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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翻過年關
來源:民族文學公眾號 | 田芳妮  2020年02月21日09:31

一、霧頭山:搬家

房子終于建好了,早些日子母親和嫂嫂就去請村子里讀《易經(jīng)》的師傅選了好期。搬家的日子鐵板釘釘?shù)蒯斣谂D月里。

入了臘月,山上山下的農(nóng)家都開始忙年,磨魔芋、打豆腐、舂糯米粉、凍陰米子、熏豬腦殼、灌香腸,婦女們忙著臘月臘時的事情,一年到頭在山外謀生的人、在城市里打工的人也奔回來忙年。出再高的價錢,土家人都不會放下忙年的活計去掙錢了。請不到上山幫忙做清潔的人,只好把工地上海量的裝修垃圾和自己一雙嚴重皴裂凍瘡的手拍下來,發(fā)給大熊。臘月初四(12月29日),大熊從武漢趕回家,一起突擊開荒保潔。

鋪在地板上的紙殼子收集了一車,賣給鎮(zhèn)上廢舊回收的店家,得七百二十元,正好給父母二人一人添置一套大紅的開衫毛衣。搬家這天,兩位老人穿著新衣服,喜氣洋洋的。我總喊他老戰(zhàn)士的我爸一下年輕了好幾歲,像這棟房子還沒開建時一樣威武。他端了一盆熊熊的木炭火,走在最前,他老婆在堂屋西邊喊:“祖火旺,人丁興旺”;他女婿大熊端了一盆熊熊的木炭火緊隨其后,他老婆在堂屋東邊喊“家火旺,人財兩旺”;他大女兒捧一對金色的大象供上春臺,他老婆在堂屋北邊喊:“吉祥如意,金玉滿堂”;他兒子兒媳抬了一筐櫟樹柴進門,他老婆站在堂屋南邊呼喚“發(fā)財!發(fā)財!”他的小女兒我則端了堆而冒尖的一甑子飯,鮮黃的玉米面裹著大白米,呼呼冒著熱氣,他的給他生了三個兒女的老婆站在堂屋中央,神情端凝,長呼:“金包銀——接——氣——!”

在母親徐疾有致、高低錯落的呼吉余韻里,我們把準備好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七君依序請入家門,住進新房,開煙火。

晚上,一家人坐在火爐邊,趁老戰(zhàn)士他老婆氣順心舒情緒高,我拿腦袋蹭在他老婆肩上:“桂爾姐,哦不,媽,您知客主事幾十年,給我們講講搬家從老屋里端火盆是個什么講究唄,讓我們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噻?!蹦赣H瞋她小女兒一眼?!皼]大沒小,沒高沒低的!”她幺姑娘調(diào)皮地自訓。幺姑娘是舍不得打的。況且幺姑娘問的拍馬屁問題,正好拍在譜兒上,也就瞋一眼這老丫頭作罷,免得耽誤了開講。接過肩頭蹭過來的話頭,從火盆的香火象征到人丁興旺的美好祝愿,再到火盆的驅(qū)寒驅(qū)邪驅(qū)除瘟疫的實際功效,一直講到結親嫁女、小兒洗三、陪家家送祝米紅白諸事的禁忌。母親的講解河水一樣流淌在山村的冬夜,先輩們的行事規(guī)矩和講究也浸染著我們。一家人圍爐夜話,回放著做這棟房子的艱苦與辛勞,臉上都掛著疲憊但卻滿意的笑。桂爾姐說好,都團場了,就缺珊珊沒回來。嫂嫂圓場道:“說不準再過十幾天,珊珊回來過年給您帶個準孫女婿呢!”

