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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王蘇辛:象人(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 | 王蘇辛  2020年04月16日08:39
關(guān)鍵詞:象人 王蘇辛 青年作家

有些人消失了,或者正因其消失,才以近乎無限的方式影響著我們。

——湖邊靜寺

上班第一年,莊霖就在為齊斯?jié)h物色墓地。林城有三塊公墓,第一塊在西郊,主要埋葬著解放前的戰(zhàn)役中犧牲的士兵,其中一部分還是朝鮮籍。第二塊位于城區(qū)內(nèi)海拔最低的鹽堿地,古代就有,似乎是秦,也可能是漢。上世紀初,這塊荒山瘠地被林城當?shù)馗簧锑嵤嫌米髯谧迥箞@,傳言一些早已化為灰土的祖宗遺骸被掘墳揚灰,在當時引起很不好的影響,然逢亂世,不了了之。解放后政府收回,逐漸成為林城最大的公墓,稱九螺港公墓。第三塊是府山墓園,邊上有河,墓園三公里外,還有梯田和果樹,人氣也是旺得很。

齊斯?jié)h最喜歡的正是府山墓園,但這里寸土難求,更何況齊斯?jié)h想要的是雙穴墓,專留一個穴位空著,埋葬他失蹤妻子的兩束細發(fā)。按照新的喪葬管理和公墓管理制度,失蹤人不管失蹤多少年,也不管是否完成死亡申報,親屬都不能為其購買墓地。齊斯?jié)h年紀越大,越為此感到不安,對著莊霖一再抱怨一遍妻子身后居然連個墓也沒有,莊霖則會像過去那樣重復莊承俊并沒有過世。只是這種話說多了,莊霖也困惑母親究竟還在不在人世。

在他眼里,莊承俊盡管是個眼神飄忽不定的女人,卻比周圍許多人熱衷按照時間表安排生活。她考中專時名列全縣第三,進入縣政府工作后,卻毫無升遷愿望。每日完成公文書寫任務,只熱衷清掃單位大院。她人際關(guān)系簡單,不參加同學會和同事聚會,也沒有朋友,下班就回家。她不化妝,卻尤為注重穿著。她把家里收拾得相當潔凈,不允許莊霖和齊斯?jié)h吃飯發(fā)出聲音,書卻到處亂放,常常同一本書買兩三次。她訓練莊霖閱讀世界名著,熟練使用電磁爐、電飯煲、半自動洗衣機。莊霖總覺得,如果她再長大些,母親可能還會教她如何換煤氣。莊承俊總是表情淡淡的,或者說面無表情,除了訓斥莊霖時,才顯得激烈而有神采。

她常常在黃昏時拖著行李箱離開家,也許是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可以依賴的朋友,過不了一會兒又會回來。也正因此,莊霖和齊斯?jié)h似乎都習慣了莊承俊突然離開,也相信她很快便會回來。只是那次離家,她沒帶走任何東西,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錢包,她只是剪掉了家里每一張照片里自己的身影,連側(cè)面都沒有放過。從來不化妝的莊承俊還在洗手臺前留下已經(jīng)用了一半的口紅,還有一束粗黑的帶著身體溫度的黑發(fā)。莊霖感覺到一陣新鮮的空曠。除了那些夾在原有相框中的鏤空照片在周圍風的浮動下抖動著邊角,電視機播放著的節(jié)目也顯得聲音大了許多——那是一組千禧嬰兒的跟蹤報道,據(jù)傳要從二〇〇〇年跟蹤拍攝一批嬰兒直到他們十四歲。莊承俊日常愛看的幾本書,其中一本還攤開著,書簽就夾在她看到的那一頁。冰箱里塞得滿滿當當,足夠父女二人一個月不買菜肉。高壓鍋里的排骨已經(jīng)差不多燉好,電飯煲里的米飯也已經(jīng)熟了,餐桌上的碗筷也擺得好好的。莊霖一面覺得這只是往日“演習”中的升級,一面又覺得有一絲被拋棄的苦澀??僧敃r她并沒有沉浸在這種巨大的失落中,而是大聲朗讀安徒生的《沼澤王的女兒》。

直到七點過,齊斯?jié)h才從外回來。他先檢查了家里的邊邊角角,一邊覺得莊承俊很快會回來,一邊陷入焦躁。他一直在鐘表下坐到了夜里十二點,才恍惚感覺到莊承俊已離開的事實,把鍋里涼透的米飯吃了個干凈。

