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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沙卜臺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4期 | 胥得意  2020年04月08日09:23

我不知道沙卜臺的歷史始于何年,但知道它將在不久的未來消亡。我給不了這個村莊夢想,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留住它的過往。用心把這里發(fā)生的故事講給你們聽,為中國一個普通的村莊寫傳,為在這里曾經(jīng)和我一起生活過的人們,留下一點聲音,一絲痕跡。我沒有落下一戶一人的原因是,他們和我共同組成了活著的沙卜臺。寫到他們每一個人時,無論是活著還是故去的,我們都在一起。

——題記

沙卜臺第1家:賈英蓮之家

用一生釀出異樣的忠貞

賈英蓮的家在村子里實在有些不同。她家是唯一住在河套南岸的,村里其余的12戶都住在河套北面。她家又是進入溝門之后的第一戶,隔著河四百米,才是老曹家。然后再走上一千多米,東一戶西一戶散落在河套北面。賈家的地勢最高,在一個高坡上,孤零零的一家。

房屋是孤單的,賈英蓮的命運和她的房屋極其相似??梢哉f,她沒有鄰居,在村里與任何一家也不沾親帶故。她有的,是她的兒子武臣。武臣隨了她的姓。在很小的時候,聽說兒子管她叫過一段時間的爸。

賈英蓮一輩子沒有結過婚,村里人都知道武臣的身世。但是在沙卜臺,沒有人非議賈英蓮,也沒有人瞧不起武臣。這便是沙卜臺人與其他村莊人的不同。每一個人覺得武臣就是這個村子里的一份子,賈英蓮非婚生子也與別人毫不相干。

村里的人對賈英蓮唯有的不解是為什么要那么苦苦的等一個不會等來的人,圓一個不現(xiàn)實的夢。也就是在沙卜臺,如若在其他村子,人們會用唾沫淹死賈英蓮,也會投給她一個個白眼。

我家離賈英蓮家相距甚遠。五歲之前,我對她是沒有印象的。只是有一年秋天,我在家中的院子里玩耍,賈英蓮笑瞇瞇地走進了我家的院子,然后問我,你媽下班了么?我搖著頭看著眼前這個著裝怪異的女人。后來,才知道軍裝是賈英蓮的癡迷對象,她常年這樣打扮。

我的父親在我出生之前,是個軍人。我只是在照片上看過穿軍裝的人。而眼前這個女人,竟然穿著一身軍裝,戴了一個無檐的女式軍帽。領口兩邊,兩塊紅領章閃著暗紅,她的額頭上方,一個紅布做成的五角星像是一只眼睛死死盯住了我。那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我逆著光看著這個被軍裝籠罩得有些神秘的女人。我呆呆地靠在院墻上,泥巴垛成的墻頭上插著棗刺,我感覺棗刺的鋒芒扎進了我的后背。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賈英蓮,我不知道怎么稱呼她。她的臂里挎了一個柳條筐,筐里裝了什么我看不見。我只看到她把左手伸進筐里,抓出了一把紅燈籠似的東西輕輕地堆在了我家的窗臺上。然后對我說,告訴你媽我送來的。然后,她便晃悠悠地向大門走去。

我家沿河邊而建,院子是村里最窄的,從窗臺到院墻也就一米五寬吧。風吹著她肥大的軍裝,整個人要把細長的院子占滿了。夕陽給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邊,走著走著,她又回頭沖我說,告訴你媽有空去闖門。

如今沒事時,我對于故鄉(xiāng)很多的土語總會研究一下,根據(jù)它的會意琢磨一個相對準確的詞匯。例如賈英蓮嘴里說的“闖門”,我覺得不是別的地方說的“串門”,串門有從這家到那家,從那家到另一家的含義,但我們村各家的來往更適合用“闖門”來對接。無論誰去誰家,都不會事先預約,大概都是站在院外喊一聲“家有人么?”便進了院子。其實這聲喊只是報告一聲,與家有人無人大體無關。闖門便入不是失禮,是相互間的不設防。

賈英蓮回頭的一瞬,我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她的嘴里有兩個金光閃閃的牙齒。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鑲牙的人。從那以后,每次再見到賈英蓮,我都要注意她的金牙。她的嘴變得神秘,不知道說哪一句話時,便會金光閃現(xiàn)。

