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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生死隧道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0年4期 | 李俊玲  2020年04月03日09:30
關(guān)鍵詞:生死隧道 李俊玲 布朗族

1

世間絕大部分的人都有目睹過生死的經(jīng)歷,我第一次接觸到“生”是在懵懂的兒時。一些情景像那些鐫刻在記憶中永不能抹去的紋路,清晰而又完整。老家的那間四合院里,陳舊的墻壁上貼的是下凡的七仙女,董永挑著擔(dān)子衣袂翩躚,笑逐顏開,擔(dān)子兩頭端兜著粉撲撲的一兒一女,七仙女與董永正迎面相逢,色彩繽紛,透出春天的蓬勃與欣喜。我們幾個小孩時常就在這畫下嬉戲、玩耍,肆意地消磨光陰。有一天,一大早,就聽說隔壁的家門叔媽要生產(chǎn),在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人們對于“生”,總是懷著不能說出口的忌諱,似乎這個字眼里藏著破碎和不祥,總會用別的更家常與溫暖的表述來替代。比如“領(lǐng)”“添”“養(yǎng)”之類的,“你們家添了個什么?”“領(lǐng)了個拿鋤頭把的?!薄梆B(yǎng)了個挑水的?!痹捳Z中盡顯老百姓們的隱諱。幾個年長的婆婆聚集到院子里,燒水的燒水,扯布的扯布,絮絮叨叨的話語穿插在這些忙碌的迎接生命的場景里。叔媽所住的房間門簾嚴實地遮蔽著,人們出進都會留意地遮蓋一下,掩上房門,仿佛是在做著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孩子和男人是不能進去的,姑娘也是,只有那些結(jié)了婚,有過生育的女人才能入內(nèi),這扇門堅定地隔離著兩個截然的所屬,不容置疑,讓“生產(chǎn)”這件事情變得神秘而遙遠。

叔媽的婆婆我們稱之為叔太,一雙解放腳撐著一副清瘦的身板,一件青布斜襟衣長年累月總不離身,頭發(fā)梳得讓高高的發(fā)際命懸一線。叔太是個做事麻利而諳熟民間生活的女人,知曉俗世的門門道道。她安排兒子帶著香錢紙火,和剛宰殺好的雞去寨子外的青樹邊,上付(祭拜)各位神仙,橋神,路神,山神,水神,田公,地母,還有家里的灶神,讓各路神仙保佑叔媽順利生產(chǎn)。阿叔回來時,抹著一頭大汗說給叔太:都上付完了。叔太焦灼的臉稍稍釋然,接著在自家門檐上掛上了一株仙人掌,和一個水瓶,邊掛口中邊嘟嘟囔囔,與空氣私語交流,據(jù)說仙人掌是擋路盾牌,小鬼大鬼不敢靠近產(chǎn)婦,水瓶有特殊的象征,如同觀音手中的凈水寶瓶,可以消災(zāi)避難,保佑孩子順利降生。那個年代,空玻璃瓶是珍貴之物,貌似白蘭地的酒瓶子,細長的瓶身陳舊得有些發(fā)黃,連里面的水也感覺透著渾濁的色澤。我們這些孩子全然不懂大人們這忙碌中暗藏的擔(dān)憂,不知門里和門外的人都在歷經(jīng)一場生死較量。一味跟著大人屁顛顛地跑來跑去,一心只想等待著叔媽快點生產(chǎn),只要孩子出世了,我們就可以吃上冒著熱氣,甜得黏嘴的白酒雞蛋。孩子們的興奮在那一時掩蓋了大人們的緊張。

