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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2期|吳文君:老城記
來源:《江南》2020年第2期 | 吳文君  2020年04月29日07:15
關(guān)鍵詞:老城記 吳文君 江南

市區(qū)的老街實在已經(jīng)不多了。

硤西街算一條,干河街算一條。還有一條遠一點,在東山那邊,早好多年就說要改造,不知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動。南關(guān)廂本來是老鎮(zhèn)區(qū)南端的城樓,明代就有的,城樓兩端延伸出去的街,現(xiàn)在也算一條老街了。

干河街往事

有朋友從外地過來,一般都會問他們:要不要去干河街看看?

海寧是縣級市,現(xiàn)在的市區(qū)就是從前的硤石鎮(zhèn)。硤石商業(yè)起源較早,唐開元十一年置硤石市時已經(jīng)是浙北一帶的商品集散地。咸豐年間米市興起,硤石是浙江有名的五大米市之一。1909年,滬杭鐵路通車,海寧境內(nèi)??康恼九_有5個。不久又有了電燈、電話。

海寧的商業(yè)一直是繁榮的。硤石人總有點看不起上海人,以為上海人也沒有什么好稀奇的,但又不免以“小上?!弊跃幼院?。

經(jīng)濟發(fā)達,舊城消失得也快。十幾年前,走在路上哪兒都能看見“2020年打造成中等城市”的標(biāo)語。中等城市,得有中等城市的規(guī)模。于是,很多房子兜底鏟除,連根拔起,片瓦不剩。連徐志摩出生且生活過22年的徐家老宅也逃不掉這種命運。編寫《徐志摩全集》的顧永棣老先生曾去市政府據(jù)理力爭,想留下已有480多年歷史的老宅,傳言甚至拍了市長的桌子,結(jié)果卻是無功而返。僅2001年一年,市區(qū)拆掉的房屋面積就有18萬平方米。最老的東南河街、西南河街徹底消失了。殘存下來的老街,一兩百米,兩三百米,像碎片一樣散列在新城之間。

干河街其實不應(yīng)該算在這些為了留還是不留讓市政府頭疼的老街的行列。

從建設(shè)路華聯(lián)東門往前走十幾步,一塊路牌傍著電線桿略略歪斜地立著,路牌指向的街,便是干河街。

這條街是在河道上填筑起來的。它先是一條河,而后成為一條街。民國時期,中國銀行硤石辦事處、硤石大戲院、聯(lián)友書場、良友照相館都在這條街上。八十年代末最鼎盛的時候,五百多米長的街匯集了銀行、電影院、書店、醫(yī)院、郵局、飯店、旅館、百貨商店,是市區(qū)最繁華最時尚的地方。

我以前的同事俞鶯就在干河街上開店,和丈夫各有一間店面,丈夫賣鞋,她賣內(nèi)衣?!皟?nèi)衣比外套重要,可以沒有好的外套,卻不能沒有好的內(nèi)衣,因為外套是給別人看的,好的內(nèi)衣才能塑造好的體形”,就是她灌輸給我的。我們還在一起上班的時候,她最大的夢想就是把相鄰的店面也盤下來。雖然租金高得讓人吐舌,可回報也驚人。同樣一件衣服,在干河街就是可以開出比別處多幾倍的價。

后來商業(yè)中心往工人路遷移,很多商家搬走,俞鶯的店鋪也搬走了。干河街冷落了下來,雖然這條街仍是連接?xùn)|西城區(qū)的要道,仍是一些人的必經(jīng)之路,因為擁堵,幾年前成了單向車道,照相館、書店、郵局、飯店仍然發(fā)揮著各自的功能。然而,它就像停留在九十年代,日復(fù)一日,不再往前了。

店鋪不斷易主,貨物看上去依然琳瑯滿目,卻多是些價廉的童裝,隔三岔五打出血本無歸、清倉大甩賣的廣告,仍門可羅雀,少有人問津。電影院門上橫著的一把鐵鎖,積滿灰塵的售票窗,千瘡百孔的墻壁,給這條街帶來些許凋蔽的景象。徐志摩故居則是這片凋蔽中的異數(shù),不管繁華也好,冷清也好,它只管端立于市中,是房子中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

1926年,這幢灰紅相間的小洋樓落成不久,詩人攜新婚的妻子陸小曼回鄉(xiāng)了。父親出資修建的這幢新房,詩人想來是滿意的,它不僅有電燈,還有冷熱水管,浴室,德國進口的深黃印花地磚。在一個小縣城,也算罕見了,因此被詩人稱為“愛巢”。

進了門,穿過一小方天井,便是正廳。正廳上方懸掛的額匾“安雅堂”由啟功補書,給紅木滿堂的廳堂帶來幾分書香之氣。正廳兩側(cè)的廂房現(xiàn)在是陳列室,隨著腳步的移動,感應(yīng)燈一盞盞自動打開,隱入時光深處的詩人生平,各個時期的照片,手跡,信札,著作譯著,詩人一生追求并奉行的“愛”“自由”“美”,緩慢地在觀者的眼前展示出來。

有一年,我和朋友走在這里,聊的是:“這個人真是瘋了一樣要自由??!”

又有一年,我和朋友走在這里,聊的是:“看看這三個女人:林徽因1955年去世,終年51歲;陸小曼1965年去世,終年62歲;張幼儀1988年去世,終年88歲。上天真的是公平的嗎?”

