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秋分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4期  | 金昌國  2020年04月15日09:25

老于和秋分手中握著一杯不冷不熱的茶水,坐在沙發(fā)上東張西望,不時瞄一眼明天就要做新娘的小祺。小祺里外屋打著招呼,不停地和人說話,敲定細節(jié)。兩人如同局外人坐在沙發(fā)上,多少有些尷尬。老于和秋分從道清煤礦坐了一夜火車,傍晚才趕過來。

一路上,秋分雙手緊捂著黑皮革兜子,出門前老于出的主意,說這種破舊物件不惹人注意,里面裝了五千元禮金。小祺既是新娘,也是今天的主人,號令一道接一道從她口中發(fā)出,老于和秋分看呆了,在他們眼中,小祺儼然就是他們礦上家屬大隊能干的女大隊長。小祺生著一張?zhí)O果臉,兩只眼睛媚而凌厲,像極了年輕時的秋分。秋分的眼角始終睄著小祺,小祺從內屋穿衣鏡里看得清楚,她也在盯著秋分。屋子里不停有人進出,老于和秋分被尋找東西的人折騰得幾次抬起屁股。樓下偶爾傳來零星的鞭炮響,幾個孩子跑上樓來,又匆匆跑下去。

老相同莊紅回來了,兩人得救似的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他們是小祺的養(yǎng)父母,秋分長出一口氣,眼神朝剛才對他們冷眼相看的人斜了一眼。老相不停地用力在老于肩膀上拍打著,似乎要把脫松的榫頭重新拍打進去。莊紅閃躲著秋分的目光,朝已經(jīng)盈滿的兩只茶杯里續(xù)水。小祺穿著租借的婚紗從屋里跑出來,一邊撒嬌一邊嚷著讓爸媽看。莊紅抬起一只手朝向秋分,似乎要給小祺介紹,又像是要征求秋分意見。

秋分凄惶著站起來,說:——大喜日子,一身白是不是素了點兒。秋分訕訕地住了口,顯然這不是她想說的話。

話說得不合時宜,大家看著小祺,她也不看客人,笑吟吟盯著莊紅,說:穿上這婚紗,像不像公主。不等莊紅說什么,小祺一手拎起裙子進屋張羅去了。

秋分自知說錯了話,悻悻地把一只手伸進黑皮革兜子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裝在紅包里的禮金。秋分轉過臉對莊紅說:我和老于理應多拿點兒,可是我們就能拿這么多了。

小祺隔著門在屋里喊:老相、老莊,一會兒你們也試一下明天上臺的衣服。

老于、秋分側身看向窗外。老相說:這孩子,你看我們把她慣的。老相說:年輕人的事,我們也插不上手,走,我?guī)銈兊叫÷灭^去,老于咱們好好喝一壺,離開道清溝子——多少年沒喝了。

莊紅說:都啥時候了,你就知道喝。

老相站起身,攙起老于說:老哥,走、走、走,讓她在家稱王稱霸,這兩天我的任務就是陪好你和嫂子。

道清溝位于兩山之間的山凹里,冬日,從各戶冒出的煤煙籠在溝膛子里,如同臟了的白紗布晾在上面。老于和老相同在道清礦下井,老相在一次事故中腰受了傷,升到井上看職工澡堂子了。兩家隔著兩棟房子,趕上老于白班,老于家的大女兒小吉便在傍晚跑去老相家找相叔,老相有一個同小吉一般大的女兒小慧,兩人是礦中同學。小吉進屋便鉆進小慧的房間,嘁嘁嚓嚓說著話,并伴著“吃吃”的笑聲,過了十幾分鐘,才跑出來說正事:相叔,你還磨蹭什么呀,我爸等你去喝酒呢。老相把筷子一撂,說:你差一點兒耽誤了我的大事。小吉呵呵笑著說:我到你家來還能是什么事,我從會走路就成你們跑腿兒的了。小慧出來說:我爸急壞了,你看飯桌都擺半天了,他都不動筷子。老相戴上狗皮帽子,走出屋子。寒氣如同一條野貓竄進屋子,兩個女孩跳上火炕。莊紅從廚房進來,端起盛著苞米面子粥的鋁盆準備到廚房熱一下,小慧說:媽,別熱了,小吉就愛喝黏糊的粥。老相的大兒子已經(jīng)吃飽了,見兩人吃飯,嚷著還要吃,莊紅過來哄他下桌。老相的兒子十八了,生下來便是畸形兒,頭大,智力不全。他嘿嘿笑著盯著小吉看,小吉生氣地問: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仙女。小吉一手拿著餅子,夾著作業(yè)本同小慧躲進小屋做作業(yè)去了。