珊珊是大熊的女兒,我一直回答別人“你孩子多大了”時的“我們家女兒正高考”“我們家女兒大學畢業(yè)了”“我們家姑娘工作了”的“我們家女兒”。

嫂嫂邊說邊拿大眼睛詢問著大熊。大熊這當?shù)?,自從兩年前問起女兒個人問題碰個大無趣兒之后,再也不提這一壺。但大熊顯然不放心女兒,珊喜歡武漢,選擇在漢讀書、工作,他也給集團申請調(diào)回了武漢,同在一城,心下覺得穩(wěn)妥。

大熊覺得穩(wěn)妥,可對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半道上嫁人順來的這個女兒,阿姨我并不安心。前些年回老家過年都是我們一家三口開車上山,這次由于急召大熊回家,把春運搶火車票的事情甩鍋給年底活兒多的珊姑娘了。我在微信里與珊商量,越早越好,最壞的打算,搶年三十兒的票,專車接。

順來的孩子,彼此小心翼翼。很多事是背地里做著,現(xiàn)到眼前了才通告彼此。

臘月十六,哥哥下山去宜昌市接函回家,順便換了臺新車,順便路過鎮(zhèn)上帶回了我N多快遞中的幾個。一個去年我送過老戰(zhàn)士的泡腳桶神奇地再一次到來,原來是珊依著我身份證上的生日,“不小心”網(wǎng)購時“錯買了一個老寒腿神器”,“順手發(fā)給你啦!”她這樣輕描淡寫。正是搬家后地毯式搜索的精細保潔階段,山川白著,萬物僵凍,勞累過后拿桶泡著雙腳,暖從腳下徐徐爬升。那個從一開始申明“爸爸是我一個人的,誰也不許搶走我爸”的霸道假小子,那個第一次上山過年前申明“我只跟著你們蹭吃蹭喝,除了家家、家爺(外婆外公)我誰也不認誰也不叫”的狹隘小主,那個見不得我姐的女兒軻娃撒嬌撒蠻挑食挑衣的耿直大妞兒,在這個年關來臨之前,轉(zhuǎn)著彎子地給她常年以“唉”稱呼的人送了份發(fā)熱保溫的禮物。小小不言的事兒彼此用心地做著。

離開武漢上山務農(nóng),手機里武漢地鐵、湖北日報、武漢大學中南醫(yī)院的公眾號,那些離她近、與她日常相關的東西都關注著。因了她和去年考入武漢就讀的侄兒函,武漢朋友的朋友圈我更會多一份留意。搬家第三天,終于等來了網(wǎng)購的床。大雪封山,兩個物流的小伙子沿著清江河流,繞道送達。給珊的臥室安裝好床鋪,已是深夜兩點。她的床又比我的床更合我心意。她的房間有整棟房子里唯一的落地窗,也更令我心儀。她的枕頭和蓋被上,有又大又長的兔子耳朵,一面是柔柔的桃粉色,另一面是潔凈的雪白??钍胶皖伾剂钗蚁矏邸0延H自給她挑選親手給她打造的松軟小窩兒拍下來,忍住,沒發(fā)給她。想著等她回家推開房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合不合她心意。臨睡前瀏覽朋友圈,幾位詩人在深夜發(fā)出口罩的圖案。也許是流感來了,也許是與豬年肆虐的非洲豬瘟類似的人瘟。@珊:凜冬將至,小仙女備好口罩,預防感冒。過了幾天,她在我們仨的“大熊的家”群里宣布“仙女本仙搶到臘月二十九一早的票,擺駕上山”。然后又單獨微我:本來第二天醒來要批評下某半仙大人,深夜攪擾,就為了讓人買口罩。嘿,但小仙我還真買了。話說這幾天地鐵里莫名其妙多起了戴口罩的人。話說唉不要打掃清潔到深更半夜,給小仙女留點兒顯擺的活兒。

