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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歸,當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3期 | 綠窗  2020年03月09日11:15

1

悲傷是一種毒。毒襲來時,我就蜷縮成毛茸茸的小松鼠,鉆到老樹洞里問藥,我會變幻任意年齡段,把自己交付給大自然,由著洞徹草木的萬千光源,針灸我,修復我。

他來了。黑白照片上,曾祖父六七十歲,黑色棉袍,戴著棉帽子,清瘦,威嚴,儒雅。

“太爺,我等您好久了?!蔽液敛荒懬佣⒅?。我八九歲,大概像《城南舊事》林英子那樣,筋筯格道,眼神明媚。而太爺,是我家族民國時代自學成名的優(yōu)秀郎中。

“重孫女,我知道你,也多次聽到你的心靈召喚,只是不同的空間你無法聽到我的回音。凡人的傷感總是小的,國醫(yī)五千年輝煌都免不了偶爾黯淡,信任時間吧,一切走失的終究會回來的?!?/p>

我并不驚詫,走了的人就是奔向未來,我們能根據蛛絲馬跡追溯祖先的過去,祖先卻更似先知,通曉我們的現(xiàn)狀與神思。

你來自2020年代,人到中年,何以這樣小的年齡和我初見?

小才爛漫天真,無所顧忌,無畏沖撞,倘有不當,亦會得老祖諒解。

他溫煦地笑著,吧嗒下二尺長的大煙袋,牽我的手在林間漫游。老橡樹下遍布橡果,黃榆密裂著灰黑縱紋,桲欏葉子在風中著了火,老松靜默如磐石,深處,獾子狍子狐貍狼不安地眨眼。太爺就是執(zhí)燈的圣父,教導我,引領我,這是我心中無數次勾勒的喜悅場景。我會刨壇問罐,采藥納言,去理解草木的心,還原太爺從醫(yī)的初心,體味中醫(yī)這枚琥珀深邃的痛苦與榮耀。人病,醫(yī)可以稍解,醫(yī)若病了呢?

草藥何止千萬,且取來。

2

植物都是帶著使命來的,人也是。神農嘗百草,日中七十毒,每種毒都是致命的傷口。他是大悲之人,大悲之人才有大慈。他以另一植物化解,再去嘗新。植物既是毒又是藥。他嘗到一種開黃花的藤本植物,忽然通體透明,黑染,腸爛,因命之斷腸草。我也嘗過,折斷花、葉、莖,黃色濃汁溢出,它在誘惑,毒有迷離的眼,我探出舌尖舔一點,苦澀之味久不去,是北方斷腸草,罌粟科白屈菜。

還是這斷腸草,牛就可以吃,驅蟲,不死,人直接吃就毒性,開水焯了變作美味,全草入藥炮制后,就止咳利尿解毒。同一植物殺人也救命,不是植物復雜,是需要我們了解它,如同人性。如同醫(yī),中有萬象,需要了解。

藥王身上的傷口意味著新藥面世。孫思邈左手中指被木刺傷,瘡面愈發(fā)腫脹,他想到蒲公英能治療疔瘡,隨即采來內服外敷,很快消腫止痛。先生把蒲公英寫入《備急千金要方》。瀉火,生土,久服無礙。我咀嚼著蒲公英花莖,微甜,微苦,至賤而有大功。父親也說過,蒲公英叫黃花地丁,它們是微型向日葵點亮大地,散播希望。

有多少傷口裂開,就有更多的醫(yī)者在試藥。

太爺一定也有很深的傷口,陷入有毒的生活,快四十不惑還迫使他效仿神農,勇做藥王。我一點點撕開來看。

3

那時候鄉(xiāng)下人大字不識一斗,您怎么能讀懂醫(yī)書,那美而艱澀的文字。

咱家族古居山東,孔孟之鄉(xiāng),祖上也出過舉人,男孩都要讀私塾。遵大清“借地養(yǎng)民”政策移民塞北,燕山月似鉤,祖先就停在鉤尖上,接壤內蒙高原,乾隆御賜“豐蕪康寧”,植被茂盛。先祖沿著一條大河往深山里走,一锨一鎬刨出村莊來,日子艱難。但族人不曾忘記讀書傳統(tǒng),造木屋,湊錢糧,請族中老先生任教,不拘誰家孩子不分男女免費學習,?;莺蟠?。

