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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0年第5期|尤鳳偉:晚霞(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5期 | 尤鳳偉  2020年05月09日09:08

出門的時候,莊德民回頭看了眼正在收拾書包的兒子莊杰,莊杰是他的獨子,實際是養(yǎng)子,在鎮(zhèn)中學讀高二。莊杰回應地看了他一眼,問句:爹你要出門么?他點了下頭,莊杰又問去哪兒?他打了個艮,隨后回句:去柳家疃,你大姑家。莊杰不再問,繼續(xù)收拾書包。這時老伴兒從里屋出來遞給他一個提兜,說:把這件絨衣帶給小杰大姑吧,這尺碼大姑穿著合身。他沒回聲接過來出了門。

柳家疃在本村的正西,十幾里路程,如今交通方便,在村頭坐上小公共,一刻鐘就到。站點已有不少村人在等車,有的提著青菜,有的提著雞蛋,也有的提著黃杏、桃子。他突然記起今天是龍泉湯集,都是去趕集的。打過招呼車就來了,大家蜂擁上車搶占座位,到車上就散開了。他沒搶到座,事實上也沒打算搶,選一個空當站定,抓住扶桿,車也便開了。

春夏之交,窗外田地的麥子已漸近黃熟,間雜著剛剛長起的玉米、谷子以及永遠也長不起來的地瓜、花生,顏色蔥綠,空氣中飄滿了濃濃的莊稼清爽氣息,沁人心脾。而此時的莊德民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嗅而不覺,他只是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這心事已壓在他的心中許久,壓得他寢食難安,喘不過氣來。

幾乎坐過了站,是司機最后一聲吆才讓他回過神來,一步跳下車。柳家疃是一個大村,從他七八歲時姐姐嫁過來,他便不時來“走親戚”,一走走了四十幾年,對村子十分熟悉,可以說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大姐——莊杰大姑家。

這個時節(jié)是農事的淡季,莊稼在地里自己長,用不著人伺弄,莊稼人便得些閑。當然,德民走親戚并不是因為閑來無事,而是有一樁要事要辦。進了大姐家門,大姐兩口子略顯驚訝,雖說常來常往,可自從手機普及,人們已習慣走動前打個招呼,而這遭不聲不響一步闖進門,就難免不讓他姐姐姐夫驚訝,姐姐迫不及待地問德民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是的有事,且不是小事,對他而言可以說是天大的事。只是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他眨巴著眼,半張著嘴,出不來聲。

進屋,進屋。姐夫將他讓進屋。

進屋德民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茶香,同時看見香的發(fā)源地——屋中間擺放的一口炒茶的大鍋,鍋四周是幾筐剛采摘的碧綠茶葉,他知道這幾年柳家疃的農戶將大半農田改為茶園,采了茶或賣給茶廠或自己炒制,大姐家當屬于后者,這般銷售成品茶收入會更高。

面對大半鍋已炒畢的茶葉,大姐卻舍近求遠從里屋拿出一個鐵罐,從里面取茶品給老弟沏上,德民知道大姐拿出的是極品,出自露天大田(非大棚),茶田不使用農藥,也不用化肥,只使用豆餅肥田,且是開春采摘的“頭茶”。

他喝了一口,卻辜負了大姐的一番心意,沒喝出這極品到底“極”在哪里。放下杯,長嘆了一口氣。

大姐體察到他重重的心事,問句:德民你來有啥事么?就說嘛。

他吞吞吐吐說:為莊杰的事。

莊杰?他咋的了?大姐問。

他搖搖頭。

不聽話,不好好念書,成績不好?

他說:姐,不是為這個,小杰樣樣都好,省心。我來是想問一問他的來處。

來處?大姐沒聽懂,來處?

他點了下頭,說:當初是姐夫幫我買來的這孩子,我想知道是從哪個人手里買的?

大姐夫吃驚地看德民,問:德民,你咋問這個呢?多少年前的事,小杰都快長大成人了,咋想起來問這個?

不待他回答,大姐臉變了顏色,急問:是不是上面追查了?

他趕緊解釋,說:不是不是,上面沒追查,如今計劃生育的政策變了,管那檔子事兒的人都散了,沒人追查以前的事。

大姐夫問:那你干嗎問小杰的來處呢?