將近年關,語詞間泛起一些些歡喜的胞芽,只等著年來到,家人團聚,就會如炮竹樣爆炸開,就會像煙花樣開放。

二、霧頭山:年關

自從攛掇月余,得嫂嫂首肯如愿買了新車回來,新車主子就被我等開獅子標和坐獅子標的雞腸小肚之人喚作Q5哥。臘月二十八(1月22日),Q5哥、嫂、函、大熊、我五大金剛終于把樓上樓下、房前屋后統(tǒng)統(tǒng)清掃得一干二凈。只等著臘月二十九一早接老戰(zhàn)士和他老婆來坐陣指揮、美食迎接歸心似箭的人兒。晚餐前,軻娃在“田園之家”群通報:小姐姐軻全副武裝回宜昌啦,明天接了小姐姐珊一起上山來。接下來配了張雨衣、鞋套、口罩、浴帽加身的裝扮圖。在軻娃成長道路上一直懟一路懟的小姨我輕輕懟了句:咋地,今冬上海灘流行這神裝扮?還是牙醫(yī)時尚圈就是這么神經(jīng)?

懟完軻娃,翻朋友圈:武漢流……武漢……炎……武漢……冠……武漢……武漢形勢嚴峻。與珊通話,讓大熊開車去接。珊說現(xiàn)在得到的信息是外地車能進不能出,接是行不通的。珊說公交都在運行,自己有票,坐高鐵回宜昌再轉(zhuǎn)大姨的車上山,這套方案沒問題。

晚餐前再一次請姐姐代勞去東站接珊。

晚餐后看手機,珊在“大熊的家”群里留言:“兩件事,一、讓大姨接我時帶件雨衣,帶酒精和噴壺(我穿雨衣,下車后消毒,換新雨衣上車)。二、讓大姨、大姨夫、軻娃都戴上口罩,做好防護,以防我?guī)Р《??!?/p>

大家在火爐邊沉默著,思籌著。我再一次打電話給姐姐,讓她明天去接珊,明天去接珊時做好防護,明天去接珊時別忘了給珊帶雨衣、酒精、鞋套、浴帽。

三、武漢市:回家

命中闖進個傻白甜,十年來,傻白甜身上的小女人毛病病毒式入侵珊本仙。仙這種昔日灑脫到拎包入住、拎包搬家、拎包拔腿即走的人,居然,居然也淪落到從軍運會結束就開始各種準備過年禮物,簡直病入骨髓,眼看著就要病入膏肓直接晉升至婦道人家湯湯水水的生活水準。唉,都是我“唉”的影響。

圣誕前給我“唉”拍了個泡腳桶。沒想到傻白甜心血一來潮,跑老家山上去搞了塊地,搞了塊地也就罷了,種片茶園放那兒就得了,結果我“唉”還真上山去造房。兩年半,兩個冬天,凍傻了傻白甜。去年她自己住著個木板房凍得哆啰啰,過年給老寒腿的老戰(zhàn)士送電子按摩泡腳桶時,也沒舍得給她自己買一個。曬了兩個夏天,防曬都不涂,保濕都不抹,白也不白了,憔悴、疲憊,但卻打了雞血似的堅定不移。成日里跟泥巴、磚瓦、泥瓦匠、建筑工摸爬滾打在工地上,急了也滿嘴跑火星字。好了,不白也不甜了,盡剩傻。傻也有傻的好。元旦在漢街碰上折上折,果斷拿下這件喇嘛紅的羊絨衫,過年送我傻,指不定能讓她樂傻整個春節(jié)。想給我爹整件同款毛衫,配對情侶裝,我“唉”最吃這套了,但她的大熊我爹太巨熊,沒裝他的號。天空藍還有一個XXXL號,拿下。

一邊忙年終人事,一邊準備大家庭里十一口人的過年禮物(當然包括年底升職加薪的珊本仙),關鍵還要搶票。天靈靈地靈靈,謝天謝地,終于弄到一張臘月二十九的票。禮物統(tǒng)統(tǒng)快遞上山,本仙可不能提拉拴掛。下班時地鐵里口罩君越來越多,“唉”留言說的口罩,本仙手一抖,購物車里囤了兩件,都快遞到家。回小區(qū)時在樓下藥店又拿了包日常護理口罩,小貴。我爹說山上就剩順豐了,還臘月二十三停派件。他找個土家族的姑娘做老婆,連順豐都土家族了,到了小年兒不干活兒,都回去忙大年去了。公司發(fā)了年終福利,兩箱堅果,打算送吃貨軻函組合的。本仙掐指一算,趕緊修改目的地,順豐的兩件堅果從公司發(fā)蝸居來??磥碇荒芏?,跟本仙兒走了。