高山溪谷,林花清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書聲清脆盈耳,向荒野宣告人類的不屈與渴望。小太爺記性好,背會了就琢磨玩,他眉清目秀卻是淘氣大頭。先生要上課不見學生,原來跟太爺在樹上左枝右杈晃著。太爺早捉個锃亮的豬尖獸放在先生墨盒里,一打開,那物黑閃閃頂著長戟爬將出來。午后大家念得乏困,太爺又抓個大號“撒巴拉”,滿堂“颯颯”地飛。

戒尺可不軟,小太爺袖著腫痛的雙手回家,高祖爺繼續(xù)教訓,門旮旯后掛著牛皮鞭子,令小太爺趴炕沿上,照后背狠抽下去。那鞭痕再也不能淡去,是為鞭策。太爺才認真念書習字,后來行醫(yī)開方那字講究,給爺爺們立了榜樣,到我父親叔伯那輩提寫毛筆字也毫不含糊,藥方小楷端得漂亮。

外面兵荒馬亂,深山里還清靜,太爺念書好,長大就當了教師,教學,打柴,種地,娶妻生子。

但是太爺沒有忘了私塾老師的臨終光景,野薩滿跳來跳去,他頭痛欲裂,哐哐撞墻,嗚咽著一句話:鄉(xiāng)下無醫(yī)呀。

這一帶原是荒野,基本移民,有文化的秀才、郎中、商人都涌進北京城、承德府,要么縣城鎮(zhèn)上,方圓幾十里竟沒有醫(yī)生,沒錢甭想,有錢也未必看得上。

那踉蹌的顫音是藥引子,刮出曾祖父第一道傷痕。

4

冬天去山上拜謁家廟“藥王閣”,路上見一片高壯植物,結著焦黃的豆莢,弟說,“這是甘草?!蔽殷@喜,他曾有一段時間跟我父念湯頭歌訣,能多識一些草藥。冬天漫長干冷,村民多患支氣管炎,就指著一包甘草片止咳,雖然甘草甜素總難適應,偏有人上癮。

陶弘景十方九草,“此草最為眾藥之主,經方少不用者,猶如香中有沉香也?!崩顣r珍進一步闡釋,“甘草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草木毒?!辈焕ⅰ皣稀保什菰谝?,就是菩薩。

擱現(xiàn)代是常識,舊年月哪里認得,都守著山大的藥鍋子等死。太爺緊皺眉頭。

是什么促使您學醫(yī)?傳得最玄乎的是藥王爺點化,說您在山上打柴,累了在石蓋上瞇一覺,一個白胡子老頭挑挑兒來了,抓出一把把草藥,教您識別,勸您學醫(yī)治病一方,您聰明,立刻望空朝拜。有鼻子有眼的。

許是有的,但逼迫才是根本。那些悲痛挫折無不面相丑陋,但正是它們鑿刻著你的臺階。

我跟隨曾祖父的沉思線,到大院里,高祖母得了急病,來不及遠處請醫(yī),在一片哀聲中去了。未得緩過,太爺不到三十歲的太太也病重了,他不再猶豫,牽上毛驢接先生去了。要過兩個梁頭,再走上五六里大路,才到大莊子郎中家。

苦求是沒有價值的,悲傷也沒有價值。他付不起出診費,也賒不起藥,他聞得見藥香,藥躲在抽屜里。他縱是做個賊搶出來,不會用就是毒草。

他悲憤地想,上面為什么不多派醫(yī)生,一個不來再請另一個,總有好心的救命。

那年,民國正如一枝鮮活的銀針,將大清這棵腐朽的老樹灸進暮靄,我的親老太太也喘完了最后一口氣沉入夜色。太爺的墓碑上寫著宋劉氏,鑲白旗,梳過大如意頭,抽過大煙袋,上炕下地非常能干,生下大爺二爺兩位姑奶奶。是我的親曾祖母。

我爺爺哇哇哭著。他是太爺器重的長子,耿直好學,后來頗有太爺看病風范,號稱大先生。我盯著爺爺童稚的臉,濃眉冷峻,有倔強之氣。日后他在鄉(xiāng)莊行醫(yī),幾個地主嫉妒賢能,聯(lián)合嫁禍他縱火犯,給下到偽滿洲國監(jiān)獄,那地方十個進去九個出不來,出來一個也廢的。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烙鐵燙,燒紅的鐵筷子捅鼻子。爺決不屈服。太爺賣了大片田地、四輪膠車、糧食,換了一袋子洋錢,二爺扛著去救人。奶奶和老姑奶奶也去探監(jiān),爺身上遍布燙傷,鼻子腫得老高,但精神尚好,雙目有神。誰知不久到煤窯推煤,被馬車撞傷去世,肉身不知所蹤,時年32歲。爺爺命運竟是這般壯烈,滿懷草藥醫(yī)不了人心,死也是悲憤的。

