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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20年第2期|楊獻平:我是你妹妹
來源:《江南》2020年第2期 | 楊獻平  2020年04月03日08:02

巴丹吉林沙漠靠酒泉這邊的鼎新綠洲,以前的名字叫作毛目。民國的時候設(shè)立過縣政府,警察、郵局、銀行、政府等一應(yīng)俱全,當然,也有大煙館和娼寮。現(xiàn)今的土著,大抵是歷代王朝當中充邊者的后代,當然也有貶官逐臣、商賈邊卒的子孫。這里的風習,和儒教深重區(qū)有所不同,比如,未婚的女子可以邀請熟悉的男子到她們家里做客,吃飯自不必說,喝酒也是經(jīng)常。十幾年前的一個大年初二,我便接受了一個在基地軍人服務(wù)社做生意的、名叫蘇葉的女子的邀請,只身去到她們家做客。

當?shù)氐娘L俗,大年初一親戚間就可以相互走動,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甚至大年三十在親戚家過也被視為正常。蘇葉的家,距離我所在的空軍基地大約五華里路程。正好單位放假,一個人的春節(jié)對于一個二十出頭的小戰(zhàn)士來說,寂寞、孤獨、惆悵、郁悶感是可以想到的。無獨有偶的是,我所在的單位,干部多、戰(zhàn)士少,每到節(jié)日,帶家屬的干部就都回家老婆孩子熱床板了。只剩下我,像個沒娘的孩子,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鞭炮炸得戈壁深處的白狐紅狐都在窩里呆不住了,我只能窩在四壁空空只有春節(jié)晚會不管人哭人笑都照常歌舞的房間里,咧著嘴笑一聲,然后在巨大的想爹念娘的情緒中獨自落淚。

我記得,那個大年初二天氣很好,沙漠地區(qū)本來就少雨沒雪,太陽一年四季在頭頂恬不知恥地舉著。到小賣部買了一些東西,騎上單位破自行車,出營門,沿著戰(zhàn)場一樣坑洼的土石公路向南吭哧騎了大致一個小時,就到了蘇葉的村子。村子名叫新民。一個爛俗得叫人沒任何想法的名字。找到蘇葉家的時候,她正屁股下面壓著一張小凳子,在自家屋外曬太陽,她的旁邊,還有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女子。

從蘇葉的表情,特別是眼神里,對我的到來,她有些意外。把我讓進屋里,坐下,她捅了捅火旺旺的煤爐子,用鐵壺燒開了水,找了一個玻璃杯子,給我泡了一杯茶水,然后說:真沒想到你會來!我笑笑,也說:我也沒想到我會來。蘇葉笑了一下,又說:可你還是來了!

我點了一根香煙,坐在沙發(fā)上左右看了一下。拿起茶幾下面一本流行雜志翻看。蘇葉說:你先待一會兒,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我點了點頭,說沒事,你忙你的。蘇葉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出了家門。

蘇葉的家,也和鼎新綠洲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黃土夯筑的房屋,幾間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四合院,和大門相對的,是后院子,有幾片田地,長著些棗樹、蘋果梨樹、桃樹、杏子樹、梨樹等等,樹下,一般還可以種麥子和蔬菜,冬天時候就荒著,任憑土干成塵,風吹上天。不知道抽了幾根香煙,蘇葉才急匆匆地回來,提了一個塑料袋,然后弓下腰,往茶幾上掏東西,有香煙、瓜子、糖塊、沙琪瑪、花生等等小吃。一邊放一邊讓我吃。我打開袋裝花生,剝了一顆扔進嘴里。

蘇葉說:爹媽去外爺家了,下午回來。

我哦了一聲,自覺得這樣不好,人家的父母都不在,我和她兩個人,孤男寡女在家里時間長了,鄰居嘴里說不定冒出個啥樣的蒙太奇。想到這里,起身說:那我走了。蘇葉一聽,兩只單眼皮的眼睛好像有氣吹著一樣瞪大,神情失望地看著我說:怎么能?到家里,起碼也得吃了飯再走!我笑笑說:伯父伯母不在家,就我和你……蘇葉一聽,咯咯笑起來,露出一口的小白牙,連臉上的疏密不一的小粉疙瘩也跟著顫抖起來。

