居的地方,那時,日本禁天主教,很多教徒逃到澳門避居。他們只好臨圣保祿教堂擇地而居,形成村落。資料上說茨林,乃是指他們在舊城墻下種植馬鈴薯而得名。 可是,我查了半天辭書,茨都是指用茅草和蘆葦蓋房子,沒有指馬鈴薯的,命名本義是不是指這里當(dāng)初一片茅草屋呢?日本人一直住到1835年圣保祿教堂大火后,先后離去。其他民眾涌了進來。這幾年,聽說政府一直在謀劃改造此地,尚未動手,使得我們還能夠看到都市里的村莊。

我沒有機會登堂入室訪問住戶,不清楚住在這里的人的情況。這是一片安靜的區(qū)域,安靜得只有纏繞舊房子的植物在默默生長,還有住戶種和自己長的花兒靜靜開放。很難得見到一個人,狗倒是遇到不少,有的兇惡地沖我們狂吠,有幾只小狗怯生生地打量著我們,不敢近前;唯有一只大狗最大氣,躺在二樓的晾臺,我們從它腳下過,他眼皮都不屑一抬。每家戶外的角落里都堆著雜物,有掃帚等清掃工具,也有廢椅子上堆了高高的兩摞報紙。窗很小,封閉得很嚴,都有鐵絲網(wǎng)狀的柵欄。有一家的窗上,爬著青藤,塞著塑料袋,還有一個飲料瓶和廢棄的光碟。有院子的人家更神秘,大鐵門,銹跡斑斑,油漆剝落,仿佛與時代的錯位。從這里走過,偶爾會看到順著墻停著摩托車、電動車,似乎在提示著時間的刻度。還有一幅圖景:電風(fēng)扇的外罩,圓圓的鐵絲編織的,很大,被扔在墻上,蕓豆蔓和雜草索性就繞著它長著。似乎是工業(yè)與農(nóng)業(yè)的結(jié)合?

走在這里,我不覺得太違和,倒是心沉靜下來。賭城那個高昂著頭的大獅子,高傲、冷漠,那是闊氣的澳門。這是市井化、世俗化的澳門,仿佛看到一個人的來時路,覺得很親切。

八、澳門人

茨林圍引起我對澳門人日常生活的興趣。平常所見,都是工作狀態(tài)中的澳門人,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文質(zhì)彬彬,專業(yè)又勤奮。工作之外,他們是什么樣子,他們都住在什么地方,吃著什么,去賭場嗎?朋友笑著說,澳門人并非天天去賭場,甚至說大多數(shù)時間都不會去,新春時節(jié),人們?nèi)ネ嬉煌嬉膊贿^討個彩頭而已。在學(xué)校教育中,教育孩子的都是不賭博,澳門人甚至并不喜歡說賭字,他們更愿意稱這是博彩業(yè)。在博彩業(yè)的就業(yè)者,好像也不太愿意提到他們是在這里面工作。

去茨林圍的第二天,我們又去永福園看青磚舊瓦的老房子,這是中式的建筑。出來之后,沿著街在走,穿過老街巷,很窄的石板路,兩邊的房子是兩三層高的樓房,類似于廣東廣西見到的老建筑。突然下雨了,我們在關(guān)前正街躲雨。這個時候,我見在兩幢樓中間,有一個封閉的雨棚,很簡陋的,用透明塑料布圍起來的,里面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們旁若無人在喝茶、打牌,個個都光著膀子,很悠閑,這也是市民生活一部分吧?

我所接觸到的澳門人,個個都是和藹、熱情,不像香港人似乎還殘留著英國人的矜持。澳門人笑得坦蕩又節(jié)制,他們似乎個頭都不太高,曬得黑黑的,讓人總覺得經(jīng)歷過一番風(fēng)雨的樣子。這讓我不由得在猜想他們的經(jīng)歷,猜想他們的過去乃至祖上。很遺憾,沒有機會深入地聊過天,不過資料里看到過一群澳門人和一個澳門女人的故事,他們讓我久久難忘。

邢榮發(fā)博士寫過一本《明清澳門城市建筑研究》(華夏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7年10月版),這本書中有一個附錄:《地域的擴展對后世城市建筑發(fā)展的影響》,探討的是馬場區(qū)的變遷。這是建筑學(xué)、城市地理學(xué)的專業(yè)問題,我卻從中看到一群澳門人的生活和奮斗的軌跡。馬場區(qū)是在澳門港口和城市整治的過程中,于1923至1925年間填海造地而出現(xiàn)的,最初是作為賽馬場而用的。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特別是香港淪陷、1942年初澳門的大饑荒,使得賽馬場經(jīng)營難以為繼,這片土地也就荒廢在這里。1946年,潮汕一帶發(fā)生旱災(zāi),很多饑民逃荒來到澳門,落籍于此。1952年以后,澳門蔬菜供應(yīng)出現(xiàn)緊張狀況,葡澳政府便鼓勵住在這里的人自由開荒種菜,一時間菜農(nóng)聚集,周邊荒廢的土地也被漸漸開墾,這里成了澳門蔬菜供應(yīng)基地。

這群菜農(nóng)原來就是農(nóng)民出身,能夠吃苦耐勞,他們以低微的收入養(yǎng)家糊口。種菜也不易,經(jīng)常受到地方惡霸、流氓滋擾,為了保護自身的生存權(quán)利,他們在1952年春節(jié)成立了自己的社團:菜農(nóng)合作社。在菜農(nóng)合作社的組織下,租用了簡陋的房子做校舍,在1956年又辦起了菜農(nóng)子弟學(xué)校,解決了子弟的教育問題。他們還要向環(huán)境挑戰(zhàn),有人描述:

1950年,大批菜農(nóng)才開始在馬場一帶進行墾植。當(dāng)時由于土地堿質(zhì)太重,不適于種菜。菜農(nóng)只好到臺山口的垃圾堆里去挑垃圾泥,覆蓋在荒土上。就這樣辛辛苦苦的把土壤改良之后,馬場才逐漸發(fā)展成今天一片蔥蘢的景象……(洪文:《馬場即景》,轉(zhuǎn)引自《明清澳門城市建筑研究》第204頁)

臺風(fēng)是澳門的天敵,辛辛苦苦的勞作,一場臺風(fēng)和暴雨就會讓良田成汪洋。菜農(nóng)的房子都是簡陋的木房,經(jīng)常被風(fēng)吹塌,家里的牲畜被水淹死的也不少。他們又聯(lián)合有影響的華人社團向政府吁求,請求修筑內(nèi)堤以防潮水。一年年,直到1964年,這一問題才得以解決。旱災(zāi)也曾帶給過他們打擊,那是1962年底到1963年初,菜農(nóng)無以灌溉,政府坐視不管,他們只有奮起自救。1963年3月22日,百余名菜農(nóng)自備開挖工具開始修建儲水塘,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做到了。水塘不僅解決了馬場區(qū)人畜的飲用水,還解決了部分田地的灌溉問題……1970年代,馬場地區(qū)開始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到1980年代中期,土地減少,菜地也減少,后來這里成了高樓林立的居住區(qū),馬場的種菜史也結(jié)束了。澳門的歷史中不應(yīng)該漏掉這一段,這是一代代澳門人多么形象的奮斗史啊。

另外一個人的命運,我是在周毅如《澳門最后一個疍家女》(收在《我心中的澳門:第二屆“我心中的澳門”全球華文散文大賽獲獎作品集》中,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1月版)中讀到的,作者寫了一個叫阿蓮的女人的故事。阿蓮在上世紀(jì)20年代的大災(zāi)之年,被澳門魚欄老板以兩塊銀圓買回家做丫頭,后來嫁給漁工,誰知漁工在海難中受傷殘疾,以致后來酗酒發(fā)泄。阿蓮一面要忍受丈夫的打罵,一面又要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養(yǎng)家糊口。結(jié)果,丈夫后來還是不治而亡,她帶著兩個孩子又開始謀生,在勤勞和機遇的幫助下,她竟然成了魚欄的小老板,以至在這個行業(yè)越做越大,成了澳門可數(shù)的企業(yè)家……很多澳門人就是這么走過來,他們掙扎、奮斗,用勤勞去改變自己的命運。有的功成名就,有的默默無聞,不論怎么樣都沒有放棄奮斗的目標(biāo)和人生的責(zé)任。有這樣的一批人,才鑄就澳門的魂。

在澳門,經(jīng)常碰到澳門人很自謙地說:我們這是一個三十平方公里的小島……一個小島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四百年不衰,與在這片土地上奮斗的人能沒有關(guān)系嗎?