1月22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收拾完行李,躺在硬板床上檢索身(份證)手(機充電器)鑰(匙)票齊備否。雨衣、浴帽、手套、口罩、腳套、裝包包的塑料背心口袋,新的,都掛在衣帽架上。再過幾個小時,這套行頭就裝著我去往武漢站,抵宜昌站,換衣,消毒,上山。

定好鬧鐘,4點起床。但是睡不著。兩箱堅果太沉,決定不帶。非常時期,輕裝上陣。應該小睡一會兒,但是睡不著。十一點了,趴陽臺上看,光谷大道上車流都往著三環(huán)上流動。反正是睡不著,點開百度地圖,隨便點個高速路口,武漢南、武漢北、武漢西、蔡甸、江夏,附近路段都是黃色、紅色,擁堵提醒。難道都是今夜出城,出城過年嗎?

今天下班時才覺出氣氛詭異,空氣中彌漫的不是節(jié)日來臨的輕松,似乎被反復申明和辟謠的那種東西截獲了節(jié)日的喧騰,每個人都在一種厚重的陰影里行走。是因為今天武漢市衛(wèi)健委終于公告稱“不排除人傳人”現(xiàn)象所致?現(xiàn)在這些車輛流螢一樣擠上高速,奔向城外,如果我有一輛輝騰(舅舅買車時我就說過輝騰適合我的氣質(zhì),我“唉”竟笑稱她的摩托很灰騰),我會不會當下,此刻,立馬驅(qū)車出城。不會,因為沒有。即便沒有輝騰,再過幾個小時,對,已經(jīng)過去很多車和一個小時了,再過四個小時,全副武裝,下樓,滴滴到武漢站,A6檢票口刷票刷臉,D5802二等座09車01F座回家。

但是,但是。

我還回不回得了家?

就在我搜索武漢市各高速路口實時路況的這兩個小時里,微信里跳出好多條凌晨封路的消息。還剩兩個小時,我要提前去車站嗎?車站人多,感染的機會更多。我要給我爹打個電話商量下嗎?他高血壓,會沖嗎?他睡了,他沒睡也沒轍。我還要去車站嗎?也許去了也走不掉。也許刷票刷臉時就感染上,也許動車上兩小時就感染上,也許在回家的路上就感染上,還會把病毒帶給我爹,我“唉”,我家家家爺、我舅舅舅媽。也許還沒回家就傳染給了我大姨一家。也許……

我還要回家嗎?

我必須回家嗎?

留在這套20平的蝸居里自我隔離安全還是冒險賭一把回家安全?

新房。暖床。肉糕。豬肝。魚糕。牛肉丸子。春卷。團圓。保命。安全。隔離。蒸肉。土雞湯。臘蹄子火鍋。新型冠狀病毒。人命關天……奇形怪狀的詞語滿屋子飛舞。一屋子奇形怪狀的詞語倒斃在地。鬧鐘響起。凌晨四點,咬咬牙,決定不回家了。凌晨四點,手機屏幕彈出人民網(wǎng)消息:

“1月23日凌晨,武漢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發(fā)布通告,1月23日10時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進出武漢高速陸續(xù)封閉?!?/p>

封城了?!難怪連夜車流奔涌。

算了,不回家,直面現(xiàn)實,想想未來十四天吃啥活命。

翻箱倒柜,有小湯盅,有面條,有數(shù)量稀少的米。有兩箱順豐回來的堅果。沒有水果。沒有蔬菜。也許小區(qū)還有外賣,天亮后點個外賣試試,行就多買。對,記事本,列清單。