一會兒,房門里面隱約傳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時高時低,接著是一陣陣“哎呦”的呼喊,那呼喊像被某種東西壓住又拼命躋身而出,低沉頓挫,緊張的氣氛瞬時罩住了院子。叔太出出進進,端水倒水,眉頭緊鎖,臉色暗沉,阿叔在門外呆坐,搓著粗大的手掌,仿佛這樣的搓揉,會搓出他想要的物件來。屋外的幾個老婆婆也走進走出,低語議論著什么。整個院子就剩下了屋里叔媽痛苦的呻吟和屋外急切的等待,這里的空氣仿佛被凝固了。呻吟越來越急促,我和一個小伙伴也被眼前的情景鎮(zhèn)住了,那種想吃白酒雞蛋的渴盼在大人們的種種怪異舉動中迅速失散,不再走動,安靜下來。“趕快去磨剪刀!”叔太跑出來平地一聲喊,阿叔一骨碌跑去廚房。磨刀聲,呻吟聲,嘀咕聲,腳步聲混雜交響,恐怖席卷了院落。時間在等待中拉長了變慢的臉,日頭快偏西了,狀態(tài)依然持續(xù)。從接生婆口中知道孩子不好出來,叔太開始在院中燒紙叩拜,老叔也跟著下跪,口中不斷念叨,隱隱帶著哭腔。我站在他們身后,從紙錢燃燒的火光中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驚悚與莫測,這不像是迎接孩子出世,倒像是準備一場喪葬。

院子又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不久,隨著房內(nèi)叔媽的一聲嘆息式的喊叫,接著是微弱的嬰兒哭聲響起,那貓咪一樣的哭聲仿若具有號角的力度,讓屋外的人為之一振,大家如同被解開了枷鎖,立馬輕松起來。“領(lǐng)了領(lǐng)了!領(lǐng)了個抹粉的,不輕易啊,腳先出來,豎著出娘胎啊。”接生的老太太踮著小腳出來賀喜。叔太一臉淡然地回:“哦,蒸茶做飯的丫頭啊。這樣地折磨人,就叫豎生吧?!币粋€生命艱難出生了,一個名字隨口也誕生了。叔太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忙碌再次開始,我們脫韁撒歡兒起來,立馬跟著去,蹭吃蹭喝。

從那以后,幾乎每天我都會跑去叔媽家吃糖雞蛋,叔媽的肚子癟下去了,那個曾經(jīng)快撐破她肚皮的小人兒,如今被捆成粽子般放置在她身旁,這個叫“小豎生”的嬰兒整天閉著眼睛,仿佛累了一直在睡。感覺生命的降生原來是這樣的驚心動魄與神奇。我們風(fēng)一樣跑去看小妹妹時,叔太總要交代,進房之前,得去廚房走一趟。她說,孩子小,你們這些野孩子到處跑,怕把外面不吉利的東西帶進來,去廚房一趟,灶王爺會把那些臟東西嚇跑了。生活似乎無處不埋伏著我們看不見的殺機。這是發(fā)生在母親老家,漢族地方的事情。時隔30多年,那一幕還是新的。

對于生命的降臨,人們會有很多禁忌,像呵護一棵剛剛發(fā)芽的樹苗一樣,小心翼翼。入夜之后,大人就交代我們不能到有嬰孩的人家串門,這會惹來麻煩。聽說,有人趕夜路回來,才到院里落腳,小豎生就開始啼哭不停,幸虧是叔太“燒香砸米”之后,孩子才乖乖入睡。在鄉(xiāng)下,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總會有某種神秘的力量潛伏于四周,有庇佑,有入侵,有賜予,有掠奪,善與惡兩股勢力也在我們看不見的領(lǐng)域里做著不懈的斗爭。香錢紙火如同食糧一般是必備之物,用來禱告,驅(qū)散或者庇護。人們相信,紙錢的燃燒,燭火的燃燒,都會讓祈愿得以通達到那個神域的世界,都會讓一切邪惡戛然而止。香火,是人們的精神護甲。

叔太說,人有陽氣,人多陽氣旺,家族旺,諸事就順。而順的前提是生,人丁興旺,這多像是春天的開場,熙熙攘攘,只有這樣才能有秋天的滿樹金黃,碩果壓枝。在變幻莫測的自然與未卜的命運前,在那些不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生”是一種打破,宣告與侵占,而“生”也帶著自身的憂患與弱小,帶著隨時被扼殺的危險,于是,祈愿和忌諱便成了民間慣用的捍衛(wèi)之法。人的渺小需要依附祖先們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依附于那個冥冥之中空氣一樣的,卻能保障呼吸的強大的神性系統(tǒng)里。這個系統(tǒng),讓人們遵照世俗之流,不敢越界半步,用盡繁瑣的手段與程序來極力維護。

