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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眺望燈火
來源:“民族文學”微信公眾號 | 徐曉華  2020年02月21日09:30

火光照亮了山野。竹桿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夾雜著趕毛狗、趕毛狗的吆喝聲,峽谷起,嶺上應(yīng),聽得人渾身來勁。這才想到,今天是元宵節(jié),土家人叫過十五,要燒毛狗棚,驅(qū)邪避瘟。

和遠郊的喧鬧不同,夜色下的恩施北臨檢站,寂靜肅然。兩排帳篷在明亮的燈光下,疲憊地站在高速出口兩側(cè),消毒、測體溫、登記的指示牌醒目而堅定。水馬隔斷前,著反光背心的交警來回走動,大檐帽下的徽章金光閃爍。一身銀白穿得像胖胖熊的幾名護士,隨手機音樂在活動手腳。通往高速出入口的路上,清寒的風搖晃著行道樹瘦削的葉片,有嫩芽萌發(fā)的清香混雜著消毒水的味道,漫在發(fā)潮的空氣里。夜色下來,路上沒行人,也沒車,像極了節(jié)目間隙的舞臺,空洞而寬敞,橘紅色的防護墩像兩條粗壯的手臂,伸向遠山。

我的身后,就是恩施州城,燈火依然璀璨。路燈桿上的紅燈籠與中國結(jié),高樓外墻上的霓虹燈,鳳凰山和碧波峰的迷彩燈光秀,恪盡職守營造著節(jié)日的喜色。凝神看過去,是一幅絢麗、安靜又層次分明的畫軸。以前,極少關(guān)注這份夜景,今夜倒有些震驚了,原來我們的山城是這么的好看。我相信,那些樓房的窗戶和陽臺上,許多雙眼睛正打量著自己的城市;還有許多人跟我一樣,滋味綿長地眺望著毛狗棚沖天而起的火光。

我的值守都在夜間,單位上女警多,白班要盡量留給她們。到執(zhí)勤點的恩施北去,需要穿過市中心,五公里路,平常開車少不了半小時,現(xiàn)在,哪怕沿途兩次查體溫,也感覺幾腳油門就到了。擁堵,一旦成了習慣,突然的通暢,心底卻劃過一絲的不安。一個健康的城市,該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半個多月,我已習慣奔忙在這樣冷清的夜晚。因為職務(wù)的要求,我不必也不能宅在家里,何況,家里從臘月二十八就我一個人駐守。偶遇突發(fā)公共事件,警察的肉身往往是第一道防線。從警35年,SARS蔓延堅守卡口、冰雪肆虐排險救災、汛期來臨抗洪搶險,危機時刻,這群人總要也總會沖在前線。病毒不長眼,成天與來的去的人打交道,靠一個口罩和一身警服未必保險,把家人與自己隔離開來,是起碼的責任。坦白地說,忙碌忽略了緊張,使命驅(qū)散了恐慌。勤務(wù)的間隙,同事間絕沒有誰主動談及怵目驚心的數(shù)據(jù),刻意翻看起起伏伏的波浪線。我明白大家閉口不談,是要遠離另一種“疫情”的感染。質(zhì)疑和詰問,閑話和怨言,沮喪和膽寒,再多也代替不了沖鋒陷陣。鎮(zhèn)靜,才會強大;心無旁騖,才會全力以赴。這不,我們這支280人的隊伍,在節(jié)慶前的臘月二十八,僅4小時就完成了全員集結(jié)到崗到位。危機,最能檢驗職業(yè)素養(yǎng),最能凸顯戰(zhàn)士本色。

天上,有薄云,也有星子閃爍。我仰頭搜尋了很久,也沒有看到月亮。她遲到了。我相信,她一定隱在某一云團中,破云而出,尚待時候。我并不覺得遺憾,天上圓月遲,人間煙火早,毛狗棚騰起的火光,遠遠地暖過來,熨得心里一片敞亮。

在老家時,我是搭毛狗棚的高手。去屋前擇一塊開闊的熟田,捆三根樅樹條搭起三角支架,去溝里砍幾十根水竹一層層圍在四周,找一些干枯的杉樹枝夾在其中做引火,再砍女貞樹枝搭在上層。約兩小時后,幾人高的毛狗棚就搭成了。選竹子有講究,水竹最好,桿細、竹節(jié)密、竹油多,容易接火,竹節(jié)爆響的聲音脆,聲響傳得遠,瓷竹、苦竹、荊竹就差多了,聲音沉悶、節(jié)奏也慢。說穿了,燒毛狗棚就要弄出大陣仗、大響動。鄉(xiāng)村經(jīng)歷了冬天的蟄伏,鄉(xiāng)親們也過了很久閑散的日子,正月過半就要備耕,一年開季得拿出氣勢。在土地上討生活,缺東缺西不可怕,就怕缺了一口氣。