第一次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需要這么多不起眼兒的東西。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除了工作和舞蹈,我的蝸居里竟然缺這么多被忽視的東西。我“唉”早早那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提醒,沒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幸好準備“切!”她的那條口罩回復切完又刪了,鬼使神差地囤了兩箱N90,可惜不是N95。

5:33,應該坐在01F窗前看向窗外的我現(xiàn)在蜷曲在被窩里,給“田園之家”群里留了條言,蒙頭就睡。

四、霧頭山:守歲

“回家的路太長,怕走不到就感染;回家的路太難,怕回來感染了你們。我不回家了?!?/p>

八點半醒來,讀到珊的留言,淚奔。下樓,火爐邊的大熊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怕傳染了整個家。顯然她已經(jīng)決定了,動車都走了才通知我們。大熊紅著眼睛,我趕緊找出美托洛爾遞給他。

吃早飯時母親也知道了珊不回來的決定。她那碗面條是在淚水和哽咽中吞下去的。晚上姐姐一家趕到。除夕前夜是嫂嫂生日,這一年吃蛋糕的儀式從簡,沒有人唱歌。大家端著蛋糕,吃著吃著便說還有一塊給珊珊留著。吃著吃著又惦記珊獨自一人怎么辦。鍋盆碗盞全沒有,柴米油鹽啥都缺,珊的年咋過呀!

臘月三十一早,母親召喚父親把煮了一夜的豬頭端上供桌,供桌擺在大門正前的道場里。父親領著我們在道場上敬天地老爺。母親對天老爺說佑我孫女珊珊百病不沾身,佑我湖北瘟癥早褪去,佑我蒼生風調(diào)雨順。鞠躬。母親對地老爺說保我山川穩(wěn)健不動搖,保我稼軒好收成,保我百草百獸各安分。鞠躬。

敬完天地老爺,十口人吃了個年飯。母親說第十一個沒有回來,不能叫團年。團年團年,團圓了才叫團年。

這個三十,正是函回家第十四天,隔離期結束,沒有異常癥狀。午夜的醒鞭是函和他父親,他父親的父親一起去點燃的,他們祖孫三人放鞭炮慶祝,像慶祝劫后余生。我們站在鞭炮煙霧里,期盼火藥的煙霧嗆死身邊的不潔之物。心頭另一塊更沉重的石頭,還不知道要壓多少天,但這一天,我們先卸下函這塊壓在心頭十四天的石頭。

今年山上山下放醒鞭的數(shù)量照往年更多。新年的鐘聲敲響前一分鐘,整座山就被此起彼落的火樹銀花點亮。一顆顆沖向夜空的禮炮被長嘯著的哨音推向濃郁的夜的黑幕,爆炸在新舊交替的時刻,今年的禮炮爆得更響些,但每一聲哨音后面都只撕開一點點夜。今年的禮炮飛得更低些,承載著除舊迎新的同時,還承載著除舊疾迎新生的愿。今年家里沒有一個人看電視。醒鞭燃盡,我們回到火爐邊守歲。十口人都守著爐火,不讓它燃盡,不讓年這頭怪獸在爐火虛弱的時候搶走我們?nèi)魏我粋€人的歲。父親說,三十的火,十五的燈,多加幾根櫟樹柴,把火柱燒得旺旺的,把珊寶子的歲也跟她守住。

櫟樹火烤得一張張臉紅撲撲的。大熊掏出紅彤彤的壓歲包孝敬給父母,又分發(fā)給兩個孩子。孩子們、孩子們的父母都掏出手機給遠在焦灼之城的珊轉(zhuǎn)去紅包。母親把自己微信里錢包清空轉(zhuǎn)給了大孫女,父親不會使用智能手機,趕緊壓歲包換轉(zhuǎn)賬請他孫子發(fā)過去。

