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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19 年短篇小說:直面現(xiàn)實,超越困境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2期 | 程旸  2020年03月30日23:05

內容提要:2019 年的短篇小說對以往小說有重復,也有更新,它積極超越世俗生活敘事羈絆,尋找溫暖感人結局的努力,恰是一個看點。更重要的是作者身姿開始下沉,觸摸普通民眾的悲歡,訴說他們的堅持,對知識精英的哀樂敘事,也不盡是簡單維護,而注入了難得的反省成分。

關鍵詞:2019 短篇小說 介入現(xiàn)實 反省

2019 年,在長篇小說持續(xù)熱中,短篇小說陣地并未示弱。這幾年,尤其是2019 年我國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主題題材等方面略有轉變。短篇作者開始減少孤芳自賞,介入社會生活的力度正在增強。其表現(xiàn)是,故事緊貼真實生活,跟隨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樂,但撲面而來的是人生的暖意。

一、懷舊題材的翻舊換新

對已逝生活的追憶與懷念,是人們普遍具有的心理狀態(tài)。中國文學歷來不乏這方面的創(chuàng)制。從詩經(jīng),楚辭,漢賦,到唐詩宋詞,元曲,乃至白話小說的集大成之作—《紅樓夢》,無不滲透和融合著中國人的這種審美結構。這種懷舊式的民族精神審美模式延續(xù)至今,也被當代的小說家們進一步發(fā)揚光大。

縱觀2019 年的短篇作品,遲子建的《燉馬靴》、葉兆言的《吳菲和吳芳姨媽》、張煒的《月亮宴》、陸穎墨的《白丁香》、朱秀海的《永不妥協(xié)》、儲福金的《棋語?連》、黃錦樹的《遲到的青年》、李云雷的《杏花與籃球》、劉慶邦的《葉落桃園》、寧肯的《火車》、朱山坡的《荀滑脫逃》、曹寇的《龍》、石舒清的《九案》從各個角度展現(xiàn)了作家們對于懷舊題材的把握。

遲子建的《燉馬靴》,故事背景仍然是冰天雪地的東北大地??谷諔?zhàn)爭期間,故事自述人“我”的父親是馳騁于東北森林中的抗日游擊隊成員,與日本軍隊數(shù)次正面周旋,在叢林中輾轉時,與一匹瞎眼的母狼結下友誼,多次喂食這只因目盲處境艱難的母狼。誰知狼這樣頗為兇猛的肉食動物也懂得知恩圖報,在父親被日本士兵追擊潛逃森林,陷于迷路之境中時,這匹昔日故交的母狼帶著自己的兒子,一頭年輕的公狼,一步步地,在酷寒山野叢林中,將父親引領出了茫茫森林,帶到了人煙豐茂的村莊。被人類視為牲畜的野狼如此的通人性,有恩必報,這樣的人與動物惺惺相惜,互相扶助的故事令讀者回味不已。正如小說的標題,“燉馬靴”,父親嚴寒饑餓中,將斃命敵人的馬靴仔細處理剝離,架火烹煮馬皮的精細描寫,是本篇小說的點睛之筆。體現(xiàn)出了遲子建作為從上世紀80 年代—當代文學的黃金年代走過來的老牌作家,能夠屹立文壇,多年不倒的秘訣所在。那即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細致體認,耐心收集,整理生活素材,乃至最后文學化的藝術加工。葉兆言的《吳菲和吳芳姨媽》,講述了一對雙胞胎姐妹幾十年的恩怨情仇,故事背景與人物跨越上世紀40 年代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戰(zhàn)后的南京,乃至臺灣地區(qū)和上世紀90 年代的南京。幾組人物的愛恨怨嗔,帶出的是小人物被大時代巨輪推動的命運,無可奈何亦只能安然接受。張煒的《月亮宴》,以孩童視角敘述看守果園的獨身老人與大自然為伴,自得其樂的生活狀態(tài)。延續(xù)了自其經(jīng)典作品《古船》以來的放松流暢的文字風格,帶有暖意,頗具懷舊美感的敘述

