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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5期|李鳳群:象拔蚌(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5期 | 李鳳群  2020年05月21日06:24

我在尋找槿芳的新家。街道兩邊種著整齊劃一的合歡樹。五年不見,城市更規(guī)整。小區(qū)里每幢房子都一模一樣,在沒有云的冬天傍晚,走著走著,幾乎像在原地踏步。

但我知道在這些相似的門背后,有一扇與眾不同。那里住著我的故友槿芳。她站在門廳迎接我,看上去沒有什么變化,下巴很尖,臉色有點黃,嘴角微微上翹,隨時都能笑起來的樣子,黑眼圈有點重——并不比過去更重。我擔心的那種衰老和憔悴并沒有在她身上顯現(xiàn)——令人欣慰。她穿一件花色土氣的連衣裙——在穿衣打扮方面,她始終沒有進步。這更加喚起我內心的熟悉感。

她笑著側過身子,把我讓進門。我覺得自己心潮澎湃,一肚子話要說出,一肚子問題等她來答。兩個小女孩躲在她身后。我俯下身,向看上去扎著馬尾的四五歲的小孩伸開笑臉:

你是婷婷?

這女孩長著一張酷似爸爸程健的臉,我于是一眼篤定。

女孩害羞,繞到母親身后。是的,她是婷婷。槿芳幫女兒做了介紹,旁邊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拽著她的衣角,大膽地直盯著我。這女孩細眉細眼,小巧精致,不像槿芳,也不像程健。

這是你弟的孩子么?

不,這是我的小女兒。她把握過我的手收回去,輕輕放到小女孩的頭上,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說。

天,你竟然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生了兩個女兒?我的吃驚溢于言表,我的語氣非常夸張——這正是我此行的愿望和目的——希望她坐下來跟我喝杯茶、敘敘舊,像過去那樣,真實不虛,坦然不懼。我都迫不及待了。

她哈哈笑了兩聲。我還在原地等著更詳實的回答,她卻兀自率領孩子往里屋走。孩子們似乎并不難纏,她們安靜、乖巧,很合作地魚貫而入。

這個話題算結束了。

我倆認識的時候,都二十五歲。我租居在四條巷深處的一間平房里,被公司的一個女同事欺壓,每天悶悶不樂,想著討好或者對付那個女的;槿芳已經嫁了人,她自小家境殷實,哥哥事業(yè)成功,許多目標還沒有來得及奮斗就實現(xiàn)了。二十歲的時候,她哥哥單位一個年輕的營銷員程健,追求她格外熱烈,她懷了孕,不想上手術臺——就結了婚。她哥哥給她丈夫一些股份,并且讓他升了職。他們住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洋樓里,那是她娘家的祖產,因為對她的寵愛,沒有人跟她爭搶。槿芳幾乎沒有工作過一天,沒有貸款要還。事實證明他丈夫有經商天賦。家族生意越做越好。兒子出生后,婆婆來幫她做家務。我倆同屬一個七人小群體,大家一起唱卡拉OK,去公園玩,或者在圖書館的開放區(qū)讀詩。她是七人中最殷勤周到的人,日常聚會,她最為重視和慷慨。每次,她從家里帶做好的蛋糕、糯米團子、酒釀,如果哪天她空著手來,歌唱到一半,也會悄悄把單埋了。

七人小團體,也幾乎是個大社會——最年長的建設是糧食局的公務員,一心想升副處;另一個男孩丁杰剛大學畢業(yè),在證券公司,經常過手成千上萬的錢,卻整天叫窮;個頭最高的姑娘是明月,身段優(yōu)美、酷愛京劇,上過幾次電視;亞楠從蘇北來省城,長著平易近人的五官,常年受到傳銷組織的蠱惑,不推銷產品的時候,就會神情恍惚,臉上掛著迷離的笑;秀芬則是時裝界達人,她滿臉熱情,聲音響亮悅耳,已經有自己的鋪子;再就是我,年紀最小、資質最淺的上進小白領。

