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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未必如煙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0年5期 | 海日寒  2020年05月18日00:00

但凡人類都喜歡說“往事”。

往事傳來傳去,說來說去,就成了“傳說”。傳說的對立面是“大說”、“正說”,也就是魯迅先生所戲謔的“正傳”。

都是說往事,比起“正說”,“傳說”更接近于“小說”,傳說一經文人筆墨滋潤,添枝加葉,改頭換面,就成了小說。

《青煙》就是談“往事”的小說。而這“往事”恍兮惚兮,閃閃爍爍,如夢似幻,似有若無,時而確鑿,時而烏有,大有天方夜譚之色香與韻味。

《青煙》說的是過去年代的故事。

這個“過去”實際上并不遙遠,就是個八九十年來的事兒。這個事兒可能發(fā)生在內蒙古東部半農半牧地區(qū),淵源從偽滿洲國算起,歷經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再穿過“文革”,結尾一下子蹦到了當下。

故事的敘事者是個身為作家的“我”,談的是三代人的家族史,樂善好施的財主姥爺,神秘兮兮的薩滿姥姥,來去無蹤的舅媽“嗨”,老實巴交的舅舅阿穆達,爭強好勝的姨媽烏力吉,還有“我”的父母阿都沁夫和烏日娜的愛恨情仇,如煙往事。

故事的主角是舅媽“嗨”。

嗨是個來路不明,且來去無蹤的“女人”。

她神話般的來和傳說樣的去,都宛如青煙,飄忽如夢,來時一陣瓢潑暴雨,去時一場鵝毛大雪,中間還有幾次無緣無故的“失蹤”和“回歸”,讓小說有了真正的傳說品質:神秘、無稽、恍惚迷離、大異其趣。

嗨到底是人是鬼,是妖是仙,是幽靈還是亡魂,都不重要,既是傳說,就讓它傳說般迷離下去。關鍵是“嗨”代表了一種“民間”愿望,一種可望而不可得的美好愿望,一種人性的、善良的、蒼生的、純樸的、無法實現的“渴望”。

嗨的飄忽而至與揚長而去,都證明了這只是一次對民間愿望的象征性滿足。就像弗洛伊德的“夢”,狂歡節(jié)的“戲”,蒲松齡的聊齋,尼采的“日神”幻影。所以,嗨的故事也只能以民間母題方式加以編織,穿上“當代歷史”的道具服裝,穿梭在革命與歷史的邊緣地帶。

明眼者可能一眼就能看穿嗨的故事來自動物故事——“動物報恩”母題,人與動物成親故事。此類故事中最著者當屬名揚海內外的“白蛇傳”。蒙古族民間故事中也恰巧有《兩個小龍女》的故事——小伙子救助小白蛇,后來小白蛇的妹妹化身為人,委身于善心小伙子,過上幸福日子的故事。據說,人蛇成親故事最早來自印度,蒙古本土出產的是《跛腿的小黃羊》,在日本卻有一個鼎鼎大名的“仙鶴報恩”。

《青煙》的故事母題更接近日本“仙鶴報恩”故事,善心救助、報恩成親、無奈離去。結構主義者說,一切故事皆是一個故事,這個不假,但關鍵在于如何 “玩兒”這同樣的故事。就像魔術,明知那玩意兒是“假的”“騙人的”,卻要興致勃勃地去“上當”,樂此不疲地去“相信”,也許這就是小說的真諦: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姨媽烏力吉無疑代表了一種“權力話語”——歷史理性、廟堂和宏大敘事。她和舅媽“嗨”正好是一對冤家,與處在中間地帶的阿都沁夫和烏日娜以及姥姥胡和魯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廟堂”一步步滲透、征服、取代民間力量,嗨三番五次的失蹤,在邊緣中求生存,終于在“大雪覆蓋”之夜一去無蹤。姨媽烏力吉無疑是這次歷時性較量的勝利者,她用威權擠走了“嗨”,取代了村長哈丹,后來繼續(xù)升遷為蘇木(公社)的掌權者,再后來又成為市場經濟時代的第一批受益者和既得利益者,可謂順風順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盡顯弄潮兒本色。

真心懷戀“嗨”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永遠的邊緣人——舅舅,羊倌阿穆達——他既是主流歷史的邊緣人(小民),社會生活的邊緣人(山人),也是理性世界的邊緣人(瘋子);另一個就是“我”——后來成為作家——知識分子的敘事者,他不但因為“嗨”的失蹤而嚎啕大哭,后來還寫作《青煙》這篇小說來紀念他的舅母——“嗨”。他是小說的第四股力量,不過他的力量只在于“寫作”本身,他無法改變歷史之金剛不敗之身。

既然是傳說,神秘與象征就在所難免。

神秘與象征本來是民間與傳說的常態(tài),后來因“現代性”的步步緊逼,就像舅媽“嗨”一樣從中國小說里消失了半個多世紀。舅媽再無音訊,而神秘和象征卻乘著拉美文學“魔幻現實主義”的西風飄忽而至,改變了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小說的既定格局?!皩じ膶W”“先鋒小說”之后神秘與象征有了正式“戶口”,時不時閃現在各個民族文學山野之中,用“民族傳統(tǒng)”去回應卡夫卡、茨威格、馬爾克斯、魯爾福、阿斯圖里亞斯、卡塔薩爾、帕維奇。

神秘與象征首先是一種敘事范式,即“傳說”型寫作。小說又一次遠離了“歷史”(大說),重回民間,重回街談巷議,重回稗官野史,用民間陌生化的口吻和眼光講述往事,解釋存在;其二,神秘與象征也是一種氛圍,與理性的、清晰的、白日的、主流的、權威的敘事方式完全不一樣的神經兮兮的、模糊的、傍晚的、邊緣的、被放逐的敘事方式,一種詩化的、酒神性的、潛意識化的敘事方式和氛圍;其三,神秘與象征當然也是故事和情節(jié),人物和事件,被民間智慧浸泡過后發(fā)酵的意象和母題。用以上三點解讀《青煙》的神秘與象征,我想肯定會輕車熟路,游刃有余。

談笑間往事灰飛煙滅,站在“自然”“民間”“傳統(tǒng)”一邊的舅媽、舅舅和姥姥一個個退出歷史舞臺,只有一位孤獨的作家,用微薄的小說召喚著他們的亡靈,小說結尾處出現了象征性的一幕,母親招魂的聲音:

烏恩其回來!

烏恩其是蒙古語,“真誠與忠誠”的意思,也許我們在現代性進程中失去的正是“靈魂”所依存的存在之家——“真誠與忠誠”。

《青煙》采用了“元小說”或“元敘事”方式。

即作者揭示自己小說“虛構本質”的敘事方式。

這在“傳說型寫作”中是一種常態(tài),也是一種必然。小說既然志在傳說,何必妄論歷史。歷史就讓歷史學家去寫吧,小說家能做的就是:寫出歷史的欲望——潛藏在歷史、人性和意識深處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