那一年,莊霖年紀還小,習慣于被安排好的生活,并且依賴母親。但莊承俊不見了,她也只過了兩個月就接受了新的家庭格局,只是一到晚上,又覺得家里少了些什么。除了不再有人阻止自己拿手電筒看小說,還有一些情緒壓在心里。她覺得恍惚和茫然,起夜上洗手間時,她常常仰望窗外似有若無的月亮。這樣的夜晚累積出的,是在白天漸漸乖巧的莊霖。這個莊霖甚少大聲說話,課間也在寫作業(yè)。

齊斯?jié)h則在莊承俊離家后變得更加沉默,又或只是過往那些年積攢的沉默能量終于集體爆發(fā)——他整理舊書的技術(shù)空前提高,總能從大家不知道的抽屜夾層中找出過期報紙或打印紙,重新包上,再用一手好字流利地寫上書名和XX著。面對缺頁的舊書也不露怯,想方設(shè)法弄到缺失的文字內(nèi)容,再按照印刷體大小,謄寫在厚度相似的干凈草紙上,仔細粘在書冊中,乍看過去,和之前無異。漸漸地,圖書館的舊書都歸到齊斯?jié)h這里整理了,他對自己的工作也越來越高要求。有時,為找到一本舊書缺失的內(nèi)容,他要翻閱更多書,早早摸遍了圖書館里的書。即使學校引進了書籍查詢機器,很多學生還是更喜歡找齊斯?jié)h。

只是齊斯?jié)h雖喜歡這份工作,卻不愛閱讀。那些缺失的內(nèi)容,對他而言更像一次新的技術(shù)挑戰(zhàn),只是在熟練記憶的過程中,似有若無地沾染上一些不同于周圍人的氣息——莊霖覺得他正在慢慢變得像莊承俊。他變得極度安靜,在外沉迷工作,在家沉迷閱讀詩歌和觀看特呂弗和侯麥的電影。莊霖甚至覺得家庭氛圍比母親在時還要更和諧。直到大學畢業(yè)后,齊斯?jié)h叫嚷著要買墓地。

墓地該怎么買,莊霖一頭霧水。先不說已經(jīng)不允許生者為自己購買墓地,便是子女為在世父母購買,也要層層審批,每個地區(qū)都有不同的指標。即使在指標內(nèi),也需要搖號。莊霖從上班第一年便時刻關(guān)注三所墓園哪一個能最先排上號,一度想在九螺港公墓排號。它離莊承俊曾承包的林地不太遠。有人說,那原本就是鄭家的地,那里埋著的很可能是鄭氏先祖。還有人說,鄭家得罪了當時的朝廷,一路被追殺,那埋著的也有當時官兵的尸骸。前些年房價大跌,墓地價格逐年上漲。年輕人普遍沒有生育愿望,社會老齡化比之前更嚴重,許多人想盡辦法提前預訂墓地,確保自己和家人死后有所依托。莊霖原本并不信這一套東西,但莊承俊離家多年,齊斯?jié)h一直沒有再婚,甚至連“緋聞”也難覓,這讓莊霖漸漸對齊斯?jié)h有了一種奇特的歉疚感。

莊霖高考成績不佳,勉強調(diào)劑到西南地區(qū)一所生源一直較少的二本院校的新聞專業(yè)。念書時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回林城,“父親在,不遠游”??闪殖请y以找到專業(yè)對口工作,她只得又去某新一線城市待了幾年。只是在她職業(yè)起步的時代,各地新聞媒體紛紛倒閉,取而代之的是真假摻半的自媒體平臺,運營一到兩年也往往要倒閉。她在一個新聞類微信公眾號打了半年工后,那家平臺也開始無可刊新聞,只得制造各式假新聞勉強維持流量。莊霖不得不從一個新聞記者變成網(wǎng)絡段子手,終于決定放棄做記者的愿望,投身門檻相對較低的服務業(yè)和娛樂業(yè)。只是這些行業(yè)內(nèi)部的競爭更加血腥,莊霖本就入行晚,也不懂得處理各式關(guān)系和資源大戶,只得做雜工,從小助理到宣發(fā)團隊中的器材師,再到微信公眾號的編輯人員。只可惜盡管辛苦,卻因頻繁換行業(yè),積累的小小經(jīng)驗只能迅速被清零。偶爾,還會成為公司一些事故中的頂包者,領(lǐng)導只給一筆微薄的遣散費,去法院起訴也無人管。前些年房租抬高,租房只能整租,莊霖的收入無力承擔房租,一度在溫飽線邊緣掙扎,最終只能又回林城,和幾個中學同學一起合伙做銷售。

