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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6期|陳璽:塬上(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19年第6期 | 陳璽  2020年02月17日13:21
關(guān)鍵詞:陳璽 十月 塬上

夏夜的弦月,掛在夜空,星星像澇池的蝌蚪,從墨色的天潭中探身,冒頭擺尾。

靠在躺椅上,老五閉眼,聽著蛐蛐啾唧的鳴叫。蟬叫一天,似乎在睡覺,間或吱鬧,像打著呼嚕。杏子采摘的時節(jié),他怕村里淘氣的孩子,背著家長,結(jié)伙從岸上,溜到壕下,糟蹋杏子。整個村子睡著了,滲涼的地氣騰起,他摸索著回屋,剛站起來,壕岸傳來哧溜溜的腳步聲,夾著幾聲狗吠。

四個人,急促的步履,暗示來者不善。腳步順著斜坡下來,老五明白,這是奔著杏來的。他瞇眼瞄著灰色蠕動的影子,咳嗽幾下,告訴那些人,得懂點(diǎn)規(guī)矩,壕里有人。

這伙人踏踏著來到屋前。領(lǐng)頭的晃了過來,揚(yáng)起手,喊道:“五爺,這么晚了,您還沒睡?”

老五眼睛不好,瞥著眼前的人影,揚(yáng)起手,掐著腰問:“誰呀?”

領(lǐng)頭的蹲在他面前,趔著身子,笑著說:“五爺,我是聯(lián)社家的栓栓,剛從少林寺回來。我過來看看你。這幾個貨,稀罕你家的杏子,硬要跟著我過來?!?/p>

報上姓名,老五放心了,仔細(xì)一想,他納悶,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擺著手,笑著說:“噢!你爸就是原先大隊(duì)那個唱刁德一的。杏現(xiàn)在不賣,要吃,明天過來買!”

栓栓站起來,轉(zhuǎn)過頭,撓著脖子,問幾個兄弟:“咋辦?人家不賣了,你們回吧!”

穿著板鞋的兄弟,走前附在老五耳邊,虎著臉低聲說:“老漢,叫你爺,那是我們頭兒尊重老人!別順著桿子往上爬,不然摔下來會受傷的。”

栓栓推了板鞋一把,瞪著眼斥道:“快滾!你爸咋教你的?尊重老人,懂不懂,那是傳統(tǒng)的美德!”

他走過去,蹲在老五跟前,依舊笑著說:“五爺,咱一個村子住著,說實(shí)話,我下不了手,可這方圓就您一家杏園。這樣,咱爺孫倆扯扯淡,我不偷你的杏?!彼笊砥^續(xù)道,“那幾個都是些生貨,你甭惹他們,不然你要有個閃失,讓村里人笑話!”

站在磚堆前,瞇眼瞄著幾個影子,竄進(jìn)杏林,老五揮著手,嘆著氣說:“農(nóng)民種幾個杏,容易嗎?你們這樣干,心里愧疚不愧疚?”

掏出香煙,叼上一根,猛吸了幾口,栓栓轉(zhuǎn)身對著林子,擺手喊道:“我五爺種杏不易,好好摘,不能糟蹋!”他轉(zhuǎn)過頭,扯著老五胳膊,附在他耳邊,關(guān)切地說,“五爺,快進(jìn)屋睡吧!都這把年紀(jì)了,不能跟我們年輕人比。你放心吧!我不讓他們糟蹋杏?!?/p>

老五搖著頭,嘆了口氣,訕笑著說:“你爸的刁德一沒白唱,生了你這么個能說會道的娃!”

栓栓松開手,拱起手,搖著腦袋,晃著屁股,扶著他說:“五爺,謝謝抬舉!您放心,孫子不會給咱寨子丟人的。”

一伙人吃著杏,提著裝著杏子的蛇皮袋,嬉鬧著走了。

從屋子出來,坐在屋前的磚頭上,老五不明白,舊社會土匪過來,還得蒙住頭,擔(dān)心讓人認(rèn)出來,怕名聲臭了?,F(xiàn)在人家自報家門,明火執(zhí)仗地來,光明正大地摘,嘻嘻哈哈地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隨意。他不明白:聯(lián)社這么老實(shí)的人,怎么教育出這么個敢說敢當(dāng)?shù)暮笕恕K奶圩约旱男?,更揪心寨子的孫輩,弄不明白這些娃,咋變成了這個樣子。

默然地坐著,幾個哈欠后,老五摸索著進(jìn)屋子,躺在炕上,就是睡不著。雞叫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天麻麻亮,他走進(jìn)杏林,借著微弱的晨光,摸索著樹枝,估摸著損失。

聯(lián)社老實(shí)巴交的,常叼著用栓栓作業(yè)本的紙卷成的旱煙,蹲在頭門邊的石墩上,見到誰,他都嘿嘿地笑著,田間歇息,他總愛吼幾嗓子秦腔。他前面有兩個女子,栓栓是他的寶貝疙瘩,盡管家里不富裕,他對兒子甚是溺愛。

讀了五年級,栓栓輟學(xué)了。聯(lián)社抽著旱煙,見別家的孩子上學(xué),他捶著大腿,搖頭感嘆道:“是不是咱啥地方,虧人了,后人咋就讀不進(jìn)書呢?”