語氣,展現(xiàn)出了全球化時代以前的田園鄉(xiāng)村情調。這樣的鄉(xiāng)村情致永遠存留在人們的精神世界中,雖不會再復現(xiàn),但依然是慰藉工業(yè)化時代人們心靈的良藥。已經(jīng)遠去,越來越模糊,這般的田園風光也是永恒寄存在人們內心深處的一抹亮光,照亮每一個在都市叢林中掙扎苦斗的異鄉(xiāng)人。陸穎墨的《白丁香》,是向來吸引讀者閱讀興趣的軍隊青春題材小說。講述上世紀80 年代的純情往事。樸素細膩,滿懷感情的筆觸,必然會觸動讀者心靈中最柔軟溫情的所在。朱秀海的《永不妥協(xié)》,是不多見的革命懷舊題材。一對年逾古稀的老兄妹,一年一度的相見,習慣性的互相諷刺挖苦,背后深藏的卻是早期革命者浴血奮戰(zhàn)的慘烈往事。過去與現(xiàn)在交織的筆法,帶給閱讀者的體悟必然是對過去的探尋思索和對當下安定生活的欣喜肯定。小說中,四歲的男主人公和紅軍婦女團殘存的幾十位女民兵,退守到懸崖孤洞中,頑強抵抗地主惡霸軍隊的進攻,最后僅存兩個幼童。這一系列驚心動魄情節(jié)被細致入微地寫出來呈現(xiàn)給讀者。歷史的殘酷血腥與數(shù)十年后兩位老紅軍安度晚年的自在狀態(tài)形成的鮮明對比,只是為了告訴讀者,歷史進程的每一次變革進步,都伴隨著無數(shù)先烈的犧牲奉獻。儲福金的《棋語?連》,猛然一看故事結構很像阿城的《棋王》,細讀下去卻是同工異曲。北巷小王一輩子癡迷圍棋,卻是個組織評論高手,只組織高手對弈,自己卻抽身其外,評點棋局。一生的時光就在這個愛好中匆匆流過,是幸還是不幸?故事主人公和讀者想必各有評判。黃錦樹的《遲到的青年》,這位馬華文學代表作家的作品,充滿著意識流的色彩?!岸?zhàn)”中一個貌似革命者的主人公,在英國、馬來西亞、日本當局的通緝信息中時而以中年面貌示人,時而又是一個青年的形象。他所走過的地方,時間開始流走得緩慢起來,自然萬物以異樣的面貌示人。小說中充滿著對于熱帶國家的自然事物,獨特氣候和風土人情的描寫,也讓讀者有了嶄新的陌生化的審美體驗。最關鍵之處在于作家所構建的時間異位的世界,揭示出的是人世間每個人生命中時間流逝的無奈。時光匆匆,萬物荏苒,過去的不可再回來,未來的時間似乎也不那么充沛。每個人的生命長度有限,盡力把握也未必能如償以愿。小說文字中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對于時間的虛無感,搭配著精致且具有修辭美感的詞句,構筑出了一個源于生活,卻又在既定時空中脫離生活的小說心靈世界。這篇小說的故事背景、人物都來源于日常生活和歷史年代。但作者通過對這些材料的組織構建,制作出了正如王安憶在小說創(chuàng)作談中所闡釋的,一個小說世界中的心靈殿堂。李云雷的《杏花與籃球》,講出了一個鄉(xiāng)村中具有理想形象的青年為了愛情,放棄進入省隊打籃球的機會。作者謳歌的是過往的田園鄉(xiāng)村中的真善美的情懷。這樣的人間自有真情在的懷舊意緒雖然在現(xiàn)今的社會中并不多見,但仍然是民眾人性中至真至美的所在。劉慶邦的《葉落桃園》,是一篇懷舊中帶有反諷意味的故事?!拔摇?/p>