團體的存在向來有規(guī)律:有一個前途不可限量;有一個喜歡做主;有一個喜歡制造些矛盾;還有一個必然虛榮心過強,但這些標簽都被人瓜分了,沒有什么給槿芳——就連她的長相也不右不左——身材微胖,臉色微黃,有一點點結巴,但不嚴重,只有緊張的時候才暴露出來。她是最沒有殺傷力的人。每次見面,都有許多事情需要分享:建設的岳母太難纏;明月在劇團遇到勁敵,地位不保;我找到體面的工作,卻發(fā)現(xiàn)還得租房度日……不得志的時候居多,物價太貴、鄰居無禮、考研壓力大……槿芳沒什么話,誰開口她就看著誰——帶著天生的笑意。從來沒有人想起來問她的境遇,仿佛她是一幅畫,靜止不變。漫長的忽視之后,像要有意補償,聚會臨近尾聲,總會騰出一些時間,拿她做靶子:

你現(xiàn)在擁有的,也許我們十年二十年都趕不上,就算到時候趕上了,你又到了更高的山頭。半是調侃,半是認真。

只要第一聲攻擊聲響起,大家齊刷刷地看向她,像審視隱藏在這個組織的間諜。槿芳被驚到了,連連點頭,臉上掛著誠心承認錯誤的神情。因為大家的不如意,她的沉默和順從都像是一種優(yōu)勢,她的單純的經歷令她的自卑顯而易見——每一個動作都像在道歉——只有經歷了那些辛苦掙扎的人才配坐在這里。十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她臉上怯生生的笑意,那愧疚的表情,豐腴的、肥厚的無處躲藏的手背,如果再看得仔細些,她還有豐腴白皙的腳踝和腳上擦得烏黑發(fā)亮的牛皮鞋。我記得自己一陣又一陣的懷疑:這樣走運的人究竟怎么混進了我們的這個倒霉圈子!

越往里,越覺得這個客廳看上去有兩個大——事實也的確如此。兩戶房屋中間的墻壁被去掉,使之成為一個整體。墻面都貼著墻磚,墻磚閃著隱隱綽綽的寒光,但是感覺不到冷。

兩扇落地窗投進來的冬天下午冷冷的光線照在一幅油畫上。一艘大船乘風破浪,船的舷側,是白色的浪花,在它的前方,是童年時候蔚藍的天空連著地平線。

硬邦邦的地板很光滑,沒有劃痕,也沒擺雜物,你不會相信里面住著兩個三到五歲的小孩?;貞浀拈l門全面開啟:這正是她——酷愛整潔、喜歡色彩簡單,外加缺少點審美能力的老朋友。窗戶外裝著鐵柵欄,這熟悉的感覺讓我更加安心。站在她指的沙發(fā)邊,不太想坐下。我現(xiàn)在所求的就是能跟她坐下來說幾句體己話,像過去那樣,把孩子交到婆婆手上,我們通宵達旦地聊天。為了這個愿望,我千里迢迢而來,把先生一個人留在旅館里,并且決定今晚留宿槿芳家。

她招呼小女兒離她近些,遭到拒絕后,她的目光跟著孩子在房間里移動。中途經過我的臉,但沒有多停留。

有一天,我在約定的時間趕到相聚的地點時,情勢發(fā)生了轉變。槿芳坐在椅子里,其余五個人團團圍住她。那五個彎著腰的身軀,就像五片張開的花瓣,而槿芳就像花朵中間的那一根小小的花蕊。緊緊向她傾著身體的五個人,像是要抗擊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我自然也撲將過去,但是心里明白——如果是人命關天的事,就不會坐在酒樓的包間里。

原來程健出軌了。這個故事在我到來之前已經講完,現(xiàn)在又復述一遍:槿芳無意打開家里的電腦,她先生和一位不知道什么來頭的姑娘的風流故事盡收眼底,不僅有聊天情話,還有赤裸的照片。

是不是還偷偷摸摸接電話?

是的是的。

是不是不再往家里拿錢?

錢他倒是拿的。她猶豫地回答。

嚓,秀芬說,告訴你哥哥,給他點顏色。

我哥哥現(xiàn)在管不了他,他們已經平起平坐了。

離!明月是完美主義者,容不下沙子。

婚怎么能隨便離,沒有工作,還有個孩子。準處長老成世故,他不輕易發(fā)言,此言一出,槿芳警惕地直了直腰,脖子向前傾,眼睛并不看誰,兩只手在膝蓋上摩挲。

程健我見過一次。他的胳膊腿和腰都很粗,是那種受過苦卻超越了苦的人。他的臉上始終有一種打敗了什么東西的自得。雖然年紀輕輕就經商,他卻并不善談,尤其不喜歡在家里討論工作。要是有人問問他最近的利潤、市場份額什么的,他會停頓片刻,慢條斯理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像是標準答案,然后抿住嘴,表示再無補充。別的話題,他也不太有興趣,諸如天氣食物旅游。只要吃飽了,他就能睡著。一天睡足十二個小時,剩下的十二個小時才算是活著啊。他誠心熱愛睡眠,從來不作掩飾。

普通工人家的窮小子,不想想靠誰才麻雀變鳳凰,陳世美!

