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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收獲》刊登路遙《人生》的來龍去脈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姜紅偉  2020年02月21日09:31

1991年夏天,路遙在柳青墓前

眾所周知,路遙的中篇小說名作《人生》刊登在大型文學刊物《收獲》1982年第3期上。然而,路遙的這部堪稱“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之作”的作品刊登在《收獲》上的來龍去脈,卻恐怕是令廣大讀者孤陋寡聞、無從知曉的。

路遙的《人生》構(gòu)思創(chuàng)作于1981年,距今已經(jīng)整整三十九年。在時隔三十九年之后,為了探尋這部經(jīng)典作品發(fā)表的前因后果,我嘗試各種途徑,特別是通過《收獲》副主編鐘紅明老師的幫助,由她轉(zhuǎn)述了刊發(fā)路遙《人生》的責任編輯之一、原《收獲》主編李小林老師的回憶,終于獨家獲悉了《收獲》發(fā)表路遙《人生》的前因后果和各種細節(jié),復原了此事的真相,揭開了此事的內(nèi)幕。

1981年,應中國青年出版社副總編輯王維玲的約稿,路遙歷時一年左右時間,創(chuàng)作、修改、完成了長達十三萬字的中篇小說《人生》。經(jīng)過審閱之后,出版社決定在1982年出版這本書。在出版之前,為了能更廣泛地聽取廣大讀者的意見和建議,以便更好地修改完善這部難得的優(yōu)秀作品,王維玲在征得路遙同意后,決定先將《人生》推薦給一家有影響的大型文學刊物先行發(fā)表,造造勢,預預熱。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是中國大型文學期刊的黃金時期。當時公開發(fā)行的大型文學期刊,多達幾十家。其中包括上海的《收獲》《小說界》、北京的《當代》《十月》《小說季刊》、廣東的《花城》、吉林的《新苑》《綠野》、遼寧的《春風》、黑龍江的《北疆》、河北的《長城》、河南的《莽原》、湖北的《長江》、浙江的《江南》、貴州的《創(chuàng)作》、陜西的《綠原》、廣西的《疊彩》、新疆的《天山》《邊塞》、青海的《雪蓮》、山東的《柳泉》、湖南的《芙蓉》、安徽的《清明》、重慶的《紅巖》、江西的《百花洲》等。

在這眾多的大型文學刊物中,被同行和讀者公認的“第一刊”,毫無疑問應屬上海的《收獲》。

《人生》路遙 1982年第3期《收獲》(侯國民 插圖)

以發(fā)表中國當代優(yōu)秀作品為宗旨的《收獲》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創(chuàng)辦時間最早、辦刊質(zhì)量最高、作品影響最大、贏得好評最多的大型文學期刊,由著名作家巴金和靳以主編。該刊創(chuàng)刊于1957年7月,出版18期之后于1960年7月第一次停刊,因三年自然災害。1964年1月,《收獲》復刊,出版14期之后于1966年5月第二次???,因“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粉碎“四人幫”后,《收獲》于1979年1月再次復刊。

自新時期復刊以來,在巴金的主持下,在眾多優(yōu)秀編輯的編審下,《收獲》在復刊的三年間,先后發(fā)表了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陳白塵的《大風歌》、從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遠去的白帆》,馮驥才的《鋪花的岐路》《??!》《愛之上》,張抗抗的《愛的權(quán)利》《淡淡的晨霧》《北極光》,楊沫的《東方欲曉》、茹志鵑的《草原上的小路》、諶容的《永遠是春天》《人到中年》《真真假假》,葉辛的《我們這一代年輕人》《蹉跎歲月》,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白樺的《媽媽呀!媽媽》、汪浙成與溫小鈺合作的《土壤》、水運憲的《禍起蕭墻》、高行健的《有只鴿子叫紅唇兒》、陸星兒與陳可雄合作的《我的心也像大?!芬约瓣懶莾旱摹逗牵帏B》,汪曾祺的《七里茶坊》、張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線上》、張潔的《方舟》等一系列在文壇產(chǎn)生重要影響、深受廣大讀者喜歡的優(yōu)秀作品,并被大家公認為“中國大型文學期刊四大名旦之首”。