九、一個相貌奇丑的男人

一個在澳門住了二十七年,并埋骨這方土地的人,算不算是澳門人呢?

是的,我說的是畫家錢納利(George Chinnery,1774-1852年)。

有人說,錢納利一生都是在還債和躲債中度過的。好吧,人各有命,此公生于倫敦的富裕家庭,又在英國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接受的教育,按說生活無憂不成問題。再說,他并不是梵高,生前賣不出去畫,后來他的畫供不應(yīng)求,居然也能弄成這個樣子,大約正是心靈雞湯中天天說的,不會經(jīng)營吧。

1796年,在畫壇已經(jīng)嶄露頭角的錢納利移居都柏林,寄住在珠寶商詹姆斯·薇恩家中,三年后,他與房東的女兒瑪麗安·薇恩結(jié)婚。有人說,因為經(jīng)濟上出了問題,他才結(jié)這個婚的?;楹笕?,他告別妻兒獨自一人去“闖東方”。從此,海外漂泊五十年,二十三年在印度,二十七年在澳門、廣州等珠三角地區(qū)。這期間,1818年8月,妻子瑪麗安曾從英國來印度,其時,他們已經(jīng)分別十六年。都說“從前慢”,那么十六年豈不是更為漫漫長途?1825年,錢納利來澳門,妻子并沒有隨行,而是回到英國,并且在那里終老。錢納利總是嘲笑,妻子奇丑無比,可是,我看到畫冊中結(jié)婚前后他為妻子所畫的兩幅肖像,端莊、賢淑,眼含深情,別有風(fēng)韻。說是美女有些勉強,說她奇丑無比,倘若不是玩笑,那是很刻毒——或許,這正是夫妻不睦的證明吧。另外,錢納利在加爾各答有私生子。

1825年9月29日,錢納利抵達澳門,老套路,為躲債來的。早在1821年,他就負債累累,當(dāng)年6月逃往距離加爾各答十五英里的丹麥殖民區(qū)塞蘭坡,以躲避債主。當(dāng)時,他在印度名聲日隆,收入相當(dāng)可觀,結(jié)果混得這么慘兮兮,真是讓人匪夷所思。有資料說,他為祁柏力上校子女畫的巨幅畫像,受到他的富貴主顧大加贊賞:“錢納利所畫的上校子女肖像備受贊賞,為他贏得極高聲望?!保着逄兀骸缎蜓浴?,香港歷史博物館編:《東方印象——錢納利繪畫展》第16頁,2005年印制)然而,就在這時,他卻債臺高筑,眾叛親離。有一位朋友威廉·普林塞普(1794-1874年),熱愛藝術(shù),與錢納利來往很多。1821年,他們夫婦在布勒克普的別墅度假時,錢納利正住在隔河相望的塞蘭坡躲債。每天普林塞普夫婦都會由仆人劃船,渡過胡格利河來到塞蘭坡。威廉·普林塞普與一群朋友借了一筆巨款給錢納利,好讓他還債,并重返加爾各答。錢納利拍拍屁股走人,東渡中國,一去不回。1838年普林塞普到澳門時見過錢納利,此公對還債的事情絕口不提。(參見孔佩特:《作品解說》,《東方印象——錢納利繪畫展》第202頁)

“澳門是欠債者和水上人的天堂”,當(dāng)時一位美國商人曾經(jīng)這么說。澳門,不曾改變錢納利的經(jīng)濟窘境,有人說,他甚至連一張回英國的船票都買不起。不過,他依然故我,吃喝不愁,這就是藝術(shù)家吧?不過,澳門是錢納利一生名山事業(yè)的頂峰,他大大影響了中國外銷畫的畫法,在澳門、廣州都有一批追隨者,錢納利畫派呼之欲出。錢納利在藝術(shù)上完全是另外一種風(fēng)格,勤奮、嚴格,一絲不茍。他說,他有一項“鐵定的原則,就是每天早上要往腦中增添七個新念頭”。他早上有繪畫快速素描的習(xí)慣,他曾經(jīng)寫道:“九時之前吃完早餐,還做好要做的一切——這是定時晚上八時就寢的成果。”他常?,F(xiàn)場即興作畫,在一幅素描上曾寫下這樣一句話:“事實證明,即使是隨手勾勒幾筆亦有好處……這幅是轎子移動時畫的?!保着逄兀骸缎蜓浴罚稏|方印象——錢納利繪畫展》第20頁)雖然由于躲債,他有不少速寫本沒有留下來,但是在可觀的存量中已經(jīng)能夠看出他的勤奮。有人在日記中記下他在澳門畫畫時的狀態(tài)。那是美國人哈里特·洛爾,她二十歲時隨叔嬸來到中國,錢納利曾給她畫過像。1833年4月10日,她在日記中記道:

我坐在那里,整整一小時望著一個相貌奇丑的男人,但他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令人忘掉了他的長相。

他要求我把嘴巴微張,這是我極不愿意在自己肖像中出現(xiàn)的表情。但他堅持說我不該閉著嘴巴,因為我平常就是把嘴唇微微張開的。

其后,她還多次到錢氏的畫室坐著讓他畫像。房間“熱得無法忍受,門外沒透進一絲空氣。但是……每個人都說作品好極了?!笨墒枪锾夭粷M意,5月15日她在完成最后一次畫像后寫道:“我覺得畫中人丑極了,一點也不能滿足我的虛榮心?!保▍⒁娍着逄兀骸蹲髌方庹f》,《東方印象——錢納利繪畫展》第207頁)畫家堅持要模特張開嘴巴,這是他觀察到的日常狀態(tài),模特反對,無效;結(jié)果,我們的模特后來抱怨“丑極了,一點也不能滿足我的虛榮心”,可是大家都說好,說明錢納利堅持的成果。藝術(shù)家總有他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

錢納利是澳門的城市畫家,從某種意義上講,有了錢納利,19世紀(jì)的澳門才在我們今天人們的心里有了具體的形象。帆影晨光、漁人碼頭、街頭小攤、城市縱覽,都在他的筆下得以復(fù)活。他畫街頭的剃頭人、漁家的船屋、背孩子的魚娘、提網(wǎng)的漁夫、遮陽棚下的鐵匠、撐著傘的中國女人……我仿佛能夠看到,他穿行在城市中間,拿著速寫本,不停地畫畫的樣子。這些圖畫,像無聲電影記錄著城市的一鱗一爪,又配了音,我似乎能看到漁船歸來的熱鬧的碼頭,聽到街頭小販的叫賣聲。那些莊嚴的教堂也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圣保祿教堂被毀前后,他都畫過。還有南灣的海灘、建筑和漁人們,那時候,還有人在南灣放牛呢,多么活潑的且?guī)Ыo我們想象的景觀啊。錢納利寫過:“能從大自然的種種事物中發(fā)掘出詩情畫意,這就是詩人和畫家的過人之處?!保ㄅ頋嵏#骸稄钠椒彩挛镏邪l(fā)掘詩意:閱讀錢納利的速記》,《東方印象——錢納利繪畫展》第22頁)他的過人之處,就是將澳門特有的風(fēng)物保存下來交給歷史。我想,他畫了那么多的南灣景觀,澳門應(yīng)該在南灣為他立一個銅像,讓這個在異鄉(xiāng)漂泊的人的腳深深地踩在澳門的土地上。