蘇葉說她們這邊不像陜西、河南、山東、河北、山西那一帶,人多,講究也多,這樣那樣的規(guī)矩,讓人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她們這邊,誰也不會以為一個未婚男的來未婚女的家,倆人就一定是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或者就一定咋地咋地了的。我訕笑了一下,只好坐下來。其實,從心里講,我也不想走,一是想蹭頓飯吃,二是從沒有過單獨與未婚女子相處一室的經(jīng)驗,這一個機會,對于我這樣二十歲出頭,連女孩子粉紅指甲蓋都沒摸過的人來說,也算是平生第一次。

男女之間,總是有一種無形的引力,這種引力與生俱來,而且一如既往地強大。

蘇葉也很利索,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做菜,不一會兒,就是幾個熱氣騰騰的菜,還有拉條子,我吃了幾天方便面,一看這等好吃的,口水哧一聲就奔騰而出,當然沒讓蘇葉看到。菜足飯飽之后,蘇葉撤掉面碗,只剩下菜,又撈了一盤當?shù)睾苁⑿械乃岚撞撕秃}卜條,從桌上拿了一瓶漢武御酒,然后又跑到自家門口,大著嗓門沖對面一戶人家的大門喊:小唐!小唐!小唐!大約兩分鐘,一個個子不高,方臉細眉大眼睛的女孩子撲騰騰地走了進來。我一看,是原先和蘇葉同在墻根下曬太陽的那個女孩子。

以前,我只知道鼎新綠洲人喝酒很厲害,但可能只是男人可以,女子喝酒,在我們老家是會被嘲笑的。小唐才十七歲,是高二年級學生,怎么能喝酒呢?我這話剛出口,蘇葉就呵呵笑著說:你們內(nèi)地的人不行吧,女人也是人,男人能喝酒,女人為啥不能喝?小唐抿著一張紅艷艷的小嘴,臉略低,看著剛倒?jié)M的一杯酒淺笑。我又征詢地看著蘇葉說:這不好吧?蘇葉說:有啥不好的?不用我,就小唐妹妹一個人,就能把你喝得滿地打滾,你信不信?

蘇葉顯然在激將,我想我一個二十浪蕩歲的男人,又是空軍戰(zhàn)士,吵架罵人比不過女人情有可原,喝酒要是敗在女人的紅唇下,那就不可饒恕了。

酒壯慫人膽,一連幾杯酒下肚,我覺得沒啥,一點輕飄的感覺都沒有。就放下心和蘇葉小唐“觥籌交錯”,酒中逞英雄了。

從小到大,一個窮人家孩子,即使在娘胎里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有兩個女子陪著我喝酒。盡管,蘇葉和小唐都是農(nóng)村的,穿著打扮比不得城市女子的鮮艷名貴,長相距離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起碼十萬八千里,但她們是女子或者女孩子,僅僅這兩點,就足夠我心旌搖蕩、榮幸得鼻子找不到嘴巴了。不一會兒,一瓶漢武御酒就底朝天了,張著水淋淋的嘴巴朝著蘇葉家的葦草橫木房頂了。蘇葉的臉潮紅,密布的粉紅色小疙瘩徹底與臉色融為一體。小唐白白的臉上只有兩朵小紅暈,剛開的雞冠花一樣,嫩嫩、澀澀的看著就讓人想伸手摸一下。

蘇葉起身出門,我想她一定是去買酒了。

又和小唐喝了幾杯酒,說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話。忽然想上廁所,猛然起身,才發(fā)覺腦袋有點暈,身子也有點把持不住,邁步子的時候,忽然晃了一下,差點跌倒,正在埋怨自己不該這么喝的時候,胳膊被人扶住了,我知道是小唐,想拒絕,可是沒動。在地上站了一會兒,出門檻,小唐還扶著我的左胳膊。奇怪的是,小唐只是扶我出門,走了幾步,一句話也沒說,我不自覺地用眼角瞄了一下小唐的臉,發(fā)現(xiàn)小唐還是在笑,粉粉的臉上臥著一團難以言表的羞澀。

