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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錯地方的樹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1期 | 唐克雪  2020年01月22日09:21

通常意義上,樹是野生野長的。生哪長哪,不由人意而轉移。但因為有了人的存在,樹的命運便無法不受到人的情感制約。尤其是那些不幸長錯地方的樹……

陽臺上的樹

那棵樹就在陽臺轉角處開始生長。因為主人許多年都不住了,細細的根須和遒勁的枝干,便以無拘無束的蠻性和無知無畏的野性,橫七豎八,幾乎占據了大半個陽臺。若不是樓上的住戶嫌它伸枝自家眼皮底下了,直躥樓頂也可期。

這是我所居城市最早的小區(qū)之一。一九八五年秋建成入住。在福利分房的年代,能住進這個小區(qū)的主兒都非等閑之輩。我住進來時已換了兩個住客了。作為后來的等閑之輩,我住了大約七年時間。七年里,福利分房的歷史已經結束,這里的房子也都作為公改房而變?yōu)樗接?,許多同單位的人或離開原單位,或另買了更好的商品房而離開。樓上的主人在我住進來的前一年鎖門而走。我住了七年后,將房子做了一些整理,租給一些外地來做生意的人小住。而樓上的主兒或是財大氣粗,一直就空置著,一直等到這棵樹的根須沿著墻角躥滿我的陽臺,一直等到我和租客們無法容忍這棵樹的存在。

我通過原單位與其有交往的前同事,七轉八彎找到他。他到澳洲定居了。聽說了這棵長到他陽臺的樹,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說:“長錯地方了。像我一樣,長錯地方了?!?/p>

我并不清楚這老同事為何將自己比喻成一棵長錯地方的樹。他如此介紹自己一定有其可以告人的道理。因有了老同事的指示,也為了我的老房子不被野得沒有顧忌的樹肆意霸占,我向物管借了一把大鐵剪,將沿著墻角爬滿陽臺墻壁的根須一絲絲地剪除,將伸展到陽臺之外的枝干也一條條地剪掉。我本來還想連根拔除,但無奈這野樹的根須是用了將近十年的時光,一絲絲一毫毫地吃緊陽臺的鋼筋水泥長到今日的,剪了表面的,但與墻縫里的鋼筋磚塊以及粗礪的馬賽克糾纏一體的那些須兒,還有那處與整個陽臺轉角咬在一起的球狀根蔸,我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南方雨多,且長年空氣濕度保持在70%左右,這就為喜雨的植物成長提供了足夠的生長條件。這棵從一家陽臺上躥下跳一般長錯地方的樹,是南方常見的細葉榕,你很難想象它是如何爬在堅硬的陽臺轉角發(fā)芽生根的。同樣,在我用生硬無情的大鐵剪將其連根帶須“斬草除根”大約不到五年時間,我無法想象那些許尚未清除殆盡的殘根敗須,又是如何迅速復活,并在我無心戀戰(zhàn)之際,又迅速地覆蓋住了我大半個陽臺。

新的租客住進不到兩年。他告訴我樓上長了棵榕樹,根須枝葉差不多遮蔽了整個陽臺,不說晾曬衣服,采光都礙事了。接到這個信息我大呼不可能,你這是夢中幻覺吧。

在這個秋日燦爛的陽光下,我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走近這棵因長錯地方死而復生的細葉榕樹。已有些西斜的陽光無比溫暖地照耀著向西的各家陽臺,也無比溫暖地照耀著我家陽臺上面的這棵命硬的細葉榕樹。在這個肅殺的季節(jié)里,有些微涼意的秋風吹拂著舒展得隨意的枝條。葉還是那么翠綠,在風中顯得有些得意而招搖。