上樓,西廂房是徐志摩母親的房間,西前廂房是前妻張幼儀的房間。很多人不解張幼儀怎么會住在這里,這是因為徐志摩與張幼儀離婚后,徐志摩父親認(rèn)張幼儀為繼女,為她安置了臥室。

東廂房是徐志摩的新房,床、衣柜、梳妝臺俱為西式,且漆成粉紅色,給這短暫的合歡之地蒙上了一層柔和的粉色。東前廂房是書房,和臥室相連,擺放著白藤的沙發(fā)茶幾,墻上掛著“眉軒”二字。

有一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二樓有一道小樓梯通露臺,走上去,能看到西山。

以后,每有朋友來,我都會像展示秘密一般把他們帶上樓去,眺望一下詩人眺望過的山景。如他信中所寫:“樓后有屋頂露臺,遠瞰東西山景,頗亦不惡。”

朋友的反應(yīng)各不相同。有人望山而無言,有人贊嘆房子的風(fēng)水,有人調(diào)侃房子的時價。眉爾過來那次,是在上面連抽了兩根煙。那時她一門心思想著離開嘉興,離開中國,走到她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不久她就去了英國。一晃十多年,她已經(jīng)定居倫敦,穿著舉止越來越像藝術(shù)家,只以自己為美,不受任何形式的約束;而我仍在原地兜著圈子。

從露臺下來,還有一個地方也是一定要去一下的,那就是后院。

雪來海寧那次,我們在后院耽擱了好一會兒,樹下,井臺邊,拍了不少照片,也說了不少話。當(dāng)時的井,水近乎干涸,積著碎石和枯枝敗葉,完全不是《愛眉小札》里寫的那樣:“這一潭清冽的泉水;你不來洗濯誰來;你不來解渴誰來;你不來照形誰來!”我們帶著不忍之心探向井面,只看到幽暗和混濁……

從故居出來,心里有時會突然染上淡淡的悵惘和遺憾,卻又說不清到底悵惘什么,遺憾什么。帶著些許茫然,回到街上,這時,如果恰好有奶茶的香味飄出來,如果又恰好是一個陰郁的雨天,那么,奶茶甜暖的香氣,多少會驅(qū)趕掉一些心里的寒澀,不再去想人生無常不無常,得到過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還想往前走,就繼續(xù)往前走吧,也不用多少時間,這條街便走盡了。

街兩邊多是些雜貨店,商場絕不會出現(xiàn)的掃帚、鐵皮桶、竹匾竹椅,炒貨,山東來的大花生,這里應(yīng)有盡有,從鋪子溢到街沿上,仿佛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著舊日的富庶。走幾步,看似連得密密實實的鋪面之間悄然綻出一道弄堂的入口,稍往里一走,就能看到門前茂盛的花草,燉著熱湯的煤爐,屋檐下的鳥籠,苔跡斑斑的水泥洗衣板……2015年前后,或者更早,我用相機拍下這些景象,預(yù)感到一切都將無存。

不過四年,“志摩故里”的改造已經(jīng)即將完成。打造中等城市的口號去年(2018)已經(jīng)升級成打造“國際化品質(zhì)型”中等城市,時間則延長到了2035年。

15年后的干河街又是什么景象呢?10位亞洲頂尖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10幢漂亮建筑?藝術(shù)畫廊,加書店,加美食,加咖啡館的“文藝打卡地”?

這曾經(jīng)也是我所希望的。喝個咖啡,散個步。現(xiàn)在,不知為什么,卻失去了往日吸引我的光輝。一想到坐在嶄新的咖啡館里消磨時間,就覺得還不如在東山的哪條小道上走一走。我的確是這么想的。這只能說明,我實在是個和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人吧。

話雖如此,有朋友來,我還是會問他們:要不要去干河街看看?

小鎮(zhèn)的臉

20年沒見過面的鄰居老季在老同事的葬禮上遇到我母親,叫我去他店里一次。

“有什么事,他說了嗎?”我問母親。

“沒說,只叫你一定去一次?!蹦赣H說。

這就奇怪了。老季是和我母親同一輩的人,叫我去干嘛呢?

不過,反正老季的店在硤西街,和我上班的地方只隔了一座建設(shè)橋。

橋的位置也特別,橋這邊,是市區(qū)最熱鬧的商業(yè)街,那邊,卻是經(jīng)年不動的老街。

橋頭有棵老構(gòu)樹,枝葉垂下來,掩映了半個橋面。橋頭的摩托修理行沒搬走前每天放些八十年代的老歌,壟上行啊,外婆的澎湖灣啊。一次陪友人走到這里,也是站在橋上,聽一支蘭花草聽得都不想走了。

硤西街很短,地圖上叫硤西路,臨河。河對面也是一條老街,叫倉基街。

站在橋上,正好能看到河道拐了一個漂亮的弧形,硤西街這邊的兩幢水閣房正好位于弧形的頂端。我總以為這條河,這條街,以及橋頭的水閣房構(gòu)成了最能代表硤石的風(fēng)景。

換句話說,我以為的老硤石,就是這樣的。

這里是老硤石的富庶之地。菜市弄穿過去就是徐志摩故居,研究西方美術(shù)史的大家吳甲豐先生的故居也在這一帶,只是我打聽到的時候剛剛拆掉?!耙獛闳タ匆豢磫幔俊睅熡褵嵝牡靥嶙h,我卻膽怯地退縮了,不想去面對一片廢墟。

每年總有那么幾次散漫地走過橋,沿著硤西街走到底,過相院橋,從倉基街繞回來;也有時先去倉基街,再走硤西街回來,卻不知道老季的店就在硤西街上。

如今住在這里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呢?

