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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石橋上的緣
來源:《民族文學》2020年4期 | 陸祥紅  2020年04月08日09:26

那年,縣里竟然來一架直升機。這可是大瑤山破天荒的事兒。

只聽說飛機某天來,卻無法判斷消息真假,更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來。但一有熱鬧,我們怎么都不會錯過。凌晨雞叫頭遍,我們就打著火把,趕山路往縣城走。

飛機真的來了。它轟隆隆降落在縣政府大院,不久又轟隆隆飛走了。不知道它從哪來,來干嗎,又去哪里。這些無關緊要。長這么大第一次看見飛機,沒白跑幾小時山路,值得。

我們上街吃了碗素粉,然后瞎逛。走到河邊,看到一座石拱橋上居然建了房子。橋頭大門上,掛著“縣圖書館”的木牌。我們只認得一個“書”字,便嘰嘰喳喳猜測,到底是啥房子。最后達成共識,這是裝書的房子。

不知誰先提議,我們怯生生走了進去。

一進門是兩排報欄,緊挨著是閱覽室。閱覽室寬如橋面,三四十米長。兩邊有固定的木桌椅,中間是通道。每張桌上擺放三本書,書的左上角打了釘眼。磨得光溜的棉繩,一頭穿過釘眼,一頭系在桌腿上??梢钥矗瑓s拿不走。繩子比牛繩細,在我眼里卻遠比牛繩夠力,仿佛還隱含著說不清的神秘。

圖書館里人很多。閱報、看書、排隊借還,秩序井然。這么多人在一起,倒比鄉(xiāng)下課堂還安靜。

我們躡手躡腳,一個緊跟一個,東瞅瞅,西看看。我從未見過這么多書,有大有小,厚薄不一,封面一個比一個漂亮,比課本強多了。我好似劉姥姥進大觀園,新鮮得很。極想取一本來,好好看并撫摸封面。但我不敢亂踫,插在兜里的手,幾次想抽出,又感覺別人眼光掃過來了,急忙打住。就這樣眼巴巴地走過一本本書,直到伙伴催促出門,什么都沒摸過。走老遠了還頻頻回頭,好生失落。

就是那時邂逅你。雖然只是看了一眼,卻一下記住你的容顏,像那些書的封面一樣。還依稀記得,你看著我們這般閑逛,目光中有些驚訝。也慶幸那天自己不逗留。本就不識幾個字,呆久了保準鬧出什么笑話。我可不愿與你初見,就被差評。

第二次見到你,是個秋天下午。這時,我已從山里來到縣城半個多月。

初來乍到,我像家里那頭老牛,被牽到遠方熱鬧的大廣場上。只有片刻新鮮,接著只剩蒙圈。

無聊的周日下午,我溜出門轉悠。遠遠望見石拱橋,便急匆匆走過去。一下就想起,你會在圖書館里。

再邁入這場景,感覺里面空氣比外邊溫暖、親和。怯意不再,還多了一絲說不出的期待。

然而目光尋遍屋里,并沒看到你,心中淡淡地失望。

我選了通道邊的位子,翻開一本最薄的書,心不在焉地看了幾頁。有個身影從旁邊經過,款款走向管理臺。我心里馬上猜想,是不是你來了。

果不其然,你到管理臺前剛轉身一半,我就已經認出來。不知是碎花的白襯衣,還是隨你飄逸的清香,我被吸引住了。

鄉(xiāng)下人素衣土布,從不穿襯衫,更別說有香味。我們身上,永遠只散發(fā)汗味泥味,或者霉腐味牛糞味。

我放下書,偷偷地看你。雖略帶羞澀,但已是顛覆性出格。我打小自卑,進城后愈甚。每見城里模樣的人,就立馬矮了三分。第一念頭是繞開,生怕被注目、詢問。如果非要有交集,就得鼓起勇氣,掩飾拙訥。

但看見你那一刻,如此反常。

后來幾番琢磨,我漸漸確信,絕非雅致的上衣,或淡淡的香,才讓我注意你。這般舉動,不叫反常,是冥冥中安排,更是我生命里幸有的緣。

你肯定也留意到我,莞爾一笑。笑意那么淺,甚至稱不上是笑容。但我偏偏篤定你笑了,刻意對我笑。你臉上露出一對好看的小酒窩,就是明證。雖然,小酒窩也是那么淺,不細心絕對無法察覺。

你淺笑,我就臉紅。像盤著小九九的人,被一眼看破。我急忙低下頭,假裝看書,心兒咚咚跳,腳尖胡亂劃著地板,握書的兩只手,摁出了汗。不一會兒,鼻尖、脖頸、后背,便全是汗了。

在那個涼意已濃的中秋下午,在重逢你的圖書館里,我的自卑、難堪、不安,被你這一笑,攪得洶涌。我慌亂起身,低頭疾步逃離圖書館。

布谷鳥叫來進城后的第一個春季。課堂,疏陌依舊。學業(yè)跟不上,又極想念老家,失落與孤獨纏裹著我。

不僅是孤獨。在新校園里,我的洋相不斷。不因別的,只為太憨。我裝滿苞谷甘蔗的眼,熏染牛欄豬圈氣息的嗅覺,總跟不上茬,老掉鏈。我的到來,給校園平添許多鮮活的調料。我是渾身笑點的丑小鴨。

那天,我又一次在學校里出糗。滿腦糨糊的我,走在放學路上,越發(fā)覺得自己是這個城里的奇葩。我離開大山是個錯誤。

我又鬼使神差地走到石拱橋頭。這個點,圖書館人不多。奇怪,第三次跨過門檻的剎那,我竟然很放松,沒了拘謹、糾結、尷尬。

我坐上原來那張凳子。你正在管理臺前看書。抬頭乍見我,稍顯訝異,迅即恢復自然,并且露了笑容。這次,你的笑容很明顯,那對好看的酒窩,一覽無余。這酒窩鑲在你精致的臉上,咋看咋美。天生的美,配了書香氣,就成越看越耐看的美了。不只我這么想,后來才知道,全城人都這么說。

想著你的美,我開始閱讀。桌上的書換了,老厚。有篇文章寫民國時期一位大教育家,他在開學典禮上對學生說:文明社會里,無人天生受尊重,唯優(yōu)者能。學識操守出眾者為優(yōu)。倘若不學無術,哪怕出名門,財萬貫,亦絕無真正尊重的可能。

說實在,這段話我只懂個大概。但不知咋的,那一刻,它卻如蟹鉗掐痛腦神經。我被撼醒了,恍若隔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