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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3期|房偉:銀河
來源:《江南》2020年第3期 | 房偉  2020年05月18日22:24
關鍵詞:銀河 房偉 江南

正值期末,高校新晉教授溫子銘遇到一窩糟心的事:課題申報材料太難搞,連軸監(jiān)考期末考試,各種加班加點,還要煩心家屬分居問題,掛心青春期兒子的成績。更不好的是,自己所帶女研究生突然殉情自殺了,為此他在朋友圈募捐又被舉報,還被學校記過處分……知識分子體面光鮮的背后,是如影隨形的蠅營狗茍。在內心的煎熬與自我的搏斗中,能看見人性晦暗之處的種種真相。

上午九點,溫子銘夾起包,坐上公交車,心急如火地趕到辦公室。一屁股坐下,就打開電腦,準備調取材料。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周末,院辦打印室不開門,也沒人收材料。辦公室空著,樓道西頭玻璃碎了幾塊,走廊擠滿了風,過道兩側的綠蘿、虎尾蘭,還有幾盆龜背竹,都蜷起臉,弓著背,好似一群考試掛科的倒霉學生。溫子銘的手指拍在電腦鍵盤上,發(fā)出“咔咔”的聲響,仿佛寒冬深夜的風雪中,獨自前行旅人的腳步聲。

溫子銘敲敲腦袋,爆了句粗口,趕緊收住,四下看看,還好沒有其他老師和學生。這次課題申報材料太難搞了,他連續(xù)奮戰(zhàn)了幾天,臉都熬得發(fā)青了,錯把周末當成了周一。凌晨一點多,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夢中是如此場景: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課題申報書遞到空中,卻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說,溫子銘,課題申請沒通過!那凝聚著心血的申請書,不知為何,竟憑空消失了。他慌亂地找,一無所獲,只能高高地舉著手,好似抗戰(zhàn)電影中投降的偽軍,猥瑣得一塌糊涂。他委屈,窩囊,沮喪,四十幾歲的老男人,夢中就哭醒了。他醒來,喝上幾口冷水,擦擦淚和流在嘴邊的哈喇子,繼續(xù)睡,再做夢,再醒……這樣折騰了一夜。

既來之,則安之。他打電話叫來兩位研究生,幫他一起批改卷子。小茜和小美都買了返程回家的票,考試已結束,正好安心幫導師干活。辦公室氣溫低,溫子銘打開空調。小美穿得有點少,凍得直哆嗦。她瑟瑟地說,老師,還要開門嗎?溫子銘點頭,兩個女生有點不情愿地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冷風呼地灌進來,辦公室剛開空調暖和了點,氣溫又降了下來,辦公桌上的卷子,也被吹得亂飛,好似草窠里被驚動的蚱蜢。

把門稍微關關?小茜小聲說,偷眼看溫子銘,臉莫名其妙地有點紅。

溫子銘想了想,說,留個門縫吧,學校管得嚴,沒得辦法。

溫子銘看到兩個女生眼中不以為然的神色,不由得苦笑了兩聲。孩子還小,不了解人心險惡。麓城大學是所211重點大學,前不久,剛發(fā)生了一起震驚輿論的丑聞。一位理工科中年教授,把個大三女生肚子搞大了。女生拿著材料找到紀委。省里發(fā)話要徹查,學校這邊蒙了。證據(jù)鏈非常完整,有男女來往的微信記錄,女孩打胎證明,男教授的裸照,酒店開房照片,保存完好的精液,還有他寫給女孩的情詩。溫子銘仔細看了,詩是抄襲徐志摩的,理工科教授的字太丑,抄襲都抄得歪歪扭扭。男教授自然是開除公職,女學生卻因禍得福,被免試保送讀研究生。

這還只是表面,溫子銘后來聽歷史學院的院長,也是他的博士同學柳棲梧說,里面的水深著呢。倆人好了幾年,女孩逼理工男教授離婚。恰逢該教授要被提拔為學校領導,這件丑聞才不早不晚被揭出來,如果說背后沒人策劃,大家都不信。女孩十有八九是受到指使,也被許了好處。當然,理工科教授出路廣,搖身一變,就成了深圳某公司獨立董事。誰讓人家專利多,還有獨門研究秘笈在身,不過是換個東家吃飯罷了。文科教授,如果失去教職,那就全毀了。

你這段時間要低調,柳棲梧院長推心置腹地說,要比平時更加努力工作,謙虛謹慎,小心別有用心的人。

柳院長壓低聲音,手指輕輕地敲了敲大理石桌子。溫子銘明白,這次他順利評上教授,學院幾個同時參評的老師不服,還有人揚言去教育廳告狀。溫子銘沒有“鬼胎”,但也跟著心驚肉跳。

柳院長看著滿頭大汗的溫子銘,促狹地笑了,他拍著溫子銘的肩膀說,分居二十年,有點想法很正常,都是男人,只是別被抓住,否則我只能“揮淚斬馬謖”了,誰讓你是我的人呢?

溫子銘忙不迭地點頭。

柳院長圓滾滾的,讀書時的外號叫“小皮球”,他卻自比是“小傅斯年”,都是史學界胖子類的翹楚。那會兒同學們還都沒能預見到他當院長,還是一口一個“小皮球”這么叫著。柳棲梧也不惱,摸著肥肥的肚子,用家鄉(xiāng)話笑嘻嘻地說,小皮球唔有啥不好,耐得拍,彈得高!這既是說他體態(tài)圓潤,也是說他做人圓滑。他雖然胖,但胖得勻稱,活力四射,絲毫不見普通胖子那種臃腫拖沓。他眼小,但聚光,看人時精光四射;肉多,但不松垮,粗粗的胳膊,像兩只“年高德劭”的金華火腿,透著令人放心的、樸實的誠意。走起路來,更是風風火火。年輕那會兒,柳院長就不僅會讀書,而且會做人,從學界前輩到同事朋友,沒有不喜歡他的。讀博士時,溫子銘和柳棲梧不是一個導師,但是一個年級,倆人私交一直不錯。溫子銘留校,也是想著有同學一起,大家互相照應。這次能晉級教授,柳院長幫了不少忙。當然,溫子銘也是懂事的人,柳院長工作繁忙,他們一起合寫了多篇重要的論文,溫子銘都恭恭敬敬地將柳院長名字署在了前面,盡管他根本沒參與多少,或者只提出了一個題目。

溫子銘之所以對柳院長如此恭順,還是希望他能幫著解決家屬問題。溫子銘也是當年留校的博士,妻兒都在北方,分居快二十年了。順利晉升后,他盡量顯得謙虛些,低調些,可嘴角仍忍不住帶著笑意。他輪番給評委會老師們打去問候電話,暗示春節(jié)后一定去拜訪。自然,他也收獲了很多祝福。柳院長也幫溫子銘出主意。他推心置腹地說,老溫,你這個教授,真別把自己當事,剛評上就是四級,你要讓學校給你解決家屬,起碼要有萬人計劃、長江學者這個級別的帽子,教授也要二級,否則不要想啦。