盯著他的旱煙棒棒,村民們奚落著說:“這都得怪你!娃寫的作業(yè),都讓你扯成紙條,卷成了旱煙,咋能學(xué)好習(xí)呢?”

不愿下地干活,栓栓在鎮(zhèn)上游蕩?!痘粼住凡コ龅臅r候,他只有十一歲,看完電視,他跟著舞刀弄棒。村里人看見了,對聯(lián)社說,你兒子唱戲,定是個好武生?!渡虾凡コ觯S文強(qiáng)成了他的偶像。他學(xué)著偶像抽煙,一招一式地模仿著。連普通話都不會講的栓栓,會唱粵語歌曲,甚至還會講幾句粵語。

勞動一天,聯(lián)社蹲在門前,抽著旱煙。栓栓帶著一幫少年,模仿著上海灘里的打斗,嘴里哼著萬水千山總是情,他的心里甜得跟蜜一般。

到了十六七歲,栓栓在塬上網(wǎng)羅了一幫少年,照上海灘的模式管理著。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哪家碰到事,有人雇請,就會成群結(jié)伙,按著自己方式,替事主擺平鬧心的事。

南邊塬下,有幾家國營廠子,一群家屬子弟,成了氣候。他們看不起土拉吧唧的農(nóng)村娃,蠢蠢欲動,伺機(jī)向塬上擴(kuò)充地盤。

帶著幾個弟兄,在鎮(zhèn)上看完通宵的錄像,栓栓滿腦子都是飛檐走壁的打斗。太陽掛上樹梢,適逢鎮(zhèn)上集日,熙熙攘攘的人,吵吵聲將他們喚醒。他們?nèi)嘀劬?,走出錄像廳,搬來?xiàng)l凳,坐下吃豆腐腦。街口傳來一陣喧鬧聲,栓栓站起來,扯了扯肩頭的風(fēng)衣,撩了撩烏亮整齊的分頭,叼著香煙,嘴角翹抖著過去,跟著幾個小弟兄。

五個燙著卷發(fā),穿著蘿卜褲,面皮白嫩的小伙子,站在班車門口,左右開弓地抽售票員的耳光。售票員胸前掛著收錢的袋子,手捂著臉,嘴唇流著血,和他們廝打著。叼著煙的高個子,環(huán)視四周,邊踢邊喊:“都給我聽好了!我們是塬下的兄弟幫。你們打聽下,哥幾個在塬下坐車,什么時候給過錢?”

趕集人看不過眼,擁了過去。兄弟們推開人群,讓出條道。栓栓慢慢地過來,擺了下劉海,眨巴著眼睛,腳踩在邊上的架子車上,壞壞地笑著問:“兄弟,咋的啦?到塬上開辟新天地來了?”

高個子轉(zhuǎn)過身,見塬上的人物閃出來,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晃著手,咬著牙說:“識相點(diǎn)!滾回去!沒你的事!”

栓栓抖了下肩上的風(fēng)衣,指著售票員,盯著高個子說:“把人扶起來,給人家賠個禮!不然今兒個讓你們從這里爬著回去?!?/p>

一聽口氣不對勁,那幾個人呼啦圍過來。栓栓的弟兄也擁上來。高個子倏地拔出腰間的刀子,來回晃著,喊道:“這匕首,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看見過沒有!這是鐵匠鋪敲不出來的。”

栓栓撇著嘴,眼睛漫過來,平視著刀面,只要刀把一閃,他就破相了。高個子搓了下稀疏的胡須,后退兩步,晃著匕首,瞪眼喊道:“別過來,過來就給你放血!”說著,他使了個眼色,那幫人后退著,伺機(jī)撤退。

幾個兄弟要撲上去,栓栓制止了,他笑著一步一步地逼過去。高個子厲聲喊道:“給他放血,讓他見識下工人階級的厲害!”

蓄著長發(fā)的小伙,猶豫著瞟著高個子,在他的催促聲中,哧啦拔出匕首,弓著身子,瞪眼叫喚,趁著栓栓回縮的勁,向栓栓劃過來。栓栓眼尖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高個子舞著刀子,趁著他分神,將匕首插進(jìn)他的肩胛骨。栓栓瞪眼回頭,咬牙嘶吼一聲,額頭冒出層汗。想到電視中許文強(qiáng)和邊上眨巴著的一雙雙眼睛,他突然仰頭,哈哈大笑。高個子愣了,滴溜著眼睛,揮手后退,帶著幾個兄弟,倉皇地跑了。小兄弟要追上去,栓栓攔住了,他大聲叫喊道:“記住那幾個人的長相,來日一定廢了他們!”