他想了想,說:這我先不說,以后再告訴你們。

大姐夫不認可,說:德民咱是一家人,有啥不能把話說開的?再說了,這么不明不白,俺咋好把當初幫咱忙的人賣出去,當初俺可是發(fā)誓把這事爛在肚子里。

他覺得大姐夫說的是實情,也在理,便不說話了,端起杯一口一口地喝茶。

大姐夫大姐疑惑地望著他。

他放下茶杯,用袖子擦擦嘴,輕聲說:姐,姐夫,是這么回事兒,俺、俺想把小杰還回去。

還回去?還給誰?大姐夫問。

哪、哪來哪去,還、還給他親爹媽唄。他囁嚅說。

大姐夫大姐一齊瞪大了眼,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他。

他重復句:還給他親爹媽。

德民,你精神失常了嗎?大姐夫仍用異常的眼光盯著他質問道。

俺沒。他說。

不失常這又是咋的?把一個孩子從七個月大養(yǎng)到十七歲,一把屎一把尿,當成親生的養(yǎng),如今就要考大學了,又要還回去,這不是說瘋話嗎?

他嘆了口氣,沉啞地說:姐夫、姐,俺不是說瘋話,這事和小杰他媽尋思了好長時間,尋思來尋思去,覺得還是把小杰還給他親爹媽好。

大姐夫盯著他:好,好在哪兒?你說說。

這個……

大姐夫說:那就是良心發(fā)現了,知道以前過錯了,要改正犯下的過錯了?

不是,不是。俺沒那么高尚。

不高尚,那干嗎要把自己辛苦撫養(yǎng)大的孩子再給人家呢?

他咬著嘴唇無話可回。

大姐夫問你就不考慮考慮自己?

其實,其實俺這么做就是為了自己。他囁嚅說。

驚訝重新浮現在大姐夫和大姐的臉上。

一時都無話,沉悶著。大姐給德民斟上茶,示意他喝。

他端起杯喝了一口,又放下。

大姐夫搖頭說:你說的越來越不靠譜了,讓人聽不懂,我看就是神經出了問題。

大姐問德民是不是受到了刺激?

他滿臉愁苦,不回聲。

大姐夫說德民……

大姐打斷說:別再逼問德民了,他……

大姐夫瞪他一眼說:這可不是小事,他不講出個一二三,咱能把幫過忙的人講出來?買賣孩子是犯罪,雖說過去了許多年,要是讓上面知道了,同樣會追究,咱能眼睜睜把人家送進監(jiān)獄?

大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吱聲了。

大姐夫補句:要走到這一步,咱不是壞了良心么?

德民的心抖了一下。在這之前,他還真沒想到連累別人這一層。可不是,這事給抖出來,大姐夫的上家,上上家,一干人都得倒霉。這是不可以的,就是大姐夫說的壞了良心??桑稍捰终f回來……

大姐夫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說:這事確實不犯輕易,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如實講講為啥要把小杰還回去,如果非還不可,咱們就把事情辦妥帖,避免這條線上的人遭殃。

德民似乎看到了希望,急問:能辦到?

大姐夫說事在人為。

事到如今,德民明白自己必須把送還小杰的緣由講出來,避免出現不好的結果。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悲愴,帶著哭聲說:俺也不想失去小杰呀,從小養(yǎng)到大和親兒沒兩樣呀,可要是再往下養(yǎng),實在是養(yǎng)不起?。?/p>

啥個?養(yǎng)不起?大姐夫驚訝地問。他壓根兒沒想到送還小杰是這個理由。不是養(yǎng)得好好的嗎?

他說:現在還行,就是個吃穿,學費也不高,可明年就要進大學了,樣樣挑費蹦高,聽說一年得好幾萬,俺家的情況你倆知道,只靠種幾畝地,實在拿不出來這么多錢吶。

大姐夫和大姐都不吱聲。

他滿臉悲苦搖頭不止,說:當初把小杰買過來,俺兩口那個歡喜啊,黑夜睡不著覺,覺得這遭不愁沒人養(yǎng)老啦,只想到養(yǎng)老,沒想到……

唉,唉,大姐夫大姐跟著唉聲嘆氣。清楚兄弟說的是實情。

他又說,按我這歲數,也能去城里打工給小杰賺點學費,可是自從得了腰病,這條路也走不通了。

大姐說:種地不賺錢,還賠錢,要不許多村都把農田改成茶園了。

大姐夫說:這真是個現實問題,咱家是閨女,出了門子(出嫁)就沒事了,要真是個兒……咳,念不起就不念得了,家里的情況小杰也不是不知道。

大姐附和說:是啊,不念就不念,農村孩子有幾個念大學的呀,下了學要么種地,要么外出打工。

德民搖頭說:可咱小杰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啊,聰明、成績好,他說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學。