今年不會像往年一樣拍全家福了。年年習以為常的一切,忽然就是值得鐫刻的記憶。我偷偷用手機錄下了守歲這一幕。

這一夜,一定要把歲守住。

這一夜,盯著手機上各類媒體發(fā)出的最新預告、預警,各種辟謠。大家在商討、爭論、分析、辨別、思考和焦慮中來到正月初一。窗戶漸漸白起來,室外大霧彌漫。

五、武漢市:年夜

面條,noodles,うどん,??。比起網(wǎng)傳一線醫(yī)護人員的年夜飯,不喝稀飯的堅強珊(昨天改了這個微名,頓時堅強了好多)這熱乎乎的兩日四餐真是奢侈。面面俱到,不喝稀飯的堅強珊必長壽。加油加油!

水果湖中學同學群里“沒有被咬一口的蘋果”發(fā)了她們科室嚴重缺防護衣和口罩的求救貼。湖北大學的同學群里已經(jīng)倡議“湖大人加油武漢行動”。單位里后勤的范司機發(fā)圈說昨日起出租車停運,本人私家車可為一線醫(yī)護人員當范跑跑。

好,發(fā)揮珊的時候到了。為方便高效,建群。正辦正事兒呢,壓歲錢嗖嗖兒地來了。好,就它,鴻運當頭,讓我們把好運送到醫(yī)院。“壓歲錢加油”群建好。長陽土家山寨的壓歲錢+哈爾濱老家壓歲錢首當其沖。六千,太少。年終獎也拿去,湊一萬。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了錢還有啥用。但錢是真有用,用刀口上吧。不喝稀飯的堅強珊還會掙的。

嗯,好。收到。好,拉你進來。收到。好,通過。好,加油。好。

每一個同學進來,每一筆壓歲錢變成微信紅包,都只能用最簡短的字詞回復。“壓歲錢加油”里六個人,資金有,車輛有,司機有,與一線之間缺個關鍵——貨。好,聯(lián)絡光華高中做保險經(jīng)紀人的同學,她男人是醫(yī)藥代表,那就認識藥店老板。藥店肯定有醫(yī)用口罩或常用口罩。

好的,價格不是問題,關鍵問題是要貨。一個都沒有嗎?

斷貨?明白。

好,理解。謝謝,三箱普通的也要了。

好,錢您先收下,醫(yī)用口罩能再多賣一件嗎?我們?nèi)克鸵痪€。好。好。留著,一言為定。天亮了我們范司機來取。江夏我們也過來。好。

@全部:剛拉進的“辛棄疾霍去病大藥房”是給我們捐贈三箱普通口罩的藥店劉老板。

@“辛棄疾霍去病大藥房”:發(fā)個藥店定位。

@“沒有被咬一口的蘋果”:請原諒沒有弄到N95。普通口罩要嗎?

@“白衣天使的范and跑跑”:定位圖,做好防護,明早。

@“沒有被咬一口的蘋果”:醫(yī)用口罩落實了九件,明天送來。有空加下“白衣天使的范and跑跑”。

@全部:現(xiàn)在凌晨兩點,估計“沒有被咬一口的蘋果”還在忙碌。大家睡吧。保持抵抗力,晚安。

@“沒有被咬一口的蘋果”:要不,我的N90分你一半,你用。作為新年禮物哈!戰(zhàn)斗勝利后你請我吃武昌魚。

@全部:新年安好!百毒不侵!

六、霧頭山:過年

新的一年在晦暗中開始。

正月初二,縣、市間封路。正月初三,鄉(xiāng)鎮(zhèn)間也封路了。村里來電話讓哥哥把他的兩臺裝載機和兩臺挖掘機開到村村通的路口封閉交通。村組之間也要封路了。相較于那些在公路上砌墻、在道路上開挖戰(zhàn)壕的做法,我們一致覺得用這種緊急情況下可以讓開生命通道的做法可行,應該積極支持。給哥哥穿了做房子時剩下的一次性雨衣,戴上母親磨魔芋時用的膠手套,頂著我的摩托車頭盔罩,送宇航員入倉一樣送他進他的Q5。