那天,去風(fēng)順堂時,我不知道澳門有一條以錢納利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也不知道錢納利就住在附近,不然,一定要去找一找。那條街道叫千年利街(Rua de George Chinnery),這個譯名,讓人以為是“恭喜發(fā)財”呢,難怪人們很少提起。有介紹說,1982年,政府曾在錢納利故居墻上裝了一塊紀(jì)念牌,不久之后這棟建筑也拆了——就是說錢納利故居已經(jīng)不在了?在澳門,錢納利不僅是一位名人,大概也是一位妙人吧,《香江紀(jì)事》所刊登的訃告稱:“他是一位有趣的傾談對象,他熟知眾多奇聞軼事,談話時語帶雙關(guān),妙語如珠,風(fēng)趣幽默。因此,來到中國的人都會到他的畫室一坐。”(彭潔福:《從平凡事物中發(fā)掘詩意:閱讀錢納利的速記》,《東方印象——錢納利繪畫展》第30頁)慕名拜訪他的人很多,故居已拆,我們沒有機會去坐了?雖然人來人往挺熱鬧,我的直覺還是感到錢納利擺脫不掉孤獨感。1848年1月,他在一封信中寫道:“近來,衰老已悄然而至,我已年過七十四了!但我還不至于老朽到毫無希望可言,我的藝術(shù)成就仍有可能被人認知、感觸和欣賞?!保ㄍ?,第30頁)不服老,然而老之將至又有誰能抵抗呢?衰老,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

1852年5月30日,錢納利在澳門去世,彌留之際,陪伴他的是三位朋友。他一生不曾大富大貴過,憑著自己的一雙手倒也吃喝不愁。他曾同情加爾各答面臨破產(chǎn)的富商:“那些可憐的家伙現(xiàn)在該怎么辦?”接著又有些頗為自得地說:“而我卻永遠不會一無所有,我的輝煌藝術(shù)將確保我衣食無憂和享負盛名?!保ㄍ?,第34頁)這就是藝術(shù)家吧,一文不名,也能洋洋自得。

十、風(fēng)順堂

錢納利在1841年畫過一幅速寫《澳門圣老楞佐堂的臺階》,他也有一幅油畫《澳門圣老楞佐堂內(nèi)外》,臺階也占據(jù)畫面中吸引人的位置。圣老楞佐教堂就是風(fēng)順堂,這個臺階是讓我心動之處。我聽到過這樣的故事:早些年,這里可以望見十字門入港的大船,有船歸港,教堂就敲鐘向市民報信,“風(fēng)信”即由此而來??磥?,也有人說葡籍水手的家人,經(jīng)常坐在堂前的臺階上,面對大海,靜候出海的親人平安歸來。

錢納利的畫中,風(fēng)順堂巍峨聳立,前面也沒有遮擋,可以一望無際。風(fēng)信堂,因為有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心愿在里面,人們寧愿用它的諧音徑稱風(fēng)順堂,這是多么殷切的期盼啊。在澳門,走馬觀花,看了不少教堂,以致我有些分不清彼此。因為他們的氣氛都是一樣,高大威嚴的建筑,圣潔的情感,寧靜的氛圍,藝術(shù)的精致……每一座教堂都該好好體驗,才會更入心。而風(fēng)順堂讓我入心,正是它美好的寄托和心愿:歲歲平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

我是臨海長大,特別能夠體會到漁民和他的親人們對于平安的護惜。在漁民的家里,有很多禁忌,像翻了、倒了之類的話是不能隨便講的,連水瓢都不能倒扣。從言語到行為,他們都小心翼翼。俗話說,天有不測風(fēng)雨,海上作業(yè),風(fēng)險很大,大海養(yǎng)育了漁民,也像兇獸一樣吞噬過他們的生命。每年都有人出海不能歸來,意識到這些,你才能夠體會到,教堂上平安的鐘聲,對于海島的人們,是多么重要啊。

十一、媽祖閣,小港口

傳說明朝萬歷年間,福建商人乘船來澳門,快要抵岸時突遇狂風(fēng),正覺兇多吉少,媽祖娘娘在媽閣山上顯靈,使其化險為夷。事后,他們在此建廟感恩,媽祖閣由此而來。另有傳說,葡萄牙人最初登陸澳門,不知道此地地名,指著媽祖閣問當(dāng)?shù)厝?,?dāng)?shù)厝司驼f這是媽閣。葡萄牙人以為這個島就叫媽閣,于是稱澳門為MACAU,澳門的葡語文名稱就是由此而來的。

從濠璟酒店坐車,繞過主教山,就到媽祖閣腳下。媽祖閣的對面是一個小海灣,那一頭就是珠海。閣內(nèi)有1984年夏七月所立《澳門媽祖閣五百年紀(jì)念碑記》,“里人曹思健撰,岡州林崇栻書”,碑記中說:“至若湄洲人呼曰姑婆,閩海人則曰娘媽及媽祖,皆家人稱謂,示神人如一家,女之惠遍及海疆,而海之民奉祀無間,澳門初為漁港,泉漳人士蒞止懋遷聚居成落,明成化間創(chuàng)建媽祖閣,與九龍北佛堂門天妃廟、東莞赤灣大廟鼎足輝映?!睂τ趮屪妫渖窳€有見證:1988年2月8日,媽祖閣失火,廟內(nèi)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六尺高銅鐘都被大火燒熔化,可是木質(zhì)的天后神像,除了被煙熏黑之外,竟然毫發(fā)無損,信眾們都認為這是媽祖顯靈所致。不管怎么樣,大家的心里有這樣一份信念,是對于平安的信和祈禱。

去媽祖閣是烈日當(dāng)空的午后,我們在閣前廣場的大樹下休息。大樹遮天蔽日,綠葉中有紅花火一樣燦爛,人說是鳳凰花。對面的漁港,還泊著船,不過都悠悠閑閑,不復(fù)當(dāng)年的來來往往繁盛貌。太陽下的這種慵懶無力,還是心的安靜,反正,我想到波德萊爾的散文詩《港口》,它寫出了那一刻我的心境:

對于一個久倦于現(xiàn)實紛擾的靈魂來說,港口是一處迷人的流連之地。廣闊無際的蒼穹、變幻莫測的云朵、色彩斑斕的大海、明滅閃爍的燈塔……這一切形成一面奇特的棱鏡,讓人大飽眼福、永不厭倦。頎長的船身,繁復(fù)的帆索交織其上,在海浪之間和諧地飄蕩,在人們心頭引發(fā)了對于自然韻律的賞愛之情。尤其對于一位既無好奇心也缺乏野心的人來說,當(dāng)他躺在碼頭露臺,或支肘于防波堤上,觀望那些出航與歸航的船只、人群東奔西走,還有某種神秘高貴的樂趣,一些人離開,另一些人回來,他們還有力氣尋夢,渴望一趟遠洋航程,或是發(fā)一筆橫財。(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小散文詩》第193頁,新雨出版社2014年10月版)

十二、漫游者隨想

到一個城市,我特別不喜歡去看景點,尤其是被人帶著看景點,總有押赴現(xiàn)場的感覺,讓我索然無味、心不在焉。我喜歡自由自在的閑逛,三五個朋友,哪怕一個人也好。不一定有什么目的,輕松自在地把自己融在城市里面,像一滴水融進了大海,這個時候,海的波濤,海水的咸淡,才能分毫不差地品味出來。一路上,吃吃喝喝,問路聊天,發(fā)傻賣呆,買點小東西,都是難忘的記憶。這時候,邂逅早就關(guān)注的景點,那就驚喜了。