賈英蓮放到我家窗臺上的果子是菇蔦。紅紅的菇蔦像玩累了的小女孩靜靜地躺在石窗臺上。我踮著腳扒著窗臺一直注視著這些奇怪的果子。

我們小的時候,生產(chǎn)隊無論分什么,都是按著人頭來分。別的人家人口多,都有壯勞動力,分得糧食和所有物品都會比我們家多許多。我爸是一個工人,在離家四十多里的地方上班。我媽是一個民辦老師,生產(chǎn)隊只給她記半個人的工分,而我和哥哥還只是孩子。所以,有時分糧食,別的人家要去幾個男勞力扛回來,而我家我媽隨便打發(fā)我和哥哥任何一個都可以把糧食拿回來的。

一次生產(chǎn)隊分了煮熟的肉,是哥哥去領的。我家分到了一碗,六歲的哥哥一邊走一邊吃,等到家時,吃得沒有多少了。二姨看到了哥哥的行為,沒有制止,而是先于他到了我家向我媽稟告,不是村里少分了你家的肉,是胖小在路上就開吃的了。這件事我媽到現(xiàn)在有時還要拿出來說一說。即使二姨不來家里告訴這事,我媽也不會找生產(chǎn)隊去的。一是她根本不知道生產(chǎn)隊分了多少豬肉,二是她知道村里一定是公平的,尤其是當我家是一個小孩子去領時,生產(chǎn)隊只能多給而不會少給,三是我媽是一個從來不計較的人。

只是這件事之后,我媽給我們定了一個規(guī)矩。以后再有外人送了東西,孩子一定不能先吃,要讓大人看到多少,心里有個數(shù),以便日后還人情的時候知道深淺。

太陽已經(jīng)滾到西山后面去了,秋季的村子里涼得很快。跑了一天的羊正從南山上轟隆隆地往下沖,踩落的石頭嘩嘩地響著滾向溝里,羊們歡叫著要到河溪邊喝水。那里有一眼全村最為清澈的泉眼,四季不凍,泉水甘甜。羊喝過了人喝,人喝過了羊喝,這一點兒也不奇怪。

我的眼睛盯著那些菇蔦,在猜測著這是什么。羊歸圈不久,我媽就該下班了。她每天順著西溝翻過南面的山去一個叫森林屯的村子教書。每天太陽落山她才能回到家。一整天,我就是和村里的小伙伴們,玩土玩泥玩蟲子。

村子太小了,沒有商店,以前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我小的時候不知道醋是什么東西,家家也不吃那個東西。只吃醬油。醬油是散裝的,孩子們上學時從學校附近的商店用洋棒子裝回來。洋棒子這個詞是我小時候使用過的,如果不是年前回了沙卜臺,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聽過這個詞了。一旦各家急需了醬油,家長便派孩子拿著碗去別人家借。

長大后我考慮過為什么都是派孩子去借醬油,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沙卜臺的人竟是那樣善解人意。一是孩子去了別人家借,一旦那家也沒有,不至于太難堪。另一個原因是小孩子走路不穩(wěn),不會借給太滿。一般的時候怕灑,孩子們都是借回來大半碗。而還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大人去還的。因為大人在碗里要裝得多一些。這個鄉(xiāng)俗對于后來走出去的我,受益很大。我從來不占別人的便宜,是從小心里沒有這種意識。誰對我好一點,都覺得欠了別人許多。

村子里借米借面,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借,可以還的。

但是賈英蓮送來的菇蔦卻是還不了的。全村子只有她家有。我上了小學之后,又一次吃了賈英蓮送來的菇蔦后,實在忍不住饞,跳到她家的院子里去找。菇蔦沒有找到,但是在她家的房后,我發(fā)現(xiàn)了二十幾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植物。我斷定那就是菇蔦秧。再后來,我在林延明家和木匠家相隔的墻邊,還發(fā)現(xiàn)過三兩株菇蔦秧,村子里其他地方再也沒有見過這種植物了。