整個山凹到了夜間靜寂如桶,落過雪的路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小祺跑來了。小吉攆她回去,她脫掉鞋爬進炕里,窩在墻角,一副準備大哭一場的架勢,小吉只好作罷。兩人準備好的悄悄話泡湯了。小祺經(jīng)常把兩人說的話學給大人,包括她們對班上男生的議論。有一回,兩人光顧著說話,小祺在兩人作業(yè)本上涂鴉一氣,畫得亂七八糟。小吉揪著小祺耳朵出去,莊紅跑進來,一巴掌打掉了小吉的手,反手給了自己女兒一撇子,女兒被打得直咧嘴,莊紅說:你沒看見你姐欺負小祺啊。小祺順勢又跳上炕去。

老相晃晃悠悠回到家時,小祺已經(jīng)睡熟了。兩個女孩說得正起勁,沒做完的作業(yè)扔在了一邊,老相摘下棉帽子,又戴上,背起睡熟的小祺,送小吉兩人回家。雪夜,溝膛子里彌散著一股煤煙的硫磺氣味,聞慣了這種味道的人,能聞到夾雜著一絲辛辣的甜味兒。一條通往礦區(qū)的小路,黑白相間,白的是雪,黑的是沒燒凈的爐灰。

新年剛過,秋分在關里家的八十四歲老娘去世了。接到電報的當晚,秋分家屋子里聚滿了人。有人拿來了雞蛋,有人拎來老母雞,老相把莊紅拽到了廚房,嘀咕道:又不是生孩子,怎么能送這些東西。兩人第二天一早便到礦商店扯了一塊畢嘰布料,用紅布包好,送給了秋分。畢嘰布料是稀罕物,莊紅幾次想做一條褲子,心疼錢沒舍得。人過了八十死了,按風俗是喜喪,可以泛紅。

老于攜秋分帶著已參加工作的大兒子和小祺去奔喪,留下小吉照看家。小吉不敢違拗父母的決定,跑到老相家同小慧抱在一起大哭一場。家中得有人燒火,圈里還有豬和五六只母雞。秋分對小吉說:要緊的是你學習不能耽擱。小吉哭得滿臉都是淚,對著小慧說:她什么時候管過我學習,我命這么苦啊,還沒出閣就變成養(yǎng)豬婆了。

老相看小吉哭得可憐,跑到老于那兒說情,老于用下巴頦點向秋分。老相便向秋分求情,秋分果決地說:丫頭蛋子去那么多頂什么用,一幫外孫狗。老于嘴角嚅動著想爭辯幾句,秋分吼道:都怨你,讓你年前回山東老家,你就舍不得錢,沒能最后看娘一眼,這會兒你來大方勁了,多一個人得多大開銷。秋分嘴一癟,又哭起來。老于趕忙勸道:我又沒說什么,好,就按你說的讓她留下來。

秋分對莊紅送如此貴重的禮著實感到意外,莊紅過日子仔細。兩家誰家做了好吃食就差孩子送一點兒過去,嘗個新鮮。秋分包了餃子,每次都用二碗,打發(fā)小吉送過去。有一回,老相過來喝酒,他舌頭根子發(fā)硬,同秋分道:嫂子,你以后再給我們家送餃子,每次要送二十個。秋分納悶道:我都是用二碗裝滿,從沒查過呢。老相說:莊紅給你們家送時,都是二十,而你送過去的總會少那么一兩個。老相借著酒勁,臉上汗津津地說道:嫂子,我這是和你和大哥不外道,才這么說,我想讓咱們兩家一輩子好。