這一次,在氹仔和路環(huán)的街頭漫步,都很愜意。那天,從路氹歷史館出來,走進一條街巷,不太寬,兩邊都是西式的建筑,人多,店鋪也很多,這是傳說中的官也街嗎?我沒有弄清楚。反正,走在這里,有一種在歐洲某個小市鎮(zhèn)的感覺。一個個臺階走上去,很短,大概有十米八米的吧,但是當(dāng)?shù)厝硕疾粩嗟靥崾疚覀儯簝赡_不一樣高。這個臺階叫跛腳梯。上來,看到一個教堂(嘉模圣母堂),再往前走,看到一組叫龍環(huán)葡韻的房子。這些都是導(dǎo)覽手冊上有的,我并不在意,在意的是馬上我們就面對一片濕地,牌子上說是澳門美麗濕地。這個地方有野趣,這個季節(jié),正是荷花開的季節(jié),噴薄吐艷的,含苞待放的,熱情似火的,粉面含春的,綠葉的扶托下,千姿百態(tài),妖嬈動人。

路環(huán)的街,人少,更清凈,更讓人放松,像小時候記憶中的漁人碼頭,也仿佛是莫泊桑小說里的某個場景。陽光很兇猛,然而不急著趕路,這片土地還是黏住了我的腳。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咸魚鋪,各種各樣的干魚,很整齊地一尾尾地倒懸在店鋪門口。那魚,張著嘴,瞪著大眼睛,很有力量,仿佛油畫中的事物,而不是真實的存在。有一家安德魯餅店和咖啡店,一位香港來的老師,買了兩大盒蛋撻分給我們吃,我不矜持,一口氣吃了兩個,好吃。又路過一家三圣宮,就在路邊,很小的,供奉的三圣是金花娘娘、觀音大士、華光大帝,不知道他們都主管什么,反正見了神仙都要拜。這里的對聯(lián)也很直白:“仙氣瑞氣繞鹽灣,幸福愉快賜路環(huán)?!丙}灣,是路環(huán)的舊稱。

有一個小碼頭,寫著路環(huán)碼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了吧?這個碼頭的建筑上,居然有一窩燕子,燕子媽媽正在哺育她的兒女,引得大家饒有興趣看了好久。沿著這個碼頭的浮橋往里走,對面是珠海,右前方是橫琴島,澳門大學(xué)新校區(qū)的所在地。退潮了,海灘上有眾多小蟹子在爬,一只潔白的水鳥,站在水的邊緣,偶爾戲著水,更多是旁若無人的孤獨著。走出來,沿著海邊漫步,看到一個鐵皮屋,上面噴著一幅巨大的畫,一個孩子戴著水鏡,抬頭望著前方,旁邊的文字是英文:I can Fly High!! I can Go Long!!榕樹,椰樹,夕陽西下,天空中鑲著金邊的烏云。錢納利若在,這就是一幅畫。

我們漫步的終點是路環(huán)圣方濟各圣堂,又是教堂,教堂復(fù)教堂,我記住的不多。我記住的倒是,這個教堂前方的廣場和一群群在這里優(yōu)哉游哉的人們。這個廣場兩邊還有長廊,長廊里就是各種海鮮大排檔,大家歇腳、聊天、吃東西。民以食為天,上帝一定會原諒,我們鉆進了教堂巷首的一家店,享受美食了。

十三、無人王國

上一次來澳門,我也在街頭散過步,但是印象很不好。

這一次,車在路氹的大馬路上奔馳而過,一瞬間我覺得周圍的景物很熟悉嘛,看到了,那就是上一次我住的金沙娛樂城。娛樂城大得像個王國,酒店就好幾家,每天回酒店,我都是按著指示牌來找入口,不然會暈頭轉(zhuǎn)向。酒店的一樓,有一半是娛樂場,五光十色,燈紅酒綠,氣象萬千。大堂里有一個挺大的彩色噴泉,紅綠藍粉,各色燈光變換著,澳門,對于許多人來講,就是這噴泉的模樣?人生就是這樣的變幻?

有一個下午,我想到街上走一走。大馬路上只有疾馳的車,街上難得遇到一個人,兩邊的椰子樹孤單挺立著,那一帶都是各種娛樂場和酒店,康萊德酒店,喜來登酒店,美獅美高梅,人進進出出,服務(wù)生拉開車門,轉(zhuǎn)進去,就不見蹤影了。我出入的是一個無人王國?我為寬大的街道不見人氣而感到失落、惱火。

人們都悶在室內(nèi)?;氐綂蕵烦牵瑲夥胀耆灰粯?。珠光寶氣的賣奢侈品的商店,人聲喧鬧的娛樂場門口,還有人來人往的酒店大堂,這個世界像是不見陽光的地下世界,而外面,那一個明晃晃的世界里卻是空空蕩蕩,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有人說,賭博是對人性一種奇怪的誘惑。好在,對我誘惑不大,不是道德問題,而是腦筋不夠用,這種娛樂,在別人是休閑,在我是大費腦筋、花錢找罪受。所以,在娛樂場門口,我連探頭探腦的興趣都沒有,那一次,很多時間,只有窩在房間里。

窩在房間里,讀書,胡思亂想。記得巴金先生1933年8月寫過一篇《賭》,提到過澳門:

在西方有蒙的卡羅,在東方有澳門,這是出名的兩個賭城,而且人知道那里的行政費就是靠賭稅維持的。這兩個地方我至今還沒有去過,澳門也許就有機會去,因為它離廣州很近,從這里去非常方便。至于蒙的卡羅,我這一生不會看見它了。去歐洲并不是艱難的事,可是像一個紳士那樣地在蒙的卡羅過幾天豪華的日子,我就從不敢做這種夢。但是這也不曾阻止我聽人家談蒙的卡羅的事情。氣候溫暖,風(fēng)景優(yōu)美,蒙的卡羅是這樣,澳門也是這樣。大旅館、大賭場,蒙的卡羅有,澳門也有。至于名媛貴婦、豪紳偉人,那當(dāng)然是賭城的上賓。不過一個是聚集了歐美上流階級的英俊,另一個卻網(wǎng)羅了南中國的達官貴人。據(jù)說星期六那一天,有不少的人帶了幾萬乃至幾十萬的錢從廣州或香港到澳門去過兩天豪華的日子;也有些人就長年整月地把東方賭城當(dāng)做了世外桃源。(巴金:《賭》,《巴金全集》第12卷第186-187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12月版)

小說家的好奇心促使他們什么都想體驗一下,巴金后來來過一次澳門,那是抗戰(zhàn)期間旅居廣州時,因此,為本文他加了一個注釋:“一九三八年我和靳以到澳門去了一趟,住了兩個晚上。在中央飯店那個大賭場里參觀了‘輪盤賭’,也在我們住的那個旅館里買過兩張‘白鴿票’?!彼麤]有說住在哪個旅館,中央飯店(Hotel Central- Macau)網(wǎng)上一查就查到了:1928年7月22日開業(yè),由澳門第一代彩王傅老榕(傅德蔭)與高可寧組成的泰興娛樂公司經(jīng)營,樓高六層,最初名為總統(tǒng)酒店,1932年,易名為中央酒店;1937年,傅老榕與高可寧組成的泰興娛樂公司奪得博彩專營權(quán),這里是澳門首個獲專營權(quán)的博彩場。40年代初,中央酒店擴建成十一層,成為全澳門最豪華及最高的大樓?,F(xiàn)在,它叫新中央酒店,就在澳門新馬路264-270號。繁華鬧市區(qū),下一次一定去看一看。不過,是不是要先弄懂什么是“白鴿票”?