2

這世間除了生死皆為小事,生死貫穿人生,任何民族都為生死注入了各自的理解和詮釋,用不同的觀念待之。作為布朗族,生與死都代表著生命不可跨越的坎,是一種飛躍與重建,是命數(shù)的昭示?!跋榷ㄋ溃蠖ㄉ边@是人們口中常說的一句話,帶著陰冷的恐怖與莫測的神秘。生,是出口與開端,死,并未是結(jié)局與淹沒。生死之間,仿若倒置,也似輪回。

在我的祖先看來,一切生命都是起源于腳下的這方土地,土地是天然的母體,繁衍出萬物,生生不息,土地也是歸屬,接納眾生的尸身,糞便,血汗,淚滴,人世間的輪回?zé)o不是在土地之上上演。他們用土砌墻,用土打灶,在土里耕種,在土上筑房,在土坎里分娩,在土坑里下葬。生前離不開土,死后消融在土里,他們是大地的兒子。與土地的一生相依,讓“生”也帶著些許的另類。孕婦分娩之前,家人總會在產(chǎn)婦的屋子偏房砌一個土坑,讓她坐在土坑之上生產(chǎn)。孩子呱呱墜地那一刻,第一時間便是與土親近,身體粘上泥土,說明這一輩子便可順順利利地長大,土養(yǎng)萬物,一切動植物無不是依存于土而生長生活的,養(yǎng)育人的最終是土。布朗族人用這樣特殊的方式,讓兒女的身體脫離母體之后的第一個接觸者便是大地,土生土長,就是這樣。布朗族人生下那一刻已將自己交付于厚土了,大地成為他的第二位母親。這種依附的感恩,使得人們與天地保持著血親一樣的關(guān)系,彼此慈愛厚待。由此,在老家,任何方式的“動土”如開墾、建房、修橋、鋪路、開挖,都得祭拜與上付,喃喃之聲,像對一位長輩請示般,語調(diào)柔軟而低沉。地皮,這個詞就是人們對于土地最有溫度的稱呼,土地的皮膚,大地是有血肉和皮骨的,情態(tài)盎然。萬物如此,人類只是依附于他身上的一個孩子而已。

挖個土坑給孕婦生孩子,那是希望有土地和山神的護佑,土坑如同大地一雙厚實的手,接住了新的生命,并賜予他力量。長輩在挖坑時,會念念有詞,祝禱土地山神來相助,保佑孕婦平安生產(chǎn)。孕婦分娩如果遇到不順,接生婆便會吩咐家人,把家里的所有柜子門打開。開門,暗示著走出和通達。我曾想,祖輩們對于出生做出的這一舉動,竟帶著哲學(xué)思想。出生,開門,門戶對于一個人而言,意味著獨立和獲得,也意味著危險和未知,走出是那么的重要。孩子的出世,也是走出母體的方式,母體的門戶與大地的門戶、家的門戶如出一轍。打開所有的柜子門,這樣呼之欲出的動作也會讓產(chǎn)婦帶有某種期許和寬慰,無形中會賜予力量。而不管人們采取何種方法,因生產(chǎn)死亡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阿奶說,舊社會的女人,生產(chǎn)是過一次鬼門關(guān)。在老家,有這樣一句話:生娃娃,就是和閻王爺隔著一層紙說話。這話總能讓我想到叔媽生產(chǎn)的情景。老家遠在山區(qū),交通不便的年月,生活習(xí)慣與生存條件的限制讓醫(yī)院成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接生婆便是醫(yī)生,只有寄托于那些祖輩們流傳下的習(xí)俗,上付神靈、開柜開箱子、念咒祈福……用盡人們與此相關(guān)的一切辦法來應(yīng)對。

