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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3期|楊顯惠:小宛農場紀事 ——我的人生勾勒之二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3期 | 楊顯惠  2020年04月03日07:51

一腳踩到地窩子上

我是1965 年秋季到小宛農場的,去時住的是地窩子,這個點上挖了二十多間。連隊的編制是農建十一師第六團四連,也叫小宛農場四連,編制好的連隊就像獵人捕鳥的網已經布好,只等著飛鳥進去。

連隊在安西縣(現在叫瓜州縣)城東三十多公里處的一片荒原綠洲上,綠洲西端靠近戈壁的邊緣有一片很大的胡楊林,四連就定點在胡楊林邊緣。

我們從蘭州坐火車到玉門后,農場來了四輛大卡車,把我們九十余人裝上,連夜走,凌晨4 點左右汽車從蘭新公路下了便道,涉過疏勒河,顛簸著駛過了彎彎曲曲的絲路古道,然后就駛入一片樹林。

我們在車上都憋了尿,下車以后趕快往離汽車遠的地方走,找地方尿尿。走了幾步感覺腳底下發(fā)軟,有人就說,這走到哪兒了?我說,農場嘛,這可能是新翻過的土地吧。又走了幾步遠,幾個人正在撒尿,眼前的腳底下竟然出現了一團亮光,亮光里一位女同志喊道:這是誰上房了?原來我們跑到住人的地窩子頂上了。

地窩子是平地上挖一個坑,有一個斜坡進去,上面拿椽子、葦席蓋了個頂,壓上土,為防止風把土和葦席刮跑,便糊上很薄的一層草泥,所以人走上去是軟的。從上面看下去,那女人是站在坑里的,嚇得那幾個撒尿的人趕緊往回跑。

撒完尿回到汽車旁邊,大家按照在火車上編好的班排站好隊,先我們到達四連的都是部隊轉業(yè)來的老兵和從其他農場調來的老知青,他們把我們分頭帶進地窩子,然后提來饅頭、稀飯、水煮白菜,吃了點就上大通鋪睡了。當時各自帶的行李還在火車站,給每人一張棉毯一床被,下邊鋪的是草席。一覺醒來,陽光已經從房頂的窗戶口照進來,可以看清一房子的人還在睡著。我突然聽見有人啜泣,看見隔著兩個人的地方,有個小青年在哭,下鋪走過去詢問,他一臉淚水,不說話,只是指了指兩張通鋪之間的過道。我彎腰一看,一只鞋殼里有一只正在蠕動的、垂死掙扎的蝎子。我問他蜇哪兒了,他是穿著運動褲衩從天津出發(fā)的,他摸著褲筒叫我看,蝎子從褲筒里爬進去,他摳、抓、捏,蝎子就蜇了一路,從另一褲筒逃出來,被他捏個半死扔在過道里了。我跑出去找人,問一個老兵,才找到了衛(wèi)生室,把衛(wèi)生員叫了來。衛(wèi)生員是早一年來四連的女支邊青年,見了被蜇的小伙子,不好意思看被蜇的地方,給了碘酒瓶叫他自己抹碘酒。也就是在找衛(wèi)生員的時候,我判斷出,昨晚就是在她房頂上撒的尿。真危險呀,我們要是再往前多走三兩步,就掉到她的地窩子里去了。

連長是從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新調來的干部,也沒有來過甘肅。從東北過來的時候,十一師組織部門通知他順道在天津接一撥人,把他們帶到河西。接來后,他也就是這撥人的連長。