十四、街名也是文化遺產(chǎn)

澳門歷史城區(qū)在2005年通過申遺,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談起這件事,澳門人非常自豪。他們珍視自己的歷史文化,也沒有把文化遺產(chǎn)圈起來,相反,把它變成博物館,公共旅游資源,有的就是整天有無數(shù)市民穿梭的街區(qū)。澳門人與自己的文化遺產(chǎn)的親密接觸,文化遺產(chǎn)就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自然而然,隨時光共前行。

澳門人還有一點很大氣,他們很少刻意強調(diào)哪些東西是殖民地時代建造的,而容納東西,把它們都看作人類和城市的共同文化遺產(chǎn)。在澳門逛街,街名、路名,很有意思,也很吸引人。它的路牌都是中葡文并列的,葡文的名字很長,大多是人名或主教的名字,而中文名又很俗,把此地原來的身份透露出來,又洋又土,完美結(jié)合。街名如城市,就是多種文化的融合體。澳門有標(biāo)志的街道數(shù)目,據(jù)統(tǒng)計澳門區(qū)九百五十條,氹仔區(qū)一百八十二條,路環(huán)區(qū)一百二十三條,共有一千二百五十五條。這些街道名中,華人名字命名的有二十一條,葡人和其他外國人命名的有二百二十二條,圣人名字命名的街道有四十七條,更直白的命名還有什么石級、斜坡、斜巷、土腰、臺、圍等等。由于回歸前是由兩個市政機構(gòu)命名的街道,還有三十四組街道名字是相同的,如有十月初五馬路,又有十月初五街。那些好玩的街名屢屢出現(xiàn)在游人們的微信中,拍路名成了來澳門旅游的特殊風(fēng)景。如肥胖圍、美女巷、道德巷、爛鬼樓巷、入便街、咸蝦巷、情人街……

7月3日,我們在路環(huán)船人街、碼頭前地那一帶散步,看到的街名也很有意思:水鴨街、賊仔圍、屠場前地、老人圍、十月初五馬路、船人街、教堂巷……走在那街上,看著房屋墻壁斑駁的印跡,我仿佛能夠想象到這個地方最初的樣子。

包括那些以中西人名命名的街道,這些人與這座城市都有著深遠的淵源,像我們住的高可寧紳士街,一查,高可寧(1878-1955年),經(jīng)營賭場的大老板,也是著名的慈善家。巴金他們?nèi)ミ^的中央酒店就是他的產(chǎn)業(yè)。他熱心公益,曾任鏡湖醫(yī)院值理、同善堂醫(yī)院值理、澳門中華總商會主席。他一共獲得過四次勛章,是澳門華人中獲勛章最多的一位。蘇亞利斯博士大馬路,蘇亞利斯博士是葡萄牙社會黨領(lǐng)袖,1989年起連續(xù)兩屆當(dāng)選葡萄牙總統(tǒng),曾三次訪問澳門。

澳門的地名,就是城市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它們的存在是城市文化根脈延伸在馬路上的根須。這不像內(nèi)地有些城市,特別是新辟的小區(qū),什么羅馬廣場、阿波羅小區(qū)、廣州大道、北京街……地名與歷史沒有淵源,與羅馬、阿波羅更談不上關(guān)系,前后不沾邊,仿佛這塊地方是天上直接落下的隕石。這樣的城市,像是海市蜃樓。我喜歡澳門的街名,長期生活在這里的人,與這些街名共處,仿佛就是與熟人相處,親切,自然,不外道。把這些街名背后的故事弄清楚,澳門的歷史已經(jīng)了解一半了。街名,也是城市的文化遺產(chǎn),要珍惜,要保護。

十五、榮獲美好詩名,遭受一切不幸

賈梅士馬路,賈梅士公園,賈梅士公園前地,賈梅士洞,在澳門的地名印記中,賈梅士是最風(fēng)光的一位了。這還不算,還有賈梅士日呢。6月10日是賈梅士(又譯:路易·德·卡蒙斯,Luís de Cam?es,1524年/1525—1580年)的忌日,后人則定為賈梅士日,適逢該日也是葡萄牙國慶節(jié)。1977年,葡萄牙政府遂將每年的這一天設(shè)定為葡國日、賈梅士日暨葡僑日——如果說,我們對于葡萄牙的文學(xué)史和賈梅士缺乏了解的話,一個賈梅士日足以讓我們清楚他的分量。這么比方吧,為紀(jì)念詩人屈原,在中國有端午節(jié);為紀(jì)念喬伊斯《尤利西斯》的偉大成就,愛爾蘭有布魯姆日。賈梅士尊享的榮譽還不止這些,他是葡萄牙國父,在世界上憑武功享國父名的人不計其數(shù),以文學(xué)而稱國父的,恐怕寥寥無幾吧?這與他寫了那部被認為表現(xiàn)了葡萄牙民族精神的長篇史詩《葡國魂》大有關(guān)系。

不過,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功名,多在后世追認的,他自己連個皮毛也撈不到。賈梅士的像前有一塊不大的石碑,李恩濟(L.Rienzi)1829年題詞,譯成中文是:“才德超人因妒被難,奇詩大興立碑傳世?!鄙习刖?,說的就是詩人的當(dāng)世遭遇。年輕時,他赴摩洛哥作戰(zhàn),失一目。1552年回到里斯本,又因刺傷一名法官,他被關(guān)了一年。接著,去印度,在果阿他又因負債入獄。1558年回國途中,船失事差點丟了性命。1572年他發(fā)表《路濟塔尼亞人之歌》(《葡國魂》),為葡萄牙國王賞識,授予他一份養(yǎng)老金,國王死后這份養(yǎng)老金也停了,詩人在窮困潦倒中度日直至去世……詩人對自己的命運似乎有預(yù)感和認知,在《葡國魂》第十章第128節(jié)中,寫到遭遇的那次海難,他就曾這樣嘆息:

這片靜謐而安詳?shù)拇蟮睾?/p>

將把浸濕的詩篇迎入懷抱

詩人遭受不幸的悲慘海難,

僥幸從淺灘的颶風(fēng)中逃命

忍饑挨餓度過巨大的危險,

發(fā)生這一切都是因為

他被不公正的命運所注定

榮獲美好詩名,遭受一切不幸。

詩人的故事,要是這么講,有些索然無味,可以有這樣的版本。這是在澳門流行已久的故事:賈梅士是個狂熱的、在教堂出口向女人大獻殷勤又遭到拒絕的多米尼加會派(dominicanos)的賓客,出入他們的教堂,每天上下午就在那個出了名的巖洞里吟詩,直至深夜才回家的人——這個洞,在白鴿巢公園里,就在我們面前,一座賈梅士的銅像安放的洞口。有人說,1556-1558年旅居澳門期間,他是在這里完成了《葡國魂》,如果是這樣,這個洞的意義就大不一樣了。還有一個故事很凄婉,說詩人的湄公河失事,說詩人一手高舉著他的詩歌手稿,一手劃水游泳,得以逃生。不幸的是,隨他一起的中國戀人蒂娜妹(Dinamenne)卻喪命水中。這個故事,很快又能在詩人的詩歌中找到依據(jù):

流水永恒地獲得了,

你漫漫飄游的美麗:

可是只要我的生命延續(xù),

你就永遠活在我的靈魂。

如果我粗卑的詩句,

能夠許諾你長久的傳述,

那純潔而真情的愛;

你將永在我的詩歌中受贊頌:

因為只要世間存在記憶,

我的寫作就是你的碑銘。(《卡蒙斯全集·韻詩·十四行詩》之二十三)

不過,最近我讀到文德泉神父寫的一本書《賈梅士來過澳門》(本書與薩拉伊瓦的《賈梅士在澳門》刊印在一起,由澳門基金會、澳門國際學(xué)會1999年6月刊?。?,在這本書里,他撕碎了這些所有的美麗傳說:賈梅士來過澳門不假,不是來當(dāng)官的;也不可能是在教堂門口向女人大獻殷勤,那個修道院是賈梅士到澳門后三十年才修建起來的,當(dāng)時也沒有美女供他相遇。連那個最凄美的故事,他認為也是杜撰的?!罢f詩人遭遇海難,這是事實。至于其余說法則都是杜撰。而且這些杜撰還不斷被人隨意加油添醋……”(文德泉神父:《賈梅士來過澳門》第48頁)在那個非常重要的石洞里寫詩,他認為是“純粹虛構(gòu)出來的”:“賈梅士也不可能在山洞里寫成詩歌的任何一部分,因為在那里連最基本的書桌、筆墨和書籍都沒有,當(dāng)時所有這些物資只可能在果阿或者里斯本才有供應(yīng),在澳門根本沒有這些東西?!保ㄍ埃?9頁)這一點,我的感覺也可以做個旁證,參觀時,我也在琢磨,這個陰涼的石洞,避避暑,談?wù)勌欤踔梁群染拼蟾藕芎?,要寫作,似乎……不過,經(jīng)文德泉神父這么一辨證,眼前的一切都成為虛構(gòu)與幻想,我還是頗為失落??茖W(xué)有時候真是不大可愛,就像倘若誰證明高力士根本沒有給李白脫過靴子,而李白見了高力士還要點頭哈腰一樣,那簡直是在扼殺大家心中的美好感覺。詩人嘛,總要有些故事和傳奇,這個時候,我不由得又怪這個文德泉神父多事了。