一直不見人影的小街上忽然走出一個戴金項鏈的光頭男人,穿著花上衣花短褲騎上停在路邊的車,像是趕牌局去了;又出來一個穿黑香云紗的阿婆,搖著蒲扇,緩緩?fù)锟谧呷ィ故峭辽灵L的樣子。

柱腳插在河水中的房屋多已歪斜,看似沒有人居住的木窗內(nèi)裝過日、夜、晨、暮,生、老、病、死。沒有辦法不懷念自幼伴著我的這樣的門,這樣的窗,這樣帶著魚腥味的濕熱的空氣。小店卸掉排門就是一個鮮活豐富的世界,煙,酒,油,鹽,錫箔,香燭,餅干,糖果。頭往上抬,交錯的電線像腦中的思緒一樣紊亂復(fù)雜。

往左轉(zhuǎn)入一個小區(qū),看門牌,是相院里?;秀绷艘幌?,想起這是西西最后住過的地方。

和西西也做過鄰居,但我曾經(jīng)是討厭西西一家的,因為他們,外婆家有著假山、茅亭的園子拆成平地,砍掉所有的樹,代之而起他們兩層的新樓。我的自由自在的童年自此結(jié)束,舅舅沒有錢把房子蓋得更高,不得不從此生活在新樓的陰影之下。即使這樣,我和與我同齡的西西仍然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做著很好的朋友,直到中學(xué)畢業(yè)。再以后,工作、成家,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有電話,從不聯(lián)絡(luò)。某年在西山散步偶然遇到,都很高興。她告訴我她病了,病得很重,動了手術(shù),恢復(fù)得很好。又說信了基督,由此獲得拯救,只是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很孤獨。我要了她的地址電話,答應(yīng)有空去看她,也常常想著哪天帶上一束鮮花出現(xiàn)在她面前。然而,一轉(zhuǎn)眼,五年時間沒有一點痕跡就過去了。我竟然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她。帶著歉意打電話給她,約了她和另外兩個好友相聚。那天晚上西西穿著黑白相間的毛衣,梳著長長的馬尾辮,漂亮,斯文,一如學(xué)生時代。誰會相信她曾患有嚴(yán)重的腸癌?經(jīng)歷離婚、再婚諸多變化,然后得病,手術(shù),化療,被醫(yī)生宣判只有半年生命,卻一年一年,熬過了7年。我們傳看她盛裝主持晚會的照片,聽她微笑著述說那些痛苦,感謝上帝讓她活過來,都以為她已經(jīng)治愈了。我送她克里希那穆提的書,希望她的內(nèi)心更加強大,說說笑笑地告別,毫無預(yù)感那是與她最后一次見面。幾個月后,先是聽說她舊病復(fù)發(fā),又聽說到處求醫(yī),斷言自己活不到開學(xué)的日子,而她的生命一語成讖的結(jié)束在8月的最后一天。

現(xiàn)在的相院里,早已沒有西西的身影。曾經(jīng)和她有關(guān)的傳聞,隨著她的去世,也全都消失了。她去世的第二年,我和她最好的女友小聚了一次,一邊聊著她,一邊分著喝掉半斤黃酒。第三年,我打電話給她最好的女友,想再聊聊她,想再分掉半斤黃酒。然而,意外的是,她最好的女友在電話里說上了一天班很累想早點回家,拒絕了。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可以聊起她的人。而且我為什么5年都不去看她一次呢?放不下的工作,總是不適的心緒,自閉的愿望,種種種種……舍不得時間足以禁錮住我,雖然,我也只是在荒廢著時間。忙忙碌碌地讀書與忙忙碌碌地爭名奪利又有什么不一樣?同樣是貪心使然。在西西去世整整4年以后,我卻又走在這里了。

被窗柵流出的綠葉吸引,在窗下停佇,細看綠葉中夾雜著大叢的寶石花。這種卑賤好活的植物總能在相當(dāng)?shù)哪暝吕飶囊粋€孤單的花瓣累生出無窮多,巖石一樣從窗柵內(nèi)掛下來。

寶石花是窮人、是擁有不起大宅的人的香樟樹、桂花樹。它們像樹一樣扎根窗內(nèi),告訴路人這里積累了多么長的生活的歲月,這么多的苦痛哀樂都在這靜靜的從不表述的植物里。

可是人不是植物,人是需要告慰,需要勸解,需要自我解脫的種類。

過了相院里,我數(shù)著門牌號,找到老季的藥店。店的門面不大,兩只狗,一只白的一只黑的臥在門口。見我走近,白的那只站起來狂吠。它好像不知道這樣會嚇走客人。

我喊了幾聲老季,推門進去,聞到中藥的陰涼,老季卻不在。店里的人說他吃飯去了,又大概還有一點別的事,一時不會回來。

這么早就吃飯嗎?不是才十點多一點……心里這么想,有點懊喪,畢竟,他叫我來,我也來了。沒多說什么,留了話,說改天再來,便走了。

雖然沒碰到老季,白跑一趟,和過去有關(guān)的回憶,一時卻全涌了上來。

和老季做鄰居的時候我不到10歲。那時老季的診所開在家里。他會治脫發(fā),據(jù)說因為自己脫發(fā),研制出一種藥水。那時年紀(jì)小,有時看到找上門來的病人,就好奇地盯著他們看。那時身邊可以看的東西實在太少,好像上午十點多點就吃午飯了。晚飯也早,店鋪四點打烊,四點半家家吃起了晚飯。外面太陽還沒有落,然而圍墻太高的緣故,吃著吃著不及放下碗筷,飯桌上已落下暮色,飯桌上方積滿油垢的燈泡支光不足電壓不穩(wěn),永遠是黯淡的。