天津去農建十一師的有近二萬人。連長接的這一撥有八十幾人,車到蘭州又上了六個人,這九十來人都是這年夏季畢業(yè)的初高中生,也有還沒畢業(yè)的初中生。

我們是“文革”前去農場的,那時候我們不叫知青,叫支邊青年。農建十一師的職工總共大約五萬人,支邊青年近四萬,除了天津,還有西安和山東青島、濟南、淄博的支邊青年。

天津、北京、上海這幾個大城市,從解放初就存在學生畢業(yè)后就業(yè)難的問題,到六十年代,更是嚴重,政府想出的辦法是叫青年人去支援邊疆、開發(fā)西部。

1960 年以后,很多正在建設的高樓停下來了,建了半截的工廠停下來了……“文革”中,我和連隊的青年搭便車到嘉峪關去,看見一片廢棄的破磚爛瓦,空曠的廠房,已經煉過鐵但卻熄滅后冰冷的煉鐵爐,像巨大的陰影立在藍天下。還有空出來的宿舍樓。為什么宿舍樓都空下了?要壓縮城鎮(zhèn)人口呀。那時計劃失調,住在城市里的人馬上也要沒糧吃了,要下到農村去。

連長這個人

我們滿腔熱血來到了小宛農場的時間是1965年中秋節(jié),坐在卡車上,天空的月亮很圓。如今我已經老了,記憶力很差,但那天汽車涉過疏勒河的情景卻歷歷在目,河面上泛著銀色的一片碎花。

下車以后,我們進行了兩個星期的政治學習,連長每天講屯墾戍邊的政治和經濟意義,講年輕人改造思想的重要性。我們每天進行討論,每個人都寫了決心書,要為建設邊疆獻出自己的青春和畢生精力,然后才開始墾荒。

連長也就是三十四五歲的樣子,長著一張很文靜的面孔,但他把每個人的政治熱情和勞動干勁都鼓得足足的。

連長叫李敏,南方人,出身商人家庭。高中畢業(yè)的時候——這是二十多年后我去他家,他對我講的——他的父母給他說了媳婦,他不同意,便逃婚離家,參加了共產黨的游擊隊。游擊隊很快壯大,全國解放后,改編為正規(guī)軍,他在連隊當文書。他進步很快,那時的高中畢業(yè)生也算是知識分子了,很快就調到了團機關,后又到了師機關,接著就送他到南京軍事學院學習。學習結束,留校當了教官。

1958 年部隊大裁軍,中央提出用十萬將士組建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開發(fā)北大荒。連長寫了報告要到黑龍江去,但當時部隊正在向蘇聯學習,要建設正規(guī)化的軍隊,他是年輕的教官,有文化又有軍事學院的學歷,所以他所在的系不同意他走。他就給當時的南京軍事學院院長劉伯承寫了一封信,要求到北大荒去。寫給劉伯承的信轉回系里,系領導只好同意。

轉業(yè)到北大荒后,場領導任命他當一個連隊的指導員。當時正趕上1960 年的饑荒,連隊官兵吃糧緊張。為了大家多吃點糧,團部有一次通知他,造花名冊的時候可以多報十個八個人。在支部會上傳達完這個指示后,他說,領導知道大家吃不飽,直接分配點糧食來不就行了嗎?為什么要造假花名冊?這和國民黨部隊的吃空餉不是一樣了嗎?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支委中有人把這話向場部領導匯報了,場領導就派了工作組下來調查他,查還有什么反動言論。查來查去沒別的,就說了這么句牢騷話,但還是把他弄到完達山伐木去了。

伐木期間,一根木頭從雪地溜下來把他撞倒,砸傷了腳骨——他后來走路有點跛,慢慢走看不出來,一走快就看出來了——一個冬季過去,上級認為他已鍛煉好,就重新給他分配了工作,到另一個連隊去當連長。

再后來,他所在農場的地方政府跟他們團提出,希望要一批部隊的干部,加強地方政府的干部隊伍。那時候農場里的排長、連長扎了堆的——北大荒總共八萬多名職工,排級干部有六萬名,營級干部一千二百名。他那時候正因為自己的遭遇而內心不平,便主動報名到地方去工作,想改變一下自己的政治環(huán)境,結果到地方后才發(fā)現,地方干部對他們這批從兵團調過去的干部有很強的戒備心,處處設防,制造困難。原因是地方上同級別的干部很多,他們一去,這些干部都提拔不起來。