有一種說法,說當(dāng)時的印度總督把焦頭爛額中的賈梅士派到澳門來,是“為了看看是否他能從他一直被困著的貧窮中走出來”,這是好心,不是為了懲罰,而他的這一舉動,將使他隨賈梅士留名于世:“至高無上的印度總督仁慈地將他的援手伸向一名不幸的葡萄牙詩人,而詩人的光芒將總督和政府的形象映襯得更加輝煌。世間唯一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就是精神,精神的光芒可以穿越漫長的時間和廣闊的空間。賈梅士證明了這一說法是真理?!保ㄎ牡氯窀福骸顿Z梅士來過澳門》第34頁)這個,我相信,我也相信“精神的光芒”,不論那些故事真實與否,不論陽光多么炙熱,還是愿意站在賈梅士的像前,向他深深鞠上一躬。

十六、語言大餐

“晚上,帶你們?nèi)ヒ粋€特別的地方吃飯。”2016年那一次,潘耀明先生對我們說。于是,我們打了幾輛出租車到了黑沙環(huán)螺絲山圣保祿學(xué)校的斜對面一家飯館,名字叫新益美食。門面上看不出什么稀奇,走進去發(fā)現(xiàn),我們掉進了語言的魔窟。四周的墻上,掛滿菜名和菜的照片,像是街頭最繁忙的廣告欄,所有的菜名都有很奇怪的表述,都要你想一想,會心一笑才明白。

比如,苦中作樂,一生兒女債,半生老婆好。這是白菜排骨。酒不醉時蝦自醉,是桑拿花雕醉蝦。各種菜名讓人大開眼界、觸目驚心:任人魚肉炒魷魚,肝膽相照,女人風(fēng)騷煲,男人浪漫煲,一刀兩斷,一絲不掛,每天愛你多一些,邂逅你……這個店主人,我感覺是個詩人,賈梅士第二。他顯然陶醉于這種語言的魔方,連洗手間外面貼的提醒的紙條上都是這樣的語句:腳踏金磚,推門小心(提醒進洗手間有一個臺階)。急急來,沖沖走(提醒離開要沖水)。

墻上廚師的大照片,上面宣傳語是:鬼馬奇廚肥仔俠——閉著眼睛點,道道都好味;睜開眼睛看,碟碟多姿來。真是多姿,一只雞架在一個煲上面,上面還掛著類似吊針的東西,里面是醬汁和調(diào)料,這道菜叫健康吊針雞。什么味道,忘了,只有這些菜名記下了。那天,還吃了一個很大的面包,烤出來的,脆、軟,面包中間裝滿了葡式的咖喱,蘸著咖喱吃面包,這叫肥佬咖喱大包,廣告語上說:“可能系唯我獨有?!边@樣的吃法這樣的菜,恰如墻上有塊匾上寫的:不中不西,不高不低,不倫不類,不可不食。后來想一想,這幾個“不”也很澳門。

這家店店面不大,人很多,大家擠在店堂里,很熱鬧,很世俗,吆吆喝喝覺得跟澳門的心又貼近了幾分。菜的味道,我都忘記了,整個過程,吃的就是語言大餐。那天,酒足飯飽,大家搖搖晃晃出來,穿過一條黑漆漆的小巷。黑暗中,我看到普濟禪院的牌匾,心里想這個名字好熟悉啊。第二天猛省,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這是澳門三大古剎中規(guī)模最大、歷史最悠久的一座啊。1844年,中美《望廈條約》就是在它禪院后花園里簽署的。

十七、康公廟

澳門的很多廟,外觀上看不出有多大排場,就在喧嘩的鬧市里安然自立。

十月初五街,那么多店鋪、老的居民樓和新的高樓中間,我們走進了康公廟。廟里最吸引我的是一對門神,這是我見過的最和氣的門神。秦叔寶,丹鳳眼,面含微笑看著大家。他的锏都沒有拔出來,是插在腰間,一手扶著,看著就不是拿來打人的;而另外一只手,捋著一縷美麗的長須,手指簡直是唱戲的蘭花指一般,小指特意挑出來的。這哪里是武將,分明是賣座的京劇小生。另外一位敬德公,雖然墨面黑髯有些怕人,細看也是虛張聲勢,他二目圓睜,身子前傾,這眼神和身形,頗有幾分呆萌相,盯著他不由得想笑。這么親切的門神,真是哎喲喲。

康公廟里的盤香,像燈籠似的吊在庭院,這個在內(nèi)地的廟里,我見得不多,很有裝飾感。我在陳設(shè)也有些家常的大殿里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根柱子上掛的日歷也很有意思。7月2日的上面的對聯(lián)是:“班班接力開新宇,代代求真振黨風(fēng)?!狈乱蝗眨肮沧|h與天齊壽,更愿民同地永寧”。日歷是繁體字的,當(dāng)為澳門當(dāng)?shù)赜〉摹?/p>

康公者,漢代之帥李烈,保國有功,受封成為康公。不過,我相信,中國神仙之多,人們已經(jīng)并不關(guān)心本義,只記得有神就拜拜了,就會保佑你就夠了。澳門的神仙也真多啊,西洋的神仙就不說,東土的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一天,我們從福慶街走過,非常短的一條小街,并排著的是:南山廟、包公廟、太歲殿、呂祖仙院、黃曹二仙廟,每一個廟都不是很大的門面,像街坊鄰居一樣,這些神仙們比鄰而居,相安無事。

十八、同心濟世,善氣迎人

那天是周一,同善堂歷史檔案陳列館不開,這讓我們失去很多深入了解它的機會。這是一家創(chuàng)辦于1892年(清光緒十八年)的民間慈善機構(gòu),“同心濟世,善氣迎人”是它的宗旨。救死扶傷、濟世助人、供茶派米、救災(zāi)恤貧、辦學(xué)育人等等善事,它無所不為。同善堂經(jīng)費來源除了部分資產(chǎn)收益外,大部分來自民間捐助。

我們在它對面的一所小學(xué)里,看到孩子們畫的慶祝同善堂中學(xué)創(chuàng)辦九十五周年的畫,充滿歡欣和朝氣。一項事業(yè)能夠堅持這么久,民間的力量的堅韌和堅持是非常重要的。在澳門,民間的社團、協(xié)會林立,街上不難看到澳門肇慶同鄉(xiāng)會、中華觀音文化促進會這樣的牌子。邢榮發(fā)博士的《澳門歷史二十講》中,有一講專門講澳門的社團文化,里面說,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18年,澳門注冊登記的社團數(shù)目近九千個,類別有十六大類,涵蓋了社會生活和人們需求的方方面面。我們談到和諧社會,這些社團既是社會和諧的潤滑劑,又是它的驅(qū)動力。

澳門是個移民社會,最初來的人都在尋找歸屬感和依托感,同鄉(xiāng)會等各類社團,可以給大家心里和現(xiàn)實安慰。到后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自治自理的精神,既是民主社會的體現(xiàn),又是一個社會運轉(zhuǎn)的良好構(gòu)架。萬事求官,何如靠自己。在這之中,我還看到了社會的多元聲音,這更重要。那天宴會,有朋友送了我們一本《澳門筆匯》第69期,這是澳門筆會出版的,筆會也是一個社團。在這期刊物里,我讀到一位小說家對當(dāng)下生活的表達:

我要寫一篇小說,反映澳門社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特殊氛圍,揭露大量令人意想不到的荒謬狀況,以搞笑的方式表達生活在澳門的無奈與悲情,如果篇幅許可,可以寫一點論資排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如何磨減社會精英的意志,一點專屬于澳門居民的冷漠與自私,一點小漁村的小風(fēng)波與大笑話。

我要寫一篇小說,深入介紹文創(chuàng)及與文創(chuàng)有關(guān)的各種騙局,以冷靜的筆觸描述文藝青年如何被妖邪誘惑,但苦無發(fā)泄機會,最終谷精上腦,然后做出種種反智舉動,不過又不失霸氣,最后也不知自己是發(fā)了一場文青夢還是綺夢。

我要寫一篇小說,網(wǎng)羅所有離奇兇殺案,貫穿博彩業(yè)發(fā)展史與城市建設(shè)過程中各種人所共知但不太光彩的問題,再加入一名低調(diào)的神探,帶領(lǐng)讀者進入比小說更離奇的各個兇案現(xiàn)場,讓所有人都清楚看到賭博害人的最真實一面。(寂然:《我要寫小說》)

我想,我們是用眼睛在看澳門,畢竟是一個旁觀者,而他卻是用身體用心靈在感知澳門,這樣一種聲音,要比一個游客浮光掠影的印象記和不咸不淡的觀感更值得重視。

十九、今天風(fēng)和日麗

禮拜一,我想把瑪麗葬在山上,與我們夭折的第一個孩子詹姆斯合葬在一起,可是中國人不允許我打開墓穴。我不愿將她葬在城墻下,可是天主教徒不許新教徒葬在他們自己的墓地內(nèi),不得已只好考慮是否將她葬在城墻下。很久以來,澳門缺少一塊基督新教徒的墓地,眼前的事情讓英國商館更強烈地感到這一問題的迫切性,因此他們立即決定拿出三四千元購買一塊土地作為墓地,并且通過個人關(guān)系疏通了購買土地時遇到的法律和政治障礙;他們終于成功了,就這樣我把愛妻瑪麗的遺骨葬在被天主教徒拒絕的基督新教徒墓地。(《馬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2冊第53頁)

這是第一位來華傳教的新教教士馬禮遜1821年6月12日寫給岳父岳母約翰·莫頓夫婦的信,這是一封報告壞消息的信。剛剛喪妻的馬禮遜,不得不把痛苦再撿拾起來,向兩位老人傳達悲傷。這是一封難以啟齒的信,馬禮遜在開頭是這樣寫的:

我的愛妻瑪麗返回中國后,身體十分健康,幾乎很少生病。我們在澳門海邊的房子前面有一塊空地,每天晚上我們?nèi)乙黄鹪诤┥⒉?;晚上禱告之后,我們圍桌而坐,做一些有用的事情,或者說說笑笑。我的瑪麗每天愉快地為即將出生的寶寶準(zhǔn)備衣物,把家收拾得又舒適又整潔。她無論多么忙碌,在晚上休息或早上起床工作前從來不忘記讀一大段《圣經(jīng)》。自從來中國,她認為米爾納( Joseph Milner)的《基督教會史》很有啟發(fā)性,讀完了整部書。(同前,第51頁)

熟悉馬禮遜個人情況的人都不難明白,這里描述的每一個細節(jié),馬禮遜都是多么珍惜啊。1809年2月,馬禮遜與瑪麗·莫頓結(jié)婚,同時受聘擔(dān)任東印度公司譯員,他必須要有這樣一個身份,否則公開傳教在中國是不允許的,而且他也需要這個收入補貼傳教的費用。然而,這個工作有半年時間待在廣州,這就意味著妻子孤身一人要生活在澳門。很快,妻子的健康狀況便惡化。他們的朋友米憐曾在一封信中說:“在馬禮遜每年于廣州商館工作的大約半年時間中,馬禮遜夫人幾乎是一人獨居在澳門家中,恐怕就是因此誘發(fā)了她的身體不適,直到目前還沒有完全根除……”(《馬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1冊第137頁)澳門雖然風(fēng)清月白,景色美好,但是,當(dāng)時新教教徒生活在這里,有很多阻礙。他們成為孤零零的一群,無論是內(nèi)心里,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1809年12月5日馬禮遜在一封信中就曾寫過:

澳門的葡萄牙天主教士沒有強烈地反對我,他們只是禁止中國天主教徒幫助我學(xué)漢語。以前在廣州教我漢語的人,雖然葡萄牙天主教會并不知道他,當(dāng)我在澳門時也不敢登門來訪了。瑪麗會說葡萄牙語,可是也只能和一戶鄰居交談。我們盼望著在異教徒中能有一些人加入我們,與我們組成團契,我們還希望上帝和圣子耶穌能與我們一起。

我們不能像其他英國人那樣享樂,或者過多地涉足他們的交際圈,彼此之間維持著一種客氣而疏遠的氣氛。我們自己住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旣惪释苡幸粋€基督徒的交際圈,并在教堂中參加主日崇拜……

中國政府官員給我們帶來了很多麻煩。我們只能偷偷地學(xué)習(xí),經(jīng)常把書藏起來以對付檢查。我的中國助手由于害怕,一次又一次地離開我。最近幾天,我們很難得到生活必需品。我們的仆人到市場上買東西時被抓走了。我們不得不連家里的女傭人也打發(fā)走了。在中國,替外國人購買食物的人必須出示一種憑證,并且要回答一切關(guān)于所服務(wù)的外國人家庭境況的盤問。中國人不許外國人學(xué)習(xí)他們的語言,這導(dǎo)致了我們的困難。(《馬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1冊第153-154頁)

當(dāng)時,除了經(jīng)商以外,任何外國人要在廣州定居,都是被禁止的。馬禮遜的主要目標(biāo)是學(xué)好漢語,翻譯《圣經(jīng)》和編寫《華英字典》,可是按照大清的律例,倘若中國人教授外國人學(xué)習(xí)漢語,是要被砍頭的,這都給馬禮遜帶來極大的煩惱。初到廣州時,他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今天我到廣州的城外走了走,那里的房屋、街道、商鋪都和城里的一樣。中國人跟在我后面罵我,聚集的人把我進入的商鋪的門都堵住了,就像在英國紐卡斯?fàn)柦稚嫌幸粋€土耳其人或其他外國人經(jīng)過時,孩子們好奇地圍觀一樣?!保R禮遜1807年9月8日自廣州致姐姐的信,《馬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1冊第94-95頁)為了減少麻煩和不引起人注意,他只好選擇閉門不出,這對健康也是大有影響。然而,在廣州期間,只要有機會,他便偷偷乘一條中國船,回到澳門探望妻子,哪怕天氣很惡劣,同時還要冒著被中國官員發(fā)現(xiàn)而扣押的危險(未經(jīng)許可,外國人不可在兩地間自由往返),而他自己又有嚴重的頭痛病。打擊一個比一個嚴重。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這對本來就身體不好的馬禮遜夫人而言是雪上加霜。在病情不斷加重的情況下,馬禮遜夫人不得不帶著兩個孩子于1815年1月21日啟程返回英國。

接下來的六年,是馬禮遜孤身一人生活的六年??墒?,他的工作卻取得了巨大進展:1819年,《圣經(jīng)》全部譯成中文,實現(xiàn)了他給三億人提供圣經(jīng)的目標(biāo);1820年,《華英字典》第二卷第二部分出版;在馬禮遜的支持下,米憐在馬六甲設(shè)立印刷所,并在當(dāng)?shù)爻霭娴谝粋€中文月刊《察世俗每月統(tǒng)紀(jì)傳》……這六年,他過著什么生活呢?從不抱怨的馬禮遜在1819年11月25日給倫敦教會的牧師們寫信說:“為了完成這一使命,我忍受著長時間工作的艱辛,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馬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2冊第6頁)教士也是人,內(nèi)心中他更是深深地掛念自己的親人們,馬禮遜1820年1月7日致雷諾先生的信中寫道:“這樣或那樣的病痛或多或少地折磨著我,盡管尚不能預(yù)料商業(yè)事務(wù)是否令人煩憂,但是我的家庭磨難確實不輕。今天是我人生37年的最后一天:我在這個國家度過了13年——其中最后5年我和家人分居地球的兩端,最讓我傷心的是這么多從英國抵達的船只卻沒有給我?guī)黻P(guān)于家人的任何消息?!保ā恶R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2冊第14頁)