服務員老是進來上菜。門一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來。打火機點亮爐火的一刻,火花映照著槿芳的臉,她的面色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好像是痛苦,也好像是思考。柔弱卻又深沉。我們的指責和批判斷斷續(xù)續(xù),也不至于完全沒貢獻,至少一字排開,形成堅實的后盾。憤怒之后是疲倦,氣氛仍舊很低沉。因為槿芳的不幸,大家變慷慨了,點了青椒大魚頭和龍蝦,卻都沒有好意思放開吃,吃得太多如同另一種背叛。

后來屋外下了雨,飯店落地窗上的雨點,一行追著一行往下淌。

飯店要打烊的時候,問題也沒有解決,但是,槿芳走到服務臺,不知道誰已經偷偷結過賬了。槿芳茫然地轉身看著大家,過去的某些東西驟然消失了。

槿芳婆婆走出來,笑著跟我打了招呼。之前我見過她。她圍一條某個豆油廠家贈送的圍裙,擼著褲管,有一種出自田間地頭的大嗓門。她打了招呼又笑了一笑,之后房間里充盈著回聲。

婆婆在家里待得太久,槿芳跟她的關系不怎么好。有一段時間相當糟。我完全能理解。婆婆太管事,也太小氣。有次槿芳送給我一塊布料,是程健從埃塞俄比亞帶回來的。我們站在門口推推搡搡,她婆婆靠在陽臺上,死死地盯著那塊布,臉色很難看。槿芳太堅持了——其實我是真心不想要,那料子是灰色的絲絨,非洲那陣子流行的料子,我嫌老氣,可最終還是無法拒絕這心意。

婆婆問槿芳晚飯是不是現(xiàn)在準備。槿芳說,對,現(xiàn)在做。

這時,孩子們開始往廚房跑。我們自然地跟著孩子們進了廚房。廚房里很熱乎,有一股腌菜的味道。孩子們聞慣了似的不在意,尖叫聲蓋過鍋里燉湯翻滾的聲音。一個長長的臺面上堆著洗好的葡萄和甜瓜。槿芳移出板凳讓我坐。

別客氣,你吃。

槿芳沒有陪我坐下來,而是忙著從冰箱里往外拿冷凍的海鮮。她拿出一袋蝦,又在冰箱里摸索——是我喜歡吃的梅干菜。她放到水池里浸上水。待會兒炒。

吃啊,她說著,一并把點心和水果往我面前推,吃??!

我?guī)缀跹郯桶偷乜粗谂慰禳c繞過寒暄,像過去那樣敞開心扉。她終于坐到我對面,招呼小女兒坐到自己的大腿上,喂她吃水果。小女孩好奇地打量陌生人,她的眼珠機智地轉動,她在思考,似乎想搞清楚我的來路。

我料不到她仍然和婆婆一起生活,更料不到兒子上寄宿學校了,家里又多出兩個這么小的。以我的理解,對婚姻生活充滿信心以及經濟生活優(yōu)渥的人才敢這么接二連三地生,不過也難說。

她殷切地看著我吃。她婆婆在跟她抱怨豬肉漲價。她不以為然地輕笑一聲,算是回應。這輕笑很快被覆蓋。是熟悉的感覺——每當她抱怨婆婆時,總會佐以這樣的輕笑。她是一個溫婉的人,即使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一旦置身人群,這樣的微笑會一直保持在她臉上。我只想和她單獨相處。我希望她對婆婆說,幫我看一下孩子,我們出去喝茶。她沒有,就那么懶懶地坐著。孩子們到底跑開了。廚房墻面磚是啞光的,質地堅硬,條紋清晰,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很快磚面的幽光籠罩著她。她像一個油畫人物,已經坐得過久,極度疲倦,卻還能永久保持不變。