秋分把餃子用笊籬笊上來,一邊笑著,一邊查出了二十個。叮囑小吉:你不許偷吃,我可有數(shù)。等到下一次老相過來,秋分忽然想起來,開玩笑問道:這回不少了吧。老相苦著臉說:還是少倆。秋分當即吩咐小祺把小吉叫回來,她要當面對質。小吉被秋分忿懣的臉色嚇壞了,她開始承認自己在路上偷吃了,秋分拎出雞毛撣子,小吉立即說了實話。每次她都用一個準備好的塑料口袋裝起來兩個,進屋后偷偷給小慧吃。因為莊紅只讓小慧嘗一個,余下的都留給了大頭兒子。

秋分給大女兒留了十元錢,老于又偷偷塞給她十元。

小吉忽然之間變成有錢人了,一想到自己可以省下錢買一條能壓出褲線的滌綸女褲,她偷偷笑起來,激動得身上微微有些戰(zhàn)栗。但她馬上收住了笑容,這時候不能笑。

通往礦區(qū)的小路,小吉獨自站在倉房旁送一家人遠行,小吉朝他們揚手,意思是讓他們放心走吧,她著急回去把父母給她的錢再點上一遍。

天空飄起雪花,小吉在老相家中吃過晚飯,同小慧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花靜靜飄落,從礦區(qū)方向隱約傳來鍋爐房笨重的轟鳴聲音。小吉抓了一把雪,塞進小慧衣領子里,兔子一樣跑了出去。暗夜里,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回蕩著兩個女孩子嬉鬧的聲音?;氐轿堇?,小吉用無煙煤泥壓上了爐子,開始做作業(yè),等到十點鐘,雪開始下大了。后來,據(jù)氣象部門報告,那一天晚上落雪達30毫米降水量,有一尺多厚,為近年來罕見的一場大雪。第二日早上,莊紅見孩子沒過來吃飯,過去敲門,無人應答,門已被雪堵死了。莊紅跑回去把下了三班正在睡覺的老相推醒,拉著他跑到老于家踹開了房門,兩人驚呆了:小吉仰躺在門口,一只手扯開了內衣,如同雪一樣白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老相沖進里屋,見女兒倒臥磚鋪的地上,一條胳膊指向門口。兩人煤煙中毒。老相第一個動作就是找尿罐,尿液能解煤煙中毒,只一個瞬間的猶豫,老相先扶起了小吉,嘴里喊著讓莊紅幫忙,莊紅此刻已經(jīng)頹坐在地上,抖作了一團。尿液順著小吉的嘴角流淌下來,任老相怎么掰也絲毫撬不開嘴。老相俯下身做人工呼吸,小吉嘴角緊閉,如同在拒絕非禮一般決絕。莊紅這會兒極盡絕望號啕著吐出一句:先救咱們女兒啊。老相撂下小吉跑進屋子照此做了一遍,同樣無效。老相跑到大街上,堵住了兩個上班的小伙子,跑了回來,他背起小吉,讓另兩個人背起自己女兒,朝礦區(qū)醫(yī)院跑去。