之前的一年,馬禮遜生過幾場大病,健康堪憂,幸好及時休養(yǎng)才恢復(fù)健康。上蒼還是眷顧他,1920年8月23日,分別六年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澳門,這樣的歡聚立即照亮了馬禮遜的孤寂生活。誰知,幸??偸悄敲炊虝?。第二年6月10日,妻子在似乎沒有征兆的情況下突然病逝。哪怕心中有主,這也讓馬禮遜六神無主。我無法想象,安葬自己妻子時,他的心情。近兩百年后,我們來到澳門基督教新教墳場,看這里并排的馬禮遜、他的妻子和兒子的墳?zāi)?,在灼熱的陽光下,大家都沉默不語。

他們的墓臨墻,墻邊1934年8月1日中華基督教會廣東協(xié)會立了一塊馬禮遜博士去世百年紀(jì)念碑,碑志中寫道:

基督教辨正宗之來華布道也,自馬禮遜先生始。前特習(xí)天文、醫(yī)藥、華文以為備。一八零七年假道美洲,竟二百二十二日之航程安抵羊石。名寄商場,實則秘密宣教,雖在滿清政府厲禁,與羅馬教嚴密監(jiān)視中絕不稍阻,在澳門開設(shè)印刷所,將手譯圣經(jīng)、禱文、贊神詩、證道小箋等次刊行;后于馬六甲創(chuàng)設(shè)英華書院培育后秀。于此黑暗專制時代冒險工作,勇往無前,謂非神助不可。先生體弱而公忙,遭際陋劣而險惡,除長子追隨左右外,家人復(fù)遠留故里,音訊二百余發(fā),得報僅二通。處茲苦境仍努力不懈,用能奠中國教會基礎(chǔ),厥功偉矣!一八三四年八月一日病亟,彌留時信徒數(shù)輩撫榻悲鳴,先生猶慰之曰;百年后當(dāng)萬倍,其實信仰之篤,眼光之邃,洵非庸眾所及。

1807年,馬禮遜假道美國來中國時,在美國遇到格雷厄姆夫人(Mrs.Graham),她對馬禮遜的評價是:“……他有穩(wěn)健的才能、堅貞的宗教信念和永不消退的熱情等性格特點……”(《馬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1冊第71頁)不論遇到什么苦難,馬禮遜都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他堅持要做一名偉大的教士。從教會的角度講,他做到了;而他所做的一切,從中西文化交流史的角度而言,同樣是功德無量。這些為了信仰歷盡千辛萬苦百折不撓的故事,真是令人感動。

墓地有一棵老樹,粗粗的主干外,其他的枝丫都被截掉了,然而,在留下的樹枝根部又發(fā)出了新芽。這是因馬禮遜的妻子安葬而最初買下的墓地,錢納利畫過這里,他自己也是長眠于此,在馬禮遜墓的不遠處。天很熱,時間緊張,我沒有一一去找尋這個墓地里安葬的其他人。馬禮遜在澳門的生活,通過閱讀,不斷地在我眼前呈現(xiàn)。1834年2月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今天上午住進從前我們隔壁的一所大房子。房子非常敗落,窗玻璃很多都破了。我可以俯覽我以前的書房,讓我想起了許多過去的事情?!保ā恶R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2冊第256頁)2月6日,他想到與兒子放風(fēng)箏,還有明媚的春天:“從這所房子里,我眺望對我們特別的景色。不是大家都熟悉的廣場,也不是沙灘——而是高高的西洋望山,在那里我的兒子們放飛風(fēng)箏,而現(xiàn)在我獨自一人,就像老P那樣消磨時間。今天風(fēng)和日麗,展現(xiàn)了中國春天的明媚。暴風(fēng)雨、烏云、雨、寒冷過去了,現(xiàn)在空氣溫暖,天上沒有烏云,陽光燦爛卻并不熱?!保ā恶R禮遜回憶錄》中文版第2冊第257頁)

這是他晚年的回憶。當(dāng)年8月1日,馬禮遜在澳門去世。唯愿他傳播的“福音”常駐這片土地,那個放風(fēng)箏的明媚春天也長留人間。

二十、分別的雨夜

澳門的酒店太多、書店太少,這不能不是一個遺憾。

2015年來澳門,我住在利奧酒店,那幾天的晚上總是下雨。12月2日的日記,我記道:“十一點多,我到街上買吃的,街上只有零星的人,不少店鋪亮著燈,但是完全不是夜夜笙歌的樣子,相反,很冷清很安靜,也許我們見慣了內(nèi)地的喧鬧的反差吧。下雨了,細雨,我沒有打傘。雨中的澳門,只有十米二十米的感覺,這座城對我是模糊的,沒有概念的?!贝稳盏南挛?,去逛了星光書店?!霸诶馁e館左手,是澳門理工大學(xué),大學(xué)門邊,是星光書店。很一般,書雜,唯一收獲就是買了《陳實詩文卷》,上次黃永玉先生說她叫陳寶,兩個人晚年還多有通信。六點坐車去澳門大學(xué)晚宴,并不好吃,又唱又說,我真有些疲乏了。席終見劉阿平,回來的車上聊天,直到酒店分手?;胤块g,看微信,看陳實的書,很快就過了午夜。”

劉阿平,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她吧。想不到,分別不久,她就醞釀要辦一份雜志,后來高雅大氣的《藝文雜志》就問世了。我不知道,一個弱女子是怎么在這樣夜夜笙歌的社會里跟大家細談文藝,是被人嘲笑的情懷,還是被人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的努力?這一次來澳門,我見到這個團隊的所有成員,從年長者到年輕人,身上都有一種平和的堅韌,他們堅持自己的東西,也不怕可能遇到的困難。我曾說:有一份民間辦的《藝文雜志》,足以表明澳門的文化進入了自覺的階段。但愿,這種自覺能喚起整個城市文化的覺醒……

這一次告別的前夜,也是一個下雨天。我想起四年前看《陳實詩文卷》的夜晚。那晚讀了這樣一首題為《十四行》的詩:

溫柔的夜曲屬于春天

浪漫的幻想曲屬于夏天

秋天是一段如歌的行板

安魂曲是冬天的呼吸

誕生是終結(jié)的開始

衰老是無聲的嘆息

疾病是沒有出口的迷宮

死亡是沒有謎底的謎

快樂是山溪跳躍的水花

悲哀是哭泣的楊柳

怨恨是自殺的毒藥

友情是鎮(zhèn)痛劑

戀愛是烈酒

失戀是詩

(《陳實詩文卷》第132頁,天地圖書公司2015年2月版)

為什么是這一首,我也說不清楚。大約,雖然是一個非常短暫的過客,離開澳門,我還是有一種失戀的感覺?這個詩的平淡背后也是一種憂傷。何況,外面還下著雨,迷離的燈光更引燃羈旅的憂傷。我拉開窗簾,雨真不小,遠遠的澳門塔的燈光已經(jīng)變得像稀釋的油彩一樣模糊、氤氳。我本來想趁著夜色去主教山小教堂看一看,住得這么近,居然沒有去看看,真是說不過去。然而,這雨,擋住了腳步,下一次吧。

周立民,1973年生于遼寧,獲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學(xué)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故居常務(wù)副館長、巴金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首批客座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和當(dāng)代文學(xué)批評工作,兼及散文隨筆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