林延明家門外的那幾株離路邊太近,我從來沒有見過它結果。所以,賈英蓮家的菇蔦便又成了村里的唯一。

我媽回來了。我告訴她,有一個人給送來了這個東西。我媽一看菇蔦就知道是誰來過了。沙卜臺對于任何人來講,沒有秘密。何況這還是賈英蓮每年秋季都要在村子里上演的熱情。

賈英蓮家的菇蔦只是長在她的家。她家的菇蔦卻能爬上全村人的舌尖。她像是一個生產(chǎn)隊長,每年那個時候,她都要按著人頭,各家各戶地把菇蔦送到。隨著我的一點點長大,我也會判斷出她家房后的菇蔦秧上這一年到底結了多少果子。

那天晚上,我媽把菇蔦分給了我和哥哥,她只是拿起來一個嘗了嘗。菇蔦穿了一件五邊形的紅外衣,輕輕地撕開,里面便露出來一個圓溜溜像是拇指肚大小的紅果子。那才是真正的果實。在煤油燈下,菇蔦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我用舌尖舔住了它的頭。我媽在一邊問,好吃么?

我用力地咬,一股酸甜的漿汁噴了一嗓子。我頓時覺得呼吸有些遲鈍下來。長到五歲了,我的味蕾上只單純重復地記憶著玉米、高粱的味道,而像地瓜、蘋果這些食物的味道是季節(jié)性的,而菇蔦這種野果陌生的味道足以讓我的舌尖震顫。

當兵后,一次,我在團長家的院子里幫著種一種植物。他的家屬說是菇蔦。我覺得它的樣子長得怪怪的,一點也不像賈英蓮家房后的菇蔦。隨著那些植物的成長,我發(fā)現(xiàn)團長家院子里成熟的菇蔦竟然是白色的皮,而那種皮熟了之后來總要緊貼在圓圓的果實上。那種果實是青綠色的,不鮮艷,也沒有食欲。用手指剝開包在外面的皮,里面的果實才會露出頭來,那種菇蔦的樣子像是小男孩的包皮裹住的小小的龜頭。

團長家屬說,她收獲的這種叫家菇蔦,我說的那種紅艷艷的菇蔦叫野菇蔦。也就是從那時,我發(fā)現(xiàn),我童年記憶中的許多東西,都要被別人冠上個“野”字。

當然,我的童年也可以叫做“野童年”。

再以后,我在城市的許多水果攤上,都看到過菇蔦,但我認為那不是我認為的菇蔦。而我對于賈英蓮放到窗臺上的菇蔦一直稱之為“菇蔦”,我不想在它的名字前面加上一個“野”字。加上了那個字,似乎是污蔑它的出身。我說不清這種感覺。

有一年,我在黑龍江寧安的一個集市上遇到了一個賣菇蔦的。那個時候,聽說賈英蓮已經(jīng)去世??吹綌傇诘厣系募t燦燦的菇蔦,我怕是像被誰搶走了一樣。我說稱一下,全要了。攤主看我的眼神有些詫異。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著我的賈大姐。那天,我穿著軍裝,拎著一個破爛的編織袋走進營區(qū)的風景實在不協(xié)調。好幾個戰(zhàn)友看著我的樣子,問我拿的是什么。

吃過了賈英蓮送來的菇蔦。我媽對我說,以后再見到她,管她叫大姐。

在沙卜臺,人與人之間都是有一個稱呼的。輩分大的叫尊稱,輩分小的不管多大歲數(shù)直呼小名,不會有人見怪的。

從那以后,我再見了賈英蓮便叫大姐。這個大姐實在是大,她比我媽的年齡還要長幾歲。盡管她三十多歲,我才五六歲,但自從知道應該叫她大姐以后,叫得便是極其自然了,好像這個稱謂就應該是和她對應的。直到我家搬回到我爸出生的那個村以后,我才弄清為什么稱賈英蓮為大姐。

賈英蓮堂姐妹一共五個。她好像是老大。而小名叫賈小五的賈英媛嫁給了我的大堂哥,成為了我的大嫂。我大嫂的大姐自然就成為了我的大姐。

從送菇蔦之后,很久沒有再見過賈大姐。我們住在上溝的人,如果不是勞動通常不往下溝去。而下溝只是河南岸一家,河北岸一家。離得遠,在我們小孩的印象中都有些像是外村的人。

