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于靜寂的故鄉(xiāng)
農(nóng)歷六月初,朝日天空到處漏雨,哈尼族一年一度的祭獻祖先和神靈、祈求莊稼豐收的盛大節(jié)日苦扎扎,同樣被天神的桃花馬騎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每天一早從一家吃喝到另一家,從一張桌子吃喝到另一張桌子,只覺得鄉(xiāng)情比腌過多日,每餐必上桌的酸竹筍,發(fā)出更濃烈的誘人的氣味,但它不是酸的,而是爽口舒心的米酒一樣,迷迷糊糊叫人從頭到腳的沉醉。過完年,很多打工者迫不及待地回城里找錢去了,我還不想回城里,還沒有過夠跟父老鄉(xiāng)親纏在一塊嘮叨的癮,我還想在重疊了多少遍腳印的路上到處走動。
高山上的故鄉(xiāng),樹密霧濃,雨水過于充足。然而,被雨水淋大的我,是多么喜歡在雨中行走。早飯后,從村子的西頭,我往山上走去,大路小路,隨便撿一條都走得通。
先是碰見村里的幾個年輕的婦女,在路邊敲碎石。她們問我,阿哥,要去哪里。我說走走玩玩。她們懶得為我費口舌,又埋頭干各自的活計,為美好的生活叮叮當當?shù)那弥崔嗖蛔〉男穆?。要是換到二十年前,她們是胸口隨時裝一面鏡子的姑娘,在野外干活時,就像一窩畫眉或黑頭鴣,不管多么忙碌,嘴巴閑不住,山歌一串串地追來逐去。她們中,有我們相互曾經(jīng)等不得夜間到來的青梅竹馬的伙伴。但一切都像燃燒的野火,燒完后,灰煙都被風雨吹淋得無影無蹤。我這樣想時,一陣霧把她們吞沒,我繼續(xù)趕路。
有個瑤族村子,離我們村不過十分鐘,我去過多少回,不少人認識我。我在村口站了幾分鐘,猶豫是否進去哪家坐上一陣,但不見人煙,只是從厚厚的霧層中穿透出狗叫聲,除了老幼,可能都去遠處的河谷干活去了。我便往東選一條林中平路,漫步過去。過了好大一截,沒有碰到一個人。除了雨的沙沙聲外,就是自己的腳步聲,在落葉和泥巴上面嚓嚓嚓的踩過。前面突然響起大動靜,我的渾身瞬間毛起來,到底是碰到了什么怪物呢?原來是兩條油光水滑的水牛,從樹林鉆出來。見到一個陌生人,它們呆大了警惕的眼睛,嗚嗚地噴著粗氣,不懷好意地掃了我一遍。其實它們誤會了,我少年時就是地地道道的牧人,對水牛一直到現(xiàn)在都充滿了疼到心尖的感情。牧人,這個鄉(xiāng)村的大地上以往普遍存在的十分具體的職業(yè),使我早早就熱愛上了大自然,跟牛產(chǎn)生了血肉相連的親情般的聯(lián)系,可是,今日的少年們,他們跟牛越來越疏遠,已經(jīng)不知道牧人是怎么一回事了。瞧,一個濕巴巴的瑤族老人,順著新鮮的牛腳印,比著牛的樣子,問我見沒有見著。
天空雖陰雨綿綿,隨著時辰往前走,地面上的霧漸漸褪去。我看見一座潭子,當年我們野孩子,天氣一熱,就嘿哧嘿哧地跑著爬坡,破衣爛裳一擼,跑進水里,一玩就是玩到天擦黑。茂盛的森林里水源不斷,水潭依舊幽深,躲在石縫的牛蛙呱呱地叫著,似乎由于在這兒過得太久,恨不得把整個潭子都撕碎掉。這潭卻已不是野孩子們玩水的地方,吸引他們的不再是山上清涼的水,而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大路。聽著蛙鳴,凝視水面上雨滴濺起的波紋,不免讓人勾起幾絲惆悵。我的眼前閃現(xiàn)出魚一樣脫得光嚕嚕的淘氣、粗魯?shù)哪莻€鄉(xiāng)村孩子,此刻他站在給了無限歡樂的舊日天堂。也許,在這里把身心玩得干干凈凈的那么多的人,只有我會回來尋找失落的純真!