那時的我痛惜小鎮(zhèn)的人生只有城市的一半,同學(xué)中沒有人見過火車,沒有人見過面包,看不見外面的世界?,F(xiàn)在的小鎮(zhèn)卻越來越具城市的味道,也可以去屈臣氏買洗發(fā)水了,也可以在星巴克喝杯咖啡,去避風(fēng)塘喝一碗熱騰騰的生滾魚片粥了。當(dāng)然,這只是物質(zhì)層面。想看“盛清的世界——康雍乾宮廷藝術(shù)大展”嗎?想看場話劇聽場音樂會嗎?還是只能去一百公里外的上?;蛘吆贾荨5切℃?zhèn)的臉如今確實越來越像城市的臉,屬于小鎮(zhèn)的臉的那一部分也在日復(fù)一日變小、變小,如日落前的殘照。

可是,也正是在這殘照里,還確鑿地藏有小鎮(zhèn)過去的歲月。不是風(fēng),不是云,不難捕捉,真切而實在。

凡·高在每一個觸動他的地方坐下,架起白畫板。

去硤西街,去倉基街,也是為了遇到一個觸動我的地方。

某天,莊老師在電話里跟我聊起王安憶,說:你要在乎養(yǎng)育你的土地,它不在你以為的別處,就在你腳下,你要從這里面生出愛、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那才是你的使命。

是這樣吧?可為什么我所希冀的去處總是在遙遠的地方?好像我的一縷魂魄安放在那里總想著追逐而去。而實際上我仍然滯留在原地,每到我心生出走之意,便有極大的力量拖住我,讓我陷入親情的一團黏稠之中。一到填寫出生地及現(xiàn)居地,我便臉紅,人人都在遷移的現(xiàn)在,也許我是以寫作為生卻依然居住在出生地的絕無僅有的這么一個人……

既然走不掉,什么時候我才能從心里真的去熱愛這些老街?像王安憶寫她的上海她的《長恨歌》、帕慕克寫他的土耳其他的《伊斯坦布爾》……

我有些惘然地走過批發(fā)雞蛋的昏暗的工場,讓過一隊搬運雞蛋的工人,讓過睡在地上的狗、大灘的污跡、一臉戾氣的老板娘……這段路是這么的短,它只是鑲嵌在新的世界中,一天天受著新的世界的吞噬罷了??蛇@并不能阻止我走走停停,邊走邊按動相機,試圖把眼前的一切全都用照片的形式記錄下來。

過了兩天,我想再去硤西街找找老季,卻接到老季的電話。

“沒有什么事啊。就是叫你過來看看!”老季說著,笑著,聲音和以前一樣洪亮。

是啊是啊。沒什么事,就不能過去坐坐,聊聊天,聊聊藥店的收入好不好,家人的身體好不好嗎?

某年10月,上海的黃老師來,去過干河街,張宗祥書畫院也看了,我問他要不要過橋看看硤西街,真正的硤石老街,原汁原味,下次再來,可能就看不到了。

梅先生的診所和史東山故居

第一次去橫頭街,是陪母親去求醫(yī)。那一陣她頸椎痛得厲害,影響到手臂,手都抬不起,吃藥,喝藥酒,去醫(yī)院做理療全不起作用。

忽然有一天,有個同事說,你去找找梅先生嘛,他會推拿,祖?zhèn)鞯模t(yī)院都看不好的讓他給看好了。

哦?這個梅先生有這么靈嗎?我半信半疑,問同事要梅先生的電話和地址。同事說,要什么電話啊,就在東山南路上,你看見門開著的,一看就知道。

反正沒有更好的辦法,拖了一段時間,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找了過去。

以前真是不知道東山腳下還有這么一條老街,只是,門窗低矮歪斜,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與其說是受到保護的建筑,不如說是被遺忘了。

門窗里面,慢慢騰騰地淘米洗菜、守著電視機收音機打發(fā)時間的老人,也像是被后代遺忘了。

這就是老街給我的最初的感受。既沒有像樣的大宅可以進去參觀,也沒有坐下來喝杯茶、喝個小酒吃點家常菜的地方。我有些失望,這不是一條適合閑逛的老街。我也沒心思閑逛,一直在擔(dān)心找不到梅先生,擔(dān)心梅先生沒有空給我母親推拿,要價高得離譜。

后來的經(jīng)過卻很簡單,先看到一家門口有株葡萄藤,枝桿粗壯,彎曲著往屋頂攀去,看上去年數(shù)不短。再看屋里坐著六七個人,墻上掛著“手到病除”之類的錦旗,進去一問,這些人都笑,說梅先生名氣大,每天有人找過來,癱在床上的,梅先生都有辦法讓他站起來。我看梅先生在里間給病人推拿,以為要等這六七個人全都推拿好,才輪到我們。不知道有些是陪家屬的,有些是沒事過來聊天的。梅先生得了空,看過母親的X光片子,笑著說,嘸不啥,推個三次四次也就差不多了。

我以為梅先生說大話。第三次去,路上母親說,反正推了也沒用,這次推好就不去了。那天人少,屋里冷冷清清的,擅長打岔開玩笑的不在,梅先生有點寂寞??吹阶郎嫌兄粩[件,我沒話找話,問是不是紅木的。梅先生斜睨一眼,說黃花梨的,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以為話不對路,不說了,梅先生倒從腰間拉出一塊玉,要我看看怎么樣。又說玉除了看質(zhì)地,就看雕工,玉不琢不成器嘛。那一陣我剛好跟著收藏玉器數(shù)十年的漢江老師逛過兩次玉器市場,隨口說這是帶皮的和田籽料吧,竟然蒙對了。梅先生一高興,從脖子里拉出一塊,從兩邊的口袋里又拿出幾塊,且一塊比一塊大,一塊比一塊好,其中有塊青玉尤其古樸潤澤,應(yīng)該是件稀罕之物。我看得目瞪口呆,問,梅先生你到底戴了幾塊玉呀?梅先生笑一笑說,沒有七塊也有八塊吧!一個看客插嘴說,梅先生把賺來的錢都買了玉了。梅先生笑一笑說,錢要來有什么用?吃,不過一天三頓,也吃不下五頓六頓呀。穿,不過一身;睡,不過一床。錢多了有什么用!