再次遇到賈大姐,是一次我從溝外往回走。賈大姐坐在她家的墻上唱。遠遠地隔著河套,看不清她的面貌,只是看到一團綠,坐在墻上,兀自地唱著,不停地唱著,咿咿呀呀中透著無奈。她沒有向河北面走過的人打招呼,唱著唱著還在嘆息幾聲,聽上去有些悲戚。我抬頭望了望前面扛著鋤頭的婦女。記不清是誰嘆了口氣,然后說,賈蓮這又是犯病了。

出于對賈英蓮的敬畏與尊重,我一直在心里稱呼她的大名。她在村里其他人口中,名字是被簡化掉了的。大家就叫她賈蓮。可是,上學后,我在外村人口中,聽到了她另一個稱呼:賈大姑娘。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蒙,能夠感覺到這里面有一些事故。再后來,外村人又再次提到她時,我明白無誤地判斷出他們所講的“賈大姑娘”里面包含了“假大姑娘”的意思。到底是哪一種表達,是要看外村人講述她的時候把她放到了一個什么角色里面。

賈大姐是如何戀上姓杜的那個男人的,對于我們小孩子來說不需要知道。但自從隱約知道她的故事后,我對她沒有一點點輕視。尤其當我長大之后,見證了越來越多所謂的愛情之后,我對她是由心里的佩服。而這種佩服甚至不是停留在佩服層面,抑或有著敬佩的分量。不止一次,我對我媽說,賈英蓮是我極少數(shù)佩服的人之一。

以我推斷,賈大姐認識山外的那個男人的時間應該是上個世紀60年代左右。我的這種判斷和我從未對任何人啟齒的事情有關。每到夏天,村里的人們都會到河里洗澡。大人們找的水坑都是遠離人家的。中午的時候,兩三個人相約著,拿著盆帶著換洗的衣服便去洗澡了。

村里相約成俗的事很多。例如洗澡這件事,每一年男人和女人占有的水坑是不同的。這一年雨季來臨,山上迅猛而至的水會把水坑里存了一冬的污水污物沖進溝外的大凌河,重新洗刷出來一個天然的浴缸。所以說,去年是那個水坑大,今年也許就是這個水坑深,年年不一。所以,除了幾個有數(shù)的水坑是固定的游泳場地之外,大多數(shù)都是變換著的。

大人們洗澡相對隱蔽,而小孩們則不是了。男孩子們會聚在一起,光著屁股,不管有沒有人看到,就往水里跳,打水仗,藏水貓貓。村里的大人也不會限制孩子們這種野浴。

沙卜臺還有件事很是奇怪。先我一兩年出生的孩子出奇的多。81口人當中,1971年出生的竟然占了5個,1968年的有3個,1969年1個,1970年1個,1972年1個,我是1973年出生,然后全村婦女像是生厭倦了,突然斷檔了。一連好多年沒有孩子出生。我成了同批長大的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

七八個男孩子一同跳到水坑里洗澡,光溜溜的一群,可能是那個村子里最富有生機的場面了。當我們懂得害羞,再也不光著屁股在人們能看得到的水坑里洗澡后,孩子們看起來是成長著,但實際上村子里已經(jīng)不再生機勃勃。這種孩子群浴的現(xiàn)象就絕跡了。

大概是六歲那年,當我們都在一個叫大鍋底的水坑里洗澡時,武臣出現(xiàn)了。這個幾乎沒有和上溝的孩子們往來的青年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我不知道他是誰,只看到他從山坡上的賈大姐家的院子里出來后,順著山崖敏捷地幾十步便躥到了大鍋底邊上。溝坎上沒有人路過,武臣三兩下脫掉了他的外衣,直接跳進了大鍋底里面。

武臣跳水的動作瀟灑中帶著無畏。因為在那前一年,村里一個叫勝利的從高處跳水時,竟然跳到了淺水里,摔傷了腿,家長們一直用這件事來提醒不知深淺的我們。小孩子因為不知道水深水淺,才會懷有一顆畏懼心,總是要試探著往深水里面走。而像武臣這樣長大了的少年就顯得尤其勇敢了。我在長大的過程中,有時面對小我?guī)讱q的孩子時,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呈現(xiàn)自己的能力。武臣那天的跳水大概也有這種心理吧。