大姐夫說:這也沒有辦法的呀,誰叫他生在……

大姐夫突然收口,德民和大姐都清楚他下面的話是生在咱這樣的窮家里。但事實是小杰不是生在這個家里,是有人把他從他親爹媽那里給拐出來的。這就讓大姐夫后面的話難以出口了。

大姐嘆口氣說: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小杰命不好,被人拐了,又拐到咱這樣的人家,那就只能認命,不能念大學就不念吧。

德民說:就算不念大學,以后媳婦是要娶的,算個賬,彩禮、蓋房子、辦酒席,一干花費就得幾十萬,上哪兒去弄這幾十萬?咱上哪兒去弄?去偷,去搶?

大姐夫說:也只能斟錢吃面,有多少花多少啊,小杰也應該理解的。

他說:這就難說了,娶親是人生大事,誰都不想辦得寒磣,不如人,丟人現眼,弄不好就是個仇。

仇?大姐夫問。

他說:可不,你們聽沒聽說上莊出的那樁事?

啥事?

一戶人家給兒娶親,兒是好兒,一表人才,可家里窮,給女方的彩禮不足數,該給十六萬卻只給了十二萬,女方家里雖然不滿意,可也接受了。后來到男方家里看新房,發(fā)現新房是舊房翻新的,面積小,裝修得也很簡陋,一氣之下悔婚了。

大姐夫說如今這樣的事不在少數。

大姐說:不嫁拉倒,有好兒還愁娶不上媳婦?

大姐夫說:那可不一定,你看那些打光棍的,個頂個栓栓正正(一表人才)的,光模樣好不成,還得有錢。

大姐問后來那青年……

德民說:覺得窩囊,上來熊脾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火把婚房燒了,離家出走,從此再無音信。

大姐驚訝:啊,怎么這樣!?從小養(yǎng)到大,到頭來和爹媽成仇人了。

大姐夫說:反目成仇,如今這樣的事可不少。

大姐說:小杰能這樣?我看不能。

大姐夫說:也難說哩。又說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呢。

大姐問:小杰知不知道他不是你們親生的?

德民皺起眉頭,說:知道,開始保密,后來不曉村里哪個嘴賤的人告訴他了。

他……

那年他六歲,開始哭鬧,跑了幾次,說要找他親爹媽。

后來呢?大姐問。

后來見達不到目的,別扭了一陣子,也就作罷了,可看出來和以前不一樣了。德民嘆口氣說,要知道有今天,還不如那時就還回去。

大姐說:也是的。

既然下了決心還回去,今天也不晚。大姐夫說。

大姐抹起眼淚,悲聲說:怎么說也是舍不得呀,這么好的孩子,說沒就沒,再也見不著了。

德民的眼圈也紅了,說舍不得,他體會得比任何人都深切,還有老伴。

大姐夫搖搖頭說:哪個又舍得呢,那孩子很懂事,每回來都幫俺下地干活。咳,可話說回來,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將來成仇人,現在分開也好,親生兒都一把火點著房子跑了,何況……

大姐夫沒再往下說,意思都明白。

德民說:有時也安慰自己,要是小杰出生在一個好人家,能回去對他也是個好事,會奔個好前途。

大姐夫點點頭,說的也是,電視上報道有個女嬰被窮爹媽遺棄,被人送到福利院,后來被一個美國人家收養(yǎng),帶回美國,這女孩如今在讀大學,前途一片光明。

德民悶悶說還有個被收養(yǎng)的女孩成了世界體操冠軍呢。

大姐說運氣真好。停停又說:誰又知道小杰是出生在啥樣子的家庭呢?

大姐夫說:再差也不會比咱這窮家差吧。

大姐點點頭,又問:能找到小杰出生的家嗎?

大姐夫說:這難說了,打意找,爭取找到就是了,咳!把買來養(yǎng)大了的孩子還回去,這事說出去誰會信呢?

說罷轉向德民問:這事你從頭到尾都想好了嗎?