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想,干脆離開北大荒吧。農建十一師后勤供應站的站長(團職干部)曾是他的戰(zhàn)友。他給這個人寫了一封信,說他想換個工作單位。而農建十一師1965 年正大力擴張,缺少干部,這個人跟師政治部一說,商調函就發(fā)過去了,那邊馬上就放了人。

連長是個有理想的人,有一股知識分子想要干一番事業(yè)的想法,要不然他不在南京軍事學院當教官,兩次打報告到北大荒種地,何苦呢?可他在北大荒碰了一鼻子灰,理想受挫,于是又換了一個地方,重打鑼鼓另開張,還是想干出一番成績來。

開墾荒原

李敏帶著我們這個連隊僅僅干了一個冬天,到十二月底,這個連隊就在小宛農場出了名,被評為四好連隊。當然,他也成了小宛農場的明星連長。

1966 年1 月,團部召開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代表大會時,四連雖然只有九十多名知青,但代表陣容比其他有二百名農工的連隊都要強大。

連隊沒有指導員,所以李敏既是連長,也是黨支部書記。他有很豐富的工作經驗,注重連隊建設,為了平整、開發(fā)出更多的土地,整個連隊像一部機器一樣開動起來,永不停歇。

面對一片蠻荒之地,生產股的技術員先進行測量和設計,根據面積大小,設計幾條農渠、幾條毛渠,然后分成多少塊澆水的田格。再看有幾塊洼地幾個沙包——沙包挖掉,沙土正好填滿那幾塊洼地。把這些數據寫在木頭橛子上插入土地中,農工就開始修渠,挖掉沙包,把土抬過去填在洼地上。沒有挖土機,沒有推土機,全靠肩膀抬。

土地平好之后,就要修渠、打埂、澆水,這些活兒都很繁重。河西走廊的土地都是河流沖刷出來的荒原,鹽堿很重,要壓堿后才能耕種。田埂要打四十厘米高,水要澆到三十厘米深,把鹽堿溶化,堿水從地下滲到排堿溝,再排到最低洼處。這樣要澆水三四遍,才符合要求。

這種壓堿洗堿的工作,是在入冬后進行,熱天蒸發(fā)量大,不能干,因為堿洗不掉,留在土壤里是不行的。初冬的天氣,在安西已是零下二十多攝氏度了,異常寒冷。最痛苦的是渠道田埂都是新修的,水一沖就垮塌。為了出活,男男女女都跳進決口堵漏,決口堵住了,衣裳卻凍冰了,一碰就發(fā)出咔啦咔啦的聲音。

有一天,一處大渠被水沖垮了,我抱著一個抬筐站在決口里,叫全班的人從遠處往筐里拋土。決口堵上了,但我凍僵了。找來蒿草點火烤都不行,只好趕快往連隊跑,走到半路,泡濕凍硬的大頭鞋又掉了,只得提著鞋往回走,回到地窩子,火一烤,凍僵的腳腿和胳膊骨頭疼得哭都哭不出來。

排堿溝要挖三到五米深,溝口五到八米寬,有些地方十米寬。挖溝都是在最寒冷的深冬進行,這時候因為疏勒河水一進入斗渠就凍上了,水引不到農渠、毛渠來,不能澆水了。

我們早晨八點就來到荒野上,一字排開,一人三米長,往下挖。每人不能小于三米,那樣互相之間距離太近,鐵锨甩不開,干擾旁邊的人干活。那時要求一個人要挖八立方土,但實際一天下來,都挖到十幾方,因為要一口氣挖到底,不挖到底,第二天再來就挖不動了,镢頭挖下去一個白印,要鋼釬才能撬開,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一夜能凍上十幾厘米厚的硬殼。那千萬年沖積形成的土層里有礫石,挖起來非常吃力。