栓栓忍著痛,手捂著肩,血滲出指甲縫,從手腕子滴下。他腦子里依舊想著許文強(qiáng),模仿著他,凜然地向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走去。

栓栓成了鎮(zhèn)上的英雄。

趕集的姑娘指著他,對著同伴嘀咕,說那就是栓栓。知道了兒子的作為,聯(lián)社的喜悅蕩然無存了。他意識到:栓栓失教了,如果這樣下去,不知他還會在外面,闖出什么禍來。過年走親戚,見到從洛陽回來探親的表哥,他問廠子里要不要臨工。表哥說回去問問。

麥子收割打碾完了,表哥來信,說廠子招保安,讓娃過來試試。聯(lián)社給栓栓說了。他舍不得一幫兄弟,不愿意去。聯(lián)社用刁德一的耐心,轉(zhuǎn)彎抹角地做他的思想工作,讓他帶著對大城市的向往,離開了寨子。臨行前,小兄弟們在鎮(zhèn)上給栓栓送行,喝了幾捆啤酒。他淚別眾兄弟,宣布出門期間,由添生統(tǒng)領(lǐng)大家。

到了洛陽,栓栓在工廠庫房當(dāng)保安。他像城里人一樣,燙起卷發(fā),穿著蘿卜褲,抽著過濾嘴香煙,哼著粵語歌曲,很快結(jié)交了一幫狐朋狗友。十月一放假,工廠組織到少林寺旅游。嵩山上旌旗飄揚(yáng),少林武僧功夫神勇,他摩拳擦掌,下定決心,要學(xué)習(xí)少林功夫?;氐綇S子,他沒了精神,總想著少林寺。廠子請來武術(shù)教練,給保安教授擒拿格斗的技巧。課間休息,栓栓問教練:這么好的功夫,哪里學(xué)的?教練自豪地說:“天下功夫出少林!”

栓栓哥們義氣重,易信朋友。庫房出了盜竊,牽出幾個人,都是他的哥們。由于工作麻痹疏忽,他被工廠開除了。臨走前,他來到表叔家,死皮賴臉地借了一百多塊錢,直接坐車,來到少林寺。他進(jìn)了少林武術(shù)學(xué)校,打電報,讓聯(lián)社匯了幾次錢。

到了來年,栓栓的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跑到外面的佛堂,打坐在佛像前,閉目合掌,讓俗家住持,在他的天頂上,點(diǎn)了兩排光點(diǎn)。燃香落下,頭發(fā)和頭皮燒焦的味飄起,他抖著腮幫上的肉,就是沒有作聲。過了幾天,他借來僧袍,打坐在佛堂前,讓朋友照了幾張相,洗出寄給家里。

收到兒子的照片,聯(lián)社和老婆看了又看,他們埋怨栓栓給天頂打眼,沒有和家里商量。吃完晚飯,聯(lián)社揣著照片,走壕岸上,摸索著掏出兒子的照片,給村里人看,期望夸贊幾句。智亮?xí)忝?,端詳了一會兒,搖著頭說:“聯(lián)社,看來你后繼無人了!”

聯(lián)社和善的臉,瞬間陰了下來。智亮笑著說:“袈裟不算啥,就是這天頂?shù)陌c(diǎn),那可不是輕易點(diǎn)的,那是出家人的標(biāo)志。娃都出家了,你哪里來的孫子?”

堂弟接過照片,笑著說:“哥,你別怕!智亮叔說的不對,你瞧栓栓那賊溜溜的刁德一一樣的眼睛,哪里像個和尚??梢钥隙?,袈裟和頭頂?shù)狞c(diǎn)點(diǎn),都是假的?!?/p>

無論別人咋說,聯(lián)社和老婆就是覺得栓栓長得俊。三十晚上,他在父親的遺像前,點(diǎn)上蠟燭,在麥碗插上一炷燃起的香??赐甏汗?jié)晚會,老婆想兒子,淚眼婆娑,將栓栓的像,靠在柜子上,進(jìn)出屋子,都要瞄上一眼。

正月初三,栓栓的舅舅走親戚,瞥著香爐上燃盡的香蒂,邊上是攤?cè)弁甑南灎T,上面掛著老人的遺像,下面擺著栓栓的彩色相片。姐姐進(jìn)屋,他指著柜子說:“你把娃的相片放在遺像下面,多不吉利呀!鎮(zhèn)上的人都說,栓栓走得好,如果他不走,那年前槍斃的就不是程家的添生了?!?/p>

舅舅將外甥的相片拿下來,遞給姐姐。

她將照片壓在炕頭的枕頭下。

開春,栓栓穿著灰色的僧裝,腿上扎著繃帶,蹬著圓口布鞋,背著僧人的包袱,回到寨子。村民們下地回來,端著老碗,聚在門前吃飯,瞭見個和尚,從西邊橋上過來,他們筷子指著,張望說道著。見到村里的人,栓栓拱手問候,一副僧家禮義。

聯(lián)社撂下碗,蹲著抽煙,聽見西頭村頭有人叫栓栓。他呼地站起,走到馬路中間,瞄著兒子腳下生風(fēng)地過來。他趕緊迎上前,接過他的包袱,責(zé)備他不該這身行頭回家。走進(jìn)家門,老婆正蹲在院子里吃飯,見進(jìn)來個和尚。她緩過神來,站起來,撩起圍裙,擦著眼淚,拉著兒子的手,端詳著說瘦了,便笑著給兒子做飯去了。栓栓端著老碗,接過媽媽遞上的蒜瓣,舔著嘴角的油潑辣子,咬著蒜,吃著面。聯(lián)社抽著旱煙,不時瞥上他幾眼,說道的時候,臉上總是襯著笑臉。老婆瞧著兒子頭頂?shù)膬膳劈c(diǎn)點(diǎn),走到他后面,手揉搓著,傷心地說:“我娃在外面受苦了。為學(xué)點(diǎn)本事,看把頭頂弄成啥樣了!”