孩子呱呱墜地,長輩總要用溫水洗刷一下孩子的身體,并留有一部分血污。剛剛從母體出來,還未完全適應(yīng)外面的世界,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布朗人認為,留著母體帶來的東西,會讓孩子有能力抵御陌生世界一切污穢的侵擾,好養(yǎng)活。好養(yǎng)活,這就成為對于一個初到世界的小生命的期許。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在偏僻的布朗族山區(qū),養(yǎng)活一個孩子是一件艱難的事情。阿公的第一個媳婦,就是因為生養(yǎng)的三個孩子都夭折了,自己氣血虧損加上悲傷過度,也隨之而去了!那是阿公最為慘淡的一段人生,他埋葬了逝去的親人們,抹干眼淚,繼續(xù)在世間趕路。直到遇到了阿奶,阿奶是木老元人,嫁給阿公時,也是喪夫,帶著4歲的姑媽來到了楂子樹,和阿公組合了家庭,生下了我父親,兩個小叔,兩個小嬢。而最小的叔叔也不幸在一場疾病中早夭了。父親每當言及此事,語氣中總帶著一些痛苦。他說,從小叔夭折后,他便不再信神信鬼了。后來,父親參軍,便徹底地唯物了。聽說小叔是患了類似瘧疾的病,吃藥沒有療效,阿奶便去求神婆,神婆說,神需要你家許一頭羊,一個豬頭,一只雞,去山神處供奉。阿奶一一遵照,帶著只有十歲的父親,挑著貢品,到寨子外的那棵大樹下,焚香祈禱??粗约旱哪赣H不惜一切地為弟弟的病情殺豬宰羊求神拜佛,父親以為這樣他的弟弟會好起來。無奈,幾次的求告都無用,小叔還是走了。父親說,阿奶抱著小叔的遺體時,整個人蒼老了許多,沒有流淚,只是沉默。他從此便在心里告誡自己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去求神,而在阿奶面前,卻從不言說,默默順從。小叔的死,讓父親的心走出了那個被“神靈”控制了的疆域,后來入黨,入伍。在戰(zhàn)場上,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運送過尸體,也從死神手中逃脫過,他從來不和我們講鬼故事,他常常說,鬼在人心。而阿奶是最愛講鬼故事的人,那盞昏黃的油燈下,那個熊熊的火塘前,我聽得入神,也聽得汗毛豎立。阿奶一生從未離開那片土地,她的目光永遠系著兒孫們走出大山的背影。

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取名,名字是他一生的符號。很多家庭為了讓孩子順利長大,便將孩子寄拜給天地萬物。大樹,石橋,道路,山脈,乃至一塊石頭,一朵花兒都是祭拜的對象。孩子的名字也帶著這些“干爹”的姓,比如“樹生”“橋順”“路喜”“山么兒”“春花”“瓜葉”,這些記刻著自然符號的名字,顯得土氣十足,一目了然。在老家,這樣的稱呼很多,我父親的小名就叫“柱么兒”,聽說,小時候阿奶就選擇了老祖留下的那棵柱子作為父親的干爹來寄拜。父親的小名只有長輩才可以叫,同輩只能稱之為柱哥。這樣隨意地選取,是為了讓孩子更隨意地成長?!霸叫⌒脑匠删?,只有讓孩子貼近萬物,才會自然而然地長大。布朗人是希望,通過名字讓孩子與他們眼里亙古不變的山河大地連為一體,貫通始終,這樣的依附會讓孩子的一生踏實度過。

孩子長大了,類似成人禮,便是“出行”。出行,代表著一個人即將面對著世界萬物,面對未知的兇險和對于家庭的擔(dān)當。大年初二這一天,由長輩帶領(lǐng)著孩子到村外的大神樹下去祭拜,叩頭,禱告山神,孩子已大,可以單獨外出了。這時,父輩們會拿出自己隨身帶的刀具,讓孩子到附近砍一捆木柴回家,有種自謀生路的感覺。這表示著一年新的開始,也意味著一個人一生的開端。到山神邊舉行出行儀式,便是一種昭告,告訴萬物與寨鄰,這個人從此不再是父母庇佑下的孩子了。這個人,將會在密林里,在大山中開辟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人生之路就此開始。

3

一生的道路最終是通向死亡。死,并不是終結(jié),而是用另一種方式繼續(xù)活下去。萬物有靈,人死后注定和逢春發(fā)芽的植物一般輪回再生,而來世不知重生為哪種花草或者動物,也許是一片草葉,一只飛蛾。所以,布朗人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相對淡然,人們對萬物總是心懷敬畏,它們或許是前世的某位先人的化身,就是蟲蟻,也不可肆意踐踏?!巴猩边@種想法便是人們對于失去親人的別樣期許。于是,死亡也與生產(chǎn)一樣,存在諸多的禁忌與暗示,兒女雙全的壽終正寢,像果子熟透一樣自然脫落,稱之為“修得好”。這樣的死亡,隆重而莊嚴。早夭,病逝,被人謀害,意外死亡,或斷氣時沒有人在身側(cè)等等,這樣的死亡稱為死得不好。死得不好的人是不能停在堂屋的,也不能入家族的墳場,這體現(xiàn)著人們對于非正常的忌諱和不安。