空曠的院子里,除了一些家具,就是滿院子的冷風,盜賊一樣流竄。走到蘇葉家的后院子,小唐還扶著我,廁所就在眼前,我側(cè)身看了看小唐。小唐還是一臉笑,一雙肥嘟嘟的小手架著我。

后來,我不知道怎么睡下的,醒來一看,竟然在蘇葉的單人床上。她的房間與她父母的兩兩相對,中間是院子。準確地說,我是被渴醒的,嗓子好像著了火,舌頭好像沒燒盡的木棒。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腦子里迅速搜索醉倒之前的那些主要場景,到小唐扶著我到廁所外為止。我長出一口氣,慶幸自己沒有酒后失態(tài)。從內(nèi)心說,我倒是很想失態(tài),畢竟,孤男寡女的,只要不信馬由韁、借酒亂放英雄膽,偶爾失個態(tài),我想都會理解的。

起來出門,卻看到一個年紀五十多的男人,站在對面房間門前抽煙,可能是常年勞作的緣故,臉很黑,皺紋也很深刻,腰身微弓。我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父親,忍不住涌出一陣親切感,嘴里不自主地叫了聲叔叔。那男人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煙霧,嗯了一聲。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似乎血液著火了一般,臉刺啦啦地疼。硬著頭皮走到蘇葉父母的房間里面,看到蘇葉躺在炕上,一個臉膛照樣黑紅的老年婦女坐在一張小馬扎上,手不斷伸向鐵爐子。我叫了一聲嬸子。那婦女站起來,看著我笑著說:喝多了啊,不打緊吧?

她這話讓我溫暖,剛才那種羞慚惶恐之心立馬小了一多半。說著話,她讓我坐下,又弄了一個紙杯子,倒了一杯開水端到我面前,我急忙接住,說謝謝嬸子。她又笑了笑,細碎皺紋圍困的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也坐下,開口問我家是哪兒的,當兵幾年了,家里都有誰等等問題。我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可能真覺得,我和她閨女蘇葉有什么事情了。我笑了一下,說,當兵第二年,老家山東德州,家里邊,除了爺爺不在了,還有父母和一個兄弟。她笑笑說:不賴,弟兄倆,要是和俺換換,就好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和老伴跟前有倆閨女,沒兒子,而我們家,也是我和弟弟倆小子。

太陽變成了夕陽,斜得只剩下一些淡黃的尾巴,在蘇葉家黃泥做的房頂上清掃最后的光亮。喝了幾杯水,說了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我想我該回去了,就向蘇葉母親告辭,看了看蘇葉,蜷著身子在炕上沒有動靜,想她一定也喝暈睡著了,就沒吭聲。蘇葉母親也沒留我,我跨出他們家門檻,剛才那個男人不在這里了,正想松口氣,他卻從后院子里提拉著步子走了過來,我只好看著他再擰出一臉笑,說:叔叔,我走了啊。他還是一臉沉肅,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我。

回到單位,就上班了,一晃到春天。這期間,蘇葉還在基地軍人服務(wù)社做生意,我有時候去買東西,和她說幾句話,有時候她也打電話給我,大都是晚上熄燈以后,說些生意上的事情,還有幾次要我?guī)兔β?lián)系幾個單位,專門到她那里買辦公用品。我苦笑,說我這樣的一個小戰(zhàn)士,連楊樹葉子都懶得搭理我一下,何況那些肩扛銀星的軍官呢?蘇葉笑笑說:沒關(guān)系,我只是問問。

有幾天我想,以后蘇葉肯定會逐漸地遠離我,因為,我給她帶不來什么實際利益,談對象,我也沒有那個資本。誰知道,蘇葉照常和我有說有笑。有一個夜里,蘇葉照常打電話來,我本來睡意襲身,馬上就要夢周公了,蘇葉卻說有個問題想向我請教。我耐著性子聽完,才知道,蘇葉早就談過一個對象,是我們基地另一個團站的戰(zhàn)士,老家在陜西延安某個縣,不過,去年退伍回老家了。蘇葉說,她和他談了一年多,那個戰(zhàn)士也去過他們家?guī)状巍,F(xiàn)在的問題是,那個退伍戰(zhàn)士要蘇葉去西安。她猶豫不定,要我?guī)兔δ脗€主意。

