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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2期|景戈石:長管手槍(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2期 | 景戈石  2020年02月24日09:04

1

芳曉晨穿了件紅紅的棉衣,站在一片金竹林下,微笑著,看著我與我父親。我的心咚的一下,像被什么暖暖地給撞著了,陡升起一團熱氣。輕盈的雪花,飄落在她的秀發(fā)上,或紅紅的衣服上,她時不時地揚起右手,或左手,用五個手指頭,輕輕地拍打著雪花。雪花也就一片一片地往地上散落。從她口中冒出的一團又一團熱氣,很快就消失在了紛飛的大雪中。

芳曉晨在默默地注視著,靜靜地等待著。我父親兩只手一前一后地緊握著槍桿子,從院壩的這一邊,飛一樣地跑到那一邊,鋒利無比的刀尖奔向前方,狠狠地刺入用白雪堆積而成的野豬靶子中。全神貫注下,他的兩只眼睛里,閃爍出一種升騰的火光。他手中的槍桿子,已深深地刺入野豬的頸脖子。他將槍桿子遞給我,說:“要準,要有力量。你試試看。”花凼人說的槍桿子,其實就是一根木棍,頂部裝了鋒利的箭頭,與古代作戰(zhàn)器械中的弓箭箭頭一個樣,只是大了許多,在箭頭下方裝有一塊鐵質(zhì)橫檔,橫檔上裝有六把鋒利的刀刃,刀尖全部伸向前方。

我九歲那年,學會抓起槍桿子,將稻草扎成的野豬樣作為靶子,練習刺殺。我握著槍桿子,跑到芳曉晨面前,輕聲說:“我能刺入雪堆多深?”

芳曉晨說:“準能殺死一頭大野豬?!蔽铱匆姡劾镆黄σ猓苌畛?,像一汪無底的深淵,是那么的清澈透明;她的眼中,有一股力量,像滿天太陽的光輝,不可戰(zhàn)勝。

她那神情,讓我想起我奶奶。當時,我奶奶在寨子后頭坡上挖土,準備種生姜。猛地,山上的樹林子,發(fā)出了嘩嘩聲響,她感覺有一股冷風,如針刺般,向后背扎來。轉(zhuǎn)身,看見一頭白色豺狼,閃電般地,向她飛來。驚愕之中,抓著鋤頭,準備對抗豺狼。很快,放棄了想法,從地上躍起,引領(lǐng)豺狼向著高大的古楓木樹飛去。在豺狼撲向她的剎那間,她輕輕一轉(zhuǎn)身,閃在古楓木樹一側(cè),豺狼卻光芒般撞在了粗大的古楓木樹干上,發(fā)出了雷鳴般的轟響。豺狼當即頭破血流,氣絕身亡。后來,奶奶常對我們說的一句話就是:“抱著必勝信心,沒有什么是不成功的?!蹦强么T大的古楓木樹,樹干至少要十六個大人才可圍攏它,五十丈高。從古到今,它就生長在土塊旁,沒有誰知道它的年齡。距離寨子,僅三里多的土路。

我奶奶說,她從小就喜歡樹,特別是挺立、高大的古樹。嫁到花凼,第一次看到了碩大無比的古楓木樹,欣喜若狂。在一個太陽很大的日子,萬分虔誠,拜了古楓木樹為干爹。而后,就在第二天清晨,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在寨子附近,竟然還長有九棵碩大無比的古楓木樹,只是沒有她的干爹那么高聳于天,要矮了許多。最顯眼的地方是,寨子門前,那片生長白楊樹的地方,長有一棵;哈琳河畔進出寨子的東路口,也長有一棵?;蜷L在田埂上,或坡土里,或山路旁,或山坡上。一陣風過,人們清楚地聽到,古楓木樹茂盛的枝條,發(fā)出了嘩啦啦的聲響。

我感覺,我的兩只腿在飛,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了槍桿子前方那片鋒利無比的刀尖上,準確無誤地刺進了野豬的頸脖子。而在我的心中,槍桿子猛烈地刺入了土匪的心臟。

父親對我說:“一個男人,必須對付得了一群野豬,對付得了一幫土匪。如果連自己與家人的生命都保護不了,還算什么男人?如果能讓家人,或一個寨子,或一方水土,過上安寧太平的日子,那他就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將槍桿子,從雪堆中拔出來,然后對我說:“刺入雪堆一尺深,殺死一兩個土匪,或一頭野豬那是沒問題的,可雪堆是固定不動的,而兇惡的土匪,他上躥下跳,一頭野豬它是奔跑著的,你要記住了,一定要快速、準確地刺入土匪的心臟,或野豬的頸脖子,這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币活^公雞跳到雪堆上,扯起嗓門大叫“咯咯咯咯”,聲音里飄蕩著洋洋得意的味道。

寒風呼嘯,我清楚地聽到,從寨子前面那條哈琳河面上刮來的風,正拍打著金竹林。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從金竹林里,不斷地發(fā)出了嘎喳嘎喳的聲響,我知道,金竹子又向地面彎曲了些許,寒氣加重了。

“大伯,我要跟你們一塊上山去打野豬?!狈紩猿拷K是忍不住了,跑到我父親的身邊,睜著兩只大大的眼睛,看看我父親,轉(zhuǎn)而又看看我。她的兩個手掌,在不停地搓動著。我知道,她在等待我的支持,請求得到我父親的同意?!罢嫫痢!蔽夷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她。

父親笑著問芳曉晨:“你不怕野豬躥起來咬你?”

