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咩咩哞哞”走向大氣 ——讀單永珍的詩
讀青年詩人單永珍的詩，總能勾起讀者關于“西部”的諸多聯(lián)想和想象，他的詩也的確能不同程度給予讀者關于“西部”的體驗和滿足。然而，“西部”或“西部特色”是他的詩非常表面的一層修辭，在這地域色彩的詞語背后，他真正要呈現(xiàn)的是我們?nèi)粘Ｉ钍澜缰幸饬x是怎么喪失的，以及如何才能構建完整意義感知系統(tǒng)的問題。而在這整個的環(huán)節(jié)中，知識分子的知識危機，卻是最重要的絆腳石，也因此他的詩是對詩人知識情懷的構建。
《詞語奔跑》推給讀者的是一批異質(zhì)的日常生活具象，或者完全由異質(zhì)話語構成的意義系統(tǒng)。一方面，異質(zhì)的日常生活具象，不是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世界內(nèi)部產(chǎn)生，它不是通過對一般日常生活世界的批判、逆反，甚至通常的反思來反照出來，而是直接出示屬于詩人自己的一套異質(zhì)性的詩歌話語修辭，加以夸張地再現(xiàn)。比如，有風吹過，這是一般日常生活世界，但風吹過之后，單永珍看到的可能并不是作為主體的人的感受，而是眾多的物?！耙粔K散落民間的瓦”，以及和你交談的“一片落葉”等等。所以，物質(zhì)的日常生活，在詩人眼里，其實是一個個意義感缺失的零件。它們是，一株沒有懷孕的麥子、一只穿過黃昏的烏鴉、一只等待在石頭上的禿鷲、或者是，一口棺材被一陣風掛在懸崖、一只豹子踩踏自己骨頭的聲音、一個謊言四起的世界，等等。因為意義機制的斷裂，這些零件只能以零件的方式，充塞于人們的日常生活，意義的日常生活世界因沒有意義的有效生產(chǎn)而就此缺席。另一方面，單個的物，同時又是詩人想要生成他的意義生活的惟一憑據(jù)。就是說，這些被突出了的單個的物，是沒有經(jīng)過無效知識破壞的“元物”。這即是《詞語奔跑》這個詩集中大多數(shù)篇章所要重點書寫的東西——先解放被各種主義建構的物，再書寫自我視角的物的意義體系。還以上面例子來說的話，可能是，青魚為什么發(fā)出艱難的呼吸，禿鷲為什么在石頭上慢慢地等待，因為它們需要奔跑。是誰關閉了它們的嘴，是誰折斷了它們的羽翼，如此等等，是詩人一噓三嘆需要追問，并且在追問中想要極力摶塑的意義體系。
到了詩集《大地行走》，詩人探索的視野進一步打開了，已經(jīng)不滿足在具體物中尋找，而是意識到需要更加闊大的空間來支撐，于是他詩的“雜語”現(xiàn)象開始出現(xiàn)。云游西北大地，他看到了諸多在流行話語意識形態(tài)，包括流行詩歌話語慣性中不曾聆聽過的、體驗過的萬千物象。這些萬千物象還都不是詩，只是等于能兌換成意義感的天然象征，它們需要詩人主體性進一步的觀照，進一步的梳理。于是，詩人暫時忠實地銘記下腳板的痛感，眼睛的驚異感和心靈的撕裂感。一步步追索，一首首逼近，由面及點，由點成線，單永珍的詩意構圖初具規(guī)模。從《詞語奔跑》到《大地行走》，最富“元物感”的物象在西北；而西北最富“元物感”的物象在民間。因此，相比較《詞語奔跑》，《大地行走》所建構的自己“奔跑”之后的意義系統(tǒng)呈現(xiàn)出一種哲學的、宗教學的聲音，它們相互佐證、相互建構，詩有了一種渾融和大氣，不再計較單個物的遭遇，因為他意識到個體意義感的獲得取決于對外在世界的態(tài)度并借助外在世界而生成。