溫子銘感到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柳院長又鼓勵他,要相信學院,一定會為你申述。

他也理解柳院長的難處。他的幾個博士同學,有的十幾年前,被騙到某高校,說好解決家屬,最后只是弄了個人事代理。有一個同學的妻子,當時在省宣傳部當公務員,為了老公的學術事業(yè),變成了中學外聘教師,兩口子天天吵架。還有的雖然順利解決了,但老婆變成了“人質”,被放在圖書館。如果該教授想調離,就拿他老婆開刀,兩人一起滾蛋。也有狠角色,一個教授和妻子商量假離婚,他先去另一個大學,再想辦法團聚。可該教授調走后,很快和女博士結婚了?!凹賾虺烧妗保霸憧分蕖碧焯斓叫iL辦公室鬧,校長頭痛死了。

為了柳院長這句話,溫子銘搶著打掃辦公室衛(wèi)生,義務給走廊的花澆水灌溉。看到?jīng)]評上職稱的同事,也是如喪考妣的慫樣,表情沉重得一塌糊涂,又是發(fā)禮物,又是請吃飯,弄得同事反倒不好意思了。周二晚上九點多,溫子銘接到教務的電話,通知他監(jiān)考期末考試。溫子銘這幾天胃不舒服,渾身乏力,上樓都要喘氣,就和教務討?zhàn)?,說明年再監(jiān)考吧。麓城大學前幾年還不分配教授監(jiān)考。這項任務,由博士和碩士生,及部分青年教師承擔。如今不行了,前年研究生考試,一個監(jiān)考的博士生,涉嫌幫助學生作弊,校方高度重視,勒令凡是學校考試,現(xiàn)任老師必須監(jiān)考。都說高校老師清閑,溫子銘加班到深夜,批作業(yè),改論文,研究項目,那是常有的事兒。

周四和周五,溫子銘整整監(jiān)考六場,十二個小時站下來,腿都有些腫了。周五那場,他因為提前幾分鐘發(fā)卷,還被教務批了一頓。教室攝像頭的燈,紅通通地亮著。溫子銘最近身體不好,晚上又熬夜寫論文,整理申報書,白天精神自然好不了。他泡了杯濃茶,猛喝幾口,胃里直翻騰。他去廁所吐了一次,紅紅的,不知是紅茶,還是血。他在廁所水龍頭下用冷水洗了臉,回到監(jiān)考教室。他的應對辦法,就是走來走去,毫不停歇,這才能抵擋住胃疼,還有一陣陣困意。

窗外是從北方趕過來的寒潮,年末天黑得早,五點左右,有些昏暗了。教室里燈火通明,空調熱風開得大,一群學生趴在桌上奮筆疾書,除了翻卷子的聲音和筆尖發(fā)出的沙沙聲,世界一片靜謐。溫子銘眼神空洞,表情呆滯,步伐卻飛快,從一排排桌椅中穿行,仿佛穿行在野獸橫行的熱帶草原。溫子銘幻想著,變成一只矯健的羚羊。他有強有力的后腿,敏感的視覺,燈光也化為刺目的陽光……學生都抱怨說,有個老師簡直瘋了,在教室狂轉悠,別說作弊,沒作弊的同學都嚇得沒法安心答題了……

溫子銘把心思收回來,這才發(fā)覺,快到中午十一點了,卷子批得差不多了,他又叮囑幾句,催促兩個女生回寢室。小茜看著他,欲言又止。溫子銘有點不耐煩,什么事?抓緊說。小茜的臉又紅了,說,想和您單獨說,我最近壓力大,很苦惱……溫子銘打斷她的話,說,你多休息休息,別想太多,把精力放到學習中來。

最近傳著有肺炎,也不知是否嚴重,你們要多保重。溫子銘說。

小茜的眼皮紅腫,好像剛哭過。小茜家在云南,長得瘦弱,性格軟慢,在蘇南待著,不太適應。溫子銘就有些煩,壓力大,我的壓力還大呢,找誰說去?溫子銘不愿管學生的私事,尤其是女生。小茜看溫子銘這個態(tài)度,只能鞠了一躬,哀哀地說,不給您添麻煩,過幾天我就回云南,您也該回北方了吧,提前祝您春節(jié)快樂。

溫子銘勸勉幾句,收拾東西,下了樓。他還能看到小茜站在教學樓門口,低垂著頭,長發(fā)在寒風中有些凌亂。她高高瘦瘦的影子,映在冬日陽光的水泥板上,仿佛一條干涸在河床上的魚。溫子銘有點不忍,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他也該回家了,他這次有兩個月沒回家了,老婆每天打電話都要哭十幾分鐘,兒子快期末考試了,他不知如何面對這一窩糟心的事……

溫子銘是山東人,他是師范學院畢業(yè),上學時總和輔導員對著干,也不屑于巴結領導,就被發(fā)配到一所偏遠中學。那里發(fā)不下工資,沒辦法,溫子銘準備考研,破釜沉舟地拼了兩年,第三次才考上。為了有個好前程,溫子銘刻苦讀書,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瞬┦?,拼死拼活,掙扎到博士畢業(yè),又面臨就業(yè)問題,是選擇留校,還是選擇回老家,在差一點的學校全家團聚……

那時溫子銘心氣高,野心勃勃地想在學術上有所建樹,就申請留校,學校不給解決家屬。溫子銘的老婆閻青青,不過是一個普通地級市的中學教師,學歷也低,學校沒法解決正規(guī)編制。這位閻老師也和溫子銘一般,心氣也高,說什么不肯辭職去南方當聘任制教師。她上學時成績不錯,也會做人,就分配到在那個地級市最好的中學。當年閻老師嫁給溫子銘,也有些屈就的意思。她完全能嫁給市里實權機關部門的公務員。原來指望溫子銘這個博士,能帶她遠走高飛,去大城市過令人羨慕的生活,誰承想,溫子銘讀博士晚,博士的帽子,也不太值錢了。小地方的人看重教育,閻青青是教學骨干,在當?shù)厥茏鹬兀匀徊豢蟻G了編制,去南方看老公的眼色。

溫子銘要坐四個小時火車到達中轉站,然后再坐四個小時汽車,才能回到家。溫子銘每天都給妻子和兒子打電話,每月都要回去一次。有時單位忙,就拖到兩個月。每次別離,他都感覺是病了一場,或被人在肺上捅了一刀。兒子家翰小時特別粘人,總抱著他的大腿,哭著不讓走。他忍著,憋著,笑著,狠著心將兒子稚嫩的手指掰開,一根根地,仿佛他不是掰開兒子的手指,而是扯斷連在他心上的血管,每一根都血肉模糊。他每次都躲在火車衛(wèi)生間,偷偷哭一會兒,不敢時間太長,聲音太大,怕讓別的旅客聽到,出來還要擦擦紅腫的眼,裝作若無其事。溫子銘自嘲著,這些年,灑在火車衛(wèi)生間的淚,比在里面滴的尿都多。