土家村落依山就勢,人戶不如平原丘陵地帶密集。有些山谷、山茆藏著的一戶兩戶,到元宵夜毛狗棚燃起,才驚覺,呵,那還有一家人。夜幕降下來,不用邀約,點火為號,騰地而起的火光就在清江河兩岸綿延百里?;鸲汛蟆⒒鹧娓哌€不夠,得比誰家吆喝得響亮?;鸸庹找?,孩子們扯起嗓子喊:趕毛狗、趕毛狗,趕到你屋灶門口,毛狗放個屁,蒸的粑粑不來氣。話音未落,就有大人在吼叫:趕毛狗、趕毛狗,趕到玉皇大帝殿門口,舞起桃木劍,妖魔鬼怪都殺遍。叫聲震谷,喊聲震天。小孩只是打趣鬧笑,大人的吶喊,理直氣壯,直抒胸臆,痛快淋漓。族里的一位老人講,火為至陽之物,最克陰氣瘴氣,十五為送年之夜,大火燒得亮堂,四方就人安地寧。原來,那一堆堆熊熊大火,只為護佑煙火人間。

這個十五是回不去了。翻看鄉(xiāng)親故友的朋友圈,多是烈焰騰飛的毛狗棚,和以往不同的是,視頻中的人們都戴了口罩,那些呼喊隔了紗布傳出來,并無低沉掙扎,反而顯得雄渾而有穿透力。居家十幾天,都憋壞了,郁悶和濁氣,還有自我封閉的不自在,誰不想扯起嗓子喊出來呢。這喊聲,是一種宣泄,更是一種遇難不服輸、遇困不低頭的力量的噴發(fā)。而散居的習慣,讓土家人不用聚集,自家人在自己的家園,小范圍活動,也不違規(guī)違矩,那些原生的山林竹木,那些長出稻谷玉米的田地,那些欄里的牛羊雞犬,那一棟棟掛著臘肉塊、玉米提、辣椒串的略顯老舊的吊腳樓,簡陋而干凈。早頭夜晚,染人一身的是潔白的雪,是院角撲鼻的梅香,是園子里的蔥蒜、田埂上的摘葉根散發(fā)的親切的味道,還有糞池里積累的富足的肥料該催壯多少春苗啊。這樣的所在,只過濾奔波的風塵、撫摸打拼的筋骨、調(diào)適失衡的心態(tài)、提振萎靡的精神。自己干凈,斷不要擔心灰塵蒙面、噪音擾神、戾氣纏身,就算走在土路上,那些粘鞋糊腿的泥巴也是干凈而純粹的。時下的村莊并不會簡單相信毛狗棚就會驅(qū)散瘟疫,不然鄉(xiāng)親們也不會聽話地戴上并不舒服的口罩,更不會割棄多年拜年串門的傳統(tǒng),就連坡上坎下的鄰居相互拜年,也只是站在屋角遠遠地道一聲:您家新年好!

環(huán)顧遠處,今年的毛狗棚比往年密了。很多返鄉(xiāng)過年的人,不必趕在初七去上班上工,滯留在老家,搭毛狗棚的人手就多了。當宅居在城里的人把斗室當健身館,把客廳當戲臺,把旅行箱當打鐵的風箱,一家人互相鼓勵著做游戲、做運動來消解主動或被動隔離的煩悶,回到鄉(xiāng)村的日子就輕松多了。去山上砍柴,劈開后一摞一摞堆齊整,春播忙碌的日子里正好派上用場?;蚴侵厥吧倌旯怅帲闷痼毒幙棿榛?、篩籃、背簍,秋天它們就會盛滿果實和谷粒。會粗淺木工手藝的拿起鋸子斧頭,把壞損的垛圈修好,再過年時家里準會殺幾頭大肥豬。孩子們也有事干,去菜地扯白菜、拔蘿卜、掐蔥蒜,回來下蹄子湯,一頓土家特色的晚餐脹得肚兒圓。哪家的孫子孫女把麥苗當韭菜掐回來了,惹起滿火塘的笑,把炕架上的煙塵簌簌地抖落滿頭。實在悶了,竹林里有雀兒送歌,溪溝里有泉水奏樂,要是家在高山,堆了雪人還不盡興,大大小小攀爬上巖壁,扳一根冰凌,叫著號子嗨喲嗨喲抬回來,給老人放進酸水壇里,泡菜越泡越脆,經(jīng)年不壞。愛動的孩子,還會央求大人搓了篾繩,拴在門前的板栗樹椏上,捆一把稻草做坐墊,秋千映雪,一人蕩幾人推,嬉笑就縈回在屋場。孩子們就有了吹牛的本錢,爺爺奶奶的菜地比城里的公園還大,屋邊的原野比小區(qū)的廣場還寬。