大鍋底在小孩子眼里是全村子最恐怖的一個水坑。在它上游五十米處有個叫做小鍋底的水坑和它是花崗巖的坑沿和坑底以外,村子里其他的水坑都是青石底的。顧名思義,既然這兩個水坑被稱作大鍋底小鍋底,那形狀一定就像是鍋形的了。小鍋底屬于女孩玩耍的領地,因其實在沒有挑戰(zhàn)的趣味。而大鍋底被孩子們賦予了傳說,因為小孩子進入這個水坑后,站立著是踩不到坑底的,加之瀑布落下來的那道石壁有點垂直,那的漩渦有些大。游到那的孩子總會有一種被吸入水底的感覺。于是,在小孩子的口中,大鍋底里面是有大魚的,專門會把小孩往水底扯。要想在大鍋底里游泳,必須是結伴的。

而武臣的臉上沒有任何懼怕,他伸抻了幾下胳膊和腰肢便一頭扎進了水中。他在岸上有個向上起跳的動作,是為了讓身體和水的落差更大。一個瘦瘦的身影,在正午的陽光里,閃著一道白光,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把水面砸出了一個巨大的水花。鍋里的水被武臣身體帶來的壓力沖擊時,一時來不及從那個狹小的隘口溢出,水在坑子里激蕩著,一下又一下拍打著坑沿。我愣愣地坐在淺水處,武臣許久也沒有露出頭來,只看見水中一長條白花花的影子在浮動著。我生怕水中的大魚把他拖進最直的崖壁下面,畢竟我看到無數(shù)條魚正從那里紛奔而出,隨著水波一起驚慌失措著。

武臣的頭終于露出來,他用兩只手捂住臉,用力向下抹挲掉臉上的水珠,然后把烏黑的頭發(fā)向腦后捋去。長大后我對體育特別癡迷,也看過無數(shù)次跳水比賽。說實話,專業(yè)運動員的跳水難度確實大,也特別優(yōu)美,但是誰也沒有武臣的這一跳震撼人心,帶有英雄氣概。

武臣的眼睛細長,眼泡似乎有些腫了。他靈敏地轉頭,驕傲地望向我們。我們比他可能要小到十歲吧。武臣游泳的動作也漂亮,僅僅兩三下,就從深水區(qū)猛地游了出來,他把瀑布下面的那個漩渦一下子甩在了身后。我覺得危險離他遠去了。

他在水中猛地直起身時,由于動作太過迅速,水一下子把他的布褲衩扒到了腰下。全村的人,無論男女,所穿的褲衩都是布做的。那個年代,供銷社里還沒有內褲出售。大人孩子穿的褲衩都是買來布找人縫。據(jù)說小孩的需要一尺五吧。但即便是僅僅一尺五,小孩子一年也只做一條。布褲衩帶就是一條圓皮筋,有時會把腰勒得緊緊的。晚上一脫褲衩時,腰上就像是捆著一道繩子,那條痕已經(jīng)勒進了皮膚。所以,我們小時候,睡覺時都是喜歡光著睡的。

武臣直起腰向水外走,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一群孩子正在窺視著他青春的秘密。一小片卷曲著的黑亮亮的細草在他的腰處露出了蹤跡,水把他的褲衩定了型,緊緊地箍住了他的大腿,他的褲衩里面一定包含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不然,他為啥要用遮掩的方式不讓這群孩子探知。

正是中午,武臣索性又把自己回歸成了一個孩子。他在岸上,用腳扯下了牽絆著他的褲衩,他干脆和我們一起,變成了一個孩子。但顯然,他已經(jīng)不是孩子,他讓我們意識到,用不了多久,我們也會長成他的樣子。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他是一個最快樂的人,游向漩渦時,清水包裹著他雪白的屁股,而他仰面游回來時,水托起了他身上茂密的水草。他成為了大鍋底的主人。

武臣只是和我們洗過那一次澡。也是我們唯一一次和成年人或者是接近成年人洗澡。實際上,武臣是有自己的水坑的。大鍋底流出的水沒淌出多遠,就流進了一個更大的水坑。那個水坑是賈英蓮家挑水的水坑。她平時就是從有些陡峭的上坡上挑著一副水桶下來,到這個泉子里挑水。由于是她家吃水的地方,所以,這個水坑叫做老賈家水坑。這個坑子不是全村最大的,但是最常見的。無論哪一年,它都可以承載孩子們游泳的夢想。因為它旁邊有道泉眼,不需要上游夏季雨水的補充,它也能豐盈。這個泉和賈英蓮一家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極為相似。老賈家水坑至今還有魚生存在那里,我長大后,曾無數(shù)次一個人坐在那個水坑邊,看那水里自由自在游動著的魚。它們像是武臣一樣,不知道來自哪里。它們又像村里的人,對外面也沒有多大的夢想。賈家水坑是整個溝里,最后一個可以游泳的水坑,它的水沒流出一千米,就注入了那條寬大的大凌河了。而幾十年以來,那些魚就在這個坑里安然地游動著,和村里的人一樣。安于了眼下的世界之小,可是這種安然,又是內心的寬大。寬大得已經(jīng)裝不下任何憂愁。