閻老師也是苦的。閻老師非常忙碌,家翰基本是閻青青的母親帶大的。閻老師累狠了,煩壞了,就打電話將溫子銘臭罵一頓。罵完了,閻老師的心情就慢慢平復。溫子銘不行,平時總面帶笑容,但有了苦,不和別人說,更不會和家人抱怨。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了,溫子銘也有脾氣。溫子銘就像一杯蜂蜜檸檬茶,開頭喝著酸酸甜甜,其實底層沉淀的,都是苦苦澀澀,只不過有了蜂蜜的偽裝,沒人曉得它的苦處。

夜深人靜,溫子銘會突然醒來,許是上了點年紀,醒了就睡不著。結婚二十年,分居二十年,他不曉得怎么熬過來的。二十年生活片段,就在腦海中不斷重現(xiàn),像一格一格電影膠片。他醒來也不開燈,先打開手機,將學院黨支部布置的“學習強國”任務完成,然后默默溫習頭腦中這些生命片段。窗簾外,街面有裝載車跑過,大車燈光囂張地爬進淡藍色窗簾縫隙,渾身濕漉漉的,猶如剛投河自盡的水鬼,猶未醒悟到自己的死亡,就爬到溫子銘床前。黑幽幽的,冰箱運作的聲音,水槽滴滴答答的水喉聲,都格外清晰,仿佛地獄底層,聽到莫名耳語,溫子銘能聽得到黑暗中自己的心跳,起伏不定的呼吸,好似在極深的暗海躺著,四下都是海水,壓力不斷增大,那極大的窒息,緩緩壓進身體,變成一條條蠕動的蟲。

他想到兒子兩次動手術時的情形。當時他剛在那座南方城市買房,他想幾年后,將家人接來團聚。他欠了不少錢。每天早上醒來,就琢磨著如何早點還清房貸。屋漏偏逢連夜雨,兒子被查出腎臟有問題,要動手術。他簽字時,閻老師哭得一塌糊涂。他也雙手顫抖,在手術室外幾乎癱軟,反倒兒子安慰他們說,爸爸媽媽,我不怕。畢竟是全身麻醉,溫子銘擔心對孩子的大腦影響不好。為了保險,溫子銘從朋友那里借了幾萬塊,咬牙給主刀醫(yī)生、麻醉師和護士長送紅包。兒子手術后,又哭又鬧,手總要扒傷口,溫子銘整夜抓著兒子的手,整夜沒法睡。那段時間,溫子銘直掉頭發(fā),眼睛通紅。白天,閻老師替他半天,他抓緊睡覺,下午,他精神抖擻地幫兒子換藥。為了讓家翰轉移注意力,他挖空心思編故事,以家翰為主人公,借鑒網(wǎng)絡小說,愣是編了幾十講“家翰奇幻歷險記”,每天講一次,兒子聽得入迷??蓮筒榻Y果不理想,家翰又遭受第二次手術……

回頭想想,溫子銘都想不通,自己怎么熬過來的,就是熬著、熬著,忘了“熬著”這件事吧。那時溫子銘的課也多,一周二十多節(jié),在三個校區(qū)奔波,還要搞學術研究,寫論文,做課題,每月固定長途返家。那時溫子銘沒覺得苦,每個月最高興的,就是回到家,癱坐在床上,雖然家挺簡陋,但他就是感覺特放松,每次都要睡上幾個小時,睡得特別香甜。

現(xiàn)在家翰和他的話越來越少了。打電話,就是一句,你啥時回來?就沒了下文。家翰也常和閻老師吵架,放學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聽音樂,上網(wǎng),和同學語音聊天。家翰成績不好,閻老師對他很不滿意。母子倆之間的爭吵,最后就演變?yōu)殚惱蠋熢陔娫捓?,對溫子銘歇斯底里地咒罵,間或伴隨著嗚咽哭泣。溫子銘要做的,就是一個傾聽者和忍耐者。這個過程通常持續(xù)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多小時。溫子銘不能掛電話,如果掛掉,閻老師會執(zhí)拗地再打過來,溫子銘必須認真聽完這場哭訴大戲。他和閻老師的關系也越來越緊張,每次都高高興興地回,不歡而散地去。閻老師和他講中學教師和家長的爛事,溫子銘不愿聽。溫子銘興致勃勃地講學術研究和大學逸聞,閻老師也不屑聽。每當聽到溫子銘又發(fā)了一篇核心論文,閻老師就嘖嘖有聲地說,多出去搞錢實惠,你們文科教授,每年就那點錢,還不如我的那個賣家具的小老板家長,人家是中學畢業(yè),什么人看你們那些狗屁論文……

夫妻見面,沒了小別勝新婚的激情,溫子銘感覺厭倦,有時也想離婚。溫子銘曾提出來,小心翼翼地,生怕鬧翻天。閻老師卻不鬧,只是冷笑著說,早憋不住了吧,這就是你們男人的嘴臉,在外面風流快活,找女學生,我們女人在家里,含辛茹苦,把孩子帶大,現(xiàn)在嫌棄我們人老珠黃了?早干什么去了?說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溫子銘訕訕地說,啥女學生,不要亂講。閻老師低吼著,你帶了那么多女學生,肯定有狐貍精,我要找你們院長說理!我的命這么苦……接著,閻老師進入“痛說革命家史”階段,一邊追憶,一邊哭訴,閻老師有著驚人記憶力,能追溯到倆人談戀愛時,溫子銘罵過她的一句話,十多年前,溫子銘吵架時摔碎的一只碗。她蹲坐著,最后干脆坐到地上,扭著身子,手不停拍打白色瓷磚,啪啪作響。溫子銘很怕她拍碎瓷磚,劃傷手,直到她高高舉起手,昏黃的燈下,溫子銘看到那雙手像兩朵白蓮花,在空中盛開,花瓣上,還殘留著一抹抹血色。溫子銘盯著那雙舉在半空,遲遲不肯放下的手,感覺那里應該有很多無辭的言語,也許是上天給他的某種神諭吧……

一個年華漸漸逝去的中年女教師,也許最擔心的,就是抓不住家庭。可人生不就是一場場聚散離別嗎?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

周一下午,溫子銘終于遞交上了課題材料,聽天由命吧。也有人勸他,年后抓緊“公關”,他也顯得有些敷衍,主要是思家心切,一切等著開學回來再說吧。他重視課題,說起來也不過是為了給妻子調動多一點砝碼。這幾天,他抓緊準備行程。他給兒子買了雙高檔旅游鞋,還有就是給閻老師的高級香水,他去韓國開會,特意給閻老師買的。溫子銘琢磨了一下,好像東西差不多了,就等今天訂好票,明天叫上輛滴滴網(wǎng)約車,趕到火車站。