花凼山大坡陡,落雪結(jié)冰天,山道不好走,怕弄出傷亡事故。進入古歷冬月,設(shè)立在庵堂里的私學堂,放寒假了。我與芳曉晨,就在哈琳河畔,用槍桿子刺殺用泥土做成的野豬靶子。

我與她,同坐在一個光線很好的堂子里讀書、寫字,兩年多了。她與我同歲,雖比我小五個月,高矮、個頭卻與我差不多。她喜好學習,可《大學》課程,先生都還沒開講,她母親就堅決不送她去讀書了。芳曉晨呢,一門心事,想上學,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末了,還說:“母親不讓我讀書,我就去跳哈琳河死了算了?!?/p>

母親說:“大哥芳耀明就因為讀書多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芳至公大伯與我父親,一塊在庵堂私學堂讀過六年書,在縣城又讀了兩年。他看到女兒拼命要讀書的樣子,心里非常高興。而她母親,動輒就找她父親的岔子,于是兩人不歇地吵架聲,常在室內(nèi)院外飄蕩,一家人陰著臉,氣氛冷清。

一天,芳曉晨突然找到我奶奶,說她父親已外走兩天了,不知去向。奶奶一邊用手擦干芳曉晨臉上的淚水,一邊安慰她。過了許久,奶奶說:“可能到老林坡黑樹林散心去了?!?/p>

芳曉晨一驚,說:“那里可有老虎、狼、豹子,還有箭豬,他又沒背土槍?!?/p>

奶奶又說:“你父親小時,收養(yǎng)過四只與母狼走失了的幼狼,相互間,親密得不得了。與它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才將狼送進了深山,雙方還依依不舍呢?!?/p>

我與芳曉晨跟隨我父親,在老林坡黑樹林里找到芳至公時,他說:“與狼在一起,真開心。”

后來,芳曉晨的母親最終讓了步。一天,我奶奶對芳曉晨的母親說:“你不用擔心,我相信,晨晨現(xiàn)在是個好姑娘,將來依然是個好姑娘。我最喜歡你家閨女那股倔勁了。送她讀書,我出錢?!蹦棠陶f,當初家里人想用白布將她的雙腳纏裹成三寸金蓮,待將來好嫁人。她說,她討厭把自己的雙腳纏裹成小腳,于是拼命地反抗。她也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來還真的跳了哈琳河。家人將她從河里撈上岸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都懵了。她說:“把我的腳弄成小腳,土匪來了,我跑不快,好讓土匪帶走,讓我去做土匪婆娘,是不是?我要大腳板,長大后,我要殺土匪。”

有幾年,芳曉晨母親生病,花費了許多錢,把家境弄虛空了,芳曉晨上學,就是我奶奶拿的錢。我知道,奶奶背地里還拿錢給她零用。奶奶說,從祖上一代傳一代,我們家把讀書與教育子女,當作頭等大事。在我與芳曉晨一塊于庵上讀書的第五個年頭,天大旱三個月,飼養(yǎng)的耕牛、豬又患瘟病死了,家里吃飯就成了大問題。為供我與哥哥讀書,父母將家里面唯一的一塊上等田給賣掉了。父親說:“林虎,你只要好好上學,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讓你把書讀好?!蹦棠套钕矚g我了,所以我的乳名叫林虎,跟奶奶姓,我的學名叫乾森寅。

兒時的我,喜歡貪玩。有時,我與哥哥在學習上懈怠了,父母親也不打罵我們,而是帶著我們一塊上山去干農(nóng)活。古歷四月的夜晚,月光朦朧,我與哥哥跟著父母親,先是在坡地里割了許多青草,還有嫩樹葉,把它們挑到土塊上,鋪在溝道里,培上些許細土。父親說:“這些嫩草、嫩樹葉,在土里慢慢地腐爛了,就是一種好肥料?!蹦鞘窃圆寮t苕的好季節(jié),我們將苕秧插在距離嫩樹葉約一兩寸處的土層中。父親說:“月亮落了,沒了光亮,看不見土溝了,我們就回家。”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過著,勞作也就一天連一天地干著。莊稼人,就是這樣過日子。你們讀書不想用功,那就將功夫用在干農(nóng)活的份上吧,好好地學著怎樣栽紅苕。那夜的月光,后半夜了才消失。他說:“人沒有想法,還不如貓狗豬?!?/p>