的大伯流落到臺灣,遠離老家?guī)资辏?980年代回家時儼然是一副富裕臺商的派頭,實質上在臺灣地區(qū)只是個普通的小販。1990 年代,“我”從大伯的臺灣友人口中了解到真相,頗為驚詫。到了2008 年的北京,“我”邀請大伯來看奧運會。彼時敘述者的工資和稿費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大伯在臺灣地區(qū)的收入,中國大陸已經(jīng)飛速發(fā)展,今非昔比。大伯還是改不了舊觀念,給“我”買幾十塊錢的皮鞋。整個故事敘述中有著大伯濃濃的鄉(xiāng)愁和“我”所講述的海峽兩岸親人間難以割斷的血脈和感情聯(lián)系。但是在這層溫情背后,帶出的是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qū)風水輪流轉的人間現(xiàn)實和這后面難以回避的由此而來的適應與被適應的人間喜劇。作家用這個故事借喻了經(jīng)濟基礎決定人們心態(tài)變化的世間真相。寧肯的《火車》,正如標題所言,一趟扒火車的冒險之旅,改變了女主人公小芹的人生軌跡,也讓原本看似和諧的小伙伴團體分崩離析。這個事件背后留下的是人們心中的一連串謎團,到故事結尾也沒有解開。作者的故事結構中始終有一個大大的疑問。這個疑問也可以說是整篇小說的支柱所在,有了它,才有整個情節(jié)中的懸疑色彩和不可說的私隱,才有了讓讀者通篇閱讀的動力。小說家的文字

魅力正在于此。朱山坡的《荀滑脫逃》,書寫了1980 年代初一個小鎮(zhèn)慣偷無頭有尾的離奇經(jīng)歷。作者更想闡釋的是這個主人公所處身的特定時代的偏遠小鎮(zhèn)中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對于生存的麻木,對于火車這個符號所攜帶的遠方的想象,對于凡俗環(huán)境中偏離正常生活軌跡的人物的好奇和揣度。曹寇的《龍》,粗看有些受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影響。失智的,偏執(zhí)地相信腦中幻象的孩童,貌似永遠不長大,可是父母已經(jīng)逐漸衰老。這樣的先鋒小說人物設定只是一個引子,背后折射出的是擁有身患疾病孩子的家庭在時代劇變的大潮中被漸漸拋遠。孩子不能正常升學就業(yè),普通父母也無法從孩子的奮斗中改變生活條件,最后就如那頹敗的老屋一樣,被日新月異的時代進步所拋棄,陷于生活艱難的窘境。石舒清的《九案》是懷舊題材小說中非常罕見的類型。作家熟讀并且查閱了寧夏省的歷史檔案, 從故紙堆中整理復述了九個清末民初的意外殺人案。每個案件都有著平常的開頭,然后因為不可抗力導致了人物去世的慘重結局。 作者并沒有在語言雕琢上過多投入,而是用樸素平實的言語,

客觀的敘述者態(tài)度講述了九個案子的來龍去脈。這樣的旁觀者立場容易保有冷靜自持的態(tài)度。在平靜的講述中,百多年前的人世悲歡從發(fā)黃的舊紙張中躍然而出,栩栩如生。讀者在感懷于命運無常的同時,也從作家的筆下回味了逝去的舊時代的風土人情,接近了百余年前古人們的喜怒哀樂。 最終會發(fā)現(xiàn),不論什么年代、地域,人類的感情走向,人性的復雜深邃,人們對于某件事情所抱有的態(tài)度與處理方式,是完全一樣的。