我現在兩條腿疼,走路雙腿伸不直,腿上肌肉痛,醫(yī)生說是腰椎關節(jié)的問題。我的腰就是挖排堿溝受的傷。跟人說,人家都無法理解,我就是在用腳踩鐵锨時,锨頭正好對在了土中的一塊石頭上,锨頭一扭轉,把腰扭傷了。沒干過那種活的人,真不相信會出這樣的事,他們不知道,為了鐵锨能踩下去,干活時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了那一只腳上,腰的力量也是對準了锨頭。锨頭一扭,就把腰椎扭傷了。那次我在地窩子躺了三天,又下地了。

挖排堿溝中午都在工地吃飯,炊事班趕著毛驢車把飯送到工地上。因為你要是撂下工具回連隊吃飯,需要兩個小時,挖了半截的地表就會凍成兩厘米厚的硬殼。為了中午能回連吃飯,在地窩子休息一個多小時,我們就把挖松了的土在地表鋪一層,下午刨開后就可以接著挖。有時候,一個排或者全連到收工也挖不到底,天黑了,便在未挖完的土臺子上鋪半尺厚的虛土,這樣第二天來挖時凍得淺一些,省點力。

大家勞動簡直就是比賽,因為挖得快的挖下去了,挖得慢的地方就形成了一個土臺子,難看,尷尬,讓旁人看來你在偷懶。其實,人的體力有大小,有人力大體壯,有人瘦小體弱,其實都在賣力地干。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力大體壯的人在挖自己那塊地兒的時候,時不時地將對面和旁邊人的土挖幾锨甩到溝外邊去,基本上做到一個班的進度均勻。

說實在的,干活就像打仗,尤其是早晨,農工們挖的是千古荒原上表面松軟干燥的沙土,只見原野上塵土飛揚,像一條黃色蛟龍。

安西縣的小宛農場,位于新疆與甘肅交界的星星峽東近二百公里處,從新疆刮過來的風經過這里,安西處在風口上,天天刮風,早上西風晚上東風,拉鋸一樣地刮個不停。這時你若站在與大排渠垂直的位置看,只見兩三百米寬的一匹黃布在你面前展開,不停地飄動,如同大海上翻起的波濤,滾滾涌向遠方。

剛開工時,大家睡了一夜,剛吃過早飯,力氣足,土甩得遠——也必須甩遠一點兒,否則,下午挖下的土甩上來就沒處堆。這時候干活身上發(fā)熱,許多人脫了棉衣,穿著絨衣或毛衣挖土。記得有一天上午,大家正在挖溝,幾個人騎馬從遠方走了過來。是團長李學福來巡視工地了,于是二排的幾個小青年為了表現,把外衣脫了,只穿背心和褲衩挖土甩土。這情景把團長看得目瞪口呆。

挖了三四個月排堿溝,河西走廊上的春天到來了,去年九十月份平整出的九十四畝土地開始播種,整個連隊又開始開墾一片四百畝的荒原。為了加快墾荒速度,連長想出了好辦法:每天干活前,念幾段語錄,并在工地上插上一塊標語牌。連隊里的積極分子創(chuàng)造了新的勞動方式,兩個人同時抬兩筐土,一個筐裝滿了,再摞上一個筐裝滿土,奔跑著往洼地抬。其他人也向他們學習,所有的人都抬兩筐土。連隊里有幾個女知青,剛讀初一就報名來了農建十一師,才十五歲,她們也是兩個人抬兩筐土。那兩筐土有二百多斤重,我看著這些小姑娘踉踉蹌蹌抬著土奔跑,心想,看你們能堅持幾天!

