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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軍人與老人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4期 | 謝家貴  2020年04月22日10:10

守望賽圖拉的軍人

緊趕慢趕,我們在黃昏薄暮時分,才趕到這個叫賽圖拉的地方,一座座險峻的大坂,一條條兇囂的深澗,在我們小車的身后隱去,前面的路雖然海拔很高,可卻是少有的平緩。也就是說,這里是一個有著重要意義的軍事關隘。當然,軍人也好、商人也罷,甚至那些姍姍來遲的旅游者,都得在這個地方,住上一晚,洗去來路的塵埃,蓄足精神又踏上去高原的迢迢長途。

賽圖拉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名,因它還在和田皮山縣的轄區(qū)范圍內,多數(shù)人就認為賽圖拉是維吾爾語,譯成漢語是“殉教者”。但是,來往高原的人們卻都把這兒稱之為“三十里營房”,而且,在人們的心目中,“三十里營房”的聲名遠大于“賽圖拉”。當然,我對“三十里營房”這個稱呼一直有疑問,是從一個起點走到這兒三十里還是營房的面積本身就有三十里?真正到這兒時,我發(fā)現(xiàn)這些想法都不能成立。我問小車師傅,他似乎也說不清楚。

不過,小車師傅是在離賽圖拉很遙遠的高原上的一個連隊當兵,班公湖、神仙灣……這片高原上很有名氣的地方他都待過,嘗夠了氧氣喝不夠的滋味,但他說起往事的時候,卻是一臉神圣。他說他雖然在高原上當兵,所屬的團團部在賽圖拉。當然,那會兒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很少有機會到團部辦事,只有在去山外學習和回家探親時,才在這兒做過短暫的停留。那會兒,他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至于為什么叫“三十里營房”他沒有深究過,別人這么叫,他也就跟著叫。后來,他轉業(yè)到與我一起的機關工作,他的戰(zhàn)友成了這個團的團長,便一有機會就往這兒跑,住個一天兩天的。

賽圖拉是一個邊防駐地,也是軍人戍邊、奉獻、犧牲的代名詞,“幾度桑田、幾度沙場、幾番征戰(zhàn)、幾多白骨”構成賽圖拉壯懷激烈的歷史畫卷。它地處高原深處,那些英勇的往事卻是鮮為人知。但賽圖拉的軍人們不在乎,他們把戍邊的情懷與沉寂的高原雪山融鑄在一起,亙古不變。

1875年,左宗棠坐鎮(zhèn)肅州,西域大地上一片戰(zhàn)亂,朝廷的大臣們卻在紫禁城內正為“海防”與“塞防”的孰重孰輕而爭論不休。那時候,左宗棠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望著“身無半畝地、心憂天下,讀書破萬卷、神交古人”的座右銘,他心潮澎湃,壯懷激烈,向朝廷進言:“海防與塞防并重”。光緒二年,也就是1876年,左宗棠懷著滿腔報國情懷,率領湖湘弟子,抬著棺材,抱著戰(zhàn)死殺場之決心,向動亂的西域進發(fā)。一年過后,叛亂平息,南疆收復,故土回歸。然而,就在困擾著朝廷的南疆已日趨穩(wěn)定的時候,左宗棠忽聞邊關快馬飛報,說英軍從印度進入賽圖拉,修筑軍事城堡,這讓左宗棠憂心忡忡。賽圖拉,古老的商貿(mào)通道,更是通往拉達克首府列城的古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中國的陶瓷、茶葉、絲綢從這兒源源不斷地用駝隊馱往國外,國外的核桃、胡蘿卜、黃瓜等等又從賽圖拉進入內地。要是英軍占據(jù)了賽圖拉,不僅僅只是貿(mào)易上受影響,左宗棠洞觀全局,深知保衛(wèi)疆土乃軍人之必然職責。于是,從籌邊的湘軍中挑選一百多精兵組成敢死隊,跨駿馬、騎駱駝、攜糧草,跋涉一月,歷盡艱難抵至賽圖拉,并迅速與當?shù)啬撩衤?lián)手,拉土運石,修建軍事哨卡。從而,賽圖拉這個地方成為清政府戍守邊疆的海拔最高的駐兵點,是中國西邊疆防御外敵入侵的大本營。喀喇昆侖山八百多公里邊關的守護、海拔4500米以上的數(shù)百公里的冰雪巡邏點,全都落到戍守在賽圖拉的軍人身上,他們忠誠地為國家巡視雪山邊關的每寸土地?!耙荒耆倭逄?,都是橫戈馬上行”,已成為戍守賽圖拉軍人走崎嶇山路、巡無邊高原、臥冰飲雪的真實寫照 。