梅先生練過氣功,講起話來,中氣實足,滿屋子響著銅鐘一般。說著說著,忽然指指我說,想不到你也是個“大好佬”呀!

不知道是不是在說我夸夸其談。我看上去也真是不像拿得出玉的人。再說下去,就我那點存貨,馬上就要兜底露餡了。趁著有人進來,溜到梅先生家的后院。

我從小喜歡后院。前院是給別人看的,整潔,光鮮,總有點假模假樣,裝腔作勢。后院卻是自家的,破罐子,破草帽,不想扔,懶得扔,不愿意叫別人看見的東西,最后全都扔在了后院里。至少外婆家的后院就是這樣。

梅先生家的后院比我想的大許多??帐幨幍?,只在一側(cè)的廊檐下堆了四只金黃的大水缸,每只都有半人高。這種大缸過去是有錢人家才有的,儲水,養(yǎng)金魚,養(yǎng)荷花。梅先生的這四只缸里也養(yǎng)了荷花,只是天冷了,只有一個缸里還有幾枝荷葉,另外幾只缸里的已經(jīng)枯萎了,瑟縮著皺成褐色的一團。

母親在門口叫我,她推拿好了。我忙著出去,付了錢,帶著母親走了。

推拿的效果,過了月余緩慢地顯露出來。母親的頸椎明顯沒有那么痛了,手也可以抬起來了,之后連著好幾年都沒有再發(fā)作過。

某一年,省作協(xié)有活動來海寧,坐著大巴在市內(nèi)轉(zhuǎn)了半天,忽然來到這條老街上。聽了介紹,才知道這里就是橫頭街。有人笑我海寧人不知道海寧的路。“路牌上寫的就是東山南路嘛!”我替自己辯護。

在北京學(xué)習(xí),聽到一句話,叫“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關(guān)于橫頭街,也有一句話,叫“先有橫頭街,后有硤石鎮(zhèn)”。

大概,一個地方的興盛,都有最初的淵源。我們只以為先有龍,才有睛,可是對有些地方來說,恰好是先有睛,再有龍。

只是,“先有橫頭街”這句話的出處,誰也說不清楚。

可能這條街較早就有居民集聚,也可能是因為這里位于杭州府和嘉興府的交界之處,又是水陸要道,方便航運,曾是江浙一帶大米的集散地之一。街上米行林立,走幾步就有一家,“太平天國”之后,最鼎盛的時候有16家之多。河上船來船往,交易繁忙,除了米行,整條街還匯集了染坊、打鐵店、銀匠店、藥店等百余家店鋪。原來是上下岸對街的格局,1978年后拆除了下岸的房子,青石板路面也拆除了,改建成混凝土路面,便是今天的東山南路。

過去商賈云集人來人往的老街,現(xiàn)在冷清而蕭條,算得上歷史老建筑的似乎只有兩處,一處是晉豐米棧,據(jù)說內(nèi)有建于清代的磚雕門樓,上下五層,匾上刻有篆書,雕刻細致,可惜不對外開放,門常年關(guān)著;還有一處是史東山故居,和梅先生的診所近在咫尺。整條街走下來,唯一可以進去一探究竟的,便是這幢修繕過的舊宅了。

史東山,我以前只知道他拍電影,拍過《八千里路云和月》。其實他拍的電影,我看過的也就是這一部。那時年紀(jì)太小,要不是父親每遇到朋友,總要聊起這部電影,聊起白楊和陶金,一次又一次的,贊不絕口,我大概也不會記住片名。年歲越往上漲,越覺得片名好聽。無論是“八千里路”,還是“云和月”,都讓人覺得渺茫而不可觸摸。所謂的理想可不就是這樣的嗎?

某天,電視里重播經(jīng)典老電影,退休在家多年的父親看了一會兒,突然對我說:“史東山還是我們海寧人呢?!?/p>

“哦,是嗎?”海寧還出過一個導(dǎo)演,我竟然不知道。

“海寧我最敬佩兩個人,一個是宋云彬,這個人是不得了,臨死前7年沒有說過話;還有一個就是史東山。他是怎么死的,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謎?!备赣H又說。

當(dāng)時手里正好有一本《影響中國的海寧人》,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宋云彬,然后是史東山。

直覺告訴我,能讓父親敬佩的人,大概總脫不了正直,有節(jié)氣,敢說,而且敢做吧。

書上說史東山原名叫匡韶,因為懷念家鄉(xiāng)的東山——其實就是喜歡東山——才改名東山的,1902年出生在杭州,家貧,16歲就外出謀生了。先是在上海影戲公司當(dāng)美工師,之后又進了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1924年開始擔(dān)任導(dǎo)演,那時他還只有22歲。

除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史東山最有名的電影,是1951年編導(dǎo)的《新兒女英雄傳》,在第六屆卡羅維·發(fā)利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導(dǎo)演特別榮譽獎”,是中國在國際影壇獲導(dǎo)演獎第一人。

走進故居臨街的平房,屋中央立著“史東山遺訓(xùn)”。

“藝術(shù)的教育性和藝術(shù)的藝術(shù)性必須求得其統(tǒng)一,這樣才能完成較優(yōu)美的作品,否則,不失之枯燥,便失之膚淺和空洞?!?/p>

“不要讓反科學(xué)的‘大概、或者、也許是、我想、恐怕、差不多’侵蝕了民族的肌體?!?/p>

穿過平房和天井,青石板路連接著一幢兩層的小樓,兩進,三開間,木結(jié)構(gòu)。樓下陳列著史東山不同時期的照片及舊物。

少年時期,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時期,上海影戲公司時期,新婚,得獎,書信往來……青澀有時,神采飛揚有時,凝神思索有時。

沉默地看過去,邊上有人慨嘆:“只活了52歲,死得也太早了!”

