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想象世界（及其外）的方法
科幻小說是中國文學邁入二十一世紀后最重要的現(xiàn)象。從韓松的《2066：火星照耀美國》（2000）到劉慈欣的《流浪地球》電影版公映（2019），中國和華語世界的讀者、觀眾進入了一個奇觀世界：宇宙裂變、星際戰(zhàn)爭、后人類、賽博格，還有種種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興亡傳奇，在在可驚可嘆。這一波科幻熱潮始于1990年代之交，作家如劉慈欣等已經(jīng)開始嶄露頭角。上個世紀末以來文化傳媒的分眾多元取向，網(wǎng)絡訊息的快速發(fā)展，還有整個中國社會求新待變的渴望，都促成了科幻小說的勃興。
中國文化界和學界對這一現(xiàn)象的關注，嚴鋒、吳巖等教授堪稱前行者。在國際論壇上，則以宋明煒教授的影響力首屈一指。過去十幾年來，宋教授孜孜不倦研究、發(fā)掘、編譯杰出科幻作品，更結(jié)合理論創(chuàng)意，打造出極具中國特色的科幻詩學。他為這一領域所投注的心血與熱情，由《中國科幻新浪潮：歷史、詩學、文本》一書可以得見。這本書搜集宋教授以中文發(fā)表的科幻論述二十篇，分為四輯。
“創(chuàng)世紀”介紹科幻在新世紀興起的始末；“科幻詩學空間的開拓”相對主流文學典范，提出理論創(chuàng)新的嘗試；“考古學與未來學”探討科幻敘事前世今生的譜系，以及重寫文學史的可能；“中國科幻的廣播時代”則縱論中國科幻進入國際場域與影視平臺后的光彩與挑戰(zhàn)。
科幻小說在二十一世紀的崛起，其實前有來者。我們甚至可以說，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起源之一，就是科幻小說。1902年梁啟超發(fā)表《新中國未來記》，1903年魯迅翻譯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不約而同期望以虛構(gòu)力量，擬造新中國。魯迅在《月界旅行·弁言》稱，“凡事以理想為因，實行為果，既蒔厥種，乃亦有秋。爾后殖民星球，旅行月界，雖販夫稚子，必然夷然視之，習不為詫。據(jù)理以推，有固然也。如是，則雖地球之大同可期，而星球之戰(zhàn)禍又起。嗚呼！瓊孫之‘福地’，彌爾之‘樂園’，遍覓塵球，竟成幻想；冥冥黃族，可以興矣?！边@正是一個世紀以前民族復興的宣言。
之后吳趼人的《新石頭記》，碧荷館主人的《黃金世界》和《新紀元》，或者陸士諤的《新中國》，都以奇思妙筆導我們投射未來的可能與不可能。
然而1919年五四運動后，科幻敘事反而從文學的領域里消失?！拔逅摹币詠淼闹R分子和行動者標榜寫實/現(xiàn)實主義，視其為最“科學”的方法，參透社會真相，投射未來愿景。這樣的信念有其歷史邏輯，也曾引領風騷。但在寫實/現(xiàn)實觀念所暗含的反映論、模擬論、典型論反復操作下，久而久之，有可能馴化成政教機構(gòu)的樣本?，F(xiàn)代作家的科幻作品為數(shù)極少，而當沈從文《阿麗思中國游記》、張?zhí)煲怼豆硗寥沼洝?、老舍《貓城記》，甚至抗?zhàn)時期張恨水的《八十一夢》分別問世時，這些作家筆下的中國不再有可艷羨的、可期望的烏托邦未來。相對于此，他們看到的是惡托邦。
1950年代到1960年代，廣義的科幻文學曾短暫復興。在一個全民充滿激情的年代，烏托邦或更廣義的科幻敘事的建構(gòu)其實是政治潛意識的征候之一。德國漢學家瓦格納（Rudolf Wagner）認為這是一種宣傳文學（lobby literature），和政治綱領或教條相互呼應。別具特色的作品如《小靈通漫游未來》完成于1960年代，卻遲至1970年代末才出版，成了新時期暢銷一時的讀物。與此同時，中國臺灣及海外興起科幻寫作風潮，黃凡、黃海、葉言都，尤其是以《星云組曲》、“城”三部曲等名噪一時的張系國等，都為彼時文壇添加奇異色彩。
