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xiāng)情更怯
50多年前,我曾在塞北一個滿族聚居的山村插隊五載。離開后,魂牽夢繞,總盼重回故里再見鄉(xiāng)親。有一次,偶然到那縣那鄉(xiāng)鎮(zhèn),見到了熟悉的山水,便恨不得肋生雙翅一刻飛到。忽然,興奮中我卻突然情怯,竟停車路旁躊躇難行。當然,最終還是去了,夙愿得以滿足。事后想想,也就感受了一下什么是“近鄉(xiāng)情更怯”。
“近鄉(xiāng)情更怯”是唐代詩人宋之問的詩句。宋之問身材高昂、儀表堂堂,進士及第,擅寫五言詩,名氣不小。但他的為人卻多為義士譏諷,傳說其外甥劉希夷有新詩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宋之問十分喜愛,求外甥將這兩句詩的版權送給他。劉希夷不肯,再求,還是不肯,據(jù)說這個缺德的宋舅舅一怒之下,竟叫仆人用土沙袋壓死了外甥。此外,宋之問又是機會主義者,為了仕途,攀附武后幸臣張易之、張宗昌。二張因神龍政變被誅,宋之問被貶瀧州(今廣東羅定縣)參軍,諸事艱難,慕念昔榮,次年春秘密逃還洛陽,途經(jīng)漢江(襄陽附近的漢水),寫了一首五言絕句《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p>
“近鄉(xiāng)情更怯”一句就出自這首詩。說來唐朝對下放干部的管理有些松懈,挺大一個活人,說溜號就溜號了,但這一溜卻溜出一首好詩來。只不過,文章繁絮,精煉成詩,五言四句,其背后又有多少難言之隱。總之,這里表達的是一個長期客居異地、久無家中音信的人,在將近家鄉(xiāng)時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心理情感。而這恰恰又有極大的普遍性,故而引發(fā)共鳴。
宋之問的家鄉(xiāng)有汾州(今山西汾陽附近)和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西南)二說,不論哪一處,離詩中的“漢江”都尚遠。故“近鄉(xiāng)”,也只是從心理習慣而言,況且他這次也并未逃歸家鄉(xiāng),而是去了洛陽。按常情,一路惶惶奔來,他本該“近鄉(xiāng)情更切,急欲問來人”才是,但他卻“不敢問來人”,為何?很簡單,與其負罪之身是分不開的——他不知家中這一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不敢想,不敢見……
細想,我那次“近鄉(xiāng)情怯”也不是沒有緣由的:插隊伊始,我和同學二人分到一個生產(chǎn)隊,房東姓于,按年齡稱于叔于嬸。于叔家有三個孩子,女兒桂霞姐和我倆同歲,兩個男孩則小些。于叔是典型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很少說話,高興了也只是“嘿嘿”一笑。于嬸則是極開朗能在外面張羅的人,她一天說的話,夠于叔說上半年了。
當時村里日子好的人家有住新瓦房的,住舊房的也是上瓦的,但于叔家還住著三間草房。他們能騰出西屋接納我倆,很不簡單。因為山里閉塞,最早是說我們這些學生是在城里犯了錯誤下放來的,多不愿招惹。但于叔于嬸不怕,他們待我倆如自家孩子,我們很快成為一家人,那三間草房,也就是我倆溫暖的家。只是后來我上學三年分配在承德(市)工作落戶,一段時間里生活亦為艱辛,而插隊那縣又劃離承德,漸漸聯(lián)系就少了。但也知道于叔他們與回到天津的那位同學來往密切,桂霞姐的兩個孩子都去了天津創(chuàng)業(yè),并落戶津門。而我卻沒能幫助做些什么,心中便慚愧,越慚愧則越不敢聯(lián)系,到后來聽說于叔不在了,又過些年于嬸也沒了,我暗自哭了一場,清明燒了些紙,卻仍不能釋去內(nèi)心的愧疚……
沒了于叔于嬸,山村可還有我的“家”?那日心中糾結(jié)甚至一時停步村頭,“情怯”,就怯在這里吧。然而,當報信的孩子奔去,遠遠地見桂霞姐和她的大弟迎面而來,桂霞姐叫一聲“我的好兄弟”,大弟喊我一聲“哥”,我淚如雨下,情怯頓時不在——我又見了我第二故鄉(xiāng)的親人,還有我的家!
本文是著名作家何申生前應約為文萃版撰寫的文章,未及發(fā)表先生卻遽然離世。僅以此文表達對何申先生的緬懷。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