是太早了。1955年,距離得獎只有4年。死因是什么呢?陳列室看似詳盡的文字介紹里無一字涉及。

“病逝”?“意外”?還是藏著更深的隱衷避而不談?

父親所說的謎,我也一樣好奇。

翻了一些本地的史料舊文,只知道這幢房子因為無人居住空關(guān)過許多年,2002年,海寧紀(jì)念史東山誕辰一百周年時,時年93歲的史東山夫人華旦妮來老街尋訪丈夫的故居,雖然沒有找到,但是尋找“史宅”的消息傳開后,引來不少人的關(guān)注和協(xié)助,最終找到了這座無主的“史宅”。

故居是開放了,然而史東山的死因直到今天仍有不同的版本。

《影響中國的海寧人》里提到的就有:

一、積勞成疾,因病而逝;二、1955年,批判胡風(fēng)的運動中離世;三、因為政治運動不正常死亡;四、犧牲于“十年動亂”的前夕,用自己的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五、自殺身亡。

這些說法各有出處,作者趙福蓮以為歸納起來只有一條:就是死于1955年的批判胡風(fēng)運動中,要他“檢討自己,檢舉胡風(fēng)”,而他堅決不從,以死抗?fàn)?!所以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仍難逃“毀墓之運”。

當(dāng)時史東山逝世已14年,人已無存,卻被打成“資產(chǎn)階級反動權(quán)威”,繼而衍生出“史東山是胡風(fēng)分子”“勒令家屬將史東山遺體清除出八寶山公墓”等大字報,墓地也被搗毀。

時間在悄然中已經(jīng)填補了六十多年來的平與不平。1995年,逝世40年后,史東山仍被評選為中國電影100年來16位“最佳電影導(dǎo)演藝術(shù)家”之一,獲得“中國電影世紀(jì)獎”。距離史東山百年誕辰又過去了17年。今天走進故居,對他的死稍有了解的人,看過他的生平,還能不感受到他“不誣人,也不自誣,以死抗?fàn)帯钡膭偭覇幔?/p>

出乎意料的是,梅先生也是剛烈的。

最近一次途經(jīng)老街,又看到那棵栽在門口的葡萄藤,也看到屋里隱隱有一個背影,正朝里面走進去。

是梅先生嗎?他怎么還住在這里?要知道老街上的人基本已經(jīng)搬遷完了。沿街所看到的人家俱是門庭寂然,不見人影。

我很想進去問候一聲,然而,稍一猶豫,車子繼續(xù)往前,駛離了老街。

心里到底存了一個疑問。沒想到,答案來得也快。過了幾天,外出開會無意中聽人說起,現(xiàn)在老街就只有梅先生一個人了,到現(xiàn)在也不肯搬,怎么都談不下來。這似乎就是老街到現(xiàn)在沒有動工改造的原因。

真的是這樣嗎?

我不知說什么好。眼前浮起那四只金黃色的大缸,同時也浮起入夜后的幽暗景象。到了晚上,這條只有一個人居住的老街只怕更加寂靜吧?那些代表著有人居住的細碎的聲音,腳步聲,細語聲,水的滴答聲,一概已經(jīng)消失,再也不會有了。

現(xiàn)在的市區(qū),哪條改造過的老街都不缺仿古建筑,不缺飯館、咖啡館、酒吧這種供人消閑的場所。老街興盛的時候,充斥其中的不也是類似的鋪子?那么,走進一條過于新的老街,又為什么總好像失去了什么?

這種感覺大概可以用一位意大利建筑設(shè)計師(Vincenzo De Cotiis)的話來解釋:我喜歡時間的痕跡,不喜歡表面平滑光亮的東西,時間的侵蝕讓一切與眾不同。

即使只剩一個人了,也不肯搬走。我沒有想到梅先生在這件事上這么剛烈。

我也不免替梅先生擔(dān)心,他到底能堅持到什么時候呢?

在修與不修之間,老街的景況就是這么讓人尷尬。

補記:這篇回憶橫頭街的散文剛寫好兩天,忽然在微信上看到一則新聞:“正式動工!海寧中絲三廠、橫頭街將大變身……”這是遲早的,也不意外。然而,看到宣布“橫頭街歷史文化街區(qū)項目一期修繕工程”開工的照片,忍不住想起梅先生和梅先生家后院的四只大缸。他終于還是同意搬走了?這次修繕的位置在橫頭街東側(cè),而梅先生家在橫頭街西側(cè),也可能并不會涉及梅先生。

然而,梅先生能堅持多久呢?