當時,我揣摩,人究竟應(yīng)該有個什么樣的想法呢?后來,我問過芳曉晨,她說:“應(yīng)該是好好讀書,還有……”她想了又想,似乎也說不清。那時,我們都還很小。后來,我知道了,父母親對不喜歡讀書的人,從心里有一些鄙視。有時,他規(guī)定了課程,讓我們背誦什么,默寫什么,然后就讓我與哥哥一塊坐在自家院子里的雪地上,去背誦文章。我與哥哥一副很用功的樣子,把背誦課文的聲音扯得高高的,讓坐在屋子里的奶奶與父母親都能聽到。父親高興了,就讓我與哥哥偶爾進屋去,坐在火炕旁,烤一下火……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這讓我父母親從心里感到高興。

一個蓋了大紅花印記的糯米粑,能在地上轉(zhuǎn)多少圈?能在地上跑多遠?“土匪來了,快躲藏起來。你看,他們手臂上那白巾?!痹瓉恚练藗円言诠蘸优弦粠Х懦鲈拋?,說,我們右手臂上扎著白巾的土匪,是不輕易亂殺人的,如果哪天,我們進了哪個寨子,搶了什么東西,或綁了什么人,一律不許抵抗,否則開槍打死了誰,那是活該。土匪們一跑進寨子,就直奔龍海和家。當時,只差六天時間就要過春節(jié)了,龍海和正在院里用石槽子打糯米粑,土匪二話沒說,跑上去就用籮筐裝下了那些糯米粑。情急之下,龍海和兩只手抱著八個糯米粑,想跑進豬圈里躲著。一個土匪舉起槍,槍就響了,龍海和當即中彈身亡。父母親看見自己的兒子被打死了,就你抓著一把菜刀,我拿著一把斧頭,沖上前去,要跟土匪拼命,土匪接著又開了兩槍,將他們打死了。龍海和的妹妹頓時放聲大哭起來,土匪又朝著她的頭開了一槍,她兩只腳一伸也死了。

芳曉晨對我說:“這些土匪太可恨了,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們?!痹趫龅娜硕急粐樸铝?,連話也不敢說了。龍海和死了,他的每只手里,卻死死地攥著一個糯米粑。從他手中滑落的那六個糯米粑,卻依然在地上轉(zhuǎn)動著,大約跑了三十丈遠吧,也許四十丈遠。

說起那個恐怖的場景,芳耀明便說:“太可怕了。我都不想在花凼呆了?!睕]過多久,人們便在背地里議論,說甲長龍海來串通了土匪,借土匪之手滅了堂弟。龍海和比龍海來小十八歲,兩人的父親是親兄弟關(guān)系。龍海來要收拾堂弟,那是有原因的。幾年前,龍海來強暴了與龍海和剛結(jié)婚半個月的妻子,被當場捉住了,堂弟揚手就將堂哥狠狠地揍了一頓,打得甲長皮青臉腫。甲長回家后,端了土槍,揚言要滅了堂弟一家,后來還是龍氏族人做了許多勸解,讓龍海和牽了兩頭大水牛,又將家里唯一的一塊水田,還有三頭肥豬,作為賠償物,送給甲長,才算了事。

“你累不累?晨晨。”從哈琳河面上刮過來的寒風,打在我們的臉上,一陣陣刺骨的感覺。我心里很疼她,畢竟是一個小女孩。

“一點不累。我們現(xiàn)在不好好練習刺殺的本領(lǐng),那將來怎能對付得了野豬、箭豬、豹子,還有可恨的土匪呢,你說是不是?虎哥,與你一塊,我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氣?!?/p>

“那你試試,怎樣?”父親很嚴肅地說,“瘋了的野豬,那是要咬人的。你一定要記住了?!?/p>

“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兩只手上,然后傳送到槍桿子的刀尖上,兩只眼睛一定要死死地盯住野豬的頸脖子,明白嗎?”我把槍桿子交到了芳曉晨的手上?!拔蚁嘈拍?,一定比我做得更好。”

“我會用心的?!狈紩猿孔プ寳U子,臉上全是自信。她在雪地上跳了幾跳,又在我家院壩里跑了幾圈,算是活動筋脈吧。突然,她退至院壩邊上,然后猛地奔跑起來。紅紅的棉衣,在紛雪中,就像一道飛奔的火焰,將整個院子都給映紅了,我的眼里全是升騰的火焰,我的心里全是升騰的火焰。就是這種火焰,把院子里的幾只雞都給驚嚇得陣陣亂飛,它們帶著驚慌與失魂的聲音,有的飛上了廂房樓,有的飛到了竹林深處,有的飛到了別人家的院子里。她兩手緊握著的槍桿子,直直地刺向雪堆里。

“很不錯。你是斜刺的野豬頸脖子,芳曉晨是正刺的野豬頸脖子?!备赣H拔出槍桿子,對我說,他滿臉的高興。他又說:“你們一定要明白,如果面對的是土匪,那就要將槍桿子直接刺入土匪的腹部,然后用手死勁地握住槍桿子轉(zhuǎn)動幾下。千萬記住了一定要轉(zhuǎn)動幾下。要沉著、冷靜、穩(wěn)、準、狠,這些非常重要的。切不可慌張!”