現(xiàn)在，單永珍最新詩集《咩咩哞哞》（黃河出版?zhèn)髅郊瘓F陽光出版社，2019）出版了，他將在他的“民間”做點什么呢？轉了一圈，再次回到民間事物的具象，在《詞語奔跑》的基礎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咩咩哞哞》由三輯組成，第一輯“人間：蟲蟲兒的尖叫”，收46首詩；第二輯“西海固：沸騰的肉湯”，收64首；第三輯“西部：牛羊在夢中反芻”，收27首。當然寫詩不像寫小說，必須有情節(jié)或故事的連續(xù)性。但就單永珍近30年的詩齡來說，他屬于寫得少發(fā)得少，注重人生經(jīng)歷和內(nèi)心感悟的詩人，所以，一看就會明白，他這部新詩集，實際上是對前兩部詩集所探尋的意義生活的聚焦?？偨Y來說，“蟲蟲兒的尖叫”一輯所寫對象，其實真不是什么好玩的有趣的“蟲蟲兒”。“蟲蟲兒”只是他詼諧的一個命名，其意仍在解構“知識”話語給民間日常事物賦予的僵硬、死板象征，還其本來。在他看來這個本來面目，才是他周旋半生的詞語奔跑應該抵達的終點，需要注視和涵詠。比如《敦煌壁畫》：“塵埃太重/落滿衣袂飄飄的衣裳//走吧，這美麗世界之外/有一種自由/是私奔//我死死盯著/西夏時期的美少婦/她貌似離開人間的幽怨里/有八月的胎兒/踹了她一腳”。濾去鉛，始見人，小百姓要的不是厚重歷史，而是那種令人心動的意外驚喜。諸如此類的活潑、靈動充滿了這一輯的大多數(shù)詩篇，對應的《詞語奔跑》中的某些為覓意義不得的苦熬，實體化為由衷的得意。
“沸騰的肉湯”一輯的確如其名所示，有一首詩就叫《羊頭》，充滿了世間煙火味，羊湯沸騰，羊眼猙獰。但整體上，這輯詩作卻顯得異常柔和，異常有生氣。“……風給他讓路/風也把心事埋在身后//但他是幸福的，因為脫貧了/因為最小的兒子降生了”（《消息》）。詩中那個風塵仆仆趕來的“他”，在脫貧與得子中重獲人的尊嚴?！对~語奔跑》中詩人曾為“一塊散落民間的瓦”而詰問而窮究，《大地行走》中詩人也曾為哲學與宗教不能化為日常的一滴水而苦惱而焦灼，但驀然回首，那些原來不慎丟失的東西卻在西海固“沸騰的肉湯”中。與其說是形而下戰(zhàn)勝了形而上，不如說是詩人歷經(jīng)詞語訓練，終于找到了他要的意義，是打開自我擁抱他者諦聽到的聲音。
如此一步步放松，如此一節(jié)節(jié)闊大，詩人由問號而起，止于浩茫的曠野，那是“西部”?！芭Ｑ蛟趬糁蟹雌c”一輯所收詩篇，也就成了詩人被徹底打開的內(nèi)心世界，更成了他久久為功的詩學。雖然表面看上去，好像是旅游目的地的展示，因為他所涉足之處，幾乎遍布整個西部高大陸，著實足夠獵奇，貢嘎雪山、南迦巴瓦、瑪多神山、梅里雪山、雅拉香波神山、喜馬拉雅、念青唐古拉……雅丹、瓜州、星星峽、敦煌、河西、烏鞘嶺、騰格里、月牙泉、俄博，等等。然而，這些詩篇中所承載的絕不是“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而是詩人揉碎自我再重塑自我的煉獄般的“自我造反”。每行一處，每注一目，也就成了詩人對自我不同側面的轉化和拋棄、重鑄和再造。這也是詩人總是以“你”與潛在的“我”不斷對話的原因。這種問答式、詰難式結構，也就顯得更加低調(diào)而謙遜。結論并未強加給任何在場者，其結果是幾乎所有在場者都被征服，詩語因而進一步實現(xiàn)了由“他者”向“我們”的延伸。
由此可見，單永珍的詩，的確與當前絕大多數(shù)流行詩風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不屑于留戀私人化經(jīng)驗和人生感悟，也不過分糾結于道德內(nèi)容，亦不格外突出地域標簽。他所用心的是如何拯救作為知識分子的知識危機，因此他詩中的自傳性也罷，對話辯難中的他者化也罷，最終突出的是知識分子的情懷，他的詩大體也可叫作情懷建構。我們的確讀過很多抒寫文人情懷、悲憫感的詩作，但印象最深的不過是技術化的跟風修辭，因為詩中首先沒有詩人自己。相反，單永珍的詩，特別是《咩咩哞哞》這部詩集中的詩，呈現(xiàn)了一個由羸弱遠眺到自覺注視，再到遙遠折射和自信包容的清晰歷程。這種詩，單憑酒精加失眠是寫不出來的，它靠的是閱歷和眼界，是“抉心以自食”后的鳳凰涅槃。廣袤曠野正好對應著日常瑣屑，詰難問答正好反襯著竊竊私語和絮絮叨叨，最初羞羞答答柔柔弱弱的“咩咩哞哞”，終于茁壯成西北漢子的大聲吶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