在死者還未閉眼之前,估算著快不行了,家人得去“趕病”,這是布朗族的一種習(xí)俗,面對病重垂危的家人,小輩們必須到各地的親戚和后家去告知情況,以防不測,如不趕病忽然故去,有些后家會接受不了,繼而心生間隙。一般情況,“趕病”就意味著兇多吉少了。趕病的目的是讓后家有心理準備,也是奔喪的前奏。而家里這時已開始打制棺木了,把棺木堂而皇之地立于院子之中,有沖邪之意,據(jù)說,有些人會因此而好轉(zhuǎn)。死者在斷氣之時,如果有子女在旁邊是最好不過的,稱之為“接氣”,斷氣與接氣,像是一種承接,人們說,哪個子女接氣,他的日子便會好過一些,也預(yù)示著死者最記掛的便是接氣的人,會將自己的福氣繼續(xù)傳遞于他。一般接氣的人,都是在死者床前端茶送水,日夜招呼盡孝的人。先輩們冠以這樣的傳說,實則是在贊許孝順的兒女,以此作為對其無形的嘉獎和鼓勵,祖先流傳下的習(xí)俗無不暗藏著做人的智慧。斷氣前,家人總會將事先準備好的銀器或者錢幣塞進逝者口中,稱之為“口鈴”,口鈴是死者在通往地府的途中,用來上付各路小鬼的錢財。當老人完全停止呼吸后,家屬便用竹竿拴上一條白布,掛在大門外面。這是一種無聲的通知,看到白布條,人們便不約而同地來祭拜和幫忙,這也是昭示,死者的魂魄將和白布與竹竿一起去往彼岸。這多像是乘坐一條船要去往通天的那方,只是那方在何方,無人知曉。

我人生中最先歷經(jīng)的喪葬,是送別阿公,那是一次讓我終生難忘的場景,也讓我第一次感知到什么是“死亡”。和父親回老家照看生病的阿公已有數(shù)日,那天的下午和平常一樣,陽光好得讓人有些刺眼的暈眩。阿公的病情忽然有了好轉(zhuǎn),顯得特別精神,和父親聊起家常時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病痛已把他折磨得瘦骨嶙峋,他的顴骨像兩座山崖般明顯地聳立出來。這位年輕時的獵人,曾徒手與一只黑熊搏斗,失去了臂膀上的一塊肌肉。他黝黑的皮膚褶皺滿布,縱橫陳列著無數(shù)的傷疤,這些傷疤是生活賜予的勛章。靠著這些勛章,他的兒女們才得以長大。

我和表妹們挎著籃子,唱唱跳跳去水井邊拔菜,洗菜,準備晚飯。一個小時的工夫,姑媽就驚慌失措地趕過來,讓我們趕緊回家,沒有說任何事,而我已猜到了可怕的結(jié)果。等我們從屋外跑回來時,堂屋已圍滿了人,一塊青色的布已蓋住了阿公的臉,給阿公的洗浴剛結(jié)束,屋子里還有蒿子水的氣息。那塊青色的“遮臉布”像禁止的盾牌,讓我意識到,我們和阿公已經(jīng)隔著不同的兩個世界,我無法想象,剛才還喝水說話的他,怎么頃刻間就變成了“死人”,死亡是那么地迅不及防,他的話音剛剛還在耳畔,笑容還在眼前,忽然,這一切都已成為虛妄,一股冷氣瞬時逼來,讓我寒戰(zhàn)。阿公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這忽然的陰陽兩隔竟如同被打蒙了的人醒來,不知方向。