對付手持大刀的土匪,花凼的槍桿子,那是非常有用的。我說:“我長大了要用土槍。”

我父親說:“現(xiàn)在,你們都還小,好好地練練槍桿子吧;長大了,當然,一定得用土槍,一塊打土匪。”

芳曉晨的父親,不喜歡使用槍桿子。自第一次摸上土槍后,就下決心,要像他的父親一樣,做一名遠近聞名的神槍手。他說,父親要不是在他才三歲時英年早逝,或許會把他訓練成一名神槍手。他只要有空,都帶上女兒芳曉晨,跑到屋背后古楓木樹下那片空地上,練習土槍槍法,而讓女兒用古老弓箭,練習射箭。想當年,他父親往土槍管子里裝二十粒鐵沙子,槍一響,可擊落二十只在天空中飛行的黑頭鷹,或?qū)⑷洞謮训蔫F碼子裝在槍管里,可打死一頭龐大的野牛,百發(fā)百中。一人對付三十幾個土匪,還將土匪攆得屁滾尿流的故事,一直在人們口頭傳頌。這在哈琳河畔,無人能及,無人不贊。芳至公苦練了七年,使用二十粒鐵沙子,也就打中三只黑頭鷹,如果換成鐵碼子,十槍能打中兩個活靶子,已屬好運了。女兒芳曉晨呢,卻練成了神箭手,弓滿箭飛,必中靶。

一天,芳至公對我父親說:“乾崗山,我們一塊進國民黨縣政府開辦的土槍射擊高級速成班吧?!?/p>

我父親說:“你想做神槍手,想瘋了吧?!?/p>

“你嫉妒?”

“神槍手,豈是靠一個月時間就可培訓出來的?要靠人的天性,慢慢地練,慢慢地悟。”

“就你是個明白人。你殺過多少土匪?”

原來,縣城趕集日,一群土匪趁城門開放之機,殺了守門人,涌進了縣政府,抓了縣長,拖到十字街口賣豬肉處,把縣長頭顱按到賣肉的攤板上,一刀給砍了。還將縣長尸首掛在縣政府門前一棵樹上,曝尸八天。省政府憤怒了,省主席親自掛帥,帶領(lǐng)八個團的兵力前去剿匪。一些跑得慢的土匪被干掉了,大半土匪比山上的野豬跑得還快,躲進了縣城周邊一帶幾處大山深處。主席命令:“發(fā)動全民剿匪!”新縣長一上任,就辦了一個三千多人由百姓參與的土槍射擊速成班。為鼓勵參訓者士氣,凡參加者包吃包住,每人還獎勵大洋兩百塊。我父親碰上學成歸來的芳至公,問:“學得怎樣?”

芳至公說:“被你說中了,進步太小,就混吃了幾頓甑子飯而已?!?/p>

我父親說:“別泄氣,慢慢練吧。你見了世面,又還收了兩百塊大洋,沒吃虧?!?/p>

芳至公說:“兩百塊大洋,不是現(xiàn)錢,而是換成了一支新的土槍,十斤火藥,十斤鐵沙子,還有一些鐵碼子。我看最多值一百塊大洋?!?/p>

我父親說:“國民黨縣政府誰做了這筆生意,一定大賺了幾把。”剿滅土匪的氣氛,還沒在縣境內(nèi)彌漫開來,三個月后,土匪們又開始活躍于大山、鄉(xiāng)鎮(zhèn)。

花凼山大林密,野豬肥大,野羊肥壯,就是中了箭,照樣如狂風般沒于密林深處。

它不像槍桿子,對付野豬、山羊,一支鋒利箭頭帶六把利刀,一旦被刺中,獵物鮮血四濺,必死無疑。這是花凼許多人喜歡使用槍桿子的主要原因。

我說:“晨晨,在我家吃了早飯,一塊上山。你家里知道不?”

她說:“我跟家里人說了。大雪已經(jīng)飄了六天五夜,山上地里全是雪,厚的地方四尺多了,薄的地方也有三尺深,我想今天你們一定要上山了?!?/p>

“這件紅紅的棉衣,穿在你身上,真漂亮。誰給你買的?”其實,在我心里,芳曉晨無論穿什么衣服,都順眼,都好看。

“你不知道是誰給我做的嗎?我非常喜歡這件紅棉衣,我都舍不得穿。今天天氣冷了,便穿上了,很暖和,太舒服了?!?/p>

“你媽給你做的?!?/p>

“不。我媽不喜歡我,她不想讓我讀書,說一個姑娘家讀書沒啥用,屁都準不了。她只給我姐做,她喜歡我姐?!?/p>

“哦,我知道了,是你父親在縣城給你買的。三天前,你父親與我父親一塊去了趟縣城。他們在縣城待了一天。我父親給我買了《山海經(jīng)》《世說新語》兩本書?!?/p>

“我父親也給我買了《淮南子》《吳越春秋》兩本書??赐炅耍覀兘粨Q著看。”

“我媽一看見我拿著槍桿子,就嚷嚷,說我姑娘家不像姑娘,小子不像小子,成天就拿著個槍桿子,難道還想上山去剿滅土匪不成?要是土匪下山來了,進了寨子,說我能不被嚇出尿來,她就高興得不得了啦。我媽真是小瞧我了,我就不信,我滅不了土匪?我就是想消滅土匪。謝謝你奶奶,她就是我的親奶奶,對我太好了?!?/p>

“謝謝我奶奶什么?難道你身上的紅棉衣,是我奶奶給做的?我怎么沒看見奶奶做過這衣服呢?”