租客是來自祖國大西北的。據他介紹,老家出門見山,但山無植被,更別說像我們這座城市的遍地翠木綠草了。他在澳門上班,早出晚歸,因而很少有時間關注陽臺的變化。他太太計劃秋后帶兒子從老家過來,因而這個周日,他特地到陽臺,有意觀賞一下陽臺外小區(qū)廣場那幾棵他曾無比中意的細葉榕樹——他就是因為這幾棵細葉榕樹才租住我這老屋子的。他想象著等太太帶兒子從老家趕來團圓時,帶兒子在小區(qū)廣場爬樹的情景。就在這樣的情景中,他注意到了陽臺的黯淡和從上一層陽臺鋪展下來的細葉榕樹,開始時他還興奮了一下下,以為這是上天所賜。但再仔細一看,不得了,那些曾經被我?guī)缀鯏乇M殺絕的根須,這幾年吸取了被人斬殺的教訓,直接伸入并咬緊陽臺的每一絲縫隙以及為了防風而臨時搭建在陽臺上的遮雨栩的銜接處。剪除枝條尚可,但斬盡殺絕已不可能了,住客只能與之共享這一片陽光了。

我同租客走出陽臺,走到小區(qū)外面的廣場看陽臺上那棵長錯地方的樹。不看還好,一看,又扎扎實實地嚇了一跳。這無所不能的細葉榕樹,在這五年時間里,不僅意氣風發(fā)似的重新覆蓋了我樓上同事的整個陽臺,五年前因為力量不足而未能清除的那截球狀根蔸,竟報復似的膨脹著、伸張著,差不多要把迎接太陽的半邊陽臺掀開。那被膨大的根莖擠壓得變了形的磚塊水泥觸目驚心慘不忍睹,仿佛隨時都有脫逃陽臺的可能。

度此陣勢,若無法扼制這長錯地方的細葉榕樹一而再的挑戰(zhàn),二樓的陽臺就會在未來不長的時間里,被樹“鳩占雀巢”了。

再次給遠在澳洲的前同事通報了這樹的現狀。他沉吟片刻,說:“好吧,我知道了?!?/p>

與我相似,前同事也是因為貪圖我們曾共同服務的這家曾被稱為特區(qū)政府錢袋子的高工資和這個小區(qū)的“高檔”住房,才從政府機關“支持”企業(yè)建設“下?!钡?。他在企業(yè)待了不到兩年,就感到來錯地兒了。這家國企仗著國家給予特區(qū)的免稅政策,錢多人傻,絲毫沒有走進市場的需求,同機關相似,每天一杯清茶幾張報紙,干得無聊而別扭。房屋“公改”后,他義無反顧再次“下?!?。這次是真的直接辭退公職,干脆利落地自謀職業(yè)經商。聽同事們說,單位曾因為這一點要他將房子退回。但已經“公改”,他拒不退回,單位也無可奈何。而且他既不退,也不住,就空在那里,給這棵無畏的細葉榕樹擁有了自由生長的空間。

過了一段時間,租客告訴我,樓上開始裝修,陽臺也拆了重建。又過了一段時間,租客告訴我,樓上裝修結束了,重建的陽臺不僅清除了所有的榕樹殘根敗須,還將我們搭建的遮雨棚拆了,按同樣的材質重新配建了遮雨棚。這倒讓我有些過意不去,便給前同事打電話,表態(tài)遮雨棚的費用,可由我來支付。

同第一次通話一樣,前同事聽后爽朗地笑了一陣,說:“你大概也聽說了,我也算是一棵長錯地方的樹。我把自己挪走了,不是說人挪活樹挪死嗎。我還活著,那樹,它本來就長錯地方了,又侵犯了別人的自由,又挪不走,除了死,還有什么辦法呢?”

這話講得有些云里霧里似的,但我基本聽懂了發(fā)財后移居澳洲的前同事的言外之意。他的話同時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差不多是上個時代的人講的“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這句箴言。成長的路,出生不同的人可選,但樹長錯地了,哪有可能選擇自己生長的方式呢?

于是,長錯地方的樹,便難以逃過陽臺上這棵細葉榕樹的命運了!