就在我有點按捺不住的時候,她動了一下,把頭湊過來:

告訴你一件事。

我一陣激動。拘謹終于過去了。那久違的分享秘密的表情。

我家老三花生過敏,你能想像嗎?她竟然一?;ㄉ疾荒艹?。

別人的情感問題,就像相鄰國家的瘟疫,聽著可怕,不還是隔著汪洋大海么。何況,我和槿芳,當時并不特別親密。聚會第二天,我沉浸在做不完的工作中,意外接到她的電話。她在我們寫字樓外面。我溜下來跟她在后門見面。我以為她會跟我抱怨她丈夫的出軌,或者需要我做點什么。結果她談了她小時候。她說她長大的地方有一個廟,廟里有一個觀音娘娘,白臉紅唇,整天坐在那里,前面放著核桃、米,米上插著一炷炷燒了半截的香。不管人家來求什么事,她都聽著,不吭聲。我老是擔心哪天一來她想站起來跑掉。槿芳說?,F(xiàn)在那地方竟然變成旅游景點了。

觀音娘娘還在么?

還在。她的聲音發(fā)顫。觀音娘娘被供在桌上,年復一年地被朝拜,好像使她透不過氣。

她變得非常健談。她告訴我不喜歡自己現(xiàn)在住的別墅,她喜歡住在公寓。

為什么?

因為沒有多余的地方放那么多的雜物,也沒有那么多的灰,還可以理直氣壯地避免太多的來往親戚。他們家的親戚真多,隔三岔五就來,穿著很臟的鞋子走來走去,隨地吐痰。

那天天色陰沉,時不時有一種光冷不丁一閃。她的臉在昏暗的樓底下,略略有點浮腫??墒亲旖怯炙坪跸氡3肿∫荒ǜ挥刑厣男σ?。

昨晚的雨好像驚醒了似的又開始下。不一會兒,水泥地上浸得滑溜溜的。雨點打在她臉上,她毫不察覺。后院里放著一個巨型垃圾桶,桶口的油布開著,清潔工把剛從樓里掃出來的臟東西往里倒。蒼蠅趁機蜂涌而至。她吃驚地說:

這地方也這么臟!

哪里都臟。我說。

她剪了短發(fā),露出整張臉,她咬住下唇,這樣一來,她臉上那慣常的、帶著淡淡抱歉微笑的表情不見了。痛苦是如此一覽無余——比昨天晚上坐在飯店里的樣子更加痛苦。在飯店里的痛苦,是浮在空氣中的;而現(xiàn)在的她,像拿掉了嘴角的道具,把隱藏得很深的痛苦全部暴露出來。她整個人看上去蔫巴巴的,像在很冷的低溫里凍過好一陣子。

啊,你受到的打擊多大啊。我輕輕扶住她的肩膀,誠心誠意地說。

我的安撫起到了作用。她看著我的眼睛,鼓足了勇氣,拿出了一種不管不顧的口吻。

那不是真的。

什么?

我并沒有逮到他出軌,那是我編的。

為什么?眼前好像一團迷霧,我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所措。

那些都是我夢到的場景,也是我希望發(fā)生的事情。

我沒來得及問,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從戀愛到結婚,我的感覺都非常好,我對生活很滿意。但是一切都結束在一天夜里。那是我兒子出生不久,我半夜開燈給孩子喂奶,我看到他爸爸蜷縮著身體睡在另一側。他喜歡裸睡,天氣熱,被子掀在一旁,他蜷著身子,身上的肉疊加在一起,張著嘴,他打鼾的聲音,像是喉嚨里堵著什么臟東西吐不出來,呼哧呼哧地喘……簡直沒有人的樣子,像個去了殼的象拔蚌!他一直那樣睡,可引起我的不適和反感,還是頭一次??赡芪夷翘熘形鐒倓偛懦缘暮ur,一陣惡心!我當時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趕緊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的時候,他還是一只去了殼的象拔蚌。我只好跑到衛(wèi)生間。趴在抽水馬桶前,一直干嘔,像吃了死了七天的死雞。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想站起來,可是腿軟了,又跌在地上……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大大方方、衣著得體,一點也不臃腫,嘴里充滿著甜言蜜語,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縮成一團,發(fā)出丑陋的聲音。我永遠記得從那嘴里說出來的甜言蜜語:端莊、可愛、怦然心動、神魂顛倒、永不離棄……這些字太美好了,很短時間內就灌滿了我的腦子。