初四,鎮(zhèn)領導赴各村督查封路情況,哥哥往返在村里各支路間,挪移車輛。初五,哥哥更頻繁地往返在村里各支路間挪移車輛。初六,仍然沒有辦法買到口罩。哥哥更頻繁更忙碌地往返在村里各支路間挪移車輛。嫂嫂不得不加入其中,將電量耗盡的電瓶拿回家充電,送,更換。深夜,有人家外出務工回來的媳婦發(fā)燒,通知哥哥去挪車。初七,村里來電話說有村民舉報到鎮(zhèn)里說大熊從武漢回來的車摘掉了牌照,成天在村里到處亂跑,再不管砸車云云。

那個舉報電話有力又迅速地按下了暫停鍵,令油量告急的Q5趴窩。這臺到處亂跑的“武漢回來的大熊的車”被限制出行,原地封存。哥哥只得把挖機和裝載機鑰匙交給村里,讓他們請可靠之人去挪移。初八晚上,村里雇傭的挪移挖機的師傅打電話給哥哥,那臺卡特挖機被人為破壞,油標尺被扯出來扔出老遠。

正月初九,組間封路第七天,因為父母與我同村不同組,中途回去喂豬喂貓喂狗,他們與我們分開七天。我后悔沒有趕在過年前給老家裝上監(jiān)控,我擔心那些老牌伙計被他們放進家門。

我們將倉庫里余留的蔬菜清點,分成若干等分。負責掌勺的嫂嫂和姐姐商定好先吃蔫巴的,容易腐壞的,將干貨和凍貨留作不可知多長的來日。搬家時備下的兩百斤大米如果不夠,可以把給豬預備的一千斤儲備糧作為主食。萬一到了那一步,養(yǎng)了一年的大公雞和大白鵝、養(yǎng)了半年的兩只小豬……我們又去屋后開辟出的那片荒地上撒了些香菜種子,期待來日可以接應上地里的白菜。

晚上,我用最后的幾顆雞蛋給侄女軻娃做了個電飯煲蛋糕。她學醫(yī),許下的愿望是:大家健康,考研考上。

這是她從上?;貋韯榆嚱?jīng)停漢口站三分鐘抵達宜昌的第十一天,目前正常。但還沒有告別隔離期。實際上今年是我們接親人們來新居過年,暖房,我們是不可能完全嚴格地將他們隔離的。我怕傷害親情,畢竟親人中不是每個人對病毒的認識都高度一致的。但我更怕病毒和不可知的真實情況。焦慮,失眠,糾結,擔憂。翻過年關,年關那頭是山?是河?是泥濘是懸崖還是陌上花開?無論怎樣,都得堅定地扛下去。

上樓睡覺時經(jīng)過珊的臥室,推開門看了看,大兔子潔白的耳朵折回來,擺在粉色蓋被上,既像一朵蓮花的花瓣,又像一撇一捺寫下的“人”。而人呢,有的在山里,有的在山外;有的在城里,有的在城外,有的被封在里面,有的被封在外面。

母親說,上九日,是人的日子,也是神的日子。過完這一天,就翻過了年關。我們過了這一天,仍沒有一點兒翻過了年關的輕松。一切還都走在一條上行的拋物線上,什么時候到達拋物線頂點,什么時候回落,一切都行進在不可知中,一切也都行進在九州馳援的加油鼓勵中。

珊一個人在武漢。她和封城的時候剩下的九百萬人同在城內(nèi)過了年。年關過后,還有多少人從這從未有過的一年、橫亙在每個人面前的一年走下去,而不是倒下去,尚未可知。還有多少人從實際上不被認可事實上卻是新的一年撞過去,抵達下一個新年。無人可知。但每一個人都在向著保住最大化的數(shù)字努力,堅持。

和珊說:睡覺的時候別關燈。

她回:有亮,安。

這個年關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互道晚安,在心里默念愿我們活著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