樹哀莫如是。

墻角的樹

長在墻角的不是一棵樹,而是兩棵。一棵高大挺拔的木棉,一棵野生野長未究其名的野樹。在小區(qū)轉彎處的斜坡兩旁互為犄角。人戲稱野鴛鴦或陰陽樹。

這里原來是一家農貿市場。改做商住大廈前,在路口栽了一排具有這座城市象征寓意的木棉。大廈建成后,正好與大廈相向而行的主街道拓寬墊高,這樣,原來的一層變成“地下層”,而原來的二層與路面持平,被用來做商戶。又基于交通因素,不能同路面平行敞開,這樣,走上二層商戶,就需要通過原來的入口,建一個斜坡。斜坡南北兩面犄角,便讓這對野鴛鴦有了棲身處。

因為斜坡,原先種的木棉樹,就要被砍掉或移栽。其中有一棵,正好處在南角,沒有影響斜坡填土,也因為工人們當時需要將其與同向的槐樹拉鐵線晾衣服而致砍者刀下留情。大廈歷時三年,木棉長勢兇猛,等到開發(fā)商交付使用時,其高度已超越二樓,猶似大廈入口處的一道風景。住戶們認為這是大廈的鎮(zhèn)樓之物,要求保存,于是槐樹伐去,木棉幸存。

二十年光陰一閃而過,如今這棵幸存的木棉高大挺拔,樹梢已探向五樓人家的窗口。巨大的樹蓋形似綠色的大傘,為大廈遮風擋雨,使大廈的轉彎處冬暖夏涼。大廈管理處為了方便進入大廈的商戶和住戶,又特地在樹底下安放兩張長條椅子,使之成為大廈人客閑暇時不錯的一處休棲所在。

木棉花稱英雄花。花開四月暮春,大朵大朵的木棉花,掛滿樹梢,張揚而燦爛,猶似壯士立功受獎時掛在胸前的大紅花。與其他花種不同的是,木棉花開前夜,葉還滿樹掛著。盡管有些被秋冬時節(jié)凜冽的冷風吹得發(fā)黃飄落,但更多的葉前仆后繼似的相繼長出,護衛(wèi)著樹。春風春雨,也不像其他草木順勢而為,發(fā)芽開花,點綴春天。它的堅守似乎只為等到暮春時節(jié)花的盛開。果然,陽春三月之后,花不知哪一個晚上躥紅了樹梢的,而堅守了整整一個年輪的葉,在寒秋冷冬中都沒有讓出枝頭的葉,卻在花紅的時刻,幾乎是一夜落下,在地上仰望滿樹的火紅,隨后又和著漸次凋謝的花兒,在春風春雨中化葉為泥,反哺挺拔的樹……然后,花盡凋零,新一茬的葉,便在花讓出的枝頭泛出,先是星星點點的淺綠色的骨朵兒,在溫暖的春風和濕氣黏稠的雨霧中,也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那葉骨朵泛著春的歡笑似的,又將高大的木棉樹染成一樹綠瑩瑩的旗幟,迎著陽光和暖風飄揚在藍色的空中。

花紅葉落,紅褪綠肥……木棉樹,便是這樣,在南方特定的區(qū)域,演繹著它史詩一般燦爛和謙讓相融的紅與綠,生與死……我們學堂正好在二樓。每年的春夏秋冬,坐落地窗前看木棉四季的盛衰榮枯,賞暮春時節(jié)的花開葉落,成為我同弟子們讀書之外的另一種趣事。

與木棉相對而望的野樹,長著三指寬窄的葉子,粗壯結實的枝干。我沒有細究它的樹名。按常識,它也應屬于南方多雨條件下隨遇而安的那一類樹。它不是從地底下長出,而是從墊高的斜坡壘砌的水泥磚縫隙里硬擠出來的。也不知是當年墊斜坡的泥土帶來的野雜種,還是某一天隨風飄進磚縫里鐵心在此成長的樹精。總之,我注意到這棵樹時,它已經長到足以對這邊墻角形成一種頗為夸張的喧賓奪主式的侵占了。