我被這些形容詞迷住了。我以為我愛他,還以為甜言蜜語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涩F(xiàn)在,我明白,我當初看到的不是他真實的樣子,是他想讓我看到的樣子;我愛的,不是他,是愛情,他打扮成愛情的樣子蠱惑了我……我是多么傻啊,更可怕的是這么快又如夢初醒。

我不過夜里起來給孩子喂了個奶。而現(xiàn)在一切呼嘯著傾倒下來,像一輛運滿垃圾的車從山坡下往下翻滾,還順便在地面上撞出一個黑洞。順便擊穿了我的夢,造成腦震蕩?!皭盒南胪隆辈皇切稳菰~。從那天起,一看到他裸著身子睡在那里,我就會一陣惡心,想嘔吐。他只要貼過來,我就感到害怕,但是早上只要他離開家去上班,我就好受一點,可是一到天快黑了,想著他又要回來,我又開始厭惡。我就在這種情緒里打轉,一直到今天,都沒有絲毫轉變的跡象。

我家里人一開始不接受他,為了我都在努力喜歡他,到孩子出世的時候,大家都真的開始喜歡他了。他們都承認我有眼光了,我卻像個逃兵一樣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她語速飛快,字句零零碎碎,睫毛頻頻閃動,拍打著眼前的空氣,帶著一種火燒火燎的急迫,就像手上拿著無法還原的魔方。屬于她特有的那唇角的笑意徹底被遮蔽了。

我聽著她的話,看著大樓和大樓之間的縫隙,那里留有一塊自然白。光從那里照耀。光退后了。

我總是對自己說,再等一段時間,可能會好起來的。這么一天天的,四年多了到現(xiàn)在,并沒有。我都快要瘋了。我心頭的空虛越來越重,像有把鋸子一樣鋸著我的心。

那正是她想說的意思:愛的感覺攫住了她,愛的感覺又突然離開。她憋悶、無助,忍受煎熬,每一天。知道我在認真聽,她放低聲音——

你瞧,就是這個鬼樣子。我也覺得自己很奇怪。有一天,我在喂孩子吃飯。我突然停了下來,盯著陽臺,突然想抱著孩子跳下去。我都把孩子的腿放出去了。孩子哭了起來。他那么小,已經曉得害怕了。他拽住窗沿,尖叫著喊我。我才清醒了一點,把他抱回來。

我婆婆要來和我一起住,他可能感覺到了些什么。他不找我談,他不改變他自己,他安排了他媽媽來和我一起住,他怕麻煩。他一進門就想到臥室,一進臥室就想上床,頭一沾上枕頭就能睡著,機關槍也掃不醒他……我越想越生氣。他知道我不高興,還經常喊我父母過來吃飯,這樣我的家里就熱熱鬧鬧每天擠滿了人,我們夾在親戚中間,一直要朝人笑……

絕望的火苗在她的眉梢蔓延。厭惡生活,形容這種厭惡已經把她自己折磨壞了。那時候天上還有云。云像看熱鬧的孩子,一會兒挪一個位置。有個少年在路牙邊玩滑板。他不敢去有車的地方,只好沿著垃圾桶轉圈圈,繞啊繞,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生硬、刺耳,又找不到進步的訣竅。

離吧。我看著她的眼睛誠心誠意地說。

可是他沒有出軌。要是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就能大大方方地提出來離。不然的話,我的娘家人都會責備我的。以死相逼過呀我!現(xiàn)在見到他想吐的也是我……這才幾年?到老還早呢!我希望他快點變心,拋棄我,至少有人同情我……不然,就算家里同意了,離成了,旁人也會輕視和怠慢我,怪我不珍惜。

陰冷難熬的午時,聽到鐘樓敲一點,到兩點。復雜的情緒在擴散,剛剛像是快要發(fā)泄完了,現(xiàn)在聲音又提高,再次把她自己帶到頂部。她打了個寒戰(zhàn)。

我的兒子會判給他!窮人才不爭兒子。他有實力。我試探過。他娶了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以他那樣的本事,一睡能睡十二個鐘頭,兒子當他的面被打死他也不會醒!我告訴你,每年都有許多小孩死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你看看網上那些視頻,推車還在媽媽手上,孩子沒了……