從潭子轉過身幾步,山腰上,有一處風景,是一片草地,天然的青松,好像是為了布置愛情的樂園,非常協(xié)調(diào)地在周圍環(huán)繞。天晴時,綠樹,清風,鳥語花香,人只想瘋狂地跳唱;要是躲在草地上,欣賞藍天白云,天藍得手指一捅,一股泉水就會汩汩淌出;云白得可以裁下來做衣服,送給親愛的姑娘。在鄉(xiāng)村寧靜的年代,只要是節(jié)日和農(nóng)閑,年輕的男女,一早就邀約上山,成群成群的,在風景的各個角落相會。男的帶樂器,女的拿針線。親戚之間需要躲開眼睛外,所有好玩兒的,各人的心都滿滿當當?shù)匮b來了。有一項內(nèi)容總是難忘,男的圍攏在一支煙筒邊,讓女的點煙絲。每抽一陣煙,男女都要對山歌,這樣不僅多數(shù)人沒有本事抽上煙,唱著唱著就淘汰掉,即使能抽上煙的,需要口干舌燥地唱上多趟。如果是外村的姑娘,小伙子們脖子堵石頭時,便推舉村里的山歌高手上場。抽不上煙的,當眾丟了臉,日鼓日鼓的,翻跟斗或跟樹打架;抽上煙的,一副舒服到骨頭酥癢的神態(tài),吐出一圈圈濃濃的煙霧。我們小娃娃湊熱鬧的代價是幫他們換煙筒水。我想給姑娘們留個好印象,換煙筒水時腿腳老是爭著勤快。人家才懶得注意這么一個褲襠里面還不夠裝的娃娃呢!
抽煙對歌之外,那時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像一棵每片葉子也會唱歌的多情的樹。不消誰來教,天生就會。歌聲就是生活,影子那樣跟在身邊,莊稼那樣滋補生命,如同清新的空氣吹拂,如同艷麗的野花開放。
這山上的風景久已沒有歌聲飄蕩了。草地、樹林、石頭倒是往昔的面貌。不只是這次,近些年,我好幾次回家都要到這里懷念舊日時光,我去過的許多風景區(qū),比起這偏僻的山上草地,失色多了。那些唱過歌的小伙子姑娘已經(jīng)老去,他們的后代不會唱山歌了。我哼著溫暖心魂的歌,然后茫然離去。
翻過草地不遠的山洼洼,在路的上方,一片很少有人踏進的樹林,那是我的家族墓地。我的家族,在村里算是大姓。說不清墓地里睡下的親人有多少,每送走一個親人,因為不刻碑文,只有那一代見證者知道是誰的墳地,對后來的人卻成了謎。還有,我們家族不興上墳,把親人送走也就跟他們永遠失去了聯(lián)系。我只是在送親人時進去過幾次,他們一個個都跟我越來越遙遠、模糊了。在陽光燦爛的白天,墓地的樹上有很多種鳥跳躍、飛舞、鳴叫,一派與動蕩不安的世界毫不相干的寧靜、和諧的景象。我想,除此之外不會有更大的幸福吧?而眼下是雨天,他們住在破敗不堪的家,有的甚至連土堆也廢掉,他們是浸泡在寒冷的雨水中發(fā)抖,在陰間也沒能逃過塵世所受的罪,還是在那邊享受著春天般美麗的景色,像一窩無憂無慮的孩子?!澳闶悄膫€,告訴我你的名字?!庇锌赡苣硞€親人擋在我的面前,看我可可憐憐的在雨中穿行。我也認不出他,費力地從面孔上的細微處,辨認跟我相像的地方。但我沒遇到親人,從墓地刮來的風,我想象著親人們的氣息,前世、今生、來世,都一縷縷地纏繞著我。與此同時,我感到某種受不了的寂寞,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我不想多逗留。
雨仍然在稀稀拉拉地潑灑,天空的云層慢慢薄去,多日不見的太陽的腦袋瓜露出來。沉寂的滿山樹林,頓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路鳥聲。人不愛寂寞,所以會離開寂寞的故鄉(xiāng),投奔喧鬧的城市;鳥不一樣,只要有一片樹林,它們就不會寂寞,歌聲伴隨它們的故鄉(xiāng)。
外婆和母親對我的影響