當然,我那時也抬兩筐土,很沉重,肩膀壓腫了,抬杠一上肩就疼得撕裂了一樣,但我堅持下來了,過了近一個月,竟然適應了,肩膀不疼了。更奇葩的是,有人發(fā)明了一條龍?zhí)练?。七八個人,有時候二三十個人,左右肩都抬一筐土,前后的人結成一個鏈條。

工地上一片熱氣騰騰的樣子。那兩三個月真是累呀,太陽壓在地平線上了,值日排長吹哨喊收工,我已累得走不動了,跟不上大家的腳步。加之餓得渾身直冒冷汗。于是想了個辦法,每天連隊收工的時候,我叫上一個人抬上一只筐子,落到連隊后邊,去拾柴禾。連隊有一個開水房,燒的是柴禾,眾人拾柴火焰高,連隊領導號召大家拾柴放到那兒去,這樣做可以節(jié)約煤。拾的是拖拉機翻地翻出來的駱駝草根,長了許多年的駱駝草根像洗衣用的棒槌那么大。抬上一個筐子,揀幾根柴禾,就可以不排隊了,走慢走快就自由了。但就是這樣慢慢走也累,有時要在路上歇一會兒才能走回連隊。

有一次,我在路上坐著歇息,連隊新任命的秦連長走過來了。他是從濟南軍區(qū)轉業(yè)的。不知道為什么,四連當時有連長缺指導員,但是團黨委把他安排在四連當連長,卻沒有把李敏調走或是調整為指導員。他在連里待了幾個月就調走了,我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下。他從來沒在隊列前講過話,只是跟著全連職工參加勞動。他問我坐在這兒干什么。我實話實說:連長,我累了,走不動了。他聽了我的話沒批評我,在我身旁站住,看著我。我有點尷尬,就和那位抬筐的知青站起來往前走。他說,勞動量確實太大了,我在部隊上也沒看見過這樣長時間勞動的。我沒做聲,不知后邊應該說什么。走了幾步,他又說,伙食也太差了,突擊性地執(zhí)行任務,干幾天還行,長期這樣是不行的。

那時每人一月的口糧是四十五斤,每頓飯吃完兩塊玉米面發(fā)糕,肚子還空蕩蕩的。那時吃的是什么呢?因為師長和師部的大多數干部是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調來的,所以他們支援農建十一師,運來玉米面、青稞和高粱面。運來什么吃什么,一吃就是一兩個月。青稞面炒熟拌上酥油好吃,可我們卻是蒸成窩頭吃,看著像狗屎一樣,黑黑的,不拌酥油的青稞面粘牙,我們一吃就是一兩個月。

“政治事件”

連隊的情況還真被秦連長不幸言中,大約是六月份前后——四連就顯露出一種敗相:各班的戰(zhàn)士中病號開始增多,工地上沒人喊口號了,“一條龍”也消失不見了。人們干活,上午還行,但下午快收工時就都杵著锨站著,等著收工回宿舍,小青年們和班排長吵架、頂撞的現象頻發(fā),勞動效率明顯降低,人心開始渙散。

當然,這種現象的產生還有原因。這年一月,團部召開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表彰大會之后,場領導把老三連拆散,人員分到其他各連,四連分來了四十多人。

老三連拆散的原因是那個連隊建立得比四連早半年,連隊人員構成是人們所說的社會青年,他們上完小學、中學之后,在社會上閑散了一兩年時間,已有自由散漫的習性,而三連連長工作方法又簡單粗暴,不是罵就是訓,個別逃跑要回天津的青年被他抓回來之后,捆綁批判,在全連造成了很壞的影響,最后,他已經管不住這群人。這幾十個人分到四連后,對四連原有的生活秩序有所沖擊,再加上五月又從天津來了四五十名知青,連隊增加到兩百人了,人多了就事多。

連隊出現渙散現象,這是必然,也是一種常態(tài)??蛇B長李敏很著急,覺得要出麻煩了,開連務會的時候就一再要求班排長要加強管理,要減少泡病號吃病號飯的人,要消除渙散現象。但是,班排長加強管理的結果是頂撞吵架的現象更加頻繁,打架斗毆現象也開始出現,勞動效率還是上不去。連長不知如何辦才好,他把自己的無能為力公開表現了出來。