她說不下去了。她抵在墻上,快要虛脫了。她的手捂住臉。我看到她略微有些肥厚的手背。說到底,她的生活是好的,男人也是她自己挑選的。問題就在這里。她自己挑選的對象。她竭力爭取來的生活。

像昨晚一樣,什么問題也沒解決,我們各自回家。這么私下見面,此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最少的時候,也是四個人一起吃飯?,F(xiàn)在,我被她挑選出來作為最信任的對象,屬于我們自己的秘密正式開始。我有種本能的受寵若驚,竭力想要表現(xiàn)出自己值得的模樣,但我腦子里一片糨糊,我并不確定自己足夠理解她。

不一會兒,我身后站著另一個色彩鮮艷的老年女人。她白發(fā)蒼蒼,頭頂空曠,左顧右盼,咧著嘴,沒有門牙。我站起來向她問好,眼睛詢問我的朋友,想知道她的身份。竟然是槿芳的外婆。她帶著調皮的眼色站在我朋友的婆婆身邊,問我:我倆誰高?

我給出了她更高一些的答復后,她咧開嘴,笑得更歡了。老人穿著紅色的夾襖,衣服的下擺透著明亮。

我跟槿芳說,你外婆真調皮。我當時以為她是程健的外婆。結果她糾正我說,我是她親外婆。

啊,你的外婆還健在?!我在心里責備說,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九十二!覺得我在計算她的年齡,她伸出手指比劃了兩下。

老人走鋼絲一樣小心地走到灶臺邊,伸手去撕包心菜。她手背上的老年斑層層疊疊,五指也伸不直,但是,她認真地撕著包菜,鄭重其事。不一會兒,整張臺子上竟然被各種菜肴堆滿了。

我再三詢問,我可以幫忙嗎?

不用,槿芳說,我弟弟一家也會過來吃飯。

我們就干坐在長凳上。老年人在聊天。誰在昨晚的廣場上扭傷了腳,誰家的狗沒打預防針,誰的孫子在市里得了大獎。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我別過臉,深呼一口氣。

再次聚會的時候,情勢發(fā)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氨槐撑选痹黾恿碎确嫉姆至?。她已經沒有優(yōu)越可以指責。飯桌上的話題,她也積極發(fā)言了。丁杰幫她開了戶頭,她投了些錢進來。大家沒說出口,但都有幫她的將來做打算的意思。她順從了。在買哪支股票上,她也發(fā)表了意見。結果證明她買對了。那陣子,她提出了不少對股票市場的看法。她變得親近了。好像出軌的丈夫是她的缺陷,因為她在一群殘疾人跟前,這個缺陷使她變得平等和親切,這痛苦——使她生動了。

這群煩惱不堪的小群體現(xiàn)在多了一個功課——用聚會時長的七分之一來解決槿芳的問題:他這個星期有沒有什么跡象?

更過分,有兩個晚上沒有回來過夜。說到這里,她扭扭捏捏地抽著鼻子,淚水滑過面頰。大家的憤怒指責頓時響成一片,新的建議和主意一個接一個開始出爐。她點頭,同意;再點頭,再同意,全盤接受。她對我和她私下見面的事閉口不談。有時候我入不了戲:這明明是一個圈套,這些朋友全被套進去了??次叶ǘǖ匕l(fā)呆,她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這個時候,她那假裝強顏歡笑的表情會消失一會兒,她對著我抿緊自己的嘴,露出真實的痛苦。她虛構得越離譜,痛苦卻越真實。有時故事里自相矛盾,比如“夜不歸宿”和“長睡不醒”。她甚至不害怕被誰戳穿。她知道這些人不會深究,也幫不上實質的忙,但這對她足夠了。

我試著理解她這個角色的使命:既然大家都追求順風和如意,她就得有點小小的挫折,否則就是對朋友的背叛。她在呼喚平等的友情。

此后的一年多時間,我們都再也沒有去過她的家,也再無人見過程健,關于他的所有信息都由槿芳描述。我倆單獨見面,探討如何拿到程健出軌的證據——雖然之前的細節(jié)和時間地點都是編織的,但她確信這是遲早的事。