從以上這些作家們對于懷舊題材的把握,我們可以看出,懷舊是人類心靈深處永恒存在,代代相傳的情感模式。美國學者宇文所安曾經(jīng)指出,一位作者在追憶的同時他自己本身也成了被追憶的對象?!罢趯碜赃^去的典籍和遺物進行反思的,后起時代的回憶者,會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發(fā)現(xiàn)過去的某些人也正在對更遠的過去作反思”①。進一步說,“這里有一條回憶的鏈索,把此時的過去同彼時的,更遙遠的過去連接在一起,有時鏈條也向臆想的將來伸展,那時將有回憶者記起我們此時正在回憶過去。當我們發(fā)現(xiàn)和紀念生活在過去的回憶者時,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通過回憶我們自己也成了回憶的對象,成了值得為后人記起的對象”②。可以這么說,對過往的不斷追憶或者說往事再現(xiàn)構成了某種內在的精神動力來推動中國文學的不斷發(fā)展與充實。 宇文所安曾提到五月花這種花卉植物因為新移民抵達美國所搭乘的“五月花號”而聞名于世,因此當他看到一幅標注著1903 年所攝的五月花照片便產(chǎn)生了追古撫今,感傷之意。但其強調如果看到一幅未標注所攝年代的五月花照片就不會產(chǎn)生任何追憶之感,只是覺得一幅普通花卉照片而已。這便是歷史,年代的印記讓人產(chǎn)生回憶,或者說往事再現(xiàn),在自己腦海中假想1903 年的人和事物是怎樣的,以及與自己的往事相聯(lián)系,由此催生或者說激發(fā)出追憶之感的原因。因此,2019 年這些短篇小說中敘述的懷舊追憶故事在宇文所安筆下便成為我們進一步跟蹤理解它的隱喻。他在《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這本書中指出“到手的東西丟失了,它們同樣從記憶中丟失了;失去的東西現(xiàn)在卻保存在記憶里。這就是記憶的本性。在這里以及整個《后序》里,凡是涉及到失去的東西和力所不逮的東西,都可以看得到這種本性”。繼續(xù)閱讀還會看到,作者在此書中對于追憶的一段描述能夠更加具體地讓我們也體會到這種傷感卻又洗滌升華往事的情感:“我們讀到這首小詩,或者是在某處古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一枚生銹的箭鏃,或者是重游故景:這首詩,這枚箭鏃或這處舊日游覽過的景致,在我們眼里就有了會讓人分辨不清的雙重身份:它們既是局限在三維空間中的一個具體的對象,是它們自身,同時又是能容納其他東西的一處殿堂,是某些其他東西借以聚集在一起的一個場所。這種詩,物和景劃出了一塊空間,往昔通過這塊空間又回到我們身邊”③?;貞浲?,讓懷舊情緒在心中蔓延固然是一種美好難得的情感。但是收拾過心情后,作家們還是要把筆觸投向更為現(xiàn)實的生活, 畢竟那里,才是蕓蕓眾生群集的人間,有眾多猝不及防的現(xiàn)實生活的困境會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二、如何直面困境

向上與向下的內在矛盾,一定程度上是在指向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的生存困境。

“困境”的命題并非出現(xiàn)在今天,它在1980 年代中期已被作家提出,例如張潔反映女性婚姻困境的著名中篇《方舟》,以及更早的張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線上》。然而,不惟是女性文學,1980 年代對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思考早就有難得的思想深度,比如,興起于知識界的“薩特熱”。薩特“他人即地獄”的哲學命題,雖然當時還停留在純粹觀念層面,作為它的現(xiàn)實縱深延伸,終于在今天物質生活達到很高水準之后,對人類進行了最嚴厲的懲罰。在我看來,2019 年的短篇小說,是對當年觀念層面在現(xiàn)實生活方面的落實,其意義已不言自明。