六月中下旬的時候,他連著召開了六七次連務會。連務會一般是一禮拜開一次。我們到小宛農場后,農場就實行大禮拜(每十天為一個禮拜,逢十休息),大禮拜的目的是讓職工每月少休息一天。正常情況下,連務會逢十的晚上開,晚八點開到十點結束。班排長在連部開連務會,副班長在各班召集職工開生活會,各自檢討一禮拜以來的工作表現,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十點鐘結束后睡覺。

李敏接連召開了六七次連務會,都是和班排長們商討如何克服連隊渙散現象。每次會都開到十一二點,但總也研究不出一個好辦法來。

第七次連務會開到夜里十二點了,班排長中很多人都在打瞌睡,有的人干脆坐到墻根倚在墻上睡著了。李敏仍不宣布散會,過幾分鐘就催一次,大家不要睡覺了,注意力集中,再想想辦法。

我已經沒有耐心,便說了一句,連長,我說幾句話。連長大聲說好。于是我說,咱們已經連著開了幾天會了,每次都開到深夜,我提個建議,連領導不要光把眼睛盯在如何克服問題上,而應用一種逆向思維的方法想想連隊的問題。我說完,一個叫劉寶生的班長帶著譏笑的口氣說,老楊你有什么好辦法,你的逆向思維是怎么思維的,你說!我沒有看他,接著說,什么叫逆向思維呢?我上學時讀過一篇文章,說圓珠筆是美國人發(fā)明的,此前人們都使用鵝毛筆,還有鋼筆,寫字時要帶上墨水。有了圓珠筆就不用帶墨水了,但圓珠筆用久了會漏油墨,把衣服口袋弄臟。圓珠筆芯的墨汁是油性的,衣服搞臟了洗不掉。于是造筆的那些資本家就研究如何改進筆尖上的圓珠,可以不磨損筆頭。但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這影響了圓珠筆的生產和銷售。有個資本家不這樣考慮問題,他只把裝油墨的筆芯剪短了一截,書寫時不等圓珠把筆口磨大,筆芯里的油墨就用光了,該買新的筆了,于是他的產品大受歡迎,掙了不少錢。這就是逆向思維。

我說完后,有人說,老楊,你接著說。我便又說,連隊為什么渙散?就是因為建連這八九個月以來大家太累了,生活太緊張了,叫大家輕松一下,就不會渙散了。大家想想,咱們來河西為的是什么?不就是改造思想、不就是屯墾戌邊、不就是建設國家嗎?大家都是自愿來的,沒有一個人是被誰逼著來的;大家在勞動中都是百分之百賣力的,可是連里天天開會研究,叫大家怎么多干活。而我們現在該做的,是叫大家休養(yǎng)生息。我不知連長想過沒有,像我這樣大歲數的人都覺得累,像小班長、像那些才十五歲的小姑娘,一天抬兩筐土跑上八個小時,她們怎么受得了?她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十天一個禮拜,十天當中從1 號到10 號只有9 號這天晚上不學習,把這變一變,一禮拜就一兩天晚上開會學習,其他七八天晚上都不學習不開會,這樣不行嗎?每天收工回來后,大家洗洗臉,吃完飯,讓大家寫寫家信、洗洗衣服、聊聊天,或者讀讀書,這不好嗎?為什么非要開會兩個小時,到十點睡覺?