經(jīng)過深思熟慮,王維玲決定將路遙的《人生》推薦給《收獲》發(fā)表。

王維玲之所以如此決策,有兩個因素:第一個因素是,《收獲》的影響力之大、知名度之高、受眾面之廣,是其他任何大型文學刊物無法相比的。第二個因素是,《收獲》的老編輯郭卓是王維玲的老朋友,具有極高的鑒賞和編輯水平。請她擔任責任編輯,是最好的人選。

1984年11月24日,在巴金寓所為巴老慶賀80壽辰。(左起:李小林、郭卓、巴金、楊友梅)

說起《收獲》的老編輯郭卓,對于如今的年輕讀者來說,可能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字。那么,很有必要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優(yōu)秀編輯的個人簡歷:

郭卓,筆名郭以哲,女,遼寧沈陽人,1923年出生,1947年畢業(yè)于國立東北大學中國文學專業(yè)。同年7月到解放區(qū)華北聯(lián)大學習,1948年參軍,1954年到北京中國作協(xié)文學研究所進修。1955年自南京軍區(qū)前線文工團轉(zhuǎn)業(yè)至上海作協(xié)《文藝月報》(1964年改為《收獲》編輯部)任編輯。編審。1988年離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長篇小說《雪花飄》等。

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編輯家,郭卓責編了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水運憲的《禍起蕭墻》、路遙的《人生》、陸文夫的《美食家》、鄧友梅的《煙壺》、王小鷹的《一路風塵》等一批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其中,路遙的《人生》和水運憲的《禍起蕭墻》均獲全國第二屆中篇小說獎(1981—1982年度),陸文夫的《美食家》和鄧友梅的《煙壺》均獲全國第三屆中篇小說獎(1983—1984年度),王小鷹的《一路風塵》獲全國第四屆中篇小說獎(1985—1986年度)。1988年,鑒于郭卓突出的編輯工作成就,她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授予“全國優(yōu)秀文學編輯”榮譽稱號。(郭卓資料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大約是1981年冬天,王維玲將中國青年出版社已經(jīng)排好版的路遙的《人生》清樣掛號寄給了郭卓。對于此事的經(jīng)過,王維玲后來講述道:

“文革”前,郭卓作為一名文學編輯,工作態(tài)度之認真,工作效率之高,工作作風之扎實,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好印象?!拔母铩焙螅妒斋@》復刊,郭卓回到編輯部后,便與中青社恢復了業(yè)務上的聯(lián)系。這時她已經(jīng)55歲了,但工作熱情依然是那么高,干勁依然是那么大。所以當我手頭有了滿意的書稿時,我首先就想起了郭卓,想到了《收獲》。路遙的《人生》便是在這種心情下推薦給《收獲》的。 《人生》定稿后,為擴大社會影響,我想在出書前先在一家有影響的刊物上推薦發(fā)表。在取得路遙的贊成后,我便給郭卓寫信,向她推薦《人生》,并迅速把清樣寄過去。

郭卓看過《人生》的清樣后,拍手叫好?!度松泛芸炀驮?982年第三期《收獲》上作為首篇被重點推出,立時引起了文學界、影視界、評論界的關(guān)注,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和好評。人們爭購《收獲》,傳閱《人生》,《中篇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也進行了轉(zhuǎn)載。對此興奮不已的郭卓在給我的來信中說:

《人生》各地反映正熱,文藝界多相傳告,甚至有人認為是近年來中篇最好的杰作。西安這期《收獲》已一搶而空,也許是《人生》太好了。對《收獲》的每一份贊揚中都更加深對你們無私支援的感激,也是你們辛勞所獲。

郭卓知道我在三個月前到四川出差,在上一封信里就問我:“西安去了沒有?路遙同志的《人生》是否在寫續(xù)篇?”在這封信里,她又問:“續(xù)篇聽說也在寫,不知何時可出手?”而在四個月后的信里,她又問:“路遙同志的《人生》續(xù)篇,你們有否要他抓緊寫?”這就是郭卓!