賽圖拉之所以是賽圖拉,不僅僅是因為它的險要、它的艱難,更重要的是,自清或之前更遠的朝代以來,中國軍人對它的戍守始終沒有變過。一代軍人離開,另一代軍人又會來到這里,一代又一代軍人把賽圖拉哨卡鑄就成鐵打的營盤、堅固的堡壘。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似乎是一部朝代更迭、戰(zhàn)亂頻仍的歷史,然而,在政權更迭和時局動蕩不安中,戍守賽圖拉始終是歷代政治家軍事家所關注的焦點,這可能就是中華民族的智慧與堅韌在歷史長河中的延續(xù)。1928年,民國政府為了加強邊關的戍邊力量,專門在賽圖拉設立了邊防局,不久又成立了邊卡大隊,戍守的軍人也成倍增加。1937年,盛世才執(zhí)掌新疆后,依然在賽圖拉這個地方設卡駐防。國民政府與共產(chǎn)黨政見不一,但是在戍守賽圖拉的問題上卻是一致的。1950年3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師第十團的一個加強連翻山越嶺來到賽圖拉駐防,身處大山之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國民黨戍守官兵以為換防的來了,哭喊著埋怨:三年了才來,怎么又換裝了。其實,與世隔絕的山上守防的國民黨兵哪里知道,物轉星移,山上守三年,山下天地換,新中國成立了。這些忠誠于祖國的軍人不管江山易主仍堅守邊關。

走近賽圖拉,我對小車師傳說,我們也要去膜拜一下幾代軍人戍守過的哨卡,這也是我們此行的一個重大的愿望。哨卡位于海拔近4000米的平臺上,平臺周圍的東南北三方都是大河灘,一條藍色的小河涓涓流淌,溯河而上可抵達印度,沿河而下到達和田,河水最后匯入喀拉喀什河一路東去。極目晀望,雪山把藍色的河水映照得波光粼粼,美麗無限。平臺上曾經(jīng)駐守過軍人的營房雖然已是殘垣斷壁,但依然可以看到方正的大四合院式的建筑風格和厚實的防雪抗風的墻體,院內有足球場一般大小,殘留的拴馬樁整齊劃一。營房不遠處是高高的呈六角形的哨樓,觀察口依然,射擊孔依然,虎踞龍盤的氣勢依然。曾經(jīng)在這兒戍守的軍人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了,我們看不見他們當年傲視昆侖的雄姿了。不過,從這兒向遠處望去,南面陡立而巍峨的群山蜿蜒漫長恰似天然的屏障,可抵御千軍萬馬的奔襲;西面,是一片遼闊無邊的原野,千里之外盡收眼底;由此可見當年設立者的戰(zhàn)略眼光與智謀遠慮。懷想當年,英雄戍邊,在這兒,就是在賽圖拉哨所,軍人們不會瞻前顧后,心中只有一個信念:為國戍邊,人生無悔。有人說,登大山才知天之高,臨深淵才知地之厚,上高原才知高原之艱難。我要說,登臨賽圖拉古老的哨卡,方知中華民族之精魂與戍邊先輩的艱難。

在賽圖拉還流傳著一句話:“賽圖拉是高山,一山更比一山難,山山都是鬼門關?!钡竭^賽圖拉的人,對這句話都有深刻的體會。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乘著解放牌軍車從葉城零公里出發(fā),第一天只能翻越高聳入云、險象環(huán)生的庫地大坂,第二天才能越過生不如死的麻札大坂,第三天要經(jīng)歷懸崖陡立、冰雪覆蓋的黑卡大坂。而這些大坂平均海拔都在5000米左右,初上高原的人大多是頭疼欲裂,氣短胸悶,有許多人不小心患上感冒后引起肺水腫,如來不及救治,便葬身于途中。這還是有了公路,過去沒有公路的時候,全憑軍馬和駱駝,當時的艱難真是難以想象。