栓栓吸著面條,抬頭笑著說:“媽,你不懂!那是僧人的標(biāo)志。沒有點(diǎn)點(diǎn),人們會說你是假的;有了那兩排點(diǎn)點(diǎn),人家都會以為你是真的?!?/p>

沒過幾天,原來的兄弟們奔走相告,聚在栓栓的身邊,垂頭喪氣地報著這兩年塬上的情況。頭腦里將許文強(qiáng)和少林和尚重合在一起,栓栓仔細(xì)聽著,不時發(fā)問。他知道,這幫兄弟都看著他,他不能讓大家失望,畢竟自己也算武林中人,底氣要足些。他站起來,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兩步,呼地回過身說:“添生太魯莽,不該順性蠻干。他畢竟是咱們的好兄弟,我得到他的墳頭,拜祭一番?!?/p>

夕陽西下,栓栓帶著兄弟們,舉著紙?jiān)?,跪在添生墳前。樹枝撥著燃燒的火堆,他陣陣有詞地回說著友情,不知是火烤的,還是煙熏的,加上情緒的燃起,大家的眼眶濕潤了,似乎在這樣場景下,找到了生生相依的歸屬。

程二老漢扛著頭,走在渠岸上,瞄見公墓地騰起煙。他拄著把,踮著腳,見墳堆間一群小伙的頭晃動。他提著頭,快步過來,瞭見添生墳前,香火繚繞。他不知哪里來的力量,撒腿跑過去,掄著頭,大聲喊道:“這幫狗日的東西,添生都入土了,你們還不放過!”

栓栓呼地騰起,撩了下衣擺,馬步弓身,揚(yáng)手迎戰(zhàn)。卷毛兄弟拉了他一把,驚恐地說:“快跑!那是添生他大?!?/p>

橋頭聚了群納涼的人。栓栓回來,鄰里七嘴八舌地讓他展示身手,讓村里人開開眼界。經(jīng)不起大家的蠱惑,他脫掉上衣,露出健碩的肌肉,一套少林拳腳,看得整天低頭在田間忙活的村民眼花繚亂,跺著腳,抖著旱煙,顛著腰板,直呼好。

添生被抓,弟兄們散了。塬下的勢力滲透到塬上。每逢鎮(zhèn)上集日,那幫混混坐著蹦蹦車,在街上耀武揚(yáng)威。塬上人覺得,那就是幫毛孩子,不愿意招惹。走進(jìn)鎮(zhèn)北一家飯館,栓栓要了碟涼拌肘子,開了瓶西鳳,邊吃邊喝,邊上站著幾個兄弟。他背朝著街道,路過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著這個和尚。一會兒,卷毛跑過來,附在他耳邊,喘著氣說:“頭兒,那幫人來了,有七個人,腰間有刀?!?/p>

舉起酒盅,瞇著眼,栓栓瞥了下耀眼的太陽,一飲而盡。他放下筷子,甩著寬大的衣袖,跟著兄弟們走過去。三年前的高個子,壯實(shí)了不少,嘴邊蓄著胡子,用舍我其誰的氣勢,瞥著趕集的人。趕集的人見到這幫混混,遠(yuǎn)遠(yuǎn)地趔身避開,讓出條道。知道大家會給他讓路,高個子耷撒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走著,和迎面過來的栓栓,碰了個滿懷。沒有料到有人敢擋道,高個子揚(yáng)起手,瞪眼嚷道:“娘的!眼睛瞎了?”

栓栓嘟著臉,傾著光頭,又碰了下他的頭。高個子倏然大怒,剛睜大眼睛,就見一個和尚赤目圓瞪,兇神惡煞地盯著自己。他倒吸了口涼氣,心想塬上沒有寺廟,哪里來的和尚?他憋了口氣,將自己的臉撐得更加變形了,鼓著眼對視過去,揮手對身后的兄弟喊道:“咋還弄出個假和尚!這塬上沒人了?兄弟們,打假也是為民除害!”

栓栓嘩地撩起上衣,露出肩傷,慢悠悠地問:“記得嗎?這是你幾年前的杰作。”

高個子哧地笑了,盯著他的傷痕,不以為然地說:“咋就看不出來了!不知是我的技術(shù)好,還是你的身體好!不服是不是?不服哥們給你另側(cè)也開個口?我?guī)煾刚f了,這叫對稱美?!?/p>

栓栓呼地伸出手,掐住高個子的脖子。他手伸到腰間,正要拔刀,被栓栓扼住手腕。他將高個子腰間的刀拔出來,交給身后的弟兄。高個子知道,大庭廣眾下認(rèn)輸服軟,自己就會像缺水的秧苗,迅速蔫下去,別人就會將他踩在腳下。他憋著氣,舞著手腳,叫喊:“弟兄們,快上!”栓栓怒吼一聲,瞪眼將他身后的人鎮(zhèn)住了。他將高個子的腦袋扳過來,伸出舌頭,舔了下他的鼻頭,捏著鼻梁問:“今天你得留下一樣?xùn)|西,鼻子咋樣?”