我哥哥在外面有一個女的。她說。她哥哥經常給窮困山區(qū)捐款,但搞起外遇來昏頭昏腦,不顧體面,他帶著年輕的女友去國外度假,給那女孩買車,任由她打著他的旗號到處招搖炫耀。

我們全家都知道,只有我嫂子完全不知情。她說,他在外面搞鬼,我老公幫他打掩護。有這種事的時候,他倆才是親兄弟。

他們一樣的貨色,一丘之貉。

這個理由增加了她的決絕。她的身體的反應加大了。她撩起衣服,手臂和腰上都有大塊的紅點和五指撓過的痕跡,她說他一回家,她就渾身發(fā)癢;他一上班,又會好一點。

你看,有一天我會全身腐爛而死。她展示她的傷口,哽咽不已。

有天傍晚我們約好下班后去逛百貨大樓。過天橋的時候,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在一個小飯館門口揪著一個年輕姑娘的頭發(fā)使勁捶。那姑娘竟然一聲不吭地垂著頭。旁邊一個老太太在現(xiàn)場解說,小三,小三!行人來了興致,停下來看:喏,逮小三!老太太召集到十來個圍觀者之后,精神大振,也上去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扇。中年婦女騰出手,撕掉了年輕姑娘的衣領,露出瘦削的肩胛骨。有人嫌不過癮,直呼“撕,撕”。那衣領竟然應聲而破,露出粉色的胸衣。圍觀者發(fā)出滿意的噓聲,好像是他們按了播放鍵。這個衣衫襤褸的被俘者終于被摁倒在地,褲子也被扒到膝蓋。她好不容易翻過身,蜷縮住,佝僂成一團,任憑拳頭雨點般地落到頭上、臉上和胸口,不作反抗,緊緊護住隱私部分。

那被打的自始至終都沒有呼救和哭喊。倒是那打人的女人,打著打著突然號啕大哭,她的五官張向四周,像被無形的繩索扯著。

槿芳說,我絕對不會在街上打小三,扒人家褲子。

他可能永遠也不會讓我逮到。她絕望地說。

但她相信別人可以做到的她也可以。那天之后,她積極尋找程健出軌的證據。她像一只敏銳的獵豹,四處搜尋獵物的蹤跡,不放過一點點線索,而我,是她最信得過的幫手。

有一次我們摸到一個KTV,站在一個包間門口向里窺探。一個面色緋紅的男人在吼唱,還有一個老頭抱著一個姑娘在跳舞。他們一進一退,然后轉個小圈,搖晃著身軀。沙發(fā)上也坐著衣著暴露的姑娘,和男人們摟摟抱抱。程健也在。遺憾的是,他一個人倒在角落里張著嘴呼呼大睡。

KTV的小弟過來一邊攆我們走,一邊對著對講機說話。槿芳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她準備了充滿電的手機錄相,也準備了撥給母親時的眼淚和臺詞,結果她只是看到一個沒有剝殼的象拔蚌躺在震耳欲聾的KTV包廂里睡著了。

還有一次他說去出差。她說這一次不會撲空。她看到他在藥店里買東西的收據。發(fā)票是手寫的,沒寫藥品名,絕對是避孕套!我也被感染了。我們包了輛面包車一直跟蹤到他說的旅館里,在前臺套到了他入住的房間信息,然后就守在大堂里。但是再沒有進展。他一個人入住,晚飯也沒吃,第二天早上一個人退房。退房時給槿芳打了電話。我們跟上了他去車站的出租車,候車室里人聲鼎沸,他伸直腿在椅子上瞇了一覺,震耳欲聾的檢票廣播竟然沒吵醒他,他趕在閘門關閉的最后一分鐘,慌里慌張地往站臺下沖?,F(xiàn)在,我同意槿芳的說法,他是一只丑陋的象拔蚌,卻無法朝他發(fā)火。她挑釁過,用的是拙劣的借口,惹他不高興,恨不得動手打她,但他抵御住動手的沖動,繃著臉走到另一個房間。整個婚姻生活里,他保持住裸睡的習慣,以及不向女人動手的品德。