部隊戰(zhàn)士和地方女青年戀愛雖然明令禁止,可總有人忍不住一見鐘情或兩情相悅,花兒草兒地黏在一起,除非特別情況,一般都能修成正果??蓪τ谶@類事情,我沒經(jīng)驗,再說,她和他的事情,到底談到了一個啥樣的程度,我一概不知,說不去,怕耽誤了他們的大好事情,說去,萬一倆人鬧得不好,蘇葉轉(zhuǎn)過來再責怪我。

我支吾一陣,對蘇葉說:這事只有你倆知道,外人不好說,最好自己拿主意。蘇葉嘆息一聲,說:請你分析一下拿個主意吧,你還推三阻四,真是不夠意思。她這樣一說,我也覺得確實有點不夠意思。正搜腸刮肚地編幾句好聽的,蘇葉又說:你還記得唐糖不?我想也沒想就說:哪個唐糖?蘇葉嘿嘿笑了一下,聲音有點刺耳,然后又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家伙,人家陪你喝酒,還扶著你去廁所,更過分的,你還抱了人家親了人家臉蛋,這么快忘到了爪哇國,真沒良心啊你!

我想也沒想,就說:你瞎說,我啥時候抱人家、親人家了?沒有的事兒,可不能這樣說啊!蘇葉哎呀呀了一串之后,聲音更加嚴厲地說:這可是唐糖親口對我說的,你別逮了便宜還裝死狗!聽蘇葉的口氣這么果決,我有點心虛,那一次,我確實喝醉了,那個小唐即唐糖也確實扶過我去廁所,但我記得沒有抱人家親人家。再說,唐糖才十七歲,我真的那樣做的話,要是唐糖報案,我早就被撕掉領(lǐng)花肩章直奔監(jiān)獄了。怎么說,也算個猥褻幼女罪。

怎么可能?

想到這里,我額頭冷汗直冒。聲音暴躁地對蘇葉說。

蘇葉又是一陣咯咯笑,收住笑聲后,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瞧你嚇得,沒尿褲子吧?實話告訴你,唐糖說她不討厭你嘞!

我松了一口氣,然后問她說:你怎么知道?

唐糖親口對我說的唄!

放下電話,我心里開始翻江倒海,不,刮起了沙塵暴,風聲嗚嗚嗚地,塵土翻滾著遮住了我心里所有的方向。一會兒露出了陽光,一會兒又被黃沙堵住,一會兒覺得這樣挺好,一會兒又慶幸當時沒有特別過分。

好在,一夜翻騰之后,太陽照常升起。

四月份,我如愿進入預(yù)習班,到另外一個單位參加軍校統(tǒng)考前的培訓。兩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參加了統(tǒng)考,我背著行李,回到單位聽天由命。我也知道,像我這樣沒根沒底的農(nóng)家子弟,要在幾十萬戰(zhàn)友當中脫穎而出,上軍校,泥鰍跳龍門,從普通一兵跨進共和國軍官的行列,機會還沒有針尖那么大。

可沒想到的是,我竟然被一所軍校錄取了,干部科一個干事打來電話,讓我收拾東西準備報到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在做春秋大夢,激動之后是恍惚,恍惚了就掐自己的胳膊和大腿,是真的疼,我又看了看剛放下的電話,站起來走了幾圈,才確信這是真的。

蘇葉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她第一個打來電話。那時候,我還沒有把這一個天大的好事告訴父母,讓他們站在老房子院子里暢快地笑出聲來。