正擺弄行李,柳院長的電話到了,溫子銘趕緊接起,那邊聲音低沉,情緒不高。溫子銘問領導有何指示,柳院長“呼哧呼哧”地噴著氣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搞到老子頭上了,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就是對這幫孫子太好了……

不用見面,溫子銘就能感受到柳院長遏制不住的怒氣。溫子銘大致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歷史學院的幫派以“宋”為研究界限。溫子銘也不明白,為啥宋朝會成為分水嶺?研究宋朝以前的,以資深教授、老院長潘展明為代表,有一個圈子;研究宋朝以后的,則以柳棲梧的導師,也做過一任院長的鄒玉陽為代表,也有一個圈子。前宋派看不起后宋派,說是崖山之后無中國,宋以后中國文化墮落了。后宋派也鄙夷前宋派,認為他們食古不化,迂腐不堪,不曉得千年變局的現(xiàn)代性發(fā)育就始至宋末。原本前宋派和后宋派輪流執(zhí)政,雙方有默契,誰承想鄒玉陽卸任,沒有將院長之職傳給前宋派,而是讓自己的弟子柳棲梧繼續(xù)干。這就壞了規(guī)矩。潘展明是著名西周史專家,研究的是周禮,講究秩序平衡,自然不肯罷休,就把學生賈玉峰教授推出來,和柳棲梧打擂臺。不管本科評估,還是職稱評定,榮譽稱號競爭,賈玉峰都是堅定的反對派,搞得柳棲梧很惱火,又無計可施。這次學期結束,按照學校規(guī)定,要給院領導班子打分。柳棲梧是第一個院長聘任期,躊躇滿志地想干點事,可每當他提出一個方案,都會被一幫人鼓噪著反對,最后不了了之。這次歷史學院領導班子測評,賈玉峰糾合十幾個老師,給柳棲梧打了差評。最讓柳棲梧感到痛心的,是他懷疑近代史教研室也有老師給他打差評,應是年輕老師,他重點圈了幾個人,讓溫子銘去做工作,探探口風,順便勸他們懸崖勒馬,不要在錯誤的航線上越劃越遠。

你敢肯定是毛楠楠他們幾個年輕老師?溫子銘問。

這幾個家伙,沒事就上躥下跳,不就是因為我報課題時先保了教授嘛,他們和那幫前宋派混在一起,有什么好處?柳院長憤憤地說。

溫子銘曉得,為了保證國家課題申報數(shù)量,柳棲梧先是強迫年輕教師都申報,后又以保證通過率為由,把他們從學校層面卡了下來。當時毛楠楠就炸了窩,還把柳棲梧告到校長那里。溫子銘倒不認為毛楠楠和賈玉峰糾纏在一起,可能就是單純討厭柳棲梧罷了。

柳棲梧這個院長,學術成果不突出,他的導師違反規(guī)矩,把他強推出來,院里上上下下,反對意見很大。柳院長對搞創(chuàng)收的事蠻積極,科研工作全然不上心。自從他當院長,學院財務實行二級分配制度,把錢控得死死的,很多教師出版著作,他也嚷著沒錢。最過分的是,潘敏教授得了胰腺癌,一個學期沒上課,他就扣罰人家全年績效獎金。潘教授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在學院微信工作群大罵柳棲梧是“當代蔡京”式大奸臣,貪財無德。

柳棲梧這個“皮球院長”,禁得住拍打。潘教授在微信群大罵,還專門發(fā)給他看,他只當唾面自干。潘教授上告學校,也很久沒有回音。柳院長淡淡地說,大學不是醫(yī)院,不養(yǎng)閑人的啦,你有本事找校長要錢,我又不是校領導,院里經(jīng)費,明明白白躺在那里,又不是我揩走的。學校有制度,學院有監(jiān)督委員會和黨委班子,又不是我老婆,不好講是我摟住不放的啦。

溫子銘本來想說,快過春節(jié)了,要早點回家,可又張不開嘴,柳棲梧對自己有恩,家屬調動的事還要人家?guī)兔ΓM管他也曉得,毛楠楠這些年輕人,肯定不買他這個油膩中年教師的賬。說起來,溫子銘和毛楠楠他們有些交集。歷史學院一些教師建了一個微信健身群,他們喜歡在大學旁邊歐尚俱樂部健身。毛楠楠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博士,有點特立獨行的派頭,短發(fā),大眼,高個,瘦瘦的身材,平平板板,頗具中性美,喜歡穿緊身黑色健美服。毛楠楠話不多,三十歲也不找男友,只要有時間,就和幾個女教師在俱樂部擼鐵,在跑步機上瘋狂跑步,院里都說她是“蕾絲邊”。溫子銘身體瘦弱,四十多歲,頭發(fā)都花白了,由于長期分居,他深知身體不好影響多大。他現(xiàn)在就怕生病,怕一個人死在屋里,都沒人知道,所以也辦了健身卡,加了微信群,有空去俱樂部走走,但這純屬于放松調節(jié)養(yǎng)生,根本和人家年輕人沒法比。下午三點多,溫子銘到俱樂部,看到毛楠楠在跑步機前揮汗如雨。溫子銘瞄了一眼機器的數(shù)據(jù),三十里了。毛楠楠臉色煞白,咬著嘴唇,汗水浸透了衣服,從有節(jié)奏擺動的手肘處滴滴答答地掉下來。

溫子銘禮貌地站在一邊,等毛楠楠結束。運動講“極限快感”,這時打斷別人,既討人煩,也易出危險。等了好半天,毛楠楠也瞅見了溫子銘,點點頭,調整跑步機步速,慢慢緩下來,改為慢步走吸。又過了一會兒,毛楠楠停下來,擦擦汗,撇著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拿起一瓶調好水的蛋白粉,小口地嘬起來。

溫子銘剛想張嘴,毛楠楠揮揮手,說,溫老,是不是民主測評那事?

溫子銘來健身,總弄得像公園里打太極、跳廣場舞的“溫柔節(jié)奏”,毛楠楠這幫喜歡健身的年輕教師,都半開玩笑地喊他“溫老”。

溫子銘訕訕地,老臉一紅,說,柳院長也不容易,上上下下,都看著他,你們年輕人多支持他的工作,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年輕人哈,心胸開闊,不要放在心上,今后有什么要求盡管提,不好意思和他講,就和我說說。

毛楠楠放下蛋白粉,又擦擦汗,似笑非笑地看著溫子銘說,溫老,你這輩子,總是為別人,啥時能為自己活著?您的學問也不差,評教授也是本分,干啥總在姓柳的面前唯唯諾諾?

溫子銘被問得發(fā)窘,只能說,柳院長對院里所有同事都是關心的。

毛楠楠不以為然地搖頭,說,您就替他吹唄,我本不愿弄什么課題,可他非逼我們報,事后又涮了我們一把,我就煩他兩面三刀的樣子。他覺得能在職稱上拿我一把,我還不在乎,我也不和賈玉峰這樣的慫人摻和,我上好課,弄好學問,評不評職稱無所謂,有本事開除我?