兩個女孩在家停放了一個星期,醫(yī)院已經(jīng)出具了死亡證明:煤氣深度中毒,心力衰竭窒息而亡。

老相請老于、秋分同那些親戚朋友在外邊吃了飯,回到小旅館,老相一只手拎著桔梗、一袋花生米和一只燒雞,另一只手拎了一瓶東燒鍋酒。老相和秋分開玩笑說:老嫂子,我今晚喝多了就在你們房間睡了,不耽誤你們什么事吧。秋分回道:你大哥二十年前就不行了,要不怎么也再要一個。老相看著老于說:那你可苦了嫂子了,這么多年。老于嘁了一聲,不服氣道:你聽她胡扯,你今晚到外面給我找一個,我現(xiàn)場表演給你看。秋分在后面推了一把老于,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撲倒在床上。秋分罵道:看給你能的,明天回家就給我交公糧,交不上差看我怎么收拾你。三個人笑起來。老相用牙咬開酒蓋,找來茶杯咚咚咚倒了三杯酒,余下的一口,一仰脖倒了下去。老于笑罵道:見了酒不要命,如今酒管夠喝了還這德性。老相說:當年,一個礦工一個月就一斤酒票,我老哥倆的面包都換酒喝了。老于喝一口酒,手里捏個花生豆朝嘴里扔著,說:多虧莊紅那些醫(yī)藥酒精了,兌了水當酒喝。秋分笑罵道:我說你老胃疼,怎么沒疼死你。老于和老相常年的下酒菜是從山東老家寄來的地瓜干,一人握一塊干硬的地瓜干,喝得有滋有味兒。秋分偶爾開恩,給兩人拌一塊豆腐,那就是等于過年了。老相酒有點兒多了,說:我和孩子都說了。秋分在另一張床上說:我們明天就回去,喜日子我們不添亂。老相說:你們敢走,敢走——話沒說完打起了呼嚕。老于過去把老相搭在床下的一條腿擱到床上,嘴里說:瘦成麻稈兒了。這時候,他聽到秋分在被子下面嗚咽的聲音。

老于和秋分從山東被電報追回來,進到院子,秋分腿一軟便坐在了地上,她爬著進到房間內。老于粗著嗓門嗡嗡哭著,秋分癱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兩個女孩,一直就那么看著,任誰也拉不起來,她似乎在等她們睡醒。

晚間,老于和秋分來到老相家中,秋分進屋給莊紅跪下了。莊紅像是被驚了一下,自語道:家里人都好啊。秋分眼淚如同豆腐包里泡好的豆子被人捅了一刀,大顆大顆滾落下來。秋分一向剛強,家中大事主意都由她定奪。秋分是礦家屬大隊的六級瓦工,一分鐘能碼十幾塊磚,在全局比賽大會上,和男人一起碼磚,取得過第六名的成績。秋分跪著不起來,老相見狀,也跪了下去,他向秋分叩了一個頭,說道:老嫂子,你把孩子交給我,是俺沒把孩子照看好,要說有錯,是我錯在先。莊紅在上面傻笑著說:兩人叩頭互拜,要成夫妻呢。秋分抹了一把淚,說:老相啊,莊紅這樣了,你家就這么一個健康孩子還因我家走了。秋分從白毛巾包著的包裹里拿出一千元錢,二百斤國營糧票,一百尺布票。這是她和老于給兒子準備下的彩禮。老相唬下臉,說:老嫂子,這成什么了,我不能拿孩子的命換錢啊。秋分說:你不收下我就不起來。老相說:你不把錢收起來我也就這么跪著。

從老相家出來,秋分借道廚房喝水,把錢和糧票塞進碗柜中。夜半時分,老相把錢送了回來。老相和老于抱頭痛哭,說:這不是錢能解決的事,別傷了咱兩家的情分。

秋分透過窗戶一角望著半空中的冷月,臉色冷森森的,老于說:睡吧。秋分倏忽轉回身,對著老于說:我決定了,把小祺送給老相兩口子。老于驚住了,瞪圓眼珠,說:你敢。

女兒都和爸爸親,特別是小祺,每晚都鉆老于的被窩,讓爸爸摟著睡。秋分哭了,說:人家到現(xiàn)在都沒說過一個不字,這不是要人命嗎。秋分臉色浮腫,悲傷絕望地同老于乞求道:咱不能這么做人啊,人家那是唯一的女兒啊。老于說:我們也就剩下一個女兒了。秋分看著在炕上已經(jīng)睡熟的小祺說:就這么定了,你少啰唆。

兩家搞了一個儀式,把左右鄰居都請來了。莊紅人已經(jīng)整個傻掉了,每日瘋瘋癲癲嘴里叨咕小慧的名字,不吃不喝。老相說:這都瘋了一個,別作孽再瘋一個,不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