父親握著阿公的手,不忍放開,直到漸漸冰冷,那雙曾經(jīng)托舉起全家人希望的大手,蒼白地低垂著。阿奶過來,剝開父親的手,把阿公的手小心地放入被褥中,輕聲說:讓你爹慢慢克,克穩(wěn)妥了(克即走的意思)。阿公仿佛睡著了,大家圍過來,默默垂淚。直到出嫁在鄰寨的壽嬢,父親最小的妹妹進門,放聲痛哭,全家才從沉默的悲痛中徹底釋放出來,潮水一般的哭聲淹過山巒。阿公過世的消息傳開后,整個寨子的人都聚攏來,大家分工合作,仿佛是在自己家里那樣,有條不紊地做著該做的事情。夜晚,鄰寨的人也來了,他們打著火把,把蜿蜒的山路燃成了一條龍。那些被阿公幫助過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了,大家坐在他的遺體前,只為看最后一面。家里從院子到堂屋都彌散著火煙濃烈的氣息,火把不斷,來客不斷,火把上特有的松香氣息穿梭在鼻翼,變成了一種特殊的嗅覺記憶,聞到就讓我想到肅穆與死亡。

從阿公病重那天起,父親就和單位告假,一直守在床邊,半月之余。他是兄弟姐妹中唯一一個“接氣”的人,他沒有把這樣的所謂“福報”看作是上天對他的賞賜,而是覺得自己虧欠阿公太多。從9歲外出求學(xué)讀書,到參軍工作,成家立業(yè),父親始終身處山外的世界,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有空回家看看阿公。雖然父親想盡一切辦法盡孝,將衣服、藥品、食品源源不斷帶回老家,而唯一無法郵遞的便是陪伴。在掩棺的那一刻,父親竟失聲痛哭。我驚呆了,第一次看到父親這樣不管不顧地哭泣,感覺那個一直以來堅毅而樂觀的人忽然坍塌了,父親像女人一樣的嗚嗚聲音讓我震顫,竟使得我萌生出一絲絲的羞愧,而很快便被悲傷、惻隱與自責(zé)淹埋了。死亡,帶給我前所未有的恐懼,驚慌,哀痛和徹骨的寒涼。一個在你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忽然空缺了,你的生活瞬間被撕裂了,疼痛傾軋而來,讓人無所適從。失去,永別,觸及不到,只余思念,都是屬于死亡的。他的音容笑貌,用過的物件,包括留存的氣息都徹底地消逝,而這樣的消逝卻如墨汁滲進木頭般,一寸寸占領(lǐng)了你的記憶空間。我看著阿公棺木前的遺像,那是一張他唯一留存的相片,是父親拍攝的。阿公開懷大笑,皺紋蕩漾開來,露出煙熏的牙齒,眼神慈愛而明亮。他永遠定格在框里,用黑與白這簡單的色彩,給予我們在這世間僅有的念想。

父親的悲痛超過了我的想象,我的悲痛很多時候直接來自父親。阿公走了,這個世界意味著父親便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阿公走了,這個家里再也沒有人會守在火塘邊,燒水泡茶,等待兒孫的歸來;阿公走了,老家不再完整,逐漸殘缺。大家都勸慰,說阿公修得好,走得明白安詳,一生行善積德,一定會投奔到一個好去處。父親無語,擦去了眼淚,低垂頭顱繼續(xù)跪著,在人群中顯得那么的孤單和矮小。對死亡的不同認知,讓他的族群和他隔著厚厚的高墻,父親蜷縮于自己的小小一隅,巨大的哀痛襲來,無人能擋。

在去往墓地時,領(lǐng)路雞和領(lǐng)路豬是必不可少的,它們將領(lǐng)著阿公的魂魄,走向祖先的領(lǐng)地去和同類團聚,再進行下一個輪回。而不是誤入牛馬之道,托生為動物。這樣的領(lǐng)路讓布朗人走得安詳,在他們的眼里,死亡意味著歸土,歸土也是歸途,可以回到祖先那里去,可以再為來生修一次遙遙無期的德行。而我總固執(zhí)地認為,阿公會變?yōu)橐豢脴?,一棵灑下一地陰涼的大樹,一棵可以庇佑寨子的神樹,像他生前一樣,總是施恩他人。人們抬著祭品,那些被吹得鼓脹的羊,一只一只地安放在托盤之上,也安放著祭拜者的虔誠與尊重,只有兒女和重要的親戚朋友才可以祭祀整只羊,羊越多,逝者的子孫和朋友越多,人品越顯赫。祭祀阿公的羊排放著,送葬的人依次跪著,從家延綿到水井處,浩大而震撼。有的路人數(shù)起了羊,嘖嘖贊嘆,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祭祀羊,那種羨慕的眼神與語氣,竟讓我陡然生出強烈的自豪感。以至有那么短暫的時刻,忘記了阿公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