溫子銘聽著毛楠楠吐槽,胸悶得難受,站在那里搖搖欲墜。毛楠楠慌了,趕緊扶著他坐下,給他倒了杯茶,細心地用毛巾給他擦擦額頭的汗,關切地說,溫老,您這健身也不規(guī)律,生活更不規(guī)律,熬夜太多,這眼圈都黑成啥樣了?你現(xiàn)在需要人照顧,而不是操心別人的事兒。

溫子銘看著毛楠楠忽閃忽閃的眼睫毛,氣息喘得均勻些了,卻不答毛楠楠,只是苦笑著搖頭,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先嫁出去,再來說別人。

毛楠楠有些撒嬌似的搖著他的胳膊說,溫老,取笑別人,我一個人挺好!

挺好?溫子銘自嘲地說,你看看我,就是十幾年后你眼中的“挺好”。

毛楠楠擺出健美比賽造型,繃起大腿,秀著背部肌肉,笑著說,所以我現(xiàn)在鍛煉身體,有了強大的體魄,就能打敗時間的侵蝕。

毛楠楠那天穿著條緊身運動短褲,修長的大腿,滿滿的汗?jié)n,也是滿滿的荷爾蒙氣息,把溫子銘攪得心神不寧,只得站起,和她拉開距離,遠遠地說,你別和賈玉峰混在一起就好。

溫子銘離開俱樂部,毛楠楠在身后嘟噥幾句,也沒聽清楚,大意是讓他放心,今后不為難“小皮球”。溫子銘有些恍惚,她咋知道柳棲梧的外號?后來一想,可能是他在健身時無意告訴毛楠楠的,不由得大為懊悔,覺得自己嘴沒個把門的,怎么見到個女的就胡咧咧。想到毛楠楠,溫子銘臉又紅了,不知是俱樂部的暖氣太熱,還是咳嗽給憋的。毛楠楠攬過的手臂,麻酥酥的,好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位。

他逃出俱樂部,趕緊給柳棲梧通了電話,說經(jīng)過他苦口婆心勸說,毛楠楠答應服從院長管理,絕不和賈玉峰摻和。

做得好!柳棲梧的電話聲中透著滿意,說回頭請他喝酒。

溫子銘趕緊表態(tài),這都是應該的,為院長分憂。為了您的事兒,我可推遲了回家日期。說著,溫子銘不好意思了,聽著像表功似的。

柳棲梧倒爽快,聲稱盡快幫溫子銘解決家屬的事。

第二天,溫子銘訂了火車票,收拾好行囊,打算回家,誰料想,出大事了。

溫子銘趕到校園芙蓉河邊,遠遠看到了劉小茜。她躺在冰冷的河沿上,長發(fā)遮著臉,濕漉漉的,看不清臨終表情。她身體也濕漉漉的,廉價運動服有些掉色,將身上染得紅一塊、白一塊。溫子銘看到她的兩只手,勾蜷著,里面塞著烏黑河泥,僵硬得仿佛兩只鳥爪。河沿邊,柳院長焦躁地轉圈,默默地抽煙。幾個警察模樣的人,在尸體旁拍照,也是默默無言。河兩岸栽滿芙蓉樹和玉蘭樹,還有些低矮灌木,都是些南天竹、黃金柳和花葉青木。南方冬天潮冷,樹木有的敗了,有的還蒙著霜,苦苦掙扎著熬冬。灌木叢里探出幾只流浪貓瑟瑟發(fā)抖的腦袋。從河沿向上看去,是一座石橋,橋上也趴著些沒回家的學生,都是呆呆的。溫子銘跑來,看樣子劉小茜在河邊已躺了一段時間,被這么多不相干的男人圍著看了這么久,也許,連死去的小茜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帶的碩士生劉小茜,法醫(yī)讓認一下,柳棲梧低低的聲音說著,臉色也不好,出了這樣的大事,肯定影響學院政績。

溫子銘走路踉蹌,磕磕絆絆。他猛烈咳嗽著,胸悶得更厲害了,像被人生生地抽走肺部空氣,憋得臉都紫了。他也懷疑,此刻躺在河邊的,是不是劉小茜。前兩天,小茜還幫他批改作業(yè),咋就跳河了?會不會搞錯了?

溫子銘顫抖著,撥開長發(fā),看到尸體脖子上一截綠色尼龍繩。怎么有這東西?溫子銘抬頭看警察,一個胖警察趕緊說,早上六點多,一個晨跑教師發(fā)現(xiàn)尸體,打了110。我們叫大學保安隊過來,幫著撈尸體。你們大學每年都有在這輕生的,保安也有專門的鐵鉤,鉤住后,拿繩套了,牽到河邊,都不愿下河撈,快過年了,尸體沾了身子晦氣。我們想再叫消防,更麻煩,就先弄上來再說。你放心,不耽誤尸檢,不會破壞證據(jù)鏈。我們小心著呢……

胖警察喋喋不休,后面的溫子銘沒太聽清楚,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解開半截繩子。頭發(fā)裹著的,正是劉小茜那張他熟悉的臉。小茜還是怯生生的,大張著嘴,嘴里也有污泥和水草,最后的眼神里全是驚恐和悲哀。

想到小茜平日里的一言一行,溫子銘的眼淚撲落了下來。小茜是云南保山的,家里生活困難,還有個弟弟在上學。為了讀研究生,她常在外面干家教,溫子銘也常給她從課題中發(fā)些補助。她常穿的,就是那幾件運動服。孩子很仔細,平時學習都戴套袖,怕磨壞衣服。就這樣一個本分老實的姑娘,為何走了絕路?

胖警察又說,河岸上有她的一個書包,留著封信,說生無可戀,決心一死,但到底是不是自殺,還要再鑒定。法醫(yī)根據(jù)尸斑,大致推算死亡時間是在凌晨兩點。

法醫(yī)戴著手套,對尸體檢查了一番,臉色越發(fā)嚴峻。他招手讓柳棲梧過去,又和他嘀嘀咕咕半天。柳棲梧臉色更難看了。他揪著溫子銘的衣服,極力壓低聲音說,老溫,劉小茜懷孕了?

什么?溫子銘大吃一驚,這……怎么可能?從沒聽她說過男友的事。

大致三四個月了,需要尸檢報告才能確認,柳棲梧嘆了口氣,狐疑地盯著溫子銘說,不會和你有關吧?