我的外婆生下的女兒有兩個,我的母親和姨媽。母親和父親是本村人,青梅竹馬,相親相愛;姨媽嫁到隔壁村子,生下三個娃娃后死掉,我應該見過她,但已沒有絲毫印象。姨媽嫁得早,死得早,外婆跟我的母親,倆娘母自然血肉、靈魂、情感都是相連的。外公家是“地主”,是當年村里需要有一家“地主”,因為他家有些田,每年請幾個幫工,自然而然地成了勞動人民的“剝削者”?!暗刂鳌边@個身份在搞階級斗爭的年代,足夠讓人送掉老命。血統(tǒng)給予母親的,不是什么榮華富貴。外婆家作為“地主”,跟現(xiàn)在村里的“五保戶”沒有多少差別。據(jù)現(xiàn)在還活著的老人講,外婆家不過是餓不著肚子而已,那些田地是靠自己的汗水換來的,這有什么錯呢?怎么會發(fā)生如此荒謬的事,到今天我依然摸不著頭腦。母親在童年就經(jīng)歷了中國新舊制度的大變革,她不知道血統(tǒng)里的“地主”是怎么回事,但這讓她吃盡了苦頭,受夠了歧視。母親很小的時候就被外婆牽著,到外地修公路。這既養(yǎng)成了她此后一生勤勞的品質(zhì),也使她變得不愛說話,尤其不愛對世事和別人嚼一下舌頭。
我開始記事時,外婆家被收為公有,分給別人住,她家則搬進住她家人的家。母女之間與生俱來的親情,使外婆經(jīng)常在我家里。我是她領大的,還不會走路,她的脊背便成為我的搖籃。她背著我干活,累了,要么把我擱在蓑衣上,要么換給母親。母女在一起,總要說些話。外婆的話比母親多,嘀嘀咕咕的,她說得多,母親聽得多?;盍怂氖鄽q,形形色色的人影響過我,這兩個女人,卻從骨子到靈魂都對我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她們對我的影響超過任何人,像神靈在我身上無處不在。我一直對女性懷有的那份深沉的敬重、感恩,來源于她們春風細雨似的感化。
外婆會講很多民間神話、傳說、故事,她是不識字的文學家。一閑下來,她就順口講那些總是講不完的神神怪怪的東西,多數(shù)肯定是聽來的,但又經(jīng)過她的表達能力的加工、情感的渲染。我聽過的不知有多少,有的重復聽,使我從小就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那些東西當然不一定存在,可是那么撲朔迷離、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它們使瑣碎無聊的日常生計,變得有味道,變得有意義。這就是文學的魅力。我以文為生,把文看作命一樣重要,跟外婆的“家教”啟蒙是分不開的。
我要上學時,外婆高興得像跟上帝坐在一起吃飯。她對我說:“書要好好讀,你瞧,阿婆是瞎子,摸不清路。”此后,她常塞一兩角錢給我,作為鼓勵我往“上”走的路費。難為她老人家了!我在一首詩里寫過這些情景。
多少年后,我往上“走”,到遠方的異地他鄉(xiāng)。每回聽說我要回家,她就天天往家里轉幾趟,看我到了沒有。給她隨便買哪樣東西,她都抖手抖腳的開心。我講的那些外邊的事,她聽不懂,卻假裝入迷。確實入迷了——打瞌睡。這意味著她老了,不想老也老了。不要說講民間故事,她的心已經(jīng)被歲月的皺紋覆蓋得跳動都費力了。多年后我到她山上的墓地,在風清鳥鳴的樹下,她已成一撮塵土。沒有墓碑,也就談不上名字。我靜靜地在旁邊坐了好久,無言,無淚。一個像一棵小草一樣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稀里糊涂地被人世的風風雨雨擺布,卻又不失天良的普通的女人,在寧靜的一隅長眠,是人生對她最好的報答了。外婆,我想您!