“是奶奶熬更守夜給做成的,你睡得早,怎么看得見?我愛你奶奶,也是我的奶奶。之前,我沒告訴你,是想給你一個驚喜?!?/p>

我看見芳曉晨的眼里全是微笑,頓時,我覺得我的心里充滿了幸福。她突然對我說:“我們?nèi)u動竹子吧,把覆蓋在竹子上的那些白雪給抖落下來。不然,有些金竹子就要被大雪給壓斷了?!眱芍皇直е鹬褡拥臈U,輕輕地搖動,讓粘在竹葉上、竹枝上、竹竿上的積雪,一點一點地掉落下來,金竹子也便慢慢地揚起了頭。當金竹子上的積雪被抖落掉大部分時,我們便猛烈地搖動著金竹子,讓上面的雪全部掉下來。只有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過程,搖動的金竹子,才不至于因為我們一開始就猛烈地搖動,而讓它當即就破斷倒下。積雪一點一點地掉落在地上,也掉落在她的身上,我常常跳過去,用手小心地將她身上的雪花拍打掉。那些雪花,從她的衣服上,跳起來,然后作散開狀飛落地面。我仿佛看見,那些雪花像是從一團團升騰的火焰上散落下去的?;秀敝校乙粫r分辨不清哪是她,哪是火焰。

2

“晨晨,跟我一起,看打仗去,一定很好玩的?!狈紩猿恳桓迸d奮的樣子,跟著我,就向寨子外邊跑去。

大路上,看不見幾個人影。寨子上,幾個膽小的人,聽到老遠的槍聲,就跑到山上躲了起來。大多人戶,都不出門。往年,土匪們?yōu)闋帄Z地盤,西北山頭的與東南山頭的發(fā)生過火拼;或各山頭土匪,為奪取錢物,串通一氣,約了時間,各自下山,從不同方位,攻打國民黨區(qū)公所、鎮(zhèn)政府,土匪與治安隊火拼。有時,縣政府憤怒了,就組織了三個區(qū)或四個區(qū)的治安人員,用猛烈的炮火,將土匪趕進深山。在離花凼寨子四里路遠的一個山坡上,我們躲藏在一片繁茂的老水桫樹林里。目光從孟花樹花朵之間的縫隙看出去,金黃色的孟花,芳香撲鼻。離戰(zhàn)場有些遠,看不清人的臉,但能清晰地聽到,槍聲已是愈來愈稀疏了。一些人,哭喊著,叫爹喚娘的,奔跑著,然后,倒在一片小水溝里。中槍了?沒過多久,雙方的槍聲就徹底停歇了。

“穿著軍裝,很精神,很威武的人,一定是紅軍?!彼蝗幻俺龅脑?,讓我大吃一驚。

我趕緊問:“紅軍是什么人?一、二、三、四、五、六,你看他們還捆綁了六個人?!?/p>

我拉著她,一口氣便跑回到寨子前的那片白楊樹林里,爬上了一棵高大的古楓木樹,端坐在一處比較粗大的枝丫上。那處的枝丫,生長著一蓬碩大的寄生油茶樹,我與她就躲藏在那茂盛的枝條與繁茂的葉片當中,背靠著樹干。我看見紅軍衣襟上那兩方紅紅的領(lǐng)章,很像早晨升騰的紅太陽,很耀眼。一陣風過,吹動著樹上的枝條,發(fā)出動聽的聲音,傳在耳里,非常的舒服。從天邊照射下來的太陽光,穿過枝條縫隙,樹葉縫隙,暖暖地,在我的衣服上、手上來回地晃動。那些太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頓時,我看見了無數(shù)細小的絨毛,在她臉上跳舞。她紅紅的臉蛋,非??蓯邸N乙贿厡λf:“你的臉,真好看?!币贿厡蓚€黃裹粑遞給她。

她剛吃了一口黃裹粑,就說:“真舒服。我太喜歡你家奶奶了?!蔽夷棠?,是花凼做黃裹粑的高手。她做的黃裹粑,沒一個人說不好吃的。其實材料、做法都是一樣的:糯米、黃豆、高粱、苞谷、小麥,五種糧食做成面粉,加上少許紅糖,做成拳頭般大小,用稻草包上三層,放入鐵鍋里蒸。不同的人,做出來的味道,卻是千差萬別的。

我吃掉了一個黃裹粑后,用力握住了芳曉晨的手,說:“你猜猜,有多少紅軍從我們花凼寨子經(jīng)過?他們有多少槍?我還沒看見過紅軍長什么模樣呢?!?/p>

“我也沒看見過紅軍。我父親悄悄地對我說,紅軍是好人,不用害怕。父親還悄悄地告訴我,說紅軍是在與國民黨區(qū)長、鎮(zhèn)長、治安隊的人打仗,還有國民黨縣政府聯(lián)合的一些土匪。父親說,紅軍一定能打贏這場仗。我相信我父親的話?!?/p>

“紅軍是從哪里來的?”