不要亂講!溫子銘分辯,臉漲得仿佛要滴出血,人命關天,我不是這樣的人,你曉得的。

柳院長接著說,不是我信不信你,而是警察信不信。公安說了,要你去筆錄,老溫你也不要慌,沒做過,就別怕,如果是你做的,一定要先告訴我,我也好幫你回旋……

柳棲梧還是拿話引溫子銘。溫子銘自然叫屈,只說,平時關心少肯定有的,但絕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父母把女兒送來讀書,不是和老師亂搞的,我清清白白,不怕查。

溫子銘還是有些怕了。黃泥巴掉到褲襠,不是屎也是粑粑了。溫子銘昏頭漲腦地跟著柳院長跑醫(yī)院太平間,把劉小茜送去冷藏,法醫(yī)也還需進一步檢查。學院通知了劉小茜的父母,臨近春節(jié),不好買票,他們將盡快趕來。警方給溫子銘錄了口供,也通知他,近期不要離開麓城,以便隨時詢問。溫子銘感覺警察問話時,眼神閃閃爍爍。他感覺羞憤,也很沮喪,他是清白的,但學生跳河,他這個導師居然絲毫沒察覺,實在太失敗了。現(xiàn)在想想,也有些蛛絲馬跡可尋。

回到家,溫子銘向老婆通報了這個情況,說要晚幾天再回,配合警察調查。閻老師很煩躁,說,本來指望你回來輔導孩子功課,這下好了,成了嫌疑犯。溫子銘的聲音不覺地就高了,他感到太陽穴的兩根筋像毒蛇似的猛地蹦起來。他狠狠地說,我不是嫌疑犯,只是配合調查,劉小茜也和我沒瓜葛。

沒瓜葛?誰信?我還不曉得你們這些男人?閻老師的聲音有些諷刺。

真沒有!溫子銘辯白著,不知為何,自己都感到有些蒼白無力。

動心過吧?閻老師的聲音在電話里更尖利了。

孩子都死了,你還糟踐她,你是不是教師?是不是人?溫子銘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和小茜不熟,交往大多限于輔導功課,此時她身故,溫子銘感到內疚,因為潔身自好,愛惜羽毛,就和學生們疏遠了。現(xiàn)在的人怎么了?總把別人想得如此齷齪,幾十年的夫妻都不相信他的人品,他還能讓誰相信?

沒等閻老師說話,溫子銘扣了電話,躺在床上,瞪著眼。黑暗中,他總感到,朦朦朧朧地,有一個長發(fā)垂肩,渾身濕漉漉的女孩,在臥室墻角哭泣。他拉開燈,什么也沒有,只有雪白燈光,照射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那張大睡床,此刻好似有了魔力,軟綿綿的被單,幻化出無數(shù)藤條般的東西,緊緊揪著溫子銘的身體,讓他乏力不堪,渾身汗水。棕紅色書櫥,綠色臺燈,白色床頭柜,都默然立著,仿佛墳墓旁大大小小的墓碑。他努力掙扎坐起,胃里一陣翻騰,趕緊走到廁所,止不住嘔吐。最近溫子銘身體虛弱,爬四樓都大汗淋漓,還有就是胃一陣陣地痛。他原來有胃潰瘍,吃東西比較注意,但最近也許是工作累,體重減輕不少,胃痛次數(shù)大大增加,每次都要一個多小時。吃了藥,喝點熱水,溫子銘迷迷糊糊地熬著,才慢慢好起來。

接連幾天配合公安部門,溫子銘和校辦、院辦的相關老師一起,處理劉小茜的事。毛楠楠還帶著研究生班主任,又是本地人,不用趕春運,也被柳院長抓差。溫子銘的春節(jié)歸期,自然一推再推,原來訂好的票,也只能退掉。柳棲梧還算仗義,給溫子銘說了不少好話。難對付的是劉小茜的家人。事發(fā)后第三天上午,小茜的父母終于趕到這座冬天濕冷的江南城市。春節(jié)運輸緊張,學校給他們搶訂了機票,他們先飛到上海,又坐了幾小時長途車,才來到學校。

小茜家境不好,父親是礦工,母親沒固定職業(yè),在鄉(xiāng)鎮(zhèn)給企業(yè)看看大門。小茜是家里大女兒,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她是家里的驕傲,不僅考上211大學研究生,每年勤工儉學,還能給家里寄不少錢。家里都盼著她畢業(yè),小茜雖說不上很漂亮,但長相清秀,善良本分,要能找個穩(wěn)定工作,再找個好男人,就算功德圓滿。小茜想碩士畢業(yè)后,去上海謀職,找個好點的中學當老師。家里人對大上海,也充滿憧憬……如今,這些夢都碎了。

溫子銘難忘記,那個石頭般沉默的中年男人。他頭發(fā)蓬亂,手背是黑的,紅腫著,關節(jié)如竹節(jié)般粗大,左肩微微隆起,肩膀有些不平衡。他穿著一件蹩腳的灰色西服,臟臟的,沒扣子,一看就是幾十塊錢的地攤貨。他的臉黑瘦,長短不一的胡茬,硬硬地站在黑皴皴的唇邊。他的嘴里飄蕩著長途跋涉后的口臭,眼里透著一種勉強維持的鎮(zhèn)定。他認真聽柳棲梧院長解釋事情原委,麻木地點頭,表示贊同。他身邊,還有一個衣著寒酸的中年婦女,瘦高,長條臉,充滿血絲的眼中,糊滿白色眼屎,但又透露著某種哀哀的神色,和劉小茜非常像。

對于自殺的學生,學校有一個公益性救助資金,也沒很多錢,每個自殺的孩子補助八萬元。溫子銘作為小茜的導師,也拿出三千元,表示慰問。小茜的父母,顯然是老實人,柳棲梧提出賠款,他們沒有討價還價,只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要找到小茜肚子里娃娃的父親,找不到,他們就碰死在校門口,跟女兒一起去;二是要拿走小茜全部的遺物。

柳院長看到小茜父母沒有糾纏賠償金,大大松了口氣。他躊躇了一番,細聲細語地說,人死為大,小茜的東西,我讓毛老師帶你們去收拾,至于小茜懷孕的事,公安已破解了她的手機,是自殺還是他殺,還要公安偵破,我們說了不算……

事情處理得挺順利,但看到孩子的遺物,這對來自云南山區(qū)的中年夫婦還是崩潰了。小茜的東西不多,幾張銀行卡,一些現(xiàn)金,都被很仔細地收到一個信封中。其他衣物,也擺放得整整齊齊。小茜手巧,會織毛衣,毛楠楠在小茜柜子發(fā)現(xiàn)了幾件嬰兒穿的粉色小毛衣,顯然是小茜懷孕時,對生活充滿憧憬時編織的,上面繡著心形圖案。小毛衣旁,散落著一些千紙鶴。

小茜的父親,舉起毛衣,迎著陽光看了看,冬陽穿過衣服,已是殘存的溫暖。他又掂了掂毛衣,確認不會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從里面鉆出來,這時他才開始張大嘴,眼淚無聲地從骯臟的眼中“吧嗒吧嗒”地掉下,仿佛一捧被敲碎的小石頭,瞬間在臉上沖出兩條白亮的、濕漉漉的淚條。小茜的母親,用顫抖的手抓起毛衣,對著每一個學校老師,用大家聽不懂的云南土語,哭訴著,撓抓著。溫子銘的臉都被抓破了,還是在毛楠楠的解救下,他才狼狽地逃離。這位悲傷的母親,挨個門拍打,繼續(xù)哭喊著,她似乎希望能將女兒從某個門中喚出來。沒有一個老師,敢于面對這絕望的父母。

溫子銘撫摸著火辣辣的傷痕,長久地嘆息著。

毛楠楠幫著溫子銘出頭,也被小茜母親抓傷了手背。她不是一個受氣的主,和保安一起將小茜母親按住,送回學校安排的酒店。溫子銘感謝她的“仗義出手”,但想到小茜的死亡,倆人也覺得情緒低落。毛楠楠擰著眉毛說,小茜可真是傻丫頭,現(xiàn)在90后女孩,這么傻的可不多,吃了虧,就要把場子找回來,要是我,鬧到天涯海角,也要讓搞我的男人付出代價!