高個子撲哧著,朝栓栓吐了束口水。栓栓抹了下,嗅了嗅,對圍觀的人說:“這早上吃了羊肉!”

人群嬉笑的時候,高個子猛地抬腿,踢栓栓的胯部。栓栓大吼一聲,咣當(dāng)將高個子撂倒,膝蓋頂在他胸前,攥著他的手問:“不跟你廢話了,我酒還沒喝完哩!這幾個手指,舍哪一個?給你一分鐘時間,沒有結(jié)果,我就自己選了!”

卷毛遞上點(diǎn)著的煙,栓栓抽著,冷笑著,瞥著高個子。一看來真的,高個子開始軟了。栓栓瞇眼瞥了眼太陽,吹掉煙頭,吐了口唾沫,咬著牙問:“晚了!定了沒有?”

說著,栓栓從腰間抽出把鉗子,在空中晃蕩了幾下,鉗把鐺鐺作響。他將高個子的大拇指,放入鉗口。高個子閉著眼睛,腿在空中亂蹬,那不是踢打,成了純粹的求饒,嘴里噴著沫沫,他迅速抽回大拇指。到了小拇指,栓栓抓住,瞇眼一臉壞笑,低著頭說:“不能再抽了,再抽回去,人家笑話咱倆!”

說著嘎嘣一聲,小拇指滾落在地上,在塵土里蹦跶了幾下。

高個子就像被宰的豬,全身篩糠,抽搐著,哭著求饒。鉗子夾起地上的小拇指,捏了兩下,栓栓問高個子,疼不疼?隨即將小拇指,塞進(jìn)他的嘴巴。高個子吐著血水沫沫,地上的塵土和著眼淚,混成的泥巴,沾滿他的面頰。他松開高個子。高個子憋了好長時間,一個噴嚏,將嘴中的小拇指,噴到地上。栓栓指著南邊,吼道:“滾!快起來,到醫(yī)院接指頭去?!?/p>

高個撿起裹滿泥土的小拇指,像喪家之犬,驚恐地跑了。

趕集的人蒙了,呆呆地盯著栓栓,慢慢地散開了。

回到飯館,店主給他加了幾個菜,提著捆啤酒過來,笑著說:“你算給咱塬上人爭氣了!那一幫混混,這兩年不知在我這兒白吃白喝了多少了!這頓飯,我請客,你們隨便吃!”

打出了聲威,栓栓脫下僧裝,蓄起長發(fā)。

擔(dān)心兒子把握不住,步添生的后塵。幾天不著家的兒子回來了。聯(lián)社想起年輕時扮演的刁德一,他點(diǎn)著煙,夾在手里,勸說他遇事要有頭腦,不可憑著一時意氣,魯莽行事。上海灘的情節(jié),印在栓栓的腦海中,他不但會算計,而且會把握火候。

自家村里,栓栓就是聯(lián)社的兒子,見到誰,他都按照輩分招呼,乖巧得很。下地歸來,聯(lián)社后面跟著幾個人,智亮打趣地說:“聯(lián)社,你們家出了個參謀長,還出了個司令?!?/p>

聯(lián)社顛了顛肩上的锨把,回過頭,笑著應(yīng)道:“胡說啥哩!”

智亮續(xù)道:“你不是參謀長嗎?栓栓現(xiàn)在也有十幾個弟兄,就像當(dāng)年的胡司令?!?/p>

村民們跟在后面,哈哈大笑。

淳樸的農(nóng)家,生出老實(shí)巴交的兒子。兒子聽話,考不上學(xué)就跟著父母種地,沒有異性交往,更別說自由戀愛了。過了二十三四,父母猛然驚醒,到處求人給娃介紹對象,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女方托人在男方村子打聽。村里人想到那個跟著父母勞作、不茍言笑、虎頭虎腦的小伙,隨口一句“那是個好娃”。

女方家人聽到這樣的回復(fù),知道那家人沒有多少想象空間,兒子就是父親的復(fù)制和翻版,想到女子還要走這樣的路,唉地嘆著氣,拍著大腿,拒了這門親事。

栓栓成了塬上的名人,也成了姑娘們心目中的英雄。集市上,只要他多看女孩幾眼,她便會含情脈脈地朝著他笑。外面逛蕩三年,工廠當(dāng)保安的時候,那幫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中心的話題就是怎么追女孩,怎樣營造個場景,讓女孩一見傾心。他們常常互相搭橋,幫著哥們追女朋友。

走出農(nóng)村男孩靦腆內(nèi)向含蓄的性格缺陷,有一幫兄弟跟著,栓栓心里定穩(wěn)好多。見到心儀的姑娘,他不但會吹口哨,還會在弟兄們的幫助下,精心制造出偶遇或俠義救美的情節(jié),像電影里一樣,合了姑娘們浪漫的訴求。半年后,他交了幾個女朋友,她們互相忌妒,爭相獻(xiàn)寵。他喜歡看著她們互相掐算,爭斗到了一定的時候,他將姑娘召集起來,嘟著臉,宣布紀(jì)律,她們就像挨了主人斥責(zé)的小貓,溫馴地低著頭。

田間忙活了半晌,夕陽墜落,一家人拉著架子車,踩著夕陽輝映下自己的影子,回家歇息。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見栓栓騎著自行車,后面跟著伙兄弟,后座坐著不斷更換的女朋友,再看著身旁扛著鐵锨的兒子,他們迷茫了。村里人覺得自己的兒子,老實(shí)本分,有教養(yǎng)。栓栓從小便是村里人不齒的對象,而今人家風(fēng)風(fēng)火火,自家兒子卻找不到對象。

聯(lián)社和老婆下地回來,瞄見栓栓騎著自行車進(jìn)村。智亮笑著問:“參謀長,胡司令什么時候辦喜事?”