先看知識精英的困境。都市的成年人不可避免地會遇到生活困境,在事業(yè)、家庭和感情上,知識精英的痛感尤劇。這是因為,他們基本解決了生活問題,敏感的神經(jīng),使其更容易在心理和精神層面發(fā)生傾斜。邵麗的《天臺上的父親》、徐則臣的《青城》、肖鐵的《鼴鼠之王》、鄧一光的《風很大》、麥家的《浮冰》、 哲貴的《圖譜》、張楚的《金雞》、周瑄璞的《砂糖橘》、李宏偉的《沙鯨》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天臺上的父親》講述了“我”的父親從單位領導崗位退下來之后,難以適應無人應求的巨大落差,心理崩潰,終至墜樓自盡的悲劇?!肚喑恰氛f的是三個愛好繪畫書法的男女糾纏不清的故事。情感上的糾結也帶不過生活處境的乏味與無望,相望天涯是最好的結局。《鼴鼠之王》里的主人公,一位男性中年華裔工程師,在異國他鄉(xiāng)始終難以排遣孤獨感,對他友好的凱瑟琳去世后,偶然在大巴上結識了她的繼女后,發(fā)生了一系列古怪難言的故事。 小說中通過抓鼴鼠暗喻的是亞洲人在異國的精神空虛,與身處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和美國中下層民眾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的心酸。《風很大》,將故事敘述空間設置在臺風后的街道上,女主人公開車救援動物。這種心理轉移也解決不了她家庭的不幸和高速發(fā)達的深圳中產(chǎn)社會中人際關系的虛假漠然?!陡”?,故事的設定更為離奇。男主人公,一位軍隊科研干部,與錯撥他電話的經(jīng)商女人見面,鬼使神差的要借她一萬元。都市中人們的距離感和突然的交集讓人錯愕?!秷D譜》中,男主角是北京的學者,與江浙的老家有著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親戚間既疏離又有著莫名的聯(lián)系。最后故事謎底揭開,一切的難言之隱都來源于家族祖?zhèn)鞯木﹦☆^盔制作手藝。《金雞》中,合租的兩個北漂,一個中年,一個青年,相處久了竟有了些相濡以沫的朋友情誼。 青年原本殷實的家業(yè)一夜之間衰敗,人的性情走向了頹敗無助,前路茫茫。即使故事中有只帶有神奇色彩的金色公雞,也無法將人們失去的一切追回?!渡疤情佟分校魅斯l(fā)現(xiàn)丈夫出軌的微信留言,為了家庭完整,隱忍到事情結束,息事寧人?!渡出L》的敘述語氣帶有尼采著作般的癲狂風格。男主人公成為了作家,有作品出版。他的父親卻對于其懷有天生的敵意, 故意貶低激怒他,以滿足自己的嫉妒心理。小說中采取了戲中戲的手法,穿插的故事有些迷離的寓意。

邁入20 世紀之后的人類社會,消耗的資源量已達數(shù)千年來的一半左右。這種巨大自然資源耗費的背后,是科學技術的極速發(fā)展與生活質量的飛躍式提升,為此催生了人與人之間通訊聯(lián)系手段的豐富便捷,但吊詭在于,過于便利的通信工具,反而造成人們心靈溝通上越加困難。失信哲學蔓延到每一個心靈深處,熟人仿佛都是陌生人,因為沒人敢把自己心靈完全交給對方,也包括親近的朋友,這都使個體靈魂的孤獨感日益加深??梢哉f,這些反映城市人精神困局的小說,是現(xiàn)今中國社會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反射,也是人們自傳統(tǒng)社會邁入現(xiàn)代社會后一個根本性的難題。這種情景中,小說不啻是溝通心靈的另一種手段。它以虛構的形式,反映著真實的社會。它以非現(xiàn)實的話語方式,試圖重建真實可靠的心靈慰藉。短篇小說,尤其在冷淡的社會扮演著溝通天使的角色。這些作者一方面痛感人的困境的無法超越,一方面又在積極超越這種困境,用文學的力量讓孤獨的個體重拾信心。這正如夏志清在評論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時所分析的那樣:“天磊在美國教中文糊口,志氣相當消沉,但同時他有豐富的情感生活,像華茲華斯一樣,在片斷的回憶中找到了安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④實際不光中國小說,西方小說在這方面也有不錯的表現(xiàn),例如庫切的《恥》。因對女學生不軌被學校除名的50 多歲的盧里教授,想到女兒在南非黑人社區(qū)的農(nóng)場找到安慰。不想因父母離異,女兒不原諒他,也不愿意與他溝通。正待他在農(nóng)場和開普敦之間彷徨不決時,精神上再遭重創(chuàng),女兒被三個黑人青年輪奸懷孕,但堅持要把這非法的孩子生下來??梢哉f,盧里真的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然而,小說最后幾章,精神上無家可歸的他,卻與自己未完成的戲劇《拜倫在意大利》的殘篇相伴。自己困守農(nóng)場,酷似拜倫在最后的歲月困守意大利,來去失據(jù),循環(huán)往復,像不斷纏繞的戲劇,也像縈繞不斷的動人音樂,把現(xiàn)代人的真實處境刻畫得深切感人。這是一部終于走出困境的小說,像前面幾篇2019 年的短篇一樣,“走出”,構成了它們共同的主題。