孩子們是吹噓,大人們卻看得分明。當初老人們拒絕進城,還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都擠進城里,裝不下啊。今日看來,他們多過的六月沒白過,多吃的苦也沒白苦,和土地打交道的歲月長了,他們懂得土地本身。或者說,他們早已與大自然長在一塊了,泥土里生長的一草一木,是他們的血脈筋絡(luò)發(fā)出的芽。更為理性的人,看每日的疫情通報,湖北所轄的地市州中,恩施的疫情相對較輕。這固然與人口密度、地理位置、勞動力流向有關(guān),與全民抗疫的行動迅速措施果敢有關(guān),更得益于恩施富足的生態(tài)儲備。百多平方公里的恩施州城,卻擁有2萬4千多平方公里的生態(tài)腹地,那百分之七十以上覆蓋率的莽莽林海,關(guān)鍵時刻,是武陵腹地吐故納新的綠肺,更是全州400萬各族人民的護身符。生態(tài)就是健康,擁有健康才擁有無限的生機,也才擁有發(fā)展前行的強大動力。這樣看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論斷,飽含了多么深厚的人文關(guān)懷啊,有這樣的人民領(lǐng)袖掌舵領(lǐng)航,這是人民之福,民族大幸。

想著,就想到了小城的好來。城里的居民絕大多數(shù)是鄉(xiāng)里搬來的,哪家都有三親六戚在村里。務(wù)工也好,上班也好,只要抽得出時間,想回鄉(xiāng)下就去了,近的一桿煙工夫,遠些的也只要二三個小時。帶點兒生活日用品回去,住上一晚,回來帶的不是青幽幽的蔬菜,就是香噴噴的臘肉。到城里找事做的農(nóng)民們,哪處都碰得到熟人,臨時安頓幾天,或是幫忙介紹活路做,跟走親戚、做幫工有什么區(qū)別呢。城市是鄉(xiāng)村孕育的嬰兒,一天天長大、一天天筋骨健碩、一天天心智成熟,又回過頭來反哺鄉(xiāng)村。造血、輸血,供養(yǎng)、扶持,煙火綿延,生生不息。這是不可割舍的血脈相連,這是不可疏離的血肉相親。

又有幾臺車進來。仔細地查驗后,心里無比欣慰。過了初十后,路上的救護救援車次明顯少了,絕大部分都是運生活日用品和蔬菜、水果的。有吃、有喝,能吃、能喝,這簡單的八個字,對于半封閉的城市,對宅居的市民,是多么提振精氣神的字眼啊。消費量最直觀地反映了城市的活力。這些卡路里,一點一點、一分一分積蓄在市民的身上,一當疫情過后,將爆發(fā)出建設(shè)者何等的熱情,煥發(fā)出何等強大的新生的能量啊。

另一輪毛狗棚爆裂聲震蕩耳鼓。這時,我收到了女兒發(fā)來的視頻。畫面上,女兒抱著剛滿一歲的外孫在高樓的陽臺上看城里的——也許是遠處的燈火。那模樣真萌,小臉蛋上戴一個大口罩,只一雙澄澈的眼睛露在外面,多看一眼,仿佛整個人都融進了那份無邪天真。這么長時間沒有抱他了,真想。其實女兒的家住得不遠,就十來分鐘的車程。但我們都得守規(guī)矩。好在女兒細心,每天都會把外孫微小的進步拍了發(fā)給我,比如前幾天他居然搖搖晃晃自己走了三四步,比如笨拙地抓扯花盆里種的菜葉,比如大聲哭著爬向通往電梯的門。我知道,他想出去,想下樓,從三個多月起,每天早中晚都會抱他出門,尤其是晚上七八點鐘,街道上路燈亮起的時候。隨著咿呀學語,他更喜歡看燈了,小手指著,不很清晰地喊:燈、燈——燈。那一帶的路燈的燈桿上,也掛著紅燈籠。孩子雖小,卻記住了城市鮮艷的亮色。這份美好,已植根在他初萌的心底。而這段戴口罩的時日,必將牢牢地刻在他成長的履歷中,我希望女兒留下他戴過的口罩,在他人生長河的關(guān)鍵處,拿出來給他看看,不為嘆息昨日,只為明天的美好。忽然,我就明白,賦予我們使命的所有崇高的含義,其實很簡單,為親人,也為所有的市民們,守護一個干凈而美麗的城市,守護一個個火樹銀花的不夜天。

很少發(fā)圈的我,忍不住把心底的一些感受,配了恩施北燈火明亮的圖片,發(fā)了出去:今夜,我在恩施北眺望人間煙火。時下戰(zhàn)“疫”正酣,靜等花開,只是一廂情愿。我們當戮力同心,把屬于人類的春天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