溫子銘說,毛老師,您算了吧,誰敢忽悠您,從來只有您忽悠別人的份兒。

毛楠楠甩了甩頭發(fā),想笑,又捂住嘴,悵然若失地說,溫老,你說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不是從來就是如此靠不???什么天長地久,都是編出來騙人的吧。

溫子銘說,“天長地久”我不知道,搭伙過日子,可不就是磕磕碰碰。

毛楠楠長長伸了個懶腰,說,想這么多干啥,還是一個人好,享受當下,其他都是浮云。

溫子銘聽著越來越密集的鞭炮聲,心反而靜了下來。除了看書,寫論文,備課,他等待著公安的偵查結論。和老婆也通了幾次電話,閻老師冷靜下來,也選擇相信溫子銘。家翰這次考試,英語成績不行,溫子銘又搞起遠程輔導,在電腦上給兒子講作業(yè)。家翰很不耐煩,常常聽了幾句就跑開了,溫子銘也沒有辦法。

過了幾天,學校突然通知溫子銘,讓他和柳院長一起去校辦。他揣摩著,劉小茜的事,大概有結果了。果不其然,校辦顧主任接見了溫子銘和柳院長,向他們宣布,經(jīng)過破解劉小茜的手機,結合相關調查,最終證實,小茜和本系一名富家子弟談戀愛,懷孕后被對方拋棄。她無法面對,選擇跳河自盡?,F(xiàn)在這個男生被找出來,校方在做小茜父母的工作,看看雙方家長是否和解。

溫子銘對顧主任說,調查清楚了,是不是我能回家了?

顧主任嚴肅地說,溫教授,小茜的事差不多了,你的事還沒完。

我有什么事?溫子銘有些蒙圈。

你是不是有個注冊微信公眾號“鐵戟小溫侯”?顧主任湊過來,盯著溫子銘。

溫子銘納悶,說,弄著玩的,有時轉個帖子什么的,有什么問題?

顧主任不答,拿出幾張復印A4紙,遞給溫子銘說,你先看看,這些東西是不是你發(fā)的。

溫子銘一看,的確是他發(fā)的,他看著小茜可憐,就拍下她的書包圖片,發(fā)動朋友圈給孩子捐款,也算是公益了。這有什么問題?

問題很大!顧主任拍著桌子說,你未經(jīng)學校允許,私自將本校重大公共事件發(fā)在微信朋友圈,有沒有大局意識和護校之情?你曉得惹了多少麻煩?

柳院長攔下顧主任,給溫子銘說情,他彎腰笑著,拍著顧主任的手,說,老溫就是一個書生,學生出事,他也亂了章法,總想幫襯學生家庭,學生家里也是窮,老溫是老實人,就是有時糊涂,教育教育就算了,我保證讓他馬上刪帖。

柳院長額頭冒汗,胖手拍得啪啪響,臉上堆著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粗@么為自己說話,溫子銘有點感動,忙不迭地承認錯誤。顧主任鐵青的臉,才慢慢緩和,但他還是指出,校方關注溫子銘的公眾號不是第一次了,他多次在微信發(fā)表攻擊學校政策的言論,為了大局,校方一直沒找他談話,誰料今日竟釀成如此事件,省教育廳分管領導專門打電話過來問責,校長和書記狼狽不堪。顧主任宣布學校領導辦公會決定,給予溫子銘教授記過處分一次,具體通告,學校會以文件形式下發(fā),并登在學校網(wǎng)站的通告欄。

溫子銘有點茫然,從1995年參加工作,他先是當中學教師,后來又讀研讀博,再到高校任教,工作上他從沒讓人說出個“不”字。這也是他聊以自慰的地方。去年,他又順利評上教授,雖然年齡不小了,也算是喜事,馬上要春節(jié),莫名其妙地吃了一個“處分”,真是太恥辱了。

柳院長也沒說啥責備的話,就是陪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兩個人不知不覺,來到劉小茜跳河的芙蓉河那段河道。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溫子銘慘然一笑說,我肯定前輩子欠這女學生的,要不然為何如此走霉運?

柳院長拍了拍他的肩,欲言又止,想了好一會兒,才說,老溫,你就是書生意氣,多少年了,你就是這樣,看著挺成熟,盡干傻事。你那公眾號,早就說過你,別亂七八糟什么都說,這次吃了一個大虧,也都是有因有果,不單純是為了小茜。

丟人呀,溫子銘嘆息著,長這么大,沒這么窩囊。

想開點吧,柳院長繼續(xù)說,做人臉皮厚,才能活得快樂,我整天嘻嘻哈哈,就是心理素質好?我晚上失眠厲害,當了一年院長,頭發(fā)越來越少,肚子喝得越來越大;文章越寫越少,血壓越來越高,還要自己想開呀。

謝謝你,棲梧,溫子銘沖著柳院長點頭,內心非常感激,倆人仿佛又回到讀博士時一起吃著方便面聊學術的美好歲月。

跟我客氣啥,柳院長嘻嘻笑起來,說,你是我的人,不照著你,我照著誰?