回來的路上,我們都相當沮喪。夕陽在身側向后飄移。被速度逼得尖叫的風一直鼓動耳膜。我們的目光順著車窗向上看,天慢慢黑下來,到了白天和黑夜之間,像一個虛幻的夢境??斓郊业臅r候,她開了一點兒車窗,風在頭頂嗚嗚咽咽。自行車從車邊滑過,紅綠燈閃爍。洗發(fā)店的音樂聲咚咚傳來。我們都特別灰心絕望:謀殺,偷竊,在大街上光屁股,酒后駕車,所有人的興趣都在房子上,街邊全是無家可歸的狗,可是這些罪責都不能賴到程健頭上。真是怪事一樁。

那次之后,交往了兩年多的男朋友向我求婚,求婚現(xiàn)場不浪漫,但能接受,他給我買了鉆戒??墒俏要q豫不決,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像幫槿芳找到證據才是我的任務,好像為了找證據而活,又好像沒有別的事情更值得做。我想撒手不管,可也無事可做?;槠谟喓昧宋覅s一直想到槿芳形容的剝了殼的象拔蚌。我的性格變得敏感多疑、做事拖拖拉拉,婚禮一再推遲,最終鬧僵了,分手了事。

果不其然,一會兒,砰砰的敲門聲傳來。我弟弟來了!槿芳說。門一開,一陣狗叫聲同時傳來。是拉布拉多。槿芳說,我鄰居的狗,關在院子里,還有一只貴賓犬,它們那樣叫,就是在吸引我女兒的注意力。它們的主人一出差就寄養(yǎng)在我家,我女兒可喜歡了??晌覉猿植火B(yǎng)狗。動了感情分不開,它們短命。女孩子們也聽到了,她們擠過來,從媽媽的腿邊往外闖,非要出去跟狗狗打招呼。槿芳不許,外面冷。她們哭了起來。婷婷明顯是假哭,她的脖子往上仰,提高音量來掩飾虛假的傷心——她知道怎么讓槿芳妥協(xié)。果然,婆婆放下廚房里的活,五指油膩膩的,過來用手指揩孫女臉上的淚痕,向兒媳說情,讓她帶過去看個十分鐘就回來,省得她把自己的嗓子哭啞了。槿芳苦笑著看了我一眼:你看,這就是我為什么把兒子送去寄宿,不管怎么教育他,他奶奶總會唱對臺戲。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出現(xiàn)在門口,貼在門框上,讓孩子們和奶奶先出去。除了發(fā)黃的皮膚,臉型也和槿芳很像。和我隨便打了個招呼后,就徑直往廚房去,二話不說,卷起袖子開始燒菜。他燒的第一個菜竟然是紅燒豬蹄。這道菜,可是技術活,不是燒爛了就好吃。他先冷水下鍋焯水后,撈起洗凈熱鍋溫油下入冰糖炒出糖色,他的手法嫻熟,簡潔明快,像是千百遍重復做過。

接著做剁椒魚頭:紅辣椒切丁,姜切絲,蒜一瓣瓣剝好。他對蒸魚豉油有點不滿意,聞了聞,又沾了點到嘴里嘗了一下,搖搖頭。

這東西要到進口超市買,國內的都假了。

樓下的人家就可以自己在后院種韭菜,割了長,長了割,永無止境。他的這個成語把外婆逗笑了。

種香菜。外婆說,香菜的味道我是永遠也聞不厭的。

吃多了不好。槿芳說。

做魚頭沒有香菜,都不好意思端上桌。婆婆又把孩子帶回來。孩子們撲到槿芳懷里,又親又拽。

油煙的味道開始彌漫,有一陣子我頭疼腦脹,但沒有人準備帶我離開廚房,甚至沒人試著了解我能不能聞這么重的油煙味!

瞧,樓下張老師回來了。婆婆從窗口望外看。有人說她昨天被學生家長打了,我怎么沒看到傷。

一個人住就是這樣凄慘,外婆說,看到別人四代同堂,嫉妒得不跟我打招呼,不止一次,見到我就躲。

她充滿慈悲的態(tài)度使其他人不明就里,也都擠向窗口。他們伸長脖子向窗外凝望了很長時間,我也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看去。一個禿頭男人在花壇邊抽煙,把煙灰彈在花枝上。一個拾荒的老奶奶,把一只礦泉水瓶子捏成一團。她用瓶子抵住胸口,一陣塑料的撕裂聲,瓶子變成拳頭大小,進了她的塑料袋,那里面還有一些紙盒子。外婆提到的張老師,無影無蹤。

終于,我們各自回到原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