德民說是。這樣對兩方面都好。

大姐夫又問句:不后悔?

德民點了點頭,可眼圈又紅了。

大姐夫說:這樣,咱就往下進行,現在可以對你講了,當初是姜家莊的大眼把小杰交給我的。

大眼?

外號。

哦。

大姐夫:他把小杰抱到上莊集,我驗了驗是男孩,沒有殘疾,就接了抱到你家里。

德民問是誰把小杰給了那大眼?

大姐夫說:不曉得,按規(guī)矩這碼事當事人只能知道一個上家,我們現在只能去找大眼問。

大姐問他能講么?

大姐夫說:誰知道呢?碰碰運氣吧。

德民說咱馬上去。

大姐說:別,別,天快晌了,吃了飯再去。

經驗告訴德民,大姐的飯局不可抗拒。

吃了飯,天有些陰,也起了風。德民與大姐夫在村頭坐上小公共,風刮起沙塵直撲車窗,打的玻璃啪啪響。農閑時節(jié),乘車的人很多,沒有座位,只能站著,好在路不遠,不多會兒便到了姜家莊。在村頭站點下了車,頭上落雨星了。大姐夫說句要下就下大點,莊稼缺雨了。德民沒吭聲,他的心思實在不在雨大小上。就要見到大姐夫的上家大眼了,他還能不能記得他的上家是哪一個,記得能不能講出來?

在村街上遇見提一籃黃杏的中年女人,大姐夫攔住詢問大眼家住哪里?中年女人反問句:大眼?大姐夫趕緊改嘴說就是姜永善吶。中年女人“噢”了聲,說:在前街,從前面的胡同穿過去再問。他們就從胡同穿到了前街,又攔住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詢問。老人說:永善是俺老弟,找他有事?大姐夫說有事。老人問啥事?大姐夫詰住了,因為難以回答。德民心里別扭,心想人老了,閑得無聊,見人就叨叨個沒完,便說:俺該他的錢,來還錢。老人顯出詫異的樣子,說:不對吧,都是他該人家的錢。又問你該他多少錢?他沒帶好氣地說二十塊。老人又問:你啥時借了他二十塊錢?他硬硬地回句:十七年前。不知怎么下意識中他將買到小杰的年份說出了口來。老人說你把這二十塊錢給我吧。德民吃驚地問:給你?老人說:他該俺五十二塊錢,四五年了不還,把這二十塊錢扣下,他還該俺三十二塊錢。德民與大姐夫相互看看,又無奈地搖搖頭。德民覺得沒必要和這財迷再啰嗦下去,從口袋里掏出錢,從中抽出一張二十塊的票子,老人接過去裝進口袋,隨后指指遠處的一幢房子,說聲那就是永善家。

往大眼姜永善家走的時候,大姐夫罵句:奶奶的,出門沒看皇歷,遇上斷道(打劫)的了。

按“斷道”人所指,他們來到姜永善家大門外,德民上前敲了門,開門的是一個利落的半老女人。不用猜是姜永善的老伴了,她用詫異的眼光望著門外的陌生人。大姐夫問你是永善嫂子吧?她沒吭聲。大姐夫又問句:永善大哥在家吧?

在家在家!從屋里傳出應答聲:進屋吧進屋吧。

不等他們進屋,出聲人已從屋里探出頭,一個眼瞪得大大的半老頭子,德民同樣不用猜,知道他就是今番要找的上家大眼姜永善。也是名副其實,德民覺得這個叫永善的老人面相十分和善,他熱情地握著大姐夫的手搖個不停,說:強東咱好幾年沒見面了,你還沒大變樣啊。大姐夫說沒見頭發(fā)都白一半了。永善大哥說:這算啥,你沒見俺都長白胡子了?咳,別站著,進屋說話。

……

作者簡介

尤鳳偉,男,山東牟平人?!靶聲r期”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短篇小說《為國瑞兄弟善后》《金山寺》《回家》《風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說《山地》《生命通道》《石門夜話》《泱泱水》《生存》《中山裝》《相望江湖》《命懸一絲》《情非所以》等頗受好評。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百合的江湖》等,其中《中國一九五七》列2001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長篇小說排行榜榜首。出版文集、自選集、小說集數十種。根據其中篇小說《生存》改編的電影《鬼子來了》獲戛納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日本每日電影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