當時,齊斯?jié)h剛從圖書館退休,一度被返聘,后來新書品種逐年變少,一些出版社開始不斷出再版書,市面上的再版新書逐漸換掉舊書,書籍查詢系統(tǒng)也不斷升級,齊斯?jié)h覺得自己的本事沒什么用處,就找了個在舊書攤給人裱書的營生,再后來連舊書攤也沒那么多舊書了,齊斯?jié)h就自己支起書攤,給愛書人裱書。只是林城哪有這么多這樣的人呢,網(wǎng)絡付費閱讀早已不是新鮮事,文化人想發(fā)表觀點,也要通過一定渠道,普通人更要付費才能瀏覽文字信息。紙質(zhì)書出版逐年下降,舊書更多淪為收藏品,而不再是閱讀品,網(wǎng)絡閱讀流量也在下降。齊斯?jié)h覺得自己的職業(yè)越來越邊緣,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無用的人。每當覺得無處可去,他就再次想起莊承俊多年前承包過的那片林地。

莊霖小時候,一到莊承俊失蹤日,齊斯?jié)h就會把她帶去林地。久而久之,那天漸成全家的“團聚”日。紙質(zhì)日歷退出生活后,齊斯?jié)h習慣了智能手機,因為不會設(shè)置日期提醒,慢慢又忘記了這一天。莊霖回到林城后,每年都要提醒齊斯?jié)h,但近幾年,她也不再提醒了。林權(quán)改革后,那塊林地成了公益種植園,種植品種也被嚴格控制。但齊斯?jié)h還是能認出,位于堤壩附近的那塊地是莊承俊曾承包過的。

荒地種植過程中,曾挖出累累白骨,莊承俊嚇得不輕,但沒多久,她又支一個藍色帳篷,住到挖出白骨的地方,說看著那些人心里靜。有一回他去找她,她背著藍色帳篷走在堤壩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朝她跑來,沒有后退也沒有迎上前。那時候他已經(jīng)覺得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正因此,他仿佛更劇烈地被莊承俊吸引。

堤壩邊緣的荒草已經(jīng)很高了,齊斯?jié)h俯身想拔除幾根,手心老繭被刮掉一層,大把荒草依然在泥土里,只一簇長得最緊密的,從泥土中掙脫。他突然一陣緊張,想把那束草重新埋進土里,但草歪歪斜斜,怎么都不肯好好在齊斯?jié)h給它準備好的坑里待著。他焦慮起來,不自覺又摸出手機沖莊霖發(fā)一條語音:“墓地的事,問好了嗎?”

在堤壩周圍呼呼的風聲中,齊斯?jié)h聽見她說:“電視臺來電話,說有我媽的消息。”

莊承俊失蹤后,尋人啟事曾在林城電視臺滾動播放,但始終沒有線索,齊斯?jié)h慢慢放棄了尋找。她失蹤后的第六年,莊霖中考,作文考題是《我最親愛的人》,這原本是一個不會出現(xiàn)跑題狀況的命題作文,莊霖卻用宇宙、月亮、窗戶、夜晚等等她一個人靜思時感受到的諸多元素,寫成了一篇雖有母親存在卻大量篇幅未涉及母親的散文。成績下來后語文沒有及格,查分結(jié)果顯示作文只有九分。莊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三天,甚至一改日常聽話模樣,開始對父親歇斯底里,并拒絕齊斯?jié)h繳了高價借讀費拿到的市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決心只去讀縣高中。從盛夏到初秋,父女倆都過得壓抑,莊霖瞞著齊斯?jié)h接受了一位男同學的QQ 示愛,齊斯?jié)h則產(chǎn)生再婚念頭,還去婚姻介紹所提交了個人資料。知會莊霖時,她沒有任何異議,雙眼也依舊沒什么光彩,只是站起身撥動了一下手指,朝半空中比劃了一下道:“再婚,那不得給我媽申報死亡?”