“這紅軍人太多了,槍也太多了,我數(shù)不了啦,虎哥。”芳曉晨將嘴對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時間是中午時分,我們看得清楚了,原來紅軍與花凼寨子上那些成年的人,高矮大小差不多。每個紅軍,都穿著軍裝,他們好像有著使不完的氣力,精神飽滿,邁著矯健的步伐,雄赳赳地走進了花凼。人群中,有四個穿著軍裝的人,抬著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也是穿著軍裝的人,急匆匆地從古楓木樹下,向著寨子里奔跑過去。他受傷了,是不是受了重傷?看他的臉,還很年輕。那是一個高大的人,他的兩條腿,有一部分就懸在擔架外面。他右腿上的褲子,已經(jīng)扯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包扎著白紗布,白紗布已有大半被鮮血浸濕了。從傷口處冒出的鮮血,流經(jīng)擔架,然后掉落在地面上。我看見他,咬緊著牙關(guān),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面對勇敢的紅軍,我在心里對他們充滿了敬意。她對我說:“那些該殺的土匪,全都該死?!苯又龁栁遥骸氨唤壷哪切┤耸钦l?我怎么一個人也不認識?應(yīng)該是土匪吧,不得好死的東西?!?/p>

我對她說:“肯定是壞人,紅軍才綁了他們,你說是不是?我們下樹去吧?!?/p>

我看見,一些紅軍戰(zhàn)士,在寨子門前的一片空地上,還有寨子后頭坡那幾片空地上,搭建了帳篷。有幾個紅軍戰(zhàn)士,手里就拿著個喇叭筒,高聲地喊道:“老鄉(xiāng)們,你們不用害怕,我們是工農(nóng)紅軍,是窮人的隊伍,專門幫助窮人的?!?/p>

我拉著芳曉晨,沿著寨子的巷道,看紅軍在石壁上,還有許多人家戶的板壁上,用土紅色顏料書寫標語:“打倒蔣介石!”“打倒土豪分田地!”“消滅國民黨一切苛捐雜稅!”“消滅國民黨反動派,建立人民紅色政權(quán)!紅二軍團。”很快,花凼的人們都知道了,原來是紅二軍團賀龍的隊伍,紅軍長征途中,經(jīng)過我們花凼寨子,騎在大紅馬上的那個人就是賀龍軍長。被五花大綁的六個人,一個區(qū)公所的副區(qū)長,一個區(qū)兵隊長,一個鎮(zhèn)政府的副鎮(zhèn)長,一個鎮(zhèn)治安隊長,一個土匪頭子,還有一個富得冒油的土豪。

芳曉晨將我拉到遠離人群的一處土角上,輕聲地對我說:“你知道不,我父親與你父親,年輕時,曾在區(qū)公所里做過事?”

我說:“聽奶奶說過,他們從縣城高級學校畢業(yè)后,回到花凼不到一個月,就被區(qū)公所治安隊的人抓了去挖戰(zhàn)壕,修碉堡,說是防備流寇和土匪。工事竣工那天,區(qū)長茍武思現(xiàn)場查驗,知曉了他倆的學業(yè)文憑,就讓他們?nèi)チ藚^(qū)公所做文職工作?!蔽医又嬖V她,我奶奶說,他們在區(qū)公所里只干了兩個月的活,忍受不了茍武思的種種胡作非為。茍武思原是一個游手好閑、惹是生非的家伙,流氓成性,憑著家里有錢,就買了一個區(qū)長當。自當了區(qū)長,他就變魔術(shù)般地增設(shè)了許多稅種,結(jié)婚稅、生孩稅、打架稅、砍柴稅、割草稅、鐮刀稅、菜刀稅……兩個年輕人各分得了一萬八千塊大洋的稅收任務(wù)。下村入戶半個月,竟然沒收到一塊大洋的稅收,還說:“這不是征稅,應(yīng)該說是搶錢?!眳^(qū)長就因聽到這句話,二話沒說,就叫人將兩人給暴打了一頓,讓他們立馬滾出區(qū)公所。當初,我父親看見已挖出的戰(zhàn)壕,修成了的碉堡,以為區(qū)公所要滅了土匪,可后來當他知道區(qū)公所并無決心剿滅土匪時,他失望了?!澳愕囊馑际钦f,紅軍會不會抓他們?我想這肯定不會的。因為在區(qū)公所,我父親與你父親沒做過任何一件壞事?!?/p>

芳至公從小憎恨山上的猴子,認為猴子比土匪更可殺。古歷五月,一群又一群像漫天烏云的猴子,從山上飄下,漫過樹林,漫過山道,涌進了坡土、稻田,它們用那可恨的腳爪子,還有詛咒的嘴,毀了花凼人們種的所有苞谷、黃豆和水稻苗。人們發(fā)現(xiàn)后,立即開槍,殺死了所有的猴子。可沒過多久,又一群猴子再度下山,將寨子上人們種的蔬菜給扒得一干二凈,還瘋狂地咬死了幾頭牛,無數(shù)只雞。這些猴子是從哪里來的呢?芳至公逢人就說,不消滅猴子,我們該怎樣活?