人的一生,本來就是在一次次變動中度過的。

除了看著變動發(fā)生,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接受。

然后淡然。

花市燈如晝

幾年沒有聯(lián)系的無奇,忽然發(fā)短信來,說辭了工作,在南關(guān)廂盤了一家咖啡館,也賣茶,叫我有空過去喝茶聊天。

啊,是嗎?我為無奇高興。他是陜西人,走了很多地方才在海寧安穩(wěn)下來,實在不容易。在老街開咖啡館,很多年前我也夢想過。然而想到要為咖啡館付出的精力,我就退縮了。

怎么說,我也不是開咖啡館的料。這兩年,我連咖啡館也不去了。想喝咖啡,在家里就行啊。

去南關(guān)廂,好像只是為了在老街走走,看看花燈了。

市區(qū)也就是硤石老鎮(zhèn)區(qū)的四端原有四個城樓,以方位命名,分別是東關(guān)廂,南關(guān)廂,西關(guān)廂和北關(guān)廂。

志書記載,這四座關(guān)廂建于崇禎年間,也就是1628到1645年間,明末抗清義士周宗彝為保衛(wèi)鄉(xiāng)里的安寧倡議修建的。

周宗彝,號青蘿,是漢絳侯周勃的后裔,周勃隨從劉邦東征西戰(zhàn)立過不少戰(zhàn)功,是西漢有名的大將軍。宋朝南渡時,其先祖周滹也由濟南遷至臨安。德佑年間元兵攻打臨安,周滹的七世孫在巷戰(zhàn)中陣亡,其余人轉(zhuǎn)至海寧的洛塘里隱居。到了周宗彝出生時,周氏一族已是硤川的一個大家族。

周宗彝從小聰明過人,三十四歲考中舉人,四十歲赴京會試,本來首場已中,因為母親病重返回家中,此后就在家里讀書,把一柄鐵如意練得精通純熟,作為兵器時常帶在身邊。周宗彝嫉惡如仇,又常接濟貧民災(zāi)民,明末匪徒多次搶掠硤石,鎮(zhèn)上的居民人心惶惶,他親自勘察險要的地段,建議修筑關(guān)廂防御,撰寫《修備紀(jì)略》。在他的倡議下,全鎮(zhèn)有一百九十六戶響應(yīng),捐獻黃金一千兩,除了四座關(guān)廂,還建了六座水柵,三十五座更樓旱柵,歷時半年竣工,設(shè)人看守,早晨以西寺鐘響開關(guān),晚上以西寺鐘響閉關(guān)。

順治二年,清兵攻陷硤石,周宗彝力戰(zhàn)至死,其弟在上東街被刺腸子流出,納腸再戰(zhàn),后被殺。兵敗后,合家四十八人不愿受辱,投水而死。投水地后來被稱為青蘿池。周宗彝的“鐵如意”后來由書法大家張宗祥先生收藏。

硤石的這四座關(guān)廂,《硤川續(xù)志》有詳細的敘述。

南關(guān)廂:“西南湖一座,在大姚橋外(嘉慶十三年重修)?!贝笠蛞卜Q大瑤橋。

北關(guān)廂:“崇慧寺前兩座,夾崇慧橋東西(嘉慶十年重修)?!背缁鬯滤追Q北寺,原址在建設(shè)路原教育局內(nèi),今高陽橋西堍有北寺弄。

東關(guān)廂:“下東街一座,在費墳前?!辟M墓墓道牌坊今尚存,其陽面刻“明進士澹山費公墓道”,陰面刻“砂門秀水”,是硤石鎮(zhèn)唯一保存至今的地面明代遺物,根據(jù)它的位置,可確定東關(guān)廂所在位置。

西關(guān)廂:“衙西一座,在太平坊(嘉慶十八年里人重建)?!?/p>

關(guān)廂的設(shè)置,曾給亂世中的硤石帶來平靜和安寧。

只是,四廂中有三廂已經(jīng)消失,僅存的南關(guān)廂坐落在南關(guān)廂街的中段,三間兩層,屋頂為歇山頂,跨街的明間墻面起券,券上開三個望孔。民國十四年,即1925年,因硤石迎燈,大燈過不了關(guān)廂的拱門,將拱券加高,屋頂也隨之加高,有了俯瞰之勢。

南關(guān)廂街區(qū)過去有環(huán)秀橋、會源庵等古跡,南北長約三百五十米,東西寬約五十米,一直保留著商住合一、前店后河的格局。河與街道平行走向,是當(dāng)年米市的主要水運渠道。

從清代咸豐十年到民國二十五年,硤石米市歷經(jīng)七十六年之久,全鎮(zhèn)最多時米行達一百五十多家,主要經(jīng)銷點便設(shè)在南關(guān)廂往北的米市街。據(jù)說,在北伐前,南關(guān)廂鄉(xiāng)貨米業(yè)最盛時,每天有航船百余條,應(yīng)顧客的需求,茶店、飲食店、雜貨店等商鋪也相繼開設(shè),成為本鎮(zhèn)的商業(yè)重地。

街區(qū)依洛塘河而建,房屋以東西朝向為主,以二層為主,建造年代大多為清代至民國。其中臨河一面的建筑以兩進院落為主,街道內(nèi)側(cè)的房屋以多進院落為主,最深院落多達六進,出于“富不外顯”的習(xí)慣思路,一般第一進為店面,只有樸素的排門,后面幾進雕刻精美考究,如南關(guān)廂 5號、南關(guān)廂39號,都是幽深的院落式建筑。

文史學(xué)家吳其昌、紅學(xué)家吳世昌就出生于這條街。

吳其昌先生在《志摩在故鄉(xiāng)》中自述“……我們住在大瑤橋,他們住在中寧巷,兩家的老廳,一樣的舊,一樣的黑,一樣的古老,一樣的‘馬頭墻’‘四開柱’‘礪殼窗’,一樣的經(jīng)過‘長毛’而沒有毀?!仄捍u’照例是破碎了,聽說是因為‘長毛’屯軍時候的劈柴。廳前的‘天井’,規(guī)矩是扁長的,兩邊不是兩株桂花,就是紫荊……”