在這樣的脈絡下，二十世紀末中國科幻小說再度浮出歷史地表。宋明煒以“新浪潮”一詞形容這一次科幻敘事的氣勢，不僅思考其當下此刻出現(xiàn)的意義，更勾勒其與文學史的關聯(lián)。他注意到科幻小說作為一種歷史、政治寓言及預言的潛力。準此，一如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老舍《貓城記》、張系國的“城”三部曲、劉慈欣的《三體》、韓松的《地鐵》都讓我們深思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微妙對話。在此之外，新浪潮科幻作品開展知識論的用心為前所鮮見。如作家王晉康所言，在科幻的領域里，無論敘事可信與否，作者必須賦予體系，形成言之成理的說法：在看似荒唐不羈的情境里展現(xiàn)出前所未聞但又自成一格的知識論述。更重要的，宋明煒點出科幻小說作為一種“感覺結(jié)構(gòu)”的能量。不論是劉慈欣的壯麗雄渾，韓松的詭異沉郁，或臺灣作家駱以軍的枝蔓繁復，這些科幻創(chuàng)作的理念鋪陳、情感投射如此變化多端，無不讓讀者怦然心動，遠非主流以現(xiàn)實主義為基準的作家所能望其項背。
《中國科幻新浪潮》一書的論述有三點最值得重視。第一，宋明煒指出科幻小說創(chuàng)造異想天開的情境，創(chuàng)造不可思議的情節(jié)，與我們所熟悉的現(xiàn)實差距似乎不可以道里計。傳統(tǒng)評者多半視之為無稽之談，甚或只是“兒童文學”的一種。宋明煒卻認為，科幻小說正是以其神游物外的想象，“再現(xiàn)不可見的事物”。如果現(xiàn)實主義論述強調(diào)“文學反映人生”，復寫社會百態(tài)，要求再現(xiàn)真理，科幻論述則將注意力導向現(xiàn)實層面以外或以內(nèi)層層涌現(xiàn)的潮流，并承認其深邃復雜的向度。科幻學界流傳韓松名言，“中國的現(xiàn)實比科幻更科幻”。換句話說，科幻小說在題材極度陌生化的操作下，反而為那晦澀不可解的現(xiàn)實，甚至“真實”，布置了一探究竟的方法。用魯迅的話說：“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保ā赌鬼傥摹罚┢浣Y(jié)果是發(fā)現(xiàn)比真實更“真實”的真實。
科幻即真實的論述不僅是社會學式的批判而已，更是一種認識論的重新洗牌。如果傳統(tǒng)寫實敘事強調(diào)模擬觀(mimesis)，力求栩栩如生、有血有淚的書寫，科幻論述則強調(diào)模因觀(meme)，想象人與物、物與物聯(lián)動下，中介變化、傳導的種種可能。模因不以基因?qū)W為唯一影響物種生成的條件，代之以隔代流傳、人工嫁接或突變虛擬的生命特征或特定形式符號。作家陳冠中認為科幻小說“有助人們生成多視角社會想象的可能，就像雙目的人類突然變成了復眼的蒼蠅，或者變成有夜視能力的貓科動物”。在數(shù)字時代，網(wǎng)絡迅速爆發(fā)，從流傳的概念、圖像、動畫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類似參照，而科幻小說可謂集其大成。
第二，《中國科幻新浪潮》的又一項主題為對后人類現(xiàn)象的反思。如果望文生義，“后人類”像是“后學”的流風余緒。事實上，“后人類”雖然有其“后學”論述根源，卻并不代表人類到此告一段落，而是面對文藝復興以來的西方人文主義作出反省批判，以求推陳出新。推而廣之，我們對約定俗成的人類文明與文明以外的無限宇宙，必須重新反思。在科幻世界里，“人”的解構(gòu)或重組帶來對文明與存有的跨越、穿越和超越?？缭街干鏁r空界限、知識場域和心理機制的樹立、裂變、重組。穿越更打破時空邏輯，不再受制于有機形體的局限。今生翻轉(zhuǎn)前世，故事衍生新編。烏托邦式身體潛能一旦有了出口，得以縱橫古今，創(chuàng)造異質(zhì)空間，并以此和現(xiàn)實世界形成對峙?？缭脚c穿越既有平面板塊讓渡取舍的律動，更不無黑格爾式由辯證到超越的渴望，或尼采式永劫回歸式的坎陷。在一個除魅的時代里，當代科幻重新叩問神圣和神秘的意義。
誠如宋明煒指出的，不論是劉慈欣擬想三體人毀滅地球（《三體》），韓松投射方生方死的醫(yī)院生化循環(huán)（《醫(yī)院》），或陳楸帆見證機器/人的反抗現(xiàn)狀（《荒潮》），在在挑戰(zhàn)人與人、與物、與世界關系的另類可能。一種新“人”的觀點逐漸浮現(xiàn)。除了這些熟悉的大陸作家外，香港董啟章《時間繁史》講述人工智能的多維時間向度，臺灣吳明益《復眼人》描寫人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之外，如真如幻的復眼人環(huán)伺左右的意義，伊格言《零地形》想象核子戰(zhàn)爭后，一切人類文明毀滅，人類何去何從的問題。這些話題都再次顯示科幻小說遠離主流定義的現(xiàn)實或真實，尋求跨越、穿越、超越的可能。