而我父親卻說,土匪搶糧食,搶女人,殺人,放火,消滅土匪豈是可以停歇的事?由此,兩人見面,或因一句話,或因一個動作,就是生氣,就是打架。但多半是芳至公吃虧。

我奶奶說,在我父親還很小的時候,每至夏秋之交,她都用艾葉為他炙烤臍下之肌,他的身子自然就比別人要強壯一些,力氣要大許多。奶奶說,兩人從區(qū)公所被趕回到花凼后,關(guān)系親近了許多許多,像兄弟。沒過多久,兩人就結(jié)伴去了外地,求拜了一個燒制磚瓦的師傅,學了三個月的手藝,回來就在哈琳河畔,距離花凼寨子不遠的地方,一個荒蕪地上,搭建了一個茅草棚,修建了一口燒制磚瓦用的大窯子。

天氣晴朗的日子,我與芳曉晨就去磚瓦棚子里玩耍。有時我就用軟軟的泥巴捏了個馬,照她的樣兒捏了個人,她又瞄了我的樣捏了一個人,兩個人手里各握著一管槍,威武地坐在一匹馬上。我看見,我與她在一片綻放的油菜花中央奔跑,金黃色的花朵,在陽光下閃爍出一片耀眼的光芒,無比芬芳的油菜花,令人陶醉。我說:“跳下馬去,在油菜花中捉迷藏,怎樣?”

她說:“我想躺在油菜花中,一邊與你說話,一邊曬太陽。”

那些忙碌的蜜蜂,正在花蕊中唱著動人的歌,紅馬就在不遠處吃著青草。我們走進了一片緩緩的坡地,趟入了一片茂盛的桐樹林,粉紅色的花朵艷麗地開放著。眼前,幾樹紅嘴鳥兒,正在動人地歌唱,看見我們一步步地走近它,也不飛走,聲音反而大了起來。遠處的桐油樹上還站立著一對錦雞,深情地看著我們。

馬蹄踩著泥土與沙石混合著的土地,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響。我看見她坐在馬背上的樣子,漂亮的頭發(fā)在風中飄動著,真的好看。我對她說:“我們上山打土匪去!”

我看見草藥師劉青峰大伯,還有我父親與芳大伯,在灶屋里生火、洗鍋、燒水、熬草藥,忙個不停。那位受傷紅軍就躺在芳至公家堂屋里,我奶奶用開水化了大半碗紅糖水,用匙給病人喂水。院壩邊上有六個背著長槍的人,在那里直直地站著,目光有神。賀龍軍長腰間掛著一只短小的手槍,身邊跟著的三個人,腰間也掛著手槍。他們在院子里輕輕地走動著,似乎在思索什么。當賀龍軍長走到我的眼前時,我的右手緊緊地握住了芳曉晨暖暖的手,仰著個頭,微笑著,輕聲地向他問道:“你的手槍可以給我看一看,摸一摸嗎?”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手槍,那樣子比我父親用木頭給我做的手槍還要小許多,只是放在手里很沉很沉。我剛把手槍遞給軍長,芳曉晨緊緊地拉住了我,她用目光指引著我向著堂屋看去。這時,我與她看見一個背手槍的紅軍將傷病員身上的槍給取了下來,放在旁邊的一張板凳上。槍,輕輕地觸到木板上,發(fā)出了清脆的聲音,而我的心卻緊了一下。啊,這是什么槍?我從沒聽說過,也沒看見過。樣子極像一支手槍,可就是槍管子比較長,我在心里粗略估計了一下,比軍長手槍的槍管要長三倍多。她悄悄地對我說:“應(yīng)該叫它長管手槍吧。好漂亮。我喜歡長管手槍?!?/p>

劉青峰揚起刀子,在傷員的傷口處,劃開了一個更大的口子。從傷病員的身上取出了十六粒鐵沙子,在大腿上取出一枚鐵碼子。劉大伯用草藥粉末敷在傷口處,立即就將血給止住了。草藥師說:“他太堅強了,要是換上一般的人,可能早已撐不住了。”

軍長問:“生命還有危險嗎?”

草藥師說:“就是不能再顛簸了,否則就有危險。躺下來休養(yǎng),用我的草藥,最多一個月就可以恢復了?!?/p>

芳曉晨口里念叨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一共是四十九頭肥豬,十六頭耕牛,五百多擔稻谷?!必i從圈里放出,就被趕到寨子中曬稻谷的壩子上,給殺了;那些牛,被牽到壩子上也給殺了;稻谷統(tǒng)統(tǒng)地被紅軍戰(zhàn)士挑到了壩子上。一個高大的紅軍,手里拿著一個大話筒喊話,叫來了花凼寨子上的窮人們,又派人上山去喊來了那些膽小進山躲藏的窮人,將豬肉、牛肉、稻谷,全部分發(fā)給了窮人。