郭卓收到王維玲推薦的路遙中篇小說《人生》之后,立刻埋頭審閱。作為一名閱歷十分廣泛的編輯,郭卓對新近崛起的青年作家路遙是比較了解的,不但讀過他的小說,而且更欣賞他的才華,深知他具有較強的創(chuàng)作實力,更相信這部《人生》是他的一部非同凡響的力作。

經(jīng)過認真審閱,郭卓確認了路遙的《人生》的確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

當時的《收獲》編輯部有一個嚴格的規(guī)定,一篇稿件必須經(jīng)過兩個編輯同時審閱同意才能送審。郭卓讀完之后,找到了李小林,請她一起審讀。

作為巴金的女兒,更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編輯,李小林具有十分獨到的編輯眼光。審閱了稿件之后,她和郭卓的意見“不謀而合”,一致認同路遙的《人生》是一部主題深刻、故事曲折、細節(jié)扎實、人物形象飽滿的優(yōu)秀小說,完全達到了發(fā)表水平。于是,“英雄所見略同”的她們倆同時簽署了審稿意見,送給了時任《收獲》副主編的蕭岱終審,很快便決定作為重要稿件刊發(fā),給予隆重發(fā)表。

《收獲》編輯部對發(fā)表路遙的這部小說非常重視,邀請著名畫家侯國民畫了栩栩如生的插圖,為小說增了色添了彩。

1982年5月,在新出版的《收獲》第3期上,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刊登在頭條位置上。

由于《收獲》發(fā)行量大、影響面廣,路遙的《人生》在《收獲》上發(fā)表之后,頓時在國內(nèi)文壇和廣大讀者中間引起了熱烈反響,轟動全國。

路遙小說《人生》改編為電影《人生》

路遙與著名導演吳天明

對于路遙的這部《人生》,他的朋友、著名作家陳忠實在時隔多年后曾經(jīng)深有體會地談了自己的讀后感:

“1982年5月,陜西作家協(xié)會在延安舉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40周年紀念活動,胡采主席親自率領(lǐng)七八個剛剛躍上新時期文壇的陜西青年作家到延安,我是其中之一?!?/span>

我已經(jīng)被路遙簡略講述的《人生》故事所沉迷,尤其是像《收獲》這樣久負盛名的刊物的高調(diào)評價,又是頭條發(fā)表,真有迫不及待的閱讀期盼。我從延安回到文化館所在地灞橋鎮(zhèn),當天就拿到館里訂閱的《收獲》,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這部十多萬字的中篇小說《人生》。讀完時坐在椅子上是一種癱軟的感覺,顯然不是高加林波折起伏的人生命運對我的影響,而是小說《人生》所創(chuàng)造的完美的藝術(shù)境界,對我正高漲的創(chuàng)作激情是一種幾乎徹底的摧毀。

連續(xù)幾天,我得著空閑便走到灞河邊上,或漫步在柳條如煙的河堤上,或坐在臨水的石壩頭,卻沒有一絲欣賞古橋柳色的興致,而是反思著我的創(chuàng)作?!度松防锏母呒恿郑谖宜喿x過的寫中國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里,是一個全新的面孔,絕不同于此前文學作品里的任何一個鄉(xiāng)村青年的形象。高加林的生命歷程里的心理情感,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鄉(xiāng)村青年最容易引發(fā)呼應的心理情感。路遙寫出了《人生》,一個不爭的事實便擺列出來,他已經(jīng)拉開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這一茬躍上新時期文壇的作者一個很大的距離。我的被摧毀的感覺源自這種感覺,卻不是嫉妒。”

1985年8月,在榆林沙漠。(左起:陳忠實、白描、京夫、子頁、路遙、賈平凹)

應該說,路遙是幸運的,幸運地遇見了“伯樂相馬”的王維玲,幸運地遇見了“慧眼識珠”的郭卓和李小林,并因為《收獲》編輯部的成全,最終成就了他成為中國當代文壇上的杰出作家,其杰作《人生》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

2019年12月8日星期日寫于家中

作者簡介:

姜紅偉,1966年出生,黑龍江海倫縣人。中國詩歌學會理事,詩人、詩歌史學家、中國第一家民營詩歌紀念館——八十年代詩歌紀念館館長。現(xiàn)在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呼中區(qū)委組織部工作,曾在《北京文學》《收獲》《花城》等報刊雜志發(fā)表《海子年譜》等有關(guān)八十年代詩歌史學研究文章兩百余篇,撰寫有關(guān)八十年代詩歌史料書稿8部300萬字,出版詩歌史學著作《尋找詩歌史上的失蹤者》、《大學生詩歌家譜》、《詩歌年代》(上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