我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我的話講完了,為了有條理一點兒,我又加了幾句:咱們連的問題,我認為不是鼓動大家怎么激情飽滿地干活的問題,而是勞動太累了,需要放松一下,讓大家生活得快樂一點的問題。生活快樂了,下地干活大家也就不覺得累了。語錄上有這樣的話,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使得勞動變成了一種快樂的行為??晌椰F在一點也感覺不到快樂。

連長聽我說完了,手指頭在桌子上摳著說,看大家還有別的意見沒有?大家還有發(fā)言的嗎?地窩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吭聲。連長接著說,今天晚上的會就開到這兒,大家回去休息。平時一說散會,大家都很開心,說說笑笑地走出連部。這天晚上散會,大家都默默地走,沒有一個人說話。我感覺到了氣氛不對頭,但也沒有多想。過了三四天后的一個晚上,約八點鐘的時候,連隊值日排長集合全連干部職工,到大禮堂去開大會。

所謂大禮堂,就是個大地窩子,挖得深一些、大一些,因為沒有那么長的房梁,里面排了兩行柱子。大地窩子能坐兩個連隊的人。那天,一進大禮堂就感覺到一種特殊的氣氛,幾根柱子上掛了六七盞風燈,照得禮堂燈火通明,農場張副政委站在前面的土臺子上,土臺子上還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也放了一盞風燈。大家看著氣氛不對頭,都不說笑了,各個班排自動歸位,就地坐在鋪著麥草的地上。

會場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政委在發(fā)言。他講話的時候我已明白,我有錯話被他抓住了,我要倒霉了,我應該怎么辦?我的思想在急速轉動,考慮怎樣逃過這一劫難。我想,我必須辯駁,我要把我在連務會上的話公之于眾,大家會認為有道理的,我是為他們說話的,而張副政委的講話是歪曲的。但是他沒有點我的名字,我不好說什么,我該怎么辦?我想我不能示弱,我略一思索,站了起來。我說,張副政委講的這些話是誰說的,你把人名點出來,讓大家批判他,但又沒說這個人是誰,大家怎么批判?他似乎沒料到我會站出來這樣說話。他愣了一下,支吾著說,嗯……說這些話的人的名字我暫時先不點,大家先批判這些反動言論。我說,這個人的名字不點出來,大家不好批判,那是無的放矢,難道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很難嗎?這時,令我驚訝的是,有人突然說話了,楊顯惠,誰叫你發(fā)言的?你站起來干什么?坐下,坐下!還有兩三個人也大聲喊,坐下!坐下!有一個人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楊顯惠,政委說的誰,你還不知道嗎?你不要裝傻了!我當時怔住了,說話的幾個人都是男子排的小青年,有一個就是挖排堿溝時穿著背心褲衩干活的。近一年來,我與他們成天在一起勞動,都很熟悉,前幾天在連務會上的發(fā)言,我認為也代表著他們的心聲,現在他們竟然為副政委幫腔,要把我推下懸崖。我立即就明白了,張副政委不是今天才來四連的,他可能前兩三天就來了,他和連長已經召開過多次調查和動員會了,組織怎么批判我,積極分子們已經進行了批判的發(fā)言準備。帶頭喊我坐下,不許我說話的人,這都是布置好的積極分子。我認識到在這種情況下再說什么也沒用了,我的負隅頑抗是毫無意義的。一瞬間,腦子里閃過一些念頭,然后我乖乖地坐下了。

批判會開始了,但我根本就沒聽他們是怎么發(fā)言的,講了些什么,因為發(fā)言的人里根本就沒有我熟悉的那些班排長。那些班排長都是高中生,我們在一起很說得來,有的人還喜歡文學,在一起談讀過的書。我想,他們還不愿意當大批判的槍手,不好意思批判我吧。批判會時間不長就結束了,只有三四個人發(fā)言,都很簡短。最后連長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兒,散會。全連的人按照以往的習慣,走出大禮堂。

……

作者簡介

楊顯惠,甘肅東鄉(xiāng)人,1946 年生于蘭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天津;1988 年入天津作家協會專職寫作至今;主要作品收入《這一片大海灘》《夾邊溝記事》《告別夾邊溝》《甘南紀事》等書;小說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中國小說學會獎、《上海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