甲長龍海來的三個婆娘,也跑到曬稻谷壩子上要東西,她們說:“你們殺了我家豬、牛,挑了我家的糧食,你們不分東西給我們,我們吃什么?不是要餓死了我們?我們家有崽有女的。死鬼龍海來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你們有本事,怎么不抓他去?你們這些赤匪,就是一群窮鬼。你們就是土匪,你們比土匪都還不如,你們是強盜!”隨后,三個婆娘大罵花凼寨子的窮人:“我告訴你們,誰人吃了我家的東西,只要赤匪一滾蛋,老娘就讓你們連骨頭渣渣都給我吐出來,加倍的還上。”

一位紅軍說:“那些東西,原本就不是你家的,是龍海來從別人手里強行搶去的,現(xiàn)在只是將那些東西歸還給它的主人而已。我們來到花凼的目的,就是要消滅這里的剝削,消滅這里的壓迫,我們要解放全中國?!睅讉€紅軍戰(zhàn)士,一擁上去,分別將三個婆娘的手給反捆了起來,隨即綁在了那棵高大的古楓木樹上。花凼寨子,沒有誰不知龍海來的那三個婆娘,橫行霸道慣了,做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

我聽到了父親對我奶奶說的話:“這個世道應(yīng)該變了,要不我們怎么活下去呢?”

奶奶說:“今年是乙亥火年,今天是臘月十四日,五行霹雷火。唯火可斬邪根。按照新歷,是多少?”

“新歷是一九三六年一月八日。這些讓人沒法安寧的日子,早該結(jié)束了。”

傍晚,紅軍在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紅軍戰(zhàn)士楊三斤不見了。他原是一個孤兒,加入紅軍隊伍不到半月。兩個月前,他家里就已揭不開鍋了,他說日子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紅軍隊伍離開他家鄉(xiāng)時,橫豎要跟著紅軍隊伍走。他老家的人說,平時游手好閑慣了,又染上了鴉片毒癮,這樣的人,怎可教育?但也有人說他聰明,鬼點子多。當時,紅軍鑒于他家的窮困狀況,他又口口聲聲地說,要徹底戒掉毒癮,好好做人,指導員說給他一次機會吧,是想通過一番番教導,試著將他改造成一名合格的紅軍戰(zhàn)士。很快,在楊三斤的帳篷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巴掌大的紙條。紙條上寫著:“紅軍是好人,紅軍太苦了。我受不了那苦,死我也不走了。不要找我楊三斤了。”

天已完全亮了,我看見我父親與芳大伯將各自家里僅存的一些銀元,全部拿了出來,交給了紅軍。父親說:“這些銀元是我們主動送給紅軍的,用作紅軍補給吧,不用償還了。”

紅軍指戰(zhàn)員說:“算紅軍借的,等全國解放了,一定加息償還給你們。我們紅軍隊伍是窮人的隊伍,說話算數(shù)?!?/p>

兩張蓋了紅二軍團大印的借條,遞到了父親的手上。父親將兩張借條看了一眼,就遞給了芳大伯,然后,兩個人微笑地說道:“既然紅軍一切是為了窮人,我們這些窮人也應(yīng)該為紅軍做點什么?!彪S即,芳大伯將兩張借條給撕了。末了,我父親說:“我們期待中國早日解放,人民早日當家做主?!敝笐?zhàn)員很興奮地說:“請相信我們,我們有這個能力,一定很快就會解放全中國的。”紅軍隊伍離開花凼時,帶走了被捆綁的九人。

芳曉晨不開心的時候,總是會來找我。她告訴我說,她父親近些天來心情算是糟糕透了。吃晚飯的時候,家里突然闖進一個陌生男子,來者自稱是芳耀明的朋友,悄悄地告訴父親,說我哥在延安做事。還說我哥進步很大,有大好前程。父親問他,可否有書信?陌生人說,如今世道混亂,誰敢把信件放在身上。第二天清晨,陌生人離開時,向我父親借三十塊大洋。他還說,他會將錢還給我哥的。我父親說,家里沒一個銀元。時間剛剛過去了半天,甲長就派人送來了一封信,哥在信中說,他在南京國民政府找到事做了。具體做什么工作沒有說。只是說,如今國難當頭,手邊事多,非常忙,以后就不得經(jīng)常寄信回家來問候父母了,恕孩兒不孝。末了,還說,他一切都好,祈勿掛念。芳曉晨說:“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我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工作。甲長派人送來的信,沒有封口,甲長八成看過了信件內(nèi)容。你說,我哥寫的信,為什么經(jīng)過甲長的手呢?”

我說:“那封信,或許經(jīng)過了區(qū)公所呢?!?/p>

她非常擔心地說:“我就是怕我哥走了邪道,為虎作倀,黑白不辨,是非不分,那他這一輩子也就完了?!?/p>

只一天工夫,花凼的人們都知道了,甲長龍海來親自給芳至公家送去了一百斤大米,還有五十塊大洋。末了,還彎著腰說道:“請芳至公兄多多關(guān)照,現(xiàn)在我與你是一家人了?!?/p>

芳至公拒收了甲長的禮物。同時,回了他一句話:“我怎么可能與你是一家人呢?你是甲長,我是一個燒瓦匠,我不敢高攀。這些東西,你還是帶回去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