您哭了?太爺也真是命硬,不,是生命的火焰過于旺盛,進門的二老太太生養(yǎng)了四位爺爺奶奶后,也枯萎了,跳過大神求過保家仙,太爺再次牽著毛驢去接郎中。

急急翻山過梁,日頭才升起就到了郎中家,他敲門,應聲出來一婦,斜視來人布衣粗手,汗泥亂淌,即從牙縫呲出一句,先生還沒起床。太爺等了一個小時,敲門,婦人告知,先生正吃早飯。過會兒再敲門,婦人不耐煩道,沒看老陽兒太毒害了,先生怕中暑,今兒就不出診了。太爺跪下苦求,許他家一冬燒柴,門再也不開了。

他沉沉走著,驢和他都穿了鐵鞋,鎖骨被鐵絲穿透,有魔鬼拉著。我注視這被災難擊垮的37歲男人,花容月貌的民國百姓真實的臉,接連失去母親,克死兩任老婆,夭折兩個孩子,還將失去大兒,他是個不祥之人,他的悲戚,是被黃連、苦參、苦膽泡透的,呼氣是苦的,說出的話也是苦的。他突然像一頭冤屈的大叫驢扯起嗓門嚎哭,“老天爺,為何對我這樣殘酷無情?”只有深溝里的罌粟花送來濃郁的諷刺。

他裸露著巨大的傷口,這豐厚的培養(yǎng)基,迅速聚集了嗜血的,掙扎的,反抗的分子,藥王與惡魔在拼殺。

悲傷是一種毒,他中了何止一種,承受,承受,等著被置于死地,他還能做什么?

他茫然過河,往村東元寶山望去,忽然愣怔了。我不放過這個電閃雷鳴的瞬間。

山上有廟,名寶峰潭,道光十五年建,刻著一幅好聯(lián),“風調雨順資神佑,物阜民康荷圣恩”,供奉龍王爺,煙火旺盛。旁邊闊大牛角洞,可納百余牛羊,洞穴幽深,愈彎愈窄,尖處一泉,水甜清冽,一說海眼。仙地,陽坡開滿杜鵑,陰坡赤白二芍,住著一個道士,兩對灰鶴。

剛才正是灰鶴排云直上,亮閃閃劃破碧霄,那自由蓬勃的生命力震懾了他。

為什么要等著別人救命?為什么不自己學醫(yī),醫(yī)己,醫(yī)人,醫(yī)這疼痛的世界。

太爺被血絲糊住的眼睛亮了,他恭恭敬敬對著大山跪拜,請求上蒼保佑他自學成醫(yī),保家族三代名醫(yī),必修藥王廟謝恩,必遵誓言“窮人吃藥,富人花錢”,不學成決不娶妻。

為何強調保佑三代名醫(yī)?非是貪圖榮耀,《禮記》講:“醫(yī)不三世,不服其藥?!睅状e累方能流長。

上蒼眼睛是睜著的,中醫(yī)老祖更有慈悲心,救一人太有限,若度一個人成醫(yī),就是普度眾生了。

5

龔自珍有詩《遠志》盛贊:九邊爛數等雕蟲,遠志真看小草同。

遠志別名小草,柔弱纖細而抱負深遠?!侗静菥V目》說:此草服之能益智強志。人在草木之間,日日吸納精氣,自然避開污濁,心生清氣,做得好漢。

您決定學醫(yī),也就修改了家族命運史,后輩的思維、志向、遠方,都不太會偏離醫(yī)學殿堂,心懷神圣。您是家族的漢劉邦,元世祖,清努爾哈赤,開基創(chuàng)業(yè)打一片江山,當然是中醫(yī)老祖惠賜。