“九一八”事變時,滬杭師生四五萬人涌向南京請愿,受阻于下關(guān)。當(dāng)時擔(dān)任清華大學(xué)講師的吳其昌與夫人、弟弟吳世昌南下,投書蔣介石要求收復(fù)失地,在不能滿足心愿的前提下,隨即謁中山陵哭靈,通電絕食,要求抗日,朝野震動。

吳家兄弟倆的故居位于南關(guān)廂街125號,街區(qū)改造前,我特意去找過。然而門關(guān)著,窗欞腐朽,窗上的玻璃是碎的,一副空關(guān)多年的樣子。

不只是吳家兄弟倆的故居,空關(guān)的房屋還有不少。有幾間干脆敞著門,遍地都是棄物,幾乎無從下腳。只有天井里的樹是怡然的,兀自在風(fēng)中搖曳,于世事不管不問。漫長的歲月里,為了多一尺蔽身之地,草草搭就的房屋如蔓生的瘤結(jié)模糊了房子原有的格局,只有花紋細致的欄桿、牛腿還能看到這些房屋曾經(jīng)的精美。

2009年,我換了單位,時間多了,聽說南關(guān)廂街要改造了,又去走了走。還是春日里,天很好,太陽照在石板街上。兩邊房門緊閉,貼著封條。讀著墻上的字,倒也能分辨哪間是翻絲綿的作坊,哪里進去是磨刀剪的,哪間又是賣油鹽醬醋的小店。更多的只是平常的住家,墻上的電表塵垢滿面已經(jīng)停止,不再往前轉(zhuǎn)動。連巷口的古樟也好像是靜止的,據(jù)說有三百年樹齡,清順治年間種下,其實已于嘉慶二年火毀,現(xiàn)在的樹是火毀后根部重新生出,也有一百五十多年了。

過了一年,聽說東關(guān)廂的老街也要拆除了。我從干河街的盡頭沿趙家漾路向北走不多遠,遠遠望去,又見一片廢墟。從光明路一側(cè)的圍墻缺口進去,除了碎磚爛瓦,長滿了一小簇一小簇的油菜和玉米。過去隱藏在46號民居之內(nèi)的明費墳的牌坊,孤零零地傍著一小片磚墻。云紋和靈獸浮雕中,“明進士澹山費公墓道”幾字清晰可辨。我在史志上找到費墳的照片,東側(cè)的立柱嵌入民宅內(nèi),借用為房柱,西側(cè)立柱有半截露在民宅的墻面之外,經(jīng)年累月中染得滿身煙火。既然墓道在這兒,推測費澹的墓應(yīng)該就在牌坊附近,卻無跡可尋。至于費墳的主人,除了是明代海鹽人,死后葬于東山之麓,也沒有找到更多的記載。

那天我拍下了東關(guān)廂57號和59號兩間舊居,其中一間是理發(fā)店,仍在開門營業(yè),電風(fēng)扇、電吹風(fēng)發(fā)出嗡嗡的聲響。

讓我傷感的是建造這些房子所代表的時代的結(jié)束。

一切逝去之物都不再復(fù)返。

南關(guān)廂改造好,我急著去看,為房子形狀如出一轍,漆色如出一轍,為屋檐、門窗像刀砍斧削一般整齊大感失望。

“這不是一條活的街。”我告訴走在邊上的家人,心里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和悲哀。舊城改造也好,有機更新也好,哪一次不是這樣呢?

停了片刻,因為想起木心回到五十年沒有回來過的故鄉(xiāng)烏鎮(zhèn)所說的那句話:“這是死,死街,要構(gòu)成這樣肅穆陰森的氛圍是不容易的……是一條荒誕的非人間的街?!倍矣窒氩怀龈玫脑?,只好說了句一樣的話:“這是一條死的街。”

就像為了證實這不是一句心血來潮沒有根據(jù)的話,前面忽然走來一個老太,邊走邊對熟人抱怨:沒有鄰居了,都開店了;一個鄰居都沒有了哇,都開店了……

她說了那么多遍,不怕煩的,說了一遍又一遍。走遠了,這句話還像被敲響的石磬,一聲一聲在那兒還魂似的響著。

那天的情景是那么深刻。有段時間,我一點不懷疑這就是一條死街,除了那些被旅游大巴拉過來的人,沒有人會來這里。

然而,幾年過去,這里已經(jīng)成了市內(nèi)人氣匯聚的地方。當(dāng)年的死街,似乎已經(jīng)在綠蘿、銅錢草的裝飾下,在玻璃櫥窗,在燈,在茶具、茶食、酸奶、油炸臭豆腐的香味里活了過來。特別是河對岸又新修了一條老街——會源街之后,兩座橋把兩條街串聯(lián)了起來。散步的人盡可以去茶食店看看,去書店翻翻書,也可以什么店都不進去,只是沿著河兜上一圈。晚上,岸上的燈光投到河面上,交織出一片晃動的燈光,夢幻而古老。

某天,看到子康老師發(fā)在朋友圈的一條微信:“暴雨中的南關(guān)廂。附近的朋友可趕緊一往。人生之福處處有,今已得二福:南關(guān)廂雨趣,美味松方糕?!?/p>

照片上的南關(guān)廂,沉郁,陰暗,寂靜,仿佛在暴雨中突然恢復(fù)了本來面目。這正是子康老師冒雨前往想要看到的景象吧?一如他童年少年走過的地方。

不過,愿意冒著大雨去感受雨趣的人想來少之又少。大概也不會有人再想起血戰(zhàn)的慘烈。想起明代。想起周宗彝和他投青籮池而死的家人們。

今天走在這條街上,我能想到的,不過是人很多,咖啡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