蘇葉接著說:你小子可以?。【o接著又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小子不簡單,是個人才,這不,你果然出人頭地了,祝賀你??!我笑了一聲,聲音極其古怪,自己聽著都覺得和夜梟的叫聲有點相像。我說,謝謝。蘇葉又說,上學回來,搖身一變,忘了俺這個渾身冒土的農(nóng)村人??!我支吾了一下,說,怎么會呢?剛放下電話,幾個老鄉(xiāng)的電話也爭先恐后地擠了進來,說:你小子草雞變鳳凰,小老鼠成大象了,咱老鄉(xiāng)的驕傲,咱這批戰(zhàn)友的榜樣等等。

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黎明時候剛睡著不久,就被起床號嘟嘟叫起來了。吃了早飯,剛回宿舍,就聽樓下值班室的人站在一樓樓梯口仰著臉向上喊我的名字,我急忙應(yīng)聲,那人又大著嗓門說:趕緊下來,有人找!我心忽悠了一下,想這時候誰會來找我呢,一定是一個鄉(xiāng)的戰(zhàn)友安平。騰騰下樓,到門口,先看到的卻是蘇葉,后面還站著一個閨女。

那閨女居然是唐糖。

唐糖又長高了,臉更白了,也豐腴和妖嬈了許多??赡苁浅跸牡木壒?,唐糖也變得老練了,只是兩只眼睛里面還有著當初的些許清水。我局促了一陣,自覺臉燒得跟冬天的鍋爐一樣。

唐糖說:趙大哥,祝賀你,俺和蘇葉姐這次來,沒別的意思。

蘇葉在旁邊也笑笑說:你別嚇得跟個老鼠一樣,俺倆這回來不是來吃你的!

蘇葉說話的當兒,唐糖喏了一聲,手伸過來,把一個小布包遞給了我。然后抿了抿嘴唇,雙手在小腹處交叉著相互擰了一會兒,兩只眼睛向上翻了一會兒說:你畢業(yè)了,還會回來嗎?我支吾了一下,看了看蘇葉。又把眼光放在唐糖的臉上,囁嚅說:會的,一定要回來的!

幾天后,我只身去往了上海。

大半年時間,沒有老單位任何消息。

從戰(zhàn)士到軍校學員的轉(zhuǎn)變,尤其在上海那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我正在變化。

寒假時候,我理所當然地回了山東老家,在父母身邊過年。因為我成功考入了軍隊院校,連村里的傻二瓜蛋都知道軍校上出來就是軍官。因為這一點,以前看不起我的,對我們家有點不滿的鄉(xiāng)親們,態(tài)度也都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見到我,臉上堆起的笑恐怕有幾百斤重,舌頭和嘴唇好像就是蜜蜂產(chǎn)蜜的地方。

陶醉在恭維與自我未來設(shè)想當中,關(guān)于巴丹吉林沙漠空軍基地的一切人事似乎都淡薄了,以前結(jié)結(jié)實實的東西,都在無形之中被消解,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而且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經(jīng)不起推敲。寒假后回到學校,收到一堆信件,大部分是各個雜志和報紙寄的樣刊樣報。翻檢時候,掉出來兩個小信封,還有幾張窄條賀年片。拿起一看,其中一封掛號信落款是甘肅酒泉市雙城鄉(xiāng)新民村四組。一封是蘭州市紅古區(qū)民樂大道某某號蘭州理工學院。

蘇葉問我在上海的情況,還理直氣壯地譴責我是白眼狼,上了軍校就忘了老朋友。最后,說了一些在現(xiàn)在看來很曖昧的話。她說自從我上軍校走了后,就像丟了魂一樣,做啥事兒都覺得沒意思;還說她整天想一個人,可是那個人根本就像消失在九千里天上去了一般,把她一個人扔在這世上受煎熬之類的。

我笑笑,下意識地搖搖頭。另一封是唐糖寫來的,她說她今年僥幸考上了蘭州理工大學,盡管是???,但也算圓了大學夢,也可以到大城市去見識世界了。最后說,她還會給我寫信,也希望還能在基地那邊見到我。