話說回來了,柳院長的表情有些凝重,你曉得哪個在你背后搞鬼?沒那么簡單啦。

這里還有文章?溫子銘挺詫異。

是賈玉峰舉報的你。柳院長目光嚴峻,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你以為不和他們來往,他們就放過你?你是我提拔的,他們舉報你,就是通過搞你來搞我。

溫子銘一陣反胃,賈玉峰好歹也是知名的唐代賦稅研究專家,怎么如此下作?他不禁又恨又凄涼,恨的是文人無行,怨的是自己渾渾噩噩,掉入人家圈套全然不知。他依稀記得,賈玉峰主動加了他的微信,他本不想加,礙于面子,還是加上了,給劉小茜捐款的微信,賈玉峰還點贊,并捐了十元錢。

知識分子的友誼,有的說淡如水,有的說醇如酒,但不過是一杯“珍珠奶茶”。表面看珍珠和奶茶是好朋友,水乳交融,喝過珍珠奶茶的都知道,兩樣東西不融合,攪在一起難吃,卻總是和諧的樣子。這就好比兩個知識分子,心心相印難,完全撕開臉也難,都是假裝清高,假裝云淡風輕,假裝誓不兩立,背后合縱連橫,挖坑告黑狀,表面都還客客氣氣。

我老婆調動的事?溫子銘囁嚅地問著。

放放吧,柳院長表情沉痛,老溫,你剛領了處分,不好和領導提,再看看吧。

溫子銘苦笑了幾聲,這種應付的詞語,他再熟悉不過了。

連續(xù)好幾天,溫子銘嚴重失眠,一個人坐在電腦前發(fā)呆,直到電腦屏幕出現(xiàn)移動屏保,然后變成黑屏,他才輕輕地“咔噠”“咔噠”地敲鍵盤,再把屏幕變成亮眼色彩。他的胸悶感更強烈了,有時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一會兒,都能把自己憋醒,渾身水漬漬的。他一直想做體檢,卻提不起精神,也沒時間。他強烈期待回家,雖然那里有閻老師的嘮叨,兒子越來越冷漠的表情,但三個人聚在一起,總是踏實的,哪怕一句話沒有。這幾天,他努力在App上刷票,終于搞到一張年三十晚上十點多返回北方的高鐵票,他可以坐這班從武漢開往鄭州的列車,在濟南停留一夜,第二天中午,再坐大巴趕回家。

溫子銘胡亂吃了塊點心,拎起大行李箱,奔下樓。天快黑了,箱子沉重,有給妻兒的禮物,還有寫論文用的學術書籍。樓道應急燈壞了幾個,溫子銘最近虛弱,箱子也大,跌跌撞撞,仿佛盜墓現(xiàn)場逃逸的賊人。他攥緊箱子提手,奔出小區(qū),用滴滴打車叫了一輛出租。司機師傅是個黑胖中年男,操著蘇北口音,一路嘟囔著,說都已大年夜了,現(xiàn)在這時路上堵得厲害,都是要出城的自駕游,不加錢,很令人為難……

你說加多少?溫子銘有種被打劫的感覺。

司機說,最少加二十元吧,少了您也不好意思。您是干啥的?

溫子銘沒好氣地說,麓城大學的教師。

司機更有理了,揮著胳膊說,哎喲喲,高級知識分子,年薪百萬,受人尊敬,怎么和我這平頭百姓爭零頭小錢?

溫子銘沒再說別的,虱子多了不怕咬。到高鐵站,他先按打表金額刷了微信支付,又甩出兩張十元紙幣,丟在車座上,鐵青著臉下了車。

火車站為迎接春運,在車站外搭起簡易候車室,天藍頂棚,外墻是預制板,只能避風,不隔寒。時間還早,候車大廳人滿為患,他圖清靜,就在簡易候車室找個了座位。座位是黑鐵椅子,坐著冰涼,刺得屁股生疼。溫子銘沒管這些,把羽絨服裹了裹,圍巾塞了塞,棉口罩也系嚴實了,再把大旅行箱擋在身前,減少了不少寒氣。簡易候車室也有不少人,大部分都是返鄉(xiāng)民工,他們有的拖家?guī)Э冢瑲g天喜地;有的孑然一身,孤獨落寞。溫子銘瞪大眼,望著這些親切的陌生人,他拿出講課用的保溫杯,摘下口罩,“吸溜吸溜”喝了兩口,水不熱,還有點余溫,帶著枸杞和決明子的味道。決明子是明目的,枸杞是油膩中年男的標配。

暖和了點,溫子銘又戴上口罩,不一會兒,口罩的熱氣鉆出,模糊了眼鏡片。他脫下手套,用眼鏡布擦擦,戴回去,又過了一會兒,熱氣又爬出來,貼在眼鏡上,像一群貪婪地吻向電燈的白飛蛾。溫子銘想了想,懶得擦了。很快,溫子銘的世界變得朦朧了。

透過朦朦朧朧的鏡片,溫子銘還是察覺,夜空仿佛飄著點什么,南方的雪都不大,也粘人,摟住脖子,鉆入衣領,跳到腿上,帶著幾分調皮,就倏地飛逝,化作一點點濕潤水痕,仿佛上帝留下的涎跡。溫子銘懷念起家鄉(xiāng)的大雪,那些北方的雪,都五大三粗,帶著一種蠻不講理的體積和速度,很快就能將你擁入懷中,如同辣甜爽口的燒刀子酒。這樣在春節(jié)的車站,等待回家,于溫子銘而言,從讀研究生算起,已有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像倏然而逝的雪花,也可能就是一輩子。每年臨近春節(jié),他都在這人聲鼎沸的車站,等待回家與妻兒團聚。不同之處在于,他從一個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年輕奶爸,變成了暮氣沉沉的大學中年油膩男。車站畢竟有太多回憶,溫子銘想著雪花飄飄的樣子,像是兒子從出生到長大的一部電影,篇幅冗長,但細節(jié)感人,觀眾卻只有他一個人。每次春節(jié),在車站等車,都是他將這電影再翻拍一次,再延長上一年的電影畫格。

溫子銘不想說苦,比起很多同行,至少他還能評上職稱,有一份外人看來較體面的職業(yè)。但這些體面也是不堪一擊。一個人的痛苦狀態(tài),也許不在于呼天搶地,悲痛欲絕,而在于走著走著路,干著干著活兒,寫著寫著字,甚至笑著笑著,淚意就偷著跑出來,如同眼里掉出無數(shù)生銹的小鐵珠。這“驚現(xiàn)于世人”面前的痛,帶了尷尬,帶了歉意,不敢哭,也不好意思哭,也就只能咧咧嘴,讓那些肆無忌憚,無法無天的家伙,順順溜溜地化為了空氣。有誰曉得,那痛的人,要屏住多少呼吸,繃斷多少神經(jīng),咬了多少下嘴唇,才“畫”出一個笑臉?

溫子銘喉頭哽咽,大滴大滴的淚,最終逃出來,咬在鏡片上,讓充滿朦朧水汽的世界,變得更曖昧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車站大喇叭廣播,說是由于新型冠狀病毒,車站已發(fā)現(xiàn)疑似人員,建議取消一些加開車次,好像他乘坐的那趟高鐵,也在取消的行列。

對于此刻的溫子銘來說,一切仿佛不再重要了。他站起身,摘掉眼鏡,徑直走到這深夜車站的雪地,仰起頭,仿佛雪的盛宴背后,時隱時現(xiàn)著一條美麗銀河,回蕩著莫扎特的優(yōu)美音樂,有無數(shù)曾經(jīng)相識的面龐,妻子閻老師,兒子文翰,柳院長,毛楠楠,賈玉峰,他甚至看到劉小茜快樂地依偎在父母懷里,一家三口在天上亮得動人心魄。

溫子銘笑了,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