再看普通民眾的困境。普通民眾是與知識精英略有不同的社會群體,社會的分層,使他們直面的困境稍有差異。改革開放40年來,我國的經(jīng)濟規(guī)模有了翻天覆地的巨變。普遍富裕的小康社會已經(jīng)到來。不過,即使在大好形勢下,依然會有城市中的普通市民和鄉(xiāng)村居民因為病痛、意外災禍而使生活陷入困境。這個條目中收錄的多是2019 年度短篇小說中描寫普通老百姓生存困境的力作。如李修文的《我亦逢場作戲人》、吳克敬的《為嘴》、李學輝的《掛在山頂?shù)娘L》、還有董夏青青的《在阿吾斯奇》。《我亦逢場作戲人》,是一篇情節(jié)慘痛的小說。男主人公原是鄉(xiāng)村戲班子主角,擅演西楚霸王項羽,戲曲班子經(jīng)營慘淡后,轉行賣水果,生意本做得不錯,卻趕上地頭蛇惡霸的侵擾,被搶了鋪位。他的命運開始直線下滑,被妻子拋棄,來到武漢開車為生,身染癌癥,到了晚期。故事進行到這里可以說是人戲不分,項羽最后英雄末路,自刎了結,男主角也恍惚的在生命盡頭悟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這個作品是一篇徹頭徹尾的悲劇,代表了真實生活中很多命運不濟又沒有良好生活習慣的人最終的悲慘結局。《為嘴》刻畫了農(nóng)村一家三代女人在面對生活困境時,不得已委身于掌握她們命運的鄉(xiāng)村權勢人物的殘酷故事。李學輝的《掛在山頂?shù)娘L》中,一個年輕的支教老師來到只有一個留守學生的凋敝鄉(xiāng)村,親身體驗了這一塊遠離現(xiàn)代文明,沒有發(fā)展希望的土地上生活的小男孩無助凄清的命運?!对诎⑽崴蛊妗费永m(xù)了董夏青青一貫的描寫新疆基層官兵生活的故事脈絡。因家境貧寒,自小在少林寺習武的年輕士兵,進入軍隊后希冀通過努力改變命運。卻不幸因意外離世。 幾十年前犧牲的烈士,其家人因為生活艱難,多年后才湊夠路費來為孩子掃墓。 作家的這類故事一向是含蓄淡然中帶著點點無奈的文字風格,道盡了普通人生活的不易與改變命運的機會渺小。作者們顯然知道,普通民眾的生活困境乃在天災人禍,他們受制于個人自然條件,早早失去應有的競爭力,所以偶有不測,便會承受不起。但作家們不愿粉飾生活,更愿直面困境,讓讀者在閱讀時主動思考。從上面作品中可以看到,作家在經(jīng)營知識精英的社會困境時,不忘潛下身去關注民眾的危困。他們貌似冷靜客觀,筆端卻處處露出溫情,甚至露出某種詩意。他們不避微妙題材,愿意藏身民間,在普通人的人間戲劇中重溫生活的真諦,并把這溫情這真諦帶給讀者。描寫困境并非消費消極,相反它訴諸積極的力量,叫人在世事艱難中不忘對未來的奮力爭取。2019 年的短篇,確實在這方面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三、對困境的借喻和超越