聯(lián)社嘿嘿應(yīng)道:“兒大不由父,管不了啦!”

堂弟探過頭來,笑著說:“胡司令什么時候結(jié)婚,參謀長不知道,得問阿慶嫂!”

聯(lián)社老婆忌妒早些年和自己男人搭伙裝扮阿慶嫂的那個女人。栓栓的女朋友麗麗,就是阿慶嫂的女兒。她癟著嘴,搖著手,不屑地應(yīng)道:“阿慶嫂根本不知道。她家的女子,我們家栓栓看不上!”

知道老婆讓人套進(jìn)去了,聯(lián)社擺著手,笑著說:“你先回去,快給娃做飯去?!?/p>

老婆噘著嘴,嘟著臉說:“那個阿慶嫂齜著牙,哪里有我好看。”

深秋時節(jié),順生走出勞改農(nóng)場,回到家里。兒子長到自己胸部高了,他心里甚是高興。媳婦走了,幾年前他就知道了。走進(jìn)屋子,看著結(jié)婚時用過的東西,他有些傷感。父親蹲在院子里,抽著旱煙,見他出來,吐了口煙說:“前幾年,我讓你哥去了趟平?jīng)?,說小琴原來的男人,早幾年從監(jiān)獄出來了,他們過活在一起,有了兩個娃?!?/p>

在勞改農(nóng)場,順生聽了好多這樣的事,他平靜地看著滿枝火紅的柿子,攤開手,笑著說:“當(dāng)初人家男人法辦了,咱把小琴弄回家?,F(xiàn)在她回去了,你說該咋辦?”

父親磕掉煙灰,咳咳幾下,搓著臉說:“兩個娃沒他媽,以后娶媳婦嫁人,都是個坎。你現(xiàn)在這個樣,誰愿意跟你,有空還是去看下。以前的事就不提了,看小琴愿不愿回來?!?/p>

順生搖著頭,搓臉嘆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父親瞥了他一眼,趔著身子說:“槐樹寨你堂姐有個娃,叫栓栓,現(xiàn)在成事了。聽說幫人打理這些事。你騎車去看看你姐,問問這事該咋辦!”

轉(zhuǎn)悠了幾天,在父親的催促下,順生來到了槐樹寨。

聯(lián)社正在門前磨鐮刀。順生下了自行車。他停下手中的活,愣愣看著。順生自報家門。聯(lián)社站起來,將他迎進(jìn)屋子,對院子喊了聲。老婆從廚房出來,看見順生,笑著走上前,詢問老人的身體。聊了一會兒天,順生瞥著門外,笑著問:“栓栓呢?”

聯(lián)社吐著煙,搖著頭說:“那娃整天跟著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常不著家,也不知在外面干些啥?!?/p>

老婆白了他一眼,埋怨著對順生說:“娃在外面不偷不搶,怕啥哩!聽你姐夫的口氣,好像咱娃在外面,整天興事哩!”

順生將自己的情況說了。堂姐撩起圍裙,揚(yáng)起手,笑著說:“你甭急,我去做飯,栓栓等下就回來了?!?/p>

吃飯的時候,外面響起自行車進(jìn)院的嚶嚶聲。堂姐撩著圍裙,走出去說:“栓栓,快進(jìn)來,你順生舅過來了!”

栓栓跟順生不熟,他知道有這么個舅舅,剛從監(jiān)獄出來。他笑嘻嘻進(jìn)屋,后面跟著兩個兄弟,看見順生,點(diǎn)著頭招呼道:“舅!”

栓栓穿著件褐色的皮夾克,蹬著長筒皮靴,穿著牛仔褲,滿頭燙發(fā),蓄著小胡子。堂姐將他的事講了遍,栓栓嚼著饅頭,仰頭笑著說:“舅,這事包在我身上了,誰叫我是你外甥哩!咱總得給舅家做點(diǎn)事吧!”

邊上的兄弟笑著,不住地點(diǎn)頭。

包了輛搞客運(yùn)的破中巴,栓栓吩咐司機(jī),將車子好好整修,不能壞在路上。出發(fā)的那天清晨,他將兄弟叫到泡饃館,發(fā)了羊肉排子,叮囑要吃好。太陽锨把高的時候,司機(jī)點(diǎn)著火,中巴冒著黑煙,沿著西蘭路進(jìn)發(fā)了。

栓栓帶著麗麗見到順生,對她介紹道:“這是順生舅!”

麗麗搖著雞窩頭,手捂著嘴,跟著說:“順生舅!”