第三，《中國科幻新浪潮》在處理前衛(wèi)話題的同時，更思考倫理問題。這與前述的再現(xiàn)不可見的真實，或后人類式的穿越、跨越與超越，形成對話張力。也正因為這一張力，宋明煒勾勒出科幻與人、與歷史文明曲折隱密的關系。真正讓讀者驚心動魄的科幻作品不以炫耀奇詭的情境為能事，而是促使我們面對浩瀚星空，思索人之所以為人的終極意義?！吨袊苹眯吕顺薄分凶罹实钠掳▽⒋刃馈度w》系列中彈星者與面壁者的解析。彈星者指向銀河中的智慧主宰，彈指之間可以讓任何星球灰飛煙滅。面壁者則指向堅壁清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地球捍衛(wèi)者。宇宙黑暗森林法則中，彈星者和面壁者爾虞我詐，形成恐怖平衡，文明的存廢成為不能聞問的懸疑。又或在面臨文明毀滅之必然時，如何直下承擔，才是人與“后”人的唯一選擇？
五四文學傳統(tǒng)盡管充滿感時憂國的情懷，基調(diào)其實是樂觀的。在啟蒙與革命的大纛下，人們莫不相信或希望文學可以直搗人生黑暗，完成歷史烏托邦的承諾。宋明煒更進一步指出，科幻作品跨越家國以外，遙想人類甚至宇宙共同體的命運；科幻貌似遠離現(xiàn)實，卻毋寧更具有“人文”關懷的文類?？苹猛渡洹翱础钡目謶郑虒覀儗Σ豢芍囊磺?，有神還是無神，產(chǎn)生敬畏與悲憫之心。于是，劉慈欣想象一位教師如何以最后一線生命拼搏外星人擲下的宇宙難題（《鄉(xiāng)村教師》）、地球最后一個人類如何能以靈光一現(xiàn)的詩情判別人工智能產(chǎn)生的億萬詩篇（《詩云》）；臺灣的駱以軍如何從自己胯下隱疾發(fā)現(xiàn)通向宇宙黑洞的秘徑（《匡超人》）、如何從無情的賽博格式社會救贖千回百轉(zhuǎn)的柔情（《女兒》）。
我曾以“史統(tǒng)散，科幻興”描述當代科幻新浪潮的意義，這一說法源自明清文學研究者所熟知的“史統(tǒng)散而小說興”。十七世紀上半葉，馮夢龍（1574—1646）有感世事紛紜，認為當史統(tǒng)不再是人們判斷各種價值的唯一標準時，小說反而取而代之，成為看待古往今來、衡量人情世故的依據(jù)。馮夢龍寫下他的感嘆，其實仍是借小說表達對道統(tǒng)的寄托，但無形中也為小說開了方便之門?！笆方y(tǒng)散而小說興”在晚清時代又看到了另外一種表述，那就是晚清小說的興起。梁啟超提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改變中國民心?？苹眯≌f在晚清風靡一時，到了二十一世紀卷土重來，以更豐富的內(nèi)容形式，刺激我們的想象，挑戰(zhàn)現(xiàn)實局限。王晉康說，精彩的科幻作品帶來“終極爆炸”，如此詭麗壯闊，也承諾了新中國更為“不可思議”的未來。宋明煒教授躬逢其盛，觀察、記錄這一中國文學轉(zhuǎn)折的奇妙節(jié)點。他以《中國科幻新浪潮》結(jié)集出版，表述他的驚喜和期望，并呈現(xiàn)想象世界——和世界以外——的方法。
2000年宋明煒來到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這是我們結(jié)緣的開始。這年正是新紀元起點，也是科幻小說浮出文壇的契機。明煒聰敏好學，如今已晉身國際知名學者。2008年，我在他的推薦下初讀劉慈欣《三體》，由此進入當代科幻世界。這些年他推動科幻研究不遺余力，不僅成一家之言，甚至贏得“科幻教父”美名。與此同時，我們從師生成為互通有無的同行與朋友。明煒自少年即有詩才，他以詩人般的熱情和靈犀看待科幻世界，自然能夠“再現(xiàn)不可見的事物”。謹以此序，聊表閱讀《中國科幻新浪潮》的心得，并祝福明煒的未來不可限量——恰如他所向往的耀眼星空。
（本文為《中國科幻新浪潮：歷史·詩學·文本》序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