那年冬至,父女倆徘徊在法院附近,遲遲沒有進去?;丶业穆飞洗笱┘婏w,莊霖沒有注意到周圍已白,直到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傳來。她和齊斯?jié)h一人撐著一把黑傘,一前一后走著,握著傘柄的手雙雙保持著同一姿勢。到小區(qū)門口時,莊霖一不留神直接撞了上去,齊斯?jié)h則打開小區(qū)門禁后突然撐開雨傘,白花花的雪塊和手心的汗結(jié)成的冰渣一條條往下掉,他盯著地面良久,直到莊霖開門的聲音已經(jīng)從樓上傳來,才一步并作兩步用,鉆進房門學莊承俊給女兒煮了蔥花荷包蛋。

莊霖記得那滋味。七八個生雞蛋打進沸水里,蔥花和鹽調(diào)成的湯汁淋上去,偶爾也滴幾滴香油,聞起來香,吃起來又總少了味道。長大后莊霖知道那缺乏的味道是用心不夠,莊承俊只在不高興時做快速餐食,齊斯?jié)h也是。火候欠點,調(diào)料分配也欠點,有時油太多,有時鹽太多。當齊斯?jié)h把蔥花荷包蛋端上桌,莊霖一邊吸著湯一邊想到母親,兩碗荷包蛋的味道和樣子都不太一樣,唯有火候不夠和調(diào)料分配的問題十分一致。只是她沒有說,而是快速吃完就去洗碗,且不用齊斯?jié)h勸說,便打開書本復習——她知道自己沒有理由悲傷了。第一次這么做時她內(nèi)心尚有一絲酸楚,接下來每一次這么做她都倍感踏實,直到這種與日俱增的踏實感漸漸歸于平靜,變得自然。

“是一個年輕記者說的……林城論壇上,有人回復了電視臺的人前些年發(fā)的帖子……二〇〇〇年,有人看見我媽在火車站……在林城火車站上了一趟往成都的車?!?/p>

莊霖一口氣說完,因為語速過快,中間總是吞字,一些細節(jié)和必要信息被省略了,但齊斯?jié)h卻覺得聽得又清楚又通順,仿佛那些缺失的信息自動被他補全了,且每一處都在應有的位置。

和莊承俊有關(guān)的那條帖子,是林城電視臺八年前發(fā)布的一條尋人啟事回顧帖,專門回顧了電視臺播出的尋人啟事中,至今仍無線索的十幾樁失蹤事件,并再次向林城市民征集失蹤人的線索。當年一度不少人回復。

“二〇〇〇年初,澳門回歸不到一個月,林城火車站播放過一條尋人啟事,里面講述的女性特征,和莊承俊女士非常一致?!鼻f霖一邊念著,一邊在電話那頭道,“是提供線索的鄭先生,也就是回帖人。在他說的那個時間,他就在廣播站,親眼見過我媽?!?/p>

“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

“他在成都一個展覽上看到我媽的照片,想起了那一天。也許,我們需要去趟成都?!?/p>

“我不去。”齊斯?jié)h有些生氣,但很快又頓了頓道,“還是先確認下信息是否屬實,那個姓鄭的,他有什么要求?是林城的嗎?我們先跟他見見。”

掛掉電話的一刻,莊霖看見齊斯?jié)h打開了位置共享,代表他位置的小箭頭正往地鐵站的方向移動,仿佛一瞬間,她再次回到外祖母生前居住的家。

外祖母坐在堂屋中央,對著墻壁上外祖父的照片訴說著前塵往事,幾個阿姨圍著她,莊承俊插不進去,只得不發(fā)一語。那是莊家分遺產(chǎn)的重要日子,莊霖本該和齊斯?jié)h一樣不出現(xiàn),卻被莊承俊早早抱到成人世界的現(xiàn)場。她在各路親戚的腿之間穿梭,茫然又緊張,而每一個表兄弟姐妹,她都覺得跟他們沒話說。晚上七八點終于頂不住,莊霖大喝一聲跑了出去。孰料外祖母家外面的人墻比屋內(nèi)更厚實,幾個姨父翹首望著窗戶。莊霖穿過他們,像離開一群怪物一樣瘋狂往前跑,直跑到馬路中央,突然又被抱起。莊承俊手里捏著一張紙,眼里滲出淚,生氣地對她道:“你往哪跑,不要跑,老人面前不要跑?!?/p>

