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故宮的古物之美3》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祝勇  2020年05月21日09:53

 

作者:祝勇 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4月 ISBN:9787020156610

我不知道本書的寫成,有多少是出于一家著名刊物主編的威逼與利誘,有多少是出于自愿,因為在寫過《故宮的隱秘角落》之后,我隱隱地有了寫故宮“古物”的沖動。

有一點是明確的:這注定是一次費力不討好的努力,因為故宮收藏的古物,多達(dá)一百八十六萬多件(套)。我曾開玩笑,一個人一天看五件,要全部看完,需要一千年,相當(dāng)于從周敦頤出生那一年(北宋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看到現(xiàn)在(公元2017年)。這實在是一件幸福的煩惱:一方面,這讓故宮成為一座“高大全”的博物館,故宮一家的收藏,已接近全國文物總量的一半,而且超過90%是珍貴文物,材美工良,是古代歲月里的“中國制造”;另一方面,這龐大的基數(shù),又讓展示成為一件困難的事,迄今為止,盡管故宮博物院已付出極大努力,文物展出率,也只有0.6%。也就是說,有超過99%的文物,仍難以被看到,雖近在咫尺,卻遠(yuǎn)似天涯。至于書寫,更不能窮其萬一——本書所寫十八篇,是一百八十六萬的多少分之一呢?這讓我感到無奈和無力。這正概括了寫作的本質(zhì),即:在龐大的世界面前,寫作是那么微不足道。

這讓我們懂得了謙卑。我曾笑言,那些給自己掛牌大師的人,只要到故宮,在王羲之、李白、米芾、趙孟頫前面一站,就會底氣頓失。朝菌不知晦朔,而蟪蛄不知春秋,這不只是莊子的提醒,也是宮殿的勸誡。六百年的宮殿(到2020年,紫禁城剛好建成六百周年)、七千年的文明(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文物貫穿整個中華文明史),一個人走進(jìn)去,就像一粒沙被吹進(jìn)沙漠,立刻就不見了蹤影。故宮讓我們收斂起年輕時的狂妄,認(rèn)真地注視和傾聽。

故宮讓我沉靜——在這座宮殿里,我度過了生命中最沉實和安靜的歲月,甚至聽得見自己每分每秒的脈博跳動;但另一方面,故宮又讓我躁動,因為那些逝去的人與事,又都凝結(jié)在這宮殿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里,挑動我表達(dá)的欲望——

我相信在它們面前,任何人都不能無動于衷。

我把這些物質(zhì)稱作“古物”,而不是叫作“文物”,正是為了強(qiáng)調(diào)它們的時間屬性。

每一件物上,都收斂著歷朝的風(fēng)雨,凝聚著時間的力量。

1914 年在紫禁城內(nèi)成立中國第一個皇家藏品博物館,就是以“古物”來命名的。它的名字叫——古物陳列所。如一百多年前《古物陳列所章程》所寫:“我國地大物博,文化最先。經(jīng)傳圖志之所載,山澤陵谷之所蘊(yùn),天府舊家之所寶,名流墨客之所藏,珍贐并陳,何可勝紀(jì)……”

1925 年故宮博物院成立,1928 年北伐成功后,南京國民政府頒布《故宮博物院組織法》,將故宮博物院的內(nèi)部機(jī)構(gòu),主要分成“兩處三館”,分別是秘書處、總務(wù)處、古物館、圖書館、文獻(xiàn)館,正式使用了“古物”一詞,而且“古物”的范圍,含納了圖書、文獻(xiàn)之外的所有文物品類,古物館的館長,也由當(dāng)時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先生兼任,副館長由馬衡先生擔(dān)任(后接替易培基先生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可見“古物”的重要性。

物是無盡的。無窮的時間里,包含著無窮的物(可見的,消失的)。無窮的物里,又包含著無窮的思緒、情感、盛衰、哀榮。

面對如此磅礴的物質(zhì)書寫,其實也是面對無盡的時間書寫。我們每個人,原本都是朝菌和蟪蛄。

當(dāng)我寫下每個字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陷入了不可救藥的狂妄,仿佛自己真如王羲之《蘭亭序》所說,可以“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但我知道我不是寫《碧城》詩的李義山,“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一個人面對歲月天地,像敬澤說的,“是被遺棄在宇宙中唯一的人,他是宇航員他的眼是3D的眼?!?我只是現(xiàn)實世界一俗人,肉眼凡胎,蚍蜉撼樹。我從宮殿深處走過,目光掃過那些古老精美的器物,我知道我的痕跡都將被歲月抹去,只有這宮殿、這“古物”會留下來。

我筆下的“古物”,固然不能窮其萬一,甚至不能覆蓋故宮博物院收藏古物的六十九個大類,但商周青銅、秦俑漢簡、唐彩宋瓷、明式家具、清代服飾,都盡量尋找每個時代的標(biāo)志性符號,通過一個時代的物質(zhì)載體,折射同時代的文化精神,像孫機(jī)先生所說的,“看見某些重大事件的細(xì)節(jié)、特殊技藝的妙諦,和不因歲月流逝而消褪的美的閃光”。我希望通過我的文字,串連成一部故宮里的極簡藝術(shù)史。(本書也因此獲得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重點項目扶持,當(dāng)時書名擬為《故宮里的藝術(shù)史》,但這終究不是一部嚴(yán)格意義上的藝術(shù)史,于是改用了這個相對輕松的書名。)

我認(rèn)真地寫下每一個字,盡管這些文字是那么的粗疏——只要不粗俗就好。我知道自己的筆那么笨拙、無力,但至少,它充滿誠意。

它是對我們古老文明的驚訝與慨嘆,是一種由文化血統(tǒng)帶來的由衷自豪。

盡管這只是時間中的一堆泡沫,轉(zhuǎn)瞬即逝,但我仍希求在“古物”的照耀下,這些文字會煥發(fā)出一種別樣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