就在賽圖拉哨所舊址不遠,矗立著一排大小不一的墳塋,沒有旌幡,沒有墓碑,只有幾株小草在寒風中搖曳,訴說著漫無邊際的孤獨。這些是戍邊軍人的墳塋,他們生前在這兒戍邊,死后化作一堆土一株草,與賽圖拉永遠地在一起,沒有人知道他們來自哪里,更沒有人能記住他們的音容笑顏。即便有人曾保留過關于他們的記憶,可那些人也在歲月中遠去了。

我曾經(jīng)采訪過一位叫張軍智的老人,采訪他時,老人已有九十五歲的高齡,他獨自一人生活在昆侖山腳下的一個兵團農(nóng)場。我與老人同是來自湖湘大地,鄉(xiāng)情依依,自然有了許多親近。老人告訴我,他結婚一個月,就離開家鄉(xiāng)投考黃埔軍校,畢業(yè)后,投靠陶峙岳將軍,被分配至賽圖拉戍守,任邊關的副長官。他曾發(fā)現(xiàn)過一具清軍士兵的“干尸”,他聯(lián)想到左宗棠與鎮(zhèn)守在昆侖山腳下古城內的劉錦棠將軍,于是斷定這位士兵,一定是家鄉(xiāng)那片土地上的親人,沒有馬革裹尸,忠骨葬于高原,這讓同是湖南人的他年輕時就立下誓守邊關一生的誓言。后來,部隊起義,老人才不得已離開邊關去了兵團農(nóng)場。一生為老人未曾改嫁的妻子和后來成為省水利廳設計院總工程師的女兒,他只在1985年匆匆回鄉(xiāng)時見過一面。老人說,不能死在邊關,也要死在能夠守望邊關的土地上。雖然,與老人所處的時代不同,但我能夠理解他同受楚文化浸潤的內心世界。

張軍智老人沒能死在賽圖拉,而他曾經(jīng)有幾位戰(zhàn)友葬身邊關。他知道,那些不管以什么原因葬身于高原的軍人,都沒有舉行過隆重的葬禮,沒有祭奠的松枝與白花,更沒有悲壯的哀樂。只有高原上的寒風從河谷拂來輕輕吟唱,或者戰(zhàn)友們向天鳴槍,聲音在大山里回蕩。

小車師傅告訴我,他的一位在賽圖拉當兵的戰(zhàn)友也在舊哨所不遠的山坡上發(fā)現(xiàn)過身著國民黨軍服的“尸體”,只剩下風干的肉皮和骨頭緊連著一起,那曾經(jīng)可能英俊的臉龐已被烏鴉或其他動物啄出許多不規(guī)則的洞眼。他的戰(zhàn)友不忍見到前輩軍人拋尸荒野,默默地向他致以軍禮后擇地重新安葬。

穿越喀拉喀什河道,登攀舊營房前的山坡,徘徊在戍邊軍人的墳塋前,我的雙腳如鉛一般,戍邊軍人的悲壯人生讓我的心也變得沉重。遙想當年,戍邊軍人頂風冒雪,風餐露宿,臥守邊關。早期前去換防的軍人上山全是徒步,一走就是三個月。后來才換成騎馬騎駱駝上山,也是走到哪里就住在哪里,取暖用牛糞火,吃的玉米面,守在哨卡,天天盼人來,可天天見到的只是雪山與夜月。縱使萬般艱難,戍邊軍人們仍志若磐石,心比鋼堅。在這片名叫賽圖拉的地方,有一群軍人,有一代又一代軍人,在這里逞過男人的剛強,灑過思鄉(xiāng)的淚水,唱過懷春的情歌。他們把軍人的人生與壯麗大寫在雪山高原,他們站著是軍人,倒下去是豐碑。

賽圖拉今天的營房離舊址相距甚遠,營房周圍有專門銷售高原產(chǎn)品的藏品店,有供過往行人歇息的客棧和汽車加油站,有種植蔬菜的大棚和政府機關。過去的“三十里營房”今天不僅是軍人的戍邊地,也是人們往來于高原的重要通道。當然,小鎮(zhèn)很小,可它的平和安定昭示的卻是國之強盛和民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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