對蘇葉,我承認我有過好感,可是,我對她卻沒有任何想法,其中的原因很簡單也很隱晦,即蘇葉談過對象,而且是老單位的一個戰(zhàn)士。我還從她多次的敘述中,隱約覺得他們已經(jīng)發(fā)生了某種關(guān)系。這對我來說是致命的。我出身鄉(xiāng)村,不管男人如何,對女人的貞操重視程度堪比功名利祿、光祖耀族。就這一點,我絕不會和她再有什么。唐糖,我一直覺得愧疚,還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憐愛。那一次在蘇葉家,一個十七歲女孩子,能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如此照顧和體貼,就憑這一點,我這一輩子都會感激她。

蘇葉曾說我酒醉后對唐糖有非分之舉,要是真的,唐糖若是告發(fā),我現(xiàn)在的一切都無從談起。這類例子在巴丹吉林沙漠很多,幾十年來幾乎年年都有,因為沙漠地曠人稀,兔子都不拉屎,螞蟻都是公的,很多干部戰(zhàn)士常年不去市區(qū)一次,對異性,真是母豬都像是貂蟬。遇到一個兩個女的,再強大的意志也會一腔春水瞬間崩潰。前些年,就有幾個單身干部,一時把握不住,與地方女青年發(fā)生了關(guān)系,事后又不想和人家結(jié)婚,女方百般脅迫不從之后,絕望之余,一怒之下,鬧到單位,告對方強奸。有的僥幸逃脫,有的只好把人家娶為妻子。

還有的戰(zhàn)士,因為地方女青年的強烈反映,被開除軍籍,送回老家。

我分別給蘇葉和唐糖回了一封信。蘇葉可能覺察出我信中的意思了,隔了一個多月才回信給我,很短,不到一頁紙。我看了后,也沒再回。唐糖的回信一周后就收到了,她在蘭州,說一些在蘭州的見聞,上學的情況,同學之間的事情,還有最喜歡的課和老師。我繼續(xù)回信,說一些上海的情況,自己的心情、想法之類的。誰都沒有特別地表示出感情的意思來。

第三個學年,暑假前二十天,父母催我回家,說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女的在縣委宣傳部上班,老家和我們村挨的不遠。我有點不情愿,回信中說,誰都不了解誰,咋能談對象?母親讓弟弟以她的口吻回信說:人家那個女的家很有錢,爹在市里工商管理局當副局長,哥哥在市委組織部,多少有錢有勢的人找人家,人家還不同意,上次母親遇到她母親,說起這事,沒想到幾天后,就回話說,那閨女愿意和我見見。信后,弟弟以自己的口氣鄭重其事地說:哥,好店不等人啊,好事兒要抓緊,那可是萬里挑一的好嫂子!

我有點心動。主要想法是:在我們老家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們是很看重家族勢力的,有句俗話說:有錢沒錢,好親家說了算。意思是,擱個好親家,等于一輩子好時光,再說,那女的爹當副局長,哥哥在組織部,自己又在宣傳部,這等家勢,我們那十里八鄉(xiāng)一百年都難遇到。我們家三代貧農(nóng),家小業(yè)小,我要是能夠攀上這門親戚,爹娘弟弟包括親戚們都能沾很多的光。

我把這事情對唐糖說了。幾天后,值班室喊我,說有我電話,我一接起來,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的聲音。那時候,手機還是大哥大,只有暴發(fā)戶能買得起,電話每個學員隊有一臺。她說她是唐糖。我啊了一聲,又說:你好嗎?唐糖笑了一下,說:我還好,還好!我嗯了一聲。

唐糖說,她收到我的信了,知道我暑假要回去相親,怕寫信來不及,就打電話來了。還說,提前祝賀我,找一個好妻子,一輩子都是好幫手,再說,又是父母的意思,孝順的人才是好男人。她支持。我聽她說。開始,唐糖語氣有點成熟,還有些調(diào)皮,還像個特別知心的妹妹。說到最后,唐糖的語氣有點沮喪,就要放電話的時候,帶著哭腔說以后她會和我少聯(lián)系,讓我多保重。我還要說些什么,唐糖就掛掉了電話。我想回撥過去再對她說點什么,可那個電話沒有來電顯示功能。

