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葉永烈:燃點一九七八
時間過去了快四十年,上海這座城市如魔方般一刻不停變化了千百遍,可是葉永烈的上海故事,是從肇家浜那條泥濘、狹窄的弄堂緩慢開始的。
記憶永遠清晰,評彈的聲音從對門原先是老虎灶的大眾茶館飄出,孩子們嘈雜嬉鬧穿透了只糊了一層膩子的籬笆墻,忽然有人喊,葉老師,儂的掛號信哦。葉永烈從閣樓上弓著腰爬梯子下來,聲音已經遠了,窗戶插銷下面壓著一張信封。鄰居都是工人,來自周邊的大中華橡膠廠等工廠車間。葉老師葉老師,他們這樣恭稱著這條由拆遷戶私房組成的弄堂里唯一的大學生。祖籍溫州的葉永烈和他的妻子,以及在這里出生的兩個兒子,自自然然說著上海話,過著里弄生活。在后來的日子里,葉永烈去北京采訪過無數次,也環(huán)游過全世界,但他只有回到上海才感到是回家。
采訪者吳越(左),葉永烈(中),上海作協(xié)組織人事處胡斌(右)在“游泳池”書房
復蘇的“小靈通”
葉永烈是一九六三年從北京大學化學系畢業(yè)的,讀了六年書,按蘇聯(lián)學制,讀出來應該是“副博士”,但是中蘇關系發(fā)生變化,“副博士”沒了,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一機部上海電表研究所。葉永烈很熟悉上海。他的父親解放前是溫州商業(yè)銀行行長,解放后成為溫州市政協(xié)委員,經常提著大皮箱坐輪船出差去上海。他考上北大后,來來回回總是要從上海中轉,父親笑著叮囑他,經過國際飯店仰頭看時,要小心按住自己的帽子。與北京相比,他更親近上海中西交融的風味,不久妻子也從溫州來到了上海,可是葉永烈資歷還淺,分房無望,只能賃居。偶爾一天,葉永烈和妻子在43路公共汽車站頭等車,看到電線桿上貼著“賣房子”,兩人正并頭在看,一位中年婦女走來,引他們走進了那條弄堂,她是居委會主主任,告之,是一位老工人想賣掉私房。那時的葉永烈,恰好存有一筆錢,是少年兒童出版社1961年支付給他撰寫的《十萬個為什么》的稿費。他們高高興興地搬進斗室,學會了用煤球爐燒飯、用籌子去取自來水,星期天和大家一樣雙腳踩在盆里洗床單,平時孩子放學回家就在隔壁鄰居家做功課、吃飯。在艱難的歲月里,這條弄堂給了他們最大的庇佑。
時輪轉至1978年。這一年初夏,葉永烈十幾年前就寫好了的科學幻想文學《小靈通的奇遇》終于在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改名《小靈通漫游未來》。那疊已經在漫長歲月中泛黃暗淡的稿紙,在“科學的春天”里大放異彩,它生動地告訴了人們什么是“四個現代化”,也復蘇了了僵化已久的科學人文思維。一天,攝像機進了葉永烈的家,造成了整條弄堂的轟動。一位名叫富敏的電視臺導演(她后來拍了電視連續(xù)劇《十六歲的花季》)前來采訪。不久后的一天,晚飯時分,隔壁的隔壁鄰居匆匆來敲門,來不及細說,把葉永烈拉走,撥開人墻,將他推到一臺24吋的黑白電視機前,上海電視臺正在播放對他的專訪。那時,葉永烈已經是上??平屉娪皬S的編導,并在科教片領域嶄露頭角,但這是他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自己的形象,一時間如夢似幻。
葉永烈和40年前初版的《小靈通漫游未來》
四十年來,《小靈通漫游未來》長葆青春,衍生出二三十種版本,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仍在不停重印,總共已經發(fā)行了400萬冊。
葉永烈收藏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作為時代先聲的三位代表人物——《于無聲處》作者宗福先、《傷痕》作者盧新華和《小靈通漫游未來》作者葉永烈坐在一條長椅上,畫家陳逸飛站立著為他們三個畫速寫。這是1978年這個年頭的一份膠片記憶。
1978年,畫家陳逸飛(中間站立者)為宗福先(左一)、盧新華(左二)、葉永烈(左三)畫速描
葉永烈的“好運”在繼續(xù)。1979年,《光明日報》、《文匯報》、《人民日報》先后在頭版頭條或顯要位置發(fā)表文章,稱贊葉永烈在逆境中堅持創(chuàng)作,為少年兒童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食糧?!豆饷魅請蟆吩谂浒l(fā)社論中還號召知識分子向葉永烈學習。在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方毅的關心下,葉永烈獲得1000元人民幣的獎勵,并指示有關部門給葉永烈提供好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以促使他更好地進行創(chuàng)作。
1979年4月23日,中國科學創(chuàng)作協(xié)會簡報上刊發(fā)的《應重視改善科普作家的工作條件》
1979年7月1日,一張《租用公房憑證》和漕溪路漕溪公園旁邊一間使用面積為32.7平方米的兩室戶的鑰匙送到葉永烈手中。葉永烈首先把一本《小靈通漫游未來》放進了新屋,讓“小靈通”第一個住進去。葉永烈是這條弄堂里十五年來第一個搬家的。這成了弄堂里又一次轟動事件,所有鄰居都涌過來參觀這間配有衛(wèi)生間的新居,親眼看到了國家對知識分子的關心,也感受到了一個新時代火熱的開端。
葉永烈于1979年7月1日獲批入住的32.7平方米新屋的《租用公房憑證》