關于母親,可說的實在太多太多了,我永遠也理不完思緒。然而,幾件小事,就會襯托出母親的偉大。因為,偉大并不只是大人物的專用品。
母親生下七個娃娃,活了五個。姐姐,我沒有見過就夭折;二妹,開始學說話,有天突然得急病,數(shù)十個鄉(xiāng)親不知所措的慌亂中,在母親的懷里閉上新月似的眼睛。母親昏過去……此后很多天,母親吃不下,喝不下,睡不下,坐在門口發(fā)呆。有時,她的嘴里像游絲一樣游出妹妹的名字:我的娃娃,我的娃娃!有時,她會念叨著,娃娃回來了。也許,她昏花的眼神里出現(xiàn)妹妹的影子。從母親身上,我懂得了親情、愛心是怎么回事。后來,我對自己孩子的愛,無不烙上她的印痕。
家里很早就為我說好了媳婦。但由于我所走的人生道路,終究沒能在鄉(xiāng)村有個為母親點燃炊煙暖心的女人。我?guī)С抢锏臐h族媳婦回家,起初,母親無法理解我的選擇,總以為漢人的心腸彎彎繞繞多,我會吃虧上當。她私下對我說,孩子,找女人咋個不找哈尼人,跟漢人能過得成日子嗎?后來證明,妻子為人處事的良心,就是母親所希望的。“我的兒子,有家了,要對人家好,不要亂花錢,不要喝醉酒,聽領導的話。”就這樣,她有了一個跟她無法在語言上交流,卻在心靈上能夠溝通、融洽的家庭的另一個女人。我脾氣臭,母親最擔憂我做出過激的事。她說,一張肚子吃得飽就行了,做事要講道理,跟別人不消爭哪樣,你看,牛不跟馬搶,狗不跟豬吵。從母親身上,我看到了寬廣的胸懷,雖難容天地,最起碼容得了一個池塘,池塘大的胸懷,也是一個小天地??!而很多人的胸懷卻還沒有碗大。
母親很少流淚,二妹不在時,外婆上路時,一些親人的離去,還有看到村人的不幸,她流淚外,她每天忙碌于家里家外,默默把汗水灑給偏僻的故鄉(xiāng)的那塊土地,她像土地本身,無論自然中的風風雨雨,還是人世間的恩恩怨怨,一律默默承受著。在我印象中,她的身體一直石頭樣頑強,從來沒有病得起不來的,小災小病頂頂就過去了。但是1997年她病倒了,躺在縣醫(yī)院高燒昏迷。她得的是腎結石。打了幾天針清醒時,她跟我說,這把年紀按理還死不得,不過,人都要死的,不得不死了,也要把她送回家里,埋在祖先身邊。她住一段時間痊愈后,我對她的身體產(chǎn)生了警惕。母親不是不會生病,她是不到站不穩(wěn)的時候,才不愿麻煩家人。也從這時開始,我真正明白,母親老去了,她不再是我們頭頂上遮風擋雨的屋頂,從肉體到靈魂,她都疲憊不堪了。無論她多么不情愿,倒過來,輪到我們?yōu)樗龔堥_雙臂抵擋各式各樣的天災人禍了。2003年,她做右腎切除手術。當把情況跟她說后,她竟然會那樣的鎮(zhèn)靜:我生的五個娃娃在身邊,聽醫(yī)生的。住院到出院,四十多天,母親從來不說一聲疼。讓那些經(jīng)常對鄉(xiāng)下人臉色一天百變的醫(yī)護人員,覺得這土里鉆出的農(nóng)婦不可思議。而我,卻幾次因為被某些醫(yī)護人員的言行激怒,差點像一頭發(fā)瘋的狼,沖上去撕咬。我只管這樣:你可以指我的鼻子不把我當人看,但你千萬不能對我的母親無禮。母親是至高無上的,天王老子我也不管。母親勸我,我的兒子,到不了哪里,不要發(fā)火,不值得。母親順利康復,得力于精湛的醫(yī)術,得力于她堅強、平和的心態(tài)。當虛弱的母親被推進手術室,子女們幾個小時在外面焦急地等待時,不愿想的結果都不得不想到:她能否平安出來?我們把結石拿給母親看,大大小小一團,她百思不得其解,怪了怪了,身上怎么會長石頭呢?我們也說不清,無奈地搖搖頭。
母親干不動重活了。大多時間,她在縣城兄弟家居住。從那里,看得見遠處大山上的家。城里家務少,她常常癡癡地眺望故鄉(xiāng)。受不了思鄉(xiāng)的煎熬,就回去幾天。她的心留在了那里,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也是我們真正的家。
我為她寫了那么多火燒火燎的文字,她一個字都不懂。她也不知道,她站在我心里的形象比村子背靠的大山高大得多。因為她瘦弱而又堅硬的身影在背后支撐著,我對生活有了太多的熱愛與追求,決不會被輕易擊倒和認輸。母親,母親,我會為您流淚,但不會讓您看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