莊霖一邊想著,一邊著急地往前走,一會兒又像對焦慮的自己不滿那般故意放慢腳步。新季的雨水從天而降,她條件反射地拿出備用雨傘,撐開的那一刻狂奔著來到地鐵站,在一串串互相打架的雨傘尖頭中,她看到屬于齊斯?jié)h的那把紅傘朝自己頂過來。他們要乘坐下一班直達市中心的地鐵,在那位鄭先生提到的香山旅館一樓見他。與此同時,莊霖剛下載的林城論壇APP 跳出一條新的站內(nèi)消息提醒,是那位鄭先生回復的——

“那一年在廣播站,是我和令堂一起策劃了那次尋人廣播?!?/p>

莊霖傘上滴落下來的雨水糊住了手機屏幕,她下意識地停下了回帖的手。地鐵里的人尤其多,又或是雨具讓人群顯得密集,莊霖和齊斯?jié)h一開始走錯了路,只得逆行穿過一面面人墻。莊霖想起幼時的夏天,莊承俊也常常走錯路,她把她扛在脖子上,她在母親高大的身軀上看地面,覺得又驚險又刺激,而一旁的父親比往常更顯瘦小。那時的林城還是林縣,沒有地鐵和高新開發(fā)區(qū),黃昏的柏油馬路上,許多人都在散步,迎面走來的人,很可能跟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莊霖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老師、同學、同學父母、親戚、齊斯?jié)h和莊承俊熟識的人,一一跟自己一家打招呼。最后她差點趴在莊承俊身上睡熟了,直到班上一個男生看見了他們。

“你怎么不騎在你爸身上,那你爸不就跟你媽一樣高了?”說完,他竊笑著跑開。等莊霖反應過來,她的身體已被齊斯?jié)h接過去,只是她沒有被按在齊斯?jié)h的脖子上,也沒有被他抱在懷里。齊斯?jié)h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跟她說走路的時候要小心腳下的蛐蛐。莊霖一路捏著母親的衣角,但又常常捏不住。莊承俊走得快,很快便把他們父女倆甩在了身后。齊斯?jié)h一邊拉著莊霖緊趕著步子,一邊繼續(xù)說著最近林城的形勢。無非是哪個書記被免職了,哪個在省城混得不錯的同學升成副局干部了。莊承俊不時應一聲,其他時間則繼續(xù)神游千里之外。

散步結(jié)束進家門,莊承俊連回復也省略了,她安靜地準備著晚飯,又或清洗餐碟和打掃衛(wèi)生——她總是不用拖把,而是拿抹布一點點蹭擦著地板,直到每個細節(jié)都干凈明亮,才隨意打開一個電視頻道,在電視機制造的人聲中伸展上身和雙腿,找一個角落做三十分鐘瑜伽,等到齊斯?jié)h休息了,便打開自己的那些書。

莊霖曾看見,有一本《到燈塔去》,一直放在莊承俊的座墊下。只是她的看書狀態(tài)有些特殊,時而飛快翻過,時而盯著其中一頁,仿佛只是借由書本置放無休無止的神游之旅。有一次,為了測試莊承俊是不是真的在看書,莊霖甚至撕掉了《到燈塔去》的其中一頁,但莊承俊并沒有生氣,甚至對著莊霖朗誦起那被撕掉一頁里的幾句話——

他說的是事實,永遠是事實。他不會弄虛作假;他從不歪曲事實;他也從來不會把一句刺耳的話說得婉轉(zhuǎn)一點,去敷衍討好任何人,更不用說他的孩子們,他們是他的親骨肉,必須從小就認識到人生是艱辛的,事實是不會讓步的,要走向那傳說中的世界,在那兒,我們最光輝的希望也會熄滅,我們脆弱的孤舟淹沒在茫茫黑暗之中……一個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質(zhì),是勇氣、真實、毅力。

莊承俊的聲音很輕,只有某些詞句落得很重。她修習過播音主持專業(yè)的課程,常常在莊霖背詩詞時糾正她重音應該落在哪里。但她的朗誦盡管準確,卻因為過于標準,顯得有些虛假。莊霖把書奪過來,發(fā)現(xiàn)莊承俊朗讀的字眼根本不在前后兩頁上。

“你能背出來?”

“看的時候直接看一段,不要盯著一句話盯著一個個字,時間久了,你也能背出來。”莊承俊一邊說著一邊笑起來,露出臉頰兩側(cè)正在漸漸長成皺紋的兩條酒窩。

……

作者簡介

王蘇辛,1991 年生于河南汝南,2009年開始在《收獲》《人民文學》《青年文學》《西湖》《芙蓉》《青年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思南文學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燧石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曾被提名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著有小說集《在平原》等,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