1987年的一個早晨,葉永烈在洗漱時習慣性開著收音機,一條字數不長的新聞消息改變了他的后半生。消息說,上海作協(xié)將第一次公開招聘,引進一批專業(yè)作家。這時的葉永烈,已經被組織部門從上海科教電影制片廠調到了上??破談?chuàng)作協(xié)會,是副理事長,又是上??茀f(xié)的專職常委,頭銜一大堆 ,但他仍想回到創(chuàng)作中去。沒有懸念地,他成為當年上海作家協(xié)會首批8位專業(yè)作家之一。
其實,還在科協(xié)的時候,葉永烈就已經發(fā)表了諸多小說,包括在《收獲》發(fā)表的《青黃之間》,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的《腐蝕》,都產生了很大影響;而他在《文匯月刊》等刊物上發(fā)表的報告文學,更是“寫一篇紅一篇”,讀者追著要看。進入作協(xié)后,在小說與報告文學這兩者之間,葉永烈選擇了后者,盡管他寫小說也花了大力氣,也開始結出果實,但他敏銳地察覺到,寫小說的人很多,可是在報告文學領域里,中國當代重大政治題材這片已然開禁的“禁區(qū)”還少有人涉足。他決定向高海拔地區(qū)進發(fā)。
葉永烈的大學同學們恐怕要大吃一驚,這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個小心謹慎的葉永烈。早年間,葉永烈因出身不好,總是獨來獨往、少言寡語。一早背書包去圖書館,晚上回宿舍倒頭便睡,遠離一切是非。現在的葉永烈完全轉了180度,專寫重大的文化人物和政治人物。越是別人不敢碰的,他越是敢碰。不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膽,而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中國的改革開放給了他寬闊的視野和求真的勇氣。葉永烈相信,時代滾滾向前。
寫什么呢?葉永烈在上海已經工作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從心里認定自己是一名上海作家,承擔著上海作家的責任。把中國共產黨誕生的全過程寫出來,恐怕就是這份責任中首當其沖的一塊。
葉永烈騎自行車去一大會館,館長看到他說,你們怎么又來了。原來,在葉永烈之前,已經有兩位老作家先后來了解過情況,但遇到繞不開的、當時又無法明確給結論的問題,皆無功而返。葉永烈說自己運氣好,這一次又踩在了鼓點上,一些例如“如何看待陳獨秀”、“共產國際與蘇聯(lián)的關系”等重要問題開始松動,葉永烈用信實的史料和當事人訪談,將上述問題一一解決,寫出了《紅色的起點》,又一鼓作氣完成了后兩部作品《歷史選擇了毛澤東》、《毛澤東與蔣介石》,構成總字數150萬字的“紅色三部曲”,輸出了臺灣版,香港版,以及英文版,法文版,阿拉伯文版。從此,“紅色起點”——這個生動、形象而準確的概括,向全世界告知了上海在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的作用與意義。
自創(chuàng)“兩確”原則
眾所周知,葉永烈在他所從事的重大政治題材傳記文學中著作累累。在公眾的印象中,他神通廣大而又低調神秘。那么,幾十年來,他在與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回憶、說辭和觀點中,是如何擺正自己的立場與位置的?是如何掌握他手中這支筆的?葉永烈很早就提出了他的“兩確”原則:觀點要正確,事實要準確。一個是史觀問題,一個是史實問題。
關于史觀,他用三個字作了解釋:走正道。見過那么多特殊人物,寫過那么多傳奇人生,他有一個感悟:無論風云如何翻滾,一個人要有堅定的信念,要有政治判斷力,選擇正確的道路是最重要的。為了把握史觀,他比較系統(tǒng)地學習了中共中央文件,尤其是《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已經不知讀過多少遍。
關于史實,他的辦法其實很“笨”:一有線索,立刻緊追不放;一旦采訪,絕不放過一個“活口”——在世的當事人、知情人全都要采訪一遍。他從來不肯東拼西湊。任何題材,如果沒有第一手采訪,沒有自己獨到的東西,他寧可不寫。他深知,只有自己采訪的、掌握的材料,才能讓一本書變“活”,更重要是,有權威性,經得起時代淘洗。
在葉永烈眾多的著作中,還有一部特殊的作品,是他向1978這個特別的年份獻禮、致敬與回顧之作,這就是《鄧小平改變中國:1978——中國命運大轉折》。這本以1978年12月在北京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為主題的長篇紀實文學,葉永烈早在1987年剛進入作協(xié)時就思量過,到1994年開始著手采寫,寫了一部分之后仍放下來,中途輟筆。直至1996年,他放下手頭的其他創(chuàng)作,全力以赴寫,終于寫出了四十萬字初稿,之后又作了大修改、大補充,幾乎重改一遍,定稿時全書為六十萬字。這本書初版于1998年,此后幾乎每隔十年就再版一次,已經成為一部經典之作。時隔四十年,當全國涌起“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周年”熱潮時,曾以這樣一部巨著來還原改革開放橫空出世歷程的葉永烈,也成為 “四十年40人”的受訪人物之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圓。
葉永烈與《鄧小平改變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