那時臨近春節(jié)了。雖然南方無冬,但臘殘歲卒,即便那高大挺拔的木棉,連同路旁那些正面迎著凄風冷雨的大樹,也還是要被吹落些泛黃的葉子。唯有這屈居斜坡北角的野樹,遒勁的枝干依然毫無顧忌地往四周伸展著綠瑩瑩的手臂。部分穿越鐵欄桿長出路面的,被來往的行人或車輛刮落些尖梢和葉片,向人們展示著它的頑劣和堅毅。那時我剛下課,發(fā)現幾個保安在物管主任帶領下,在那叢綠色的野樹前指指畫畫。隨后,其中一個保安摁響手中的電鋸,伸向胳膊般粗大的枝干……枝干被鋸下,野樹猶似被剝光了身子,看去,半邊墻角的水泥磚塊早被樹的根須撬散,伸出墻角的根莖足有碗口粗。那么,可以想象,樹的根部,深深地嵌入斜坡的根部,或已穿越斜坡,同它對面的木棉緊密相纏,陰陽相合了。

保安隊長在這座大廈堅守了十多年。他對其他幾個人說,這十多年來,每年春節(jié),其實都會從美化環(huán)境角度,將長出的樹干砍了的。春節(jié)時砍,春節(jié)后又長。以為成不了氣候,到了春節(jié)時再砍,它再長……就這樣,這樹與人斗了二三十年,到如今,只能這樣了。

不錯,春節(jié)一過,人們就要開始新一年學習工作。然后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臨近年尾時,人們才又發(fā)現,樹蔸又在向北的墻角,長出一片青翠。而伸向斜坡鐵圍欄的枝干,似比往年更粗壯結實。而伸向空中的“準主干”,直徑應有二十厘米,高約三米,超越斜坡伸向南角木棉的橫枝,已不影響來往斜坡的車輛和行人。

離保安隊長率兵砍伐的虐殺,一年,還是兩年?我?guī)缀鯙檫@個時差足足躊躇了大半天。而讓我下決心阻止保安隊長對樹的再次屠戮,是因為有個弟子就這棵野得有些夸張的樹寫了一篇幾乎可以斷定滿分的中考作文。這一年珠海中考語文作文題《那時,那____》。這位弟子在空白的橫線填入的關鍵詞是“風景”——《那時,那風景》。寫的便是這棵被人砍殺了二十多年,砍了長,長了砍,到了如今,人已無法將其趕盡殺絕了。要做到,恐怕就要挖了這坡,再重新建一個進入大廈的路徑……文字中,充滿了對這樹野性的驚嘆,對其任人砍伐,只是一心一意且義無反顧地將根須深深地扎入土,終于爭得一席生命的空間,成為別人無可奈何的一道特異風景。表達對生命力的驚嘆和頌揚。

弟子中考語文118分,根據參考答案對題,作文不滿分,頂多也只扣個一兩分。

無獨有偶,另一個參加中考的弟子語文作文同樣寫樹。寫這野樹對角幸存的木棉樹。不僅寫木棉樹的高大挺拔,更濃墨重彩寫木棉的葉和花?!赌菚r,那枝頭》,寫木棉樹枝頭上的花紅葉落,紅褪綠肥——

我在為枝頭上的生命終結而悲天憫人時,另一個生命適時地挺立枝頭,宣示著木棉家族的另一種新生。我為之驚訝,也為之歡呼。什么是無私奉獻?又什么叫作犧牲精神?木棉樹的花紅葉落,紅褪綠肥,不正以它們枝頭旗幡的輪替,為我做了最好的注解了嗎!

這是弟子重復給我的結尾。不需要我為其估分了,光結尾點題,就有5分以上的加分項。弟子的中考語文同樣118分,因此,這篇作文得分也不應低于前一個弟子的得分。

有意思的是,2018年珠海中考語文作文題《恒》,全命題作文,題旨明確,也有人評述其屬于“具體而空洞”的命題。但有個弟子告訴我,他還是寫我們窗前的樹,只不過,他將木棉樹同野樹同時入文了,寫木棉樹以“恒”的姿勢向空中挺拔得以幸存,寫野樹以“恒”的韌性向地底伸展自成風景……

不必透露此作得分多少了。只想借此告訴人們,這樹是長錯地方了,但長錯地方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即便是樹,也不可因為逆境而放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