暑假前,再沒有收到唐糖的信和電話,她始終沒告訴我她們宿舍樓就近的電話。我忐忑許久,又給她寫了一封信,意思是,父母之命,怎么說也得回去見一面。但是,成的可能不大。信寄出的同時,收到蘇葉的又一封信。她說和陜西的那個退伍兵徹底斷了,再沒有什么瓜葛。希望我暑假能回巴丹吉林沙漠去,她帶我去嘉峪關(guān)的七一冰川、張掖的肅南山地草原去玩。我沒有回信。幾天后,就回到了山東老家。

再回到上海,我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幾次想寫信告訴唐糖,寫了半頁紙,又撕掉了,有幾次,寫得很長,亂七八糟的,不知說了一些什么,寄出去后,杳無回音。一直到我畢業(yè),再回到巴丹吉林沙漠的空軍基地,也還沒有唐糖的消息。唯一知道的是,蘇葉和酒泉市一個男的結(jié)了婚,但她還在基地上做生意。那個男的我也見過,長得倒很周正、黑壯,嘴角總是飄著一些無所謂和玩世不恭。見到我,蘇葉尷尬地笑了笑,拉著那男的胳膊說:這是我對象,小鄭,在市里的城建局上班。我笑笑,和他握握手,說,你倆挺好的一對,好好生活。

然后借口有事,就告辭了。

我原本想向蘇葉打聽一下唐糖的情況,沒想到她丈夫也在場,覺得直接問不合適,只好作罷。干脆騎著自行車,又去了一次唐糖所在的新民村。到村口,遠遠盯著那座已經(jīng)在風沙中嚴重失色的房子,想去看看,卻又沒有勇氣,只是用眼睛盯著那紅磚房門,好長時間,只進出了兩個人,都不是唐糖。我黯然神傷,想起前幾年在這里的那場酒,那個嘴唇紅艷艷、臉白如荷花,自己喝多了,還扶著我上廁所的美麗女孩子,想她現(xiàn)在不知道應(yīng)當在哪里呢?按道理,她也該畢業(yè)了,留校還是留在了蘭州市,抑或去了別的地方。

唐糖為什么不再和我聯(lián)系呢?

天色將暮,我只好騎車返回。

直到有一天,在路上碰到蘇葉,才知道,唐糖畢業(yè)后,在蘭州待了一段時間,又回來了,可沒多久,就又出去了,現(xiàn)在具體在哪兒,她也不知道。

說完,蘇葉還調(diào)侃了我一番,語氣當中的醋味熏得我兩眼迷蒙。當年冬天,我再次回到老家,按照父母的意思,早點和那個在宣傳部工作的女子結(jié)了婚。我的妻子名字叫作曹云英,一個開朗而富有心計的女孩子,對我和我們家人也都很客氣、周到,不虧是有教養(yǎng)的家庭出身,這使我感到結(jié)婚的甜蜜和幸福。盡管在洞房之夜,我和妻子曹云英恩愛的時候,腦子里總是控制不住地閃現(xiàn)唐糖的影子。是的,唐糖在笑,一會兒又在哭,一會兒在我身邊靜靜站著,一會兒又在遠處,用那一雙好看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我。以至于第一夜發(fā)揮不好,似乎也沒有應(yīng)當?shù)募で?。曹云英開始也以為我可能太緊張,沒在意;可是到第二次的時候,還是很綿軟。她就有點生氣,問我說:是不是在外面用得多了才這樣?我趕緊否認,事實上,和曹云英,確實是我人生第一次。

婚后半個月,我就返回部隊,和曹云英的婚姻生活分多于合,感情基本上靠電話。

再一年六月,我從基地機關(guān)所在地到下屬一個團站勤務(wù)連任副指導(dǎo)員,不久,又轉(zhuǎn)到政治處當干事,按照政治處主任和政委的話說,我這樣好舞文弄墨的人不當干事就好比孫悟空不翻筋斗云。我做了一段時間的教育干事,老保衛(wèi)干事升職了,暫時空缺,我又頂了上去。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團站雖然在沙漠深處,方圓近千米,千把號人平素都生活在圍墻之中,但清一色的軍人當中,還有一些外來務(wù)工人員,有澆水的、鋤草的,還有種地的、搞養(yǎng)殖的和開飯館的。