我升級換代,是北平女學生那樣淡藍小襖,黑裙帶襻鞋,清清爽爽。我們坐在大門洞石墩子上聊天,東西場院玉米茂盛,坎下大河清澈,對面炊煙橫斜。

步行時代,偏僻山溝無法知道祖國醫(yī)學一直承受著刀槍劍戟。1879年,清末俞樾著《廢醫(yī)論》,斥責國醫(yī)荒謬且愚昧。章太炎、吳昌碩門下弟子,咸豐、曾國藩、李鴻章都激賞的人物,大蜜丸養(yǎng)出的豪門舌尖,刺得中醫(yī)老樹些微搖晃。北洋政府揮起了榔頭,以為國醫(yī)殺人比于弓箭。到1929南京政府捅了大婁子,明令“以四十年為期,逐步廢除中醫(yī)”,不許中醫(yī)執(zhí)業(yè),不得承辦中醫(yī)教育,許多大師學者亦劈頭蓋臉砸下磚頭。魯迅說“中醫(y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梁啟超先生被西醫(yī)誤診“割腎”,國醫(yī)得以保命,還毅然發(fā)言“學術界之恥辱,莫此為甚矣!”胡適、傅斯年也寧死不信國醫(yī)。那時西醫(yī)的兩把刷子遠鬧不過國醫(yī)的八板斧,有說法是為了推進西醫(yī)科學,先生做出了自我犧牲。中醫(yī)保衛(wèi)戰(zhàn)轟轟烈烈。

當然拒不接受西醫(yī)的先進技術也是錯誤,兩大醫(yī)學體系尖銳對抗是早晚的事,亦是東西方文化的博弈,你死我活擺開陣勢,結局當然是,生命說話。

治好病才是神醫(yī)。被批判不科學的國醫(yī)與治病救人的國醫(yī)概不在一個軌道。太爺要照顧一堆孩子著實不易,仍舊買《神農本草》《黃帝針灸》《素女脈訣》等書,唐代經學家孔穎達以為:“若不習此三世之書,不得服食其藥。”太爺毫不糊弄,藥王爺孫思邈的《千金方》,張仲景的《金匱要略》《傷寒雜病論》也必備。打柴間隙學那神農嘗百草,依書中所錄圖形辨識草藥,有時癡迷至晚,遇到鬼打墻,怎么也鉆不出林子,又差點被狼掏了,被馬蜂蜇被蛇攆,艱辛不可細說。有時背一捆蒿子就回家,高祖爺罵他不務正業(yè),脫下千層底擲過去,太爺額頭瞬時戳出青紫大包。正好,嘗試炮制活血化瘀方子,連吃帶敷,第二天消了。高祖爺說瞎貓碰著死耗子,話說老人家真得了風寒,太爺依方熬一鍋鍋藥湯,竟是硬朗了。

山上植物原來兩眼一抹黑,現(xiàn)在都被他叫亮了,黃芩,蒼術,遠志,防風,桔梗,苦參、地榆、蛇床子、五味子、黃白花敗醬,根莖花實,苗皮骨肉,都是身懷絕技的小妖,這個有來有去,那個有去有來,會點燈說話,釋放甘酸苦辣,順著羊腸小道通向愁苦的病人。

敢拼命就必成,太爺又依書學習針灸,在自己身上扎來捻去,逐步研究疑難雜癥。他并不吝嗇,村人靠攏過來,就一同探究針刺、刮痧、拔火罐,大病小病“一整治”好了。威望日隆,找的人多,地顧不上種了。

苦心人,天不負。太爺自然升級專業(yè)郎中,家族行二,尊稱“二大先生”,塞外僻壤之地,水準鳳毛麟角,十里八村再也不用沙啞著哭訴,有醫(yī)有藥了。

這種自學成醫(yī)古代也有說法,叫“私淑”,即以仰慕的神醫(yī)著作為師,遙承該人衣缽,太爺主要研習《千金方》,即在元寶山上鄭重打造石廟“藥王閣”,供奉藥王爺孫思邈。那是日出之山,家族定期拜謁,到山下要先放兩根二踢腳,敬山神,讓動物們先藏起來。崖畔巨石傲立,空手攀巖亦艱難恐懼,當年是村里猛人二老包,吃了二斗高粱米把石料背上去的。太爺刻意蓋三間西廂房居住,每日早課坐在炕桌讀書,抬頭即見山見閣,是對祖師的殷勤問安,表達忠誠,銘記誓言。

無任何官方、醫(yī)生幫助,太爺超越自己學成了,足見中醫(yī)起于民間,活于山野,山野在,中醫(yī)就能破土重生。也證明中醫(yī)的根本是源于自然,依靠自然,中醫(yī)的精神就是人與自然的相知相攜,樸素又高貴,古老而年輕,只要山野健康,植物就不會騙人,中草藥永遠是良藥,猶如信仰,以內在的慈悲和意志根植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