栓栓轉(zhuǎn)頭,瞥了她一眼,指著她,輕蔑地說:“就這個素質(zhì),整天還想轉(zhuǎn)正!得叫舅,順生不是你叫的,就免了吧!”

一幫兄弟坐在前面,卷毛拿出帶子,讓司機(jī)播放。司機(jī)叼著煙,摁著方向盤,將磁帶塞進(jìn)卡槽,隨即響起鄭智化的《水手》。順生坐在后面,推開車窗玻璃,望著陽光下熟悉的山山水水,想起那年帶著小琴回來的情景。車廂前面音樂火爆,一群人隨著節(jié)奏,搖頭晃腦,聲嘶力竭地吼著。栓栓開著麗麗的玩笑,兄弟們笑著起哄。兄弟們發(fā)著香煙,互相謙讓著點(diǎn)著,車廂里煙氣繚繞??粗樕?,栓栓對卷毛說:“那是我舅,去!把煙送過去,給我舅點(diǎn)著?!?/p>

隨著擺動的車廂,卷毛晃著走到順生跟前,將根煙塞進(jìn)他的嘴里,賠著笑點(diǎn)上。中午時分,中巴經(jīng)過小鎮(zhèn),栓栓讓司機(jī)停車吃飯。他跳下車,摘掉太陽鏡,問順生:“舅,還有多遠(yuǎn)?”

順生指著前面梁峁,瞇眼應(yīng)道:“過了前面那道梁,從塬上拐下去,就差不多了?!?/p>

卷毛拿來地圖,對順生說:“這地方你熟,先看看,等下上車,給大家講講。”

吃了一頓面,大家抹著嘴巴,上了車。將順生叫到車前面,栓栓推了麗麗一把,擺手說:“去!到后面去,我舅來了,還不讓座!”

順生坐下來,將地圖放在腿上,大家的頭伸過來,分成幾層看著地圖,聽他講解。栓栓蹺著二郎腿,晃著腳腕子,摳著牙縫,咳嗽了幾下,瞥著他講解。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說:“估計三點(diǎn)左右到達(dá)。你們先到村子附近,看看地形和村子的大小,然后回來,將情況湊一下,再決定什么時候動手?!?/p>

中巴停在路邊的麥場上,順生帶著幾個人,抄小路向小琴家的村子走去。

麗麗挽著栓栓的胳膊,嬌滴滴地在他耳邊嘮叨著。栓栓戴著墨鏡,順著溝邊小徑,瞄著溝背稀落的窯洞人家,不時踢著地上的碎石子。走到溝邊,他踩在一棵彎斜的槐樹上,坐在樹杈上,瞇眼看著夕陽,瞭不見人影。麗麗站在溝邊,見半坡上有棵通紅的柿子樹,轉(zhuǎn)身問:“想不想吃柿子?”

栓栓想起電影里大山深處的青年男女,情不自禁的時候,會在蒼涼空曠的原野上,無忌地滾在草堆里。瞥著麗麗晃動的屁股,他壞笑著說:“柿子有點(diǎn)澀,太涼了。要吃,咱就吃熱的?!?/p>

撲閃著彎彎的睫毛,麗麗似懂非懂地看著他。跳下樹杈,栓栓從后面呼地抱著她,一把將她掂起來,搭在肩上。她手腳并用,捶打蹦跶,她知道他不喜歡溫順的女子,得有點(diǎn)廝打和反抗,才會讓他感到夠勁。他將她扔在麥草堆里,像野狼撲到一只野兔,趴在地上撩撥著,欣賞著兔子的驚恐和掙扎。抽掉她的皮帶,提起她的雙腿,空中抖了幾下,她的褲子掉了,露出白生生的軀體。她一陣眩暈。他喘著氣,撲上去,盡情地哼哧著。

探路的人回到中巴前,順著司機(jī)的指引,走了過來。聽到有人過來,栓栓撿起一塊磚頭,從柴堆扔出來。走在前面的卷毛,趕緊揮手,示意大家退回去。一群人笑著,縮回中巴前,抽著煙,不時向柴堆這邊張望。

栓栓不緊不慢地回來,后面跟著捋發(fā)抖衣的麗麗。聽了卷毛的匯報,他踱著步,看著坡下的溝塹,轉(zhuǎn)身說:“五個人進(jìn)村,其他的人外圍放哨,有突發(fā)情況,就趕過去?!?/p>

栓栓點(diǎn)了五個兄弟,跟著順生,將小琴家的窯圍住了。

順生走在前面,推開她家的門。小琴端著盆子,給雞群撒食。他走過去,叫了聲小琴。小琴痙攣地僵在那里,停了半晌,回頭瞪著眼睛,愣愣地問:“你咋來咧?”

七八年沒見過媳婦了,剛才受到外甥的刺激,順生眼睛濕潤著說:“娃想你,爸和媽說了,只要你回去,咱好好過日子,以前的事不提了!”