出于防間保密要求,對外來者需要登記和審查,保衛(wèi)干事最重要的一項職能就是不能讓來歷不明的人混進營區(qū)。每有新來的務(wù)工人員,必須登記造冊。這些前任都做好了,我只是負責新進來的。某一天,我在一大堆身份證復(fù)印件當中,竟然發(fā)現(xiàn)了唐糖,驚得我差點從凳子上竄到燈架上去。翻開一看,果真是我認識的唐糖,是我們單位“沙漠風”餐館的老板娘。我納悶,心想,唐糖讀了蘭州理工大學,如果沒什么差錯,理應(yīng)分配到某個企事業(yè)單位工作的,怎么又到這里開起餐館來呢?

我抓了外衣就往外走,下了樓,卻發(fā)現(xiàn)自己莽撞了。仔細想想,我剛才的想法都只是一種慣性認識。上了大學就應(yīng)當參加工作嗎?唐糖就應(yīng)當嫁給和她一樣的人,在城市生活嗎?人生的路很多,未必都要像軍人那樣按部就班,學什么做什么,干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或升職,或退休,或轉(zhuǎn)業(yè),或退出現(xiàn)役。地方的人,應(yīng)當有更多選擇。再說,唐糖嫁給一個有錢的男人,可能性大不說,還理所當然,舍她其誰。

自嘲地笑了一下,回到宿舍,心情還是不能平靜,以前的唐糖卷土重來,在我心里影影綽綽,各姿各態(tài),弄得我心慌意亂,魂不守舍。

我還想到,關(guān)于唐糖在這個營區(qū)開餐館的事情,蘇葉肯定知道,唐糖既然是老板娘的話,那她也結(jié)婚了。關(guān)于這些,蘇葉為什么不跟我說?她自己也結(jié)婚了,在我和唐糖這件事上,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第二天上午,我借口出去辦事,去了“沙漠風”餐館。果然是唐糖,正站在吧臺上用計算器核對賬目,看到我,唐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迅即又如不開燈的包廂一樣暗淡。我坐下來,唐糖拿了一個紙杯子,放了一點茶葉,倒了水,放在我就近的桌子上。我一直盯著她的臉,好像在尋找一些丟失的蛛絲馬跡。

唐糖肯定覺察到了,下巴勾在脖子里,繼續(xù)在吧臺摁計算器,單調(diào)的數(shù)字響聲讓我心煩意亂。我點了一支香煙,狠狠吸了一口,又使勁吐出。唐糖肯定也知道我內(nèi)心的那些想法,但她還是無動于衷,繼續(xù)在核對賬目。臉色也異常平靜。我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踩滅,又點著一根,繼續(xù)狠著勁兒地抽。

我越是想引起唐糖的注意,唐糖越是不動聲色,依然故我。抽到第五根煙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猛地起身,從吧臺上自己拿了一瓶漢武御酒,打開包裝,把唐糖倒的茶水潑在地上,擰開瓶蓋倒了大半杯。端起要喝的時候,我又瞄了一眼唐糖。這時候,唐糖摁計算機的手可能有點亂了,計算機的報數(shù)聲像女人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教孩子識數(shù)。

我仰起脖子,把酒往嘴里灌,這時候,一陣高跟鞋的轟踏聲沖到了我跟前,紙酒杯隨著“啪”的一聲被打落地上。我蒙了一下,然后站起身來,看著眼前的唐糖。唐糖也仰著臉看著我,兩行眼淚溪水一樣奔騰而出,落在她穿裙子的皮鞋腳面上。我猛地伸開雙手,一把抱住了唐糖。唐糖沒有反抗,也沒迎合,只是僵立著。不知過了多久,唐糖輕聲說:趙……我是你妹……?唐糖這句話灌入我耳膜的時候,我全身震顫了一下,好像被電擊了一樣,咧開嘴巴,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