我們前面已經(jīng)提到,描繪現(xiàn)代人的艱難不是目的,而是把它當作一種借喻手段,實現(xiàn)對困境的轉移和超越,比如努力在精神境界上進行超越。艾瑪?shù)摹督孀涌蜅!?、范小青的《舊事一大堆》、喬葉的《頭條故事》、關仁山的《蘆花如雪》、南翔的《珊瑚裸尾鼠》 是2019 年短篇小說在這個創(chuàng)作方向上的代表作品。這些作家底氣十足,他們認為借困境故事吸引讀者,已遠離作家的職業(yè)精神。小說不等于是生活的戲仿,不是對讀者的遷就,而是對生活和讀者的再引導、再創(chuàng)造。敘事學理論所謂“創(chuàng)造讀者”,在這里有了新的讀解點。然而在我看來,當自媒體變成“生活真相”的揭露者之后,對于作家來說,最為困難也最具考驗性的,也就是如何站在自媒體之上,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

一個極有說服力的例子,就是艾瑪不同凡俗的《芥子客棧》。在作品中,一個年輕的寡婦獨自在青島郊縣的海邊開了農(nóng)家樂旅館, 與當?shù)厝私煌欢?,但是保持著友好的關系。一個比她小幾歲的當?shù)乇0矊λa(chǎn)生了好感,開始關注她的生活。作品用大量篇幅描述女主人公對于旅館裝飾布置的精細整潔有品位,還有她高超的廚藝,利用常見食材做出可口的美味,著重強調她對于生活的熱愛和一絲不茍的生活態(tài)度。作者在這里借喻的是女主角面對喪夫的打擊依然堅強生活,充滿信心地面對未來,這不就是在精神境界上對困境進行轉移和超越么?

范小青是最近幾十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她洞察世事極深,但并不炫耀個人智力,而是自覺從人物故事中跳出,在一個高點上審視甚至批判生活種種陋習。讀她的作品,經(jīng)常給人恍然頓悟的感覺。《舊事一大堆》是篇有些荒誕幽默色彩的喜劇故事。一幢老宅子被三人成虎地傳說成為民國時期大家族的舊居。嗅到了房產(chǎn)商業(yè)價值的各路人等開始希冀從中牟利,可惜最后若隱若現(xiàn)的結局暗示的是一切傳說都只是傳說而已。這種處理令人想起魯迅某些諷刺小說,他著筆于人物困境,又不露聲色地從中悄然離開,站在一旁嚴厲而溫情地予以審視。從范式小說可以悟到,人性貪欲乃是人之本能,有時也可能是出于軟弱無力自拔,因此,作家的職責就在于如何給讀者以精神出路。

《頭條故事》中,一個省級戲劇雜志的女主編偶然開了公眾號。本來發(fā)表的帖子點擊人數(shù)寥寥,偶然中,她發(fā)表的一篇談論街道上樹木刷白漆是否合理的文章引起了網(wǎng)友的爭議,回復不斷,眼看著帖子將要釀成帶有負面性質的熱議新聞,她及時地不再回復網(wǎng)友,事情最終偃旗息鼓?!短J花如雪》中,四個小伙伴在鄉(xiāng)村結伴長大,長大后各奔前程,為了家鄉(xiāng)的旅游事業(yè)發(fā)展又聚到了一起。雖然已是物是人非, 但往日的情誼仍然長駐心中?!渡汉髀阄彩蟆芬砸环N已經(jīng)滅絕的哺乳動物為引子,講述深圳一個中產(chǎn)家庭的喜樂故事。家庭生活中雖有矛盾沖突,但溫馨才是一個和睦家庭的本質。本篇小說的暗喻是我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背后,人民在生活普遍富足的狀況下,開始追求個人主義的生活興趣,探索個性的發(fā)展。

2019 年的短篇小說對以往小說有重復,也有更新,它積極超越世俗生活敘事羈絆,尋找溫暖感人結局的努力,恰是一個看點。更重要的是作者身姿開始下沉,觸摸普通民眾的悲歡,訴說他們的堅持,對知識精英的哀樂敘事,也不盡是簡單維護,而是注入了難得的反省成分。這都可以看出,在一個大時代中,作家不滿足已有成果,而繼續(xù)探索的身影。

注釋:

① ② ③宇文所安: 《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年版,第21、21、8—9 頁。

④夏志清:《文學的前途》,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年版,第127 頁。

[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當代文學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