小琴呼地蹲在地上,指著屋子說:“順生,你看我現(xiàn)在容易嗎?你就別折騰我了,就讓我留在這里。”

順生聞言,沒了主意,瞥著身后的栓栓。拎著樹枝,摘下墨鏡,栓栓踩在豬圈的矮墻上,對小琴說:“妗子,我是你遠(yuǎn)房的外甥。誰家媳婦不想回家,我就叫上幾個人,幫人家將媳婦接回去,從來沒空手回去過。今兒個這么老遠(yuǎn)的過來,還是我舅的事,接的又是我妗子,你要是不給外甥這個面子,讓兩個省的人,都把你外甥笑了?;厝グ桑≡鄄蛔呗?,有專車等著哩。回去了,你再回來,外甥就不管了!”

小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瞥著栓栓身后站著幾個小伙,她有點(diǎn)發(fā)怵。她指著屋子說:“還有兩個娃,都還小呢!”

栓栓站直身,戴上墨鏡,退后兩步,舉起手指搓了下,一聲口哨。窯上四周立即晃出幾個人頭。小琴一看,站起來說:我進(jìn)窯收拾下。栓栓攔住了,笑著說:“妗子,我舅情況好著哩!缺啥回家買!”

說著圍住她,只給她留了個跟他們走的口。小琴一步三回頭,她知道老家的男人,敵不過人家,她僵在這里,喊叫了幾聲,她怕他回來,萬一有個死傷,她只有跳溝了。

中巴停在路邊。栓栓站在,指著車門說:“妗子,我順生舅總覺得對不起你,專門雇了輛中巴,請了這么多人,過來接你。我相信,你們山里,除了你,沒人有這么高的待遇了。你知足吧!人生就是活個排場!”

他轉(zhuǎn)過身來,指著麗麗說:“妗子,這是你未來的外甥媳婦。我舅覺得一幫男人過來不太方便,我就把媳婦叫來了?!丙慃愊铝塑?。栓栓指著小琴,對她說:“這是小琴妗子!”

麗麗走上前,賠著笑臉,拉著小琴的胳膊,叫道:“小琴妗子!”

栓栓唰地拉下臉,揪住麗麗的頭發(fā),就是兩個耳光。她怯怯地躲在小琴身后。他吼道:“笨得跟豬一樣!說過多少遍了,叫妗子,不能加上小琴,沒一點(diǎn)禮數(shù)。我告訴你,暫時取消你的轉(zhuǎn)正資格,路上好好伺候妗子,以觀后效!”

栓栓轉(zhuǎn)過頭,笑著對小琴說:“妗子,你有眼光,找到我舅,真有福氣。他性格好,體貼人。不像我整天游手好閑的,還要媳婦伺候著,脾氣上來了,動不動將媳婦揍一頓。”

天快黑了,中巴到了一個鎮(zhèn)子。栓栓派人下去,聯(lián)系好飯館。飯好了,他抬起手腕,看著手表說:“十分鐘后,大家準(zhǔn)時上車!”

栓栓給麗麗使了個眼色,她加快腳步,緊緊跟著小琴。夜靜了,中巴閃著黃色的燈,在空曠的原野上,蜿蜒蠕動著。山溝里的窯洞,恰似螢火蟲,閃爍著微弱的光。栓栓舉起手,打了幾個哈欠,回頭對麗麗說:“過來,舅舅和妗妗這么長時間沒見面,一定有說不完的話,你就別當(dāng)電燈泡了?!?/p>

麗麗過來,坐在栓栓邊上。過了一會兒,他躺在座椅上,枕著她的大腿,將腿舉起,放在車窗上。卷毛怕他不舒服,建議他把腿放下來,找個東西墊下。他笑著說:“哥是少林寺歸來的,這就叫功夫!”

從過道瞄了眼車后,栓栓笑著說:“舅舅,后面的位置屬于你們了,你們咋用,我都沒意見!”又對著七倒八歪的弟兄們說:“我舅不容易,忍了七八年了,你們擔(dān)待點(diǎn)。睡自己的覺,不許朝后面看?!?/p>

栓栓困了,枕在麗麗的腿上,看著眼前兩個饅頭,晃來晃去。他將她的手拽下來,放在脖下,拉近她的頭,耳語道:“剛才打你,就是要給小琴個下馬威,你受委屈了!”

栓栓的手在麗麗的脖子和耳垂上,撫弄著,她感到他的動作越來越輕,越來越慢,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睡著了。雞叫的時候,中巴進(jìn)村。見媳婦回來了,順生父母晃著身子,哆哆嗦嗦出來,抹著眼淚,拉著小琴的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孩子跑出來,怯愣愣地看著她。她跑過去,一把將兒子摟在懷里,失聲痛哭。順生媽做好酸湯面。栓栓端著碗,走過來說:“舅爺舅婆,我舅的事,孫子擺平了,也算孫子給舅家?guī)土藗€忙!以后的日子,就看你們自己的了?!?/p>

順生爸拉著栓栓的胳膊,瞅著他,豎起拇指,憨笑著說:“聯(lián)社厚道,要了個爭氣的變了門戶的好兒!”

……

陳璽,1966年生,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經(jīng)濟(jì)學(xué)碩士。曾在華南師大任教,執(zhí)迷于科學(xué)哲學(xué),發(fā)論文數(shù)篇。2003年任廣東省工商局法制處副處長,后任東莞市工商局副局長,現(xiàn)任東莞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中作協(xié)會員,律師。作品發(fā)表于《十月》《中國作家》《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作家》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暮陽解套》《一抹滄?!贰盾贤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