老賈家水坑的水由于是泉眼里的水,所以,也是全村最涼的一個水坑。離我們上溝又是極遠,如果不是年頭旱,上溝的水坑不能滿足我們逐漸長大的身軀,我們一般的時候不到老賈家水坑游泳。因為,有時游著游著,武臣會站在山坡上喊停我們。因為那是他家的。那個坑子雖然是公用的,但冠名姓賈。武臣的命運也是被賈大姐冠名姓賈呀。這個坑子與武臣身世何其相似。

在那次和武臣洗過澡沒過幾天,武臣在路上堵住了我,他冷冷地問我,是不是對村里人說他那天洗澡光了屁股。我辯解沒有。但是武臣還是冷冷地問,那我怎么聽到你們當中有人說是你說出去的。

我沒有說。既然村里有的婦女知道了武臣下身藏不住的秘密,那就是證明了那天洗澡不是我一個人看到了他青春的世界,而是年長我兩歲的那些伙伴差不多都看到了,或許他們私下里好奇地在自己身上也尋找著成長的蛛絲馬跡。

我在村里是聽婦女們說過武臣的。婦女們的談論應該是和那次洗澡有關。忘了是哪個婦女,嘆了口氣,說,武臣真是長大了。

“武臣長大了”,這句話里包含的意思是我多年之后才理解的。她們說這句的意思還是沖著賈大姐去的。意思是說,賈大姐一個人終于把武臣從一粒種子,頂著風冒著雨帶到了人間,既當?shù)之攱尩陌阉K于拉扯大了。男孩將要變成男人了??刹皇谴謇锏男『⒆觽円呀?jīng)無意間向大人們透露了武臣的成長。大人們這一聲嘆息中,有著的是欣慰,和對賈大姐的憐惜。

我知道賈英蓮的事時,武臣都已經(jīng)十幾歲了,小時候只是覺得這對母子有些奇怪。只是長大后,賈大姐時不時地會走到我的面前。尤其一些人婚姻不順,找我訴苦時,還有一些年輕人在一起跟我交流什么是愛情的時候,自然不自然地會讓我想起賈英蓮。

一個未婚的女人,是如何被一個已婚男人吸引,或者勾引,也或者是她主動愛上了人家,但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左右的中國農(nóng)村,會是一件多么不恥的事情??墒?,她就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鎮(zhèn)上的那個男人。而且此生未嫁。在我們那個相對落后的地方,五十多歲帶著孩子改嫁的女人也有男人要,不到三十的賈英蓮要是下了那個決心,求親者會是紛沓而至??墒撬唬驮诎肷狡碌哪翘幑路坷锸刂?。

這樣想來,她的那座房子更具有了特殊意義。離溝門最近的一處,又是全村住得最高的一處。她只要站在屋子旁邊的坡上,便能夠看到從溝外走進來的每一個人。她是不是一直在盼著那個人的到來呢?是不是盼著那個男人踐諾呢?可是沒有,一直到武臣長成了成年人,賈大姐也沒有盼來那個人。

有時,放學去沙卜臺,路過鎮(zhèn)子邊的時候,路上每出現(xiàn)一座新墳我都會想,是不是那個傳說中姓杜的人呢。這種想法真是奇怪,不過沒有一點點詛咒的意思。只是覺得,如果那個男人一旦沒了,我的賈大姐可能此生就真的斷了一個念想??墒撬龥]有,她總會偶爾地犯犯病,一犯病她就要站在山坡上唱《十大勸》。她用唱歌的方式勸慰自己,但是村子里的人是沒法去勸慰她的。怎么個勸法呢。對于她的愛情,只能承認,不能過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