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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5期|徐春林:風(fēng)和女人
來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5期 | 徐春林  2020年05月26日08:57

那年寒假,村子里來了兩個女人,是風(fēng)把她們刮來的,來的時候站在我家牛棚的邊角處,牛棚上掉著的茅草擋住了她們的臉,風(fēng)一吹,露出幾顆潔白的牙。她們是從廣東來的,家里鬧饑荒,逃到這里,想在村里謀點事做。

“自己都不得溫飽?!备赣H說?!胺N地,擔(dān)水,喂牛,這些事情能干嗎?干活沒有工錢。”父親看著她那文弱的身體,本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以。”其中一女人冷靜地回答。我躲在門縫里朝外偷窺,隱約看見兩張扁扁的臉在門的縫隙里來回跳躍。一張皮膚黝黑,一張白里透紅。不知道這句話是從哪個女人口里說出來的。在我的心里,倒是希望父親把那個長得白白的女人留下來。她札著馬尾辮,眼睛水靈靈的,特別大。村子里找不著這么白這么好看的女人,我特別喜歡。

從那天起,我開始蕩漾著春心,有了各種奇幻的想象。我下身那細(xì)小的東西,隱約間會自動膨脹起來。

讓我失望的是,留下來的是個皮膚黝黑的女人。那個皮膚白的女人,后來不知去向。皮膚黝黑的女人留下來后,沒有種地,也沒有擔(dān)水、喂牛。村里的事情,她一樣都不會干。我想她在村里呆不了多久。一天,我從外面回到家時,她蹲在地上做竹墊。她是個篾匠?我感覺很驚訝。她的手特別敏銳,嫻熟得像天上飛的燕子,在竹絲間輕快地來回穿梭。在她沒來村子里之前,村里從沒有過女篾匠。在人們的眼里,做篾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干不了這種事。事實上,她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篾匠,為人和藹,能做各式各樣的用具。比如床墊和枕頭,就做得特別精致。村里很多人省吃儉用,來請她做篾具。她做的篾具,比村姑繡的花鞋還精致。那段時間,她寄居在我家,早出晚歸。晚上回來時,我已經(jīng)睡下了。我聽見她倒水沐浴的聲音,有一股撲鼻的香氣從門縫里鉆而來。我感覺全身癱軟無力,夜晚睡著后,努力在夢里想看清她的身體。

唯有一次,她是午飯后跑回來的?;貋頃r頭發(fā)凌亂,臉上還掛著淚痕。進(jìn)門就抱著我母親的脖子,哭得像個孩子。母親見情況不妙,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沒有回答,從她那黯淡的眼神里,母親猜測到一些端倪。

“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了?!蹦赣H帶著愧意地說。我家的條件的確不太好,如果她再留下來,恐怕連吃飯都成問題。

她在我家呆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無論去東家還是西家,晚上都會回到我家來住宿。她來的時候身子有點胖,臉有些圓。現(xiàn)在瘦了很多,臉也變尖了。她笑著問我,是來的時候好看,還是現(xiàn)在好看。我說,都一樣啦!那可不一樣,現(xiàn)在更好看了。哪有女人不喜歡漂亮的,她笑著說。

她去的這家,離我家較遠(yuǎn)。人家說要做兩張涼席,四個繡花的枕頭,估計至少也得一個把月。

本來就該幫哪家干活,落腳哪家。她偏偏喜歡我家。當(dāng)然她喜歡的不是我,而且我母親和藹的態(tài)度。

這戶人家有兩個大齡的未婚男人。她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女,母親的確是有點擔(dān)心,她也糾結(jié)了好久。一個少女和兩個男人相處,說不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那都是兩個老實的孩子。”父親說。父親的話,打消了母親的擔(dān)憂。可她還是有些許放心不小,叮囑女人,晚上睡覺前一定拴好門。

現(xiàn)在呢?母親意識到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情。她的心里就像刀絞作痛。

我不知道母親后來還和她說過什么?沒一會兒,她就擦干了眼淚,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母親把掛在坑上的黑鍋取下來,端出壁櫥里的剩飯剩菜倒在鍋里,又從雞窩的雞屁股下摸了個熱騰騰的雞蛋來,先把蛋殼上沾的雞屎剝掉,在鍋邊緣敲裂蛋殼,把蛋攪和在飯里一起炒熱。女人是中午回來的,母親知道她還沒有吃飯。

女人還是決定回去。我越來越不放心,她回去的時候,我就像個賊跟在她的屁股后,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鐮刀。我以為,只有這樣才能減小女人的危險。我的這種做法是不是多余的呢?

就這樣照看了幾個月,我越來越擔(dān)心,也不知道到底擔(dān)心什么。我給自己選擇了個隱蔽的位置,就這么遠(yuǎn)遠(yuǎn)地守著。那些日子,我脫離了母親的視線,也聽不見她喊我的聲音。

我回到家時,聽見父親在呵斥。他的聲音很大,老遠(yuǎn)就聽得見。我不害怕他的聲音,但不敢見他的臉,發(fā)火時像是頭猛獸,嚇得兩腿發(fā)麻。所以我盡量躲避著父親,盡量讓他感知我的不存在。

家里的前門緊閉,后門開著,我知道那是母親給我開的門,可我不敢回家。我愿意把自己變成一只鼴鼠,隱伏于黑夜。

女人成天恍惚在我的夢里。我竟然看見東家的兩個男人,把她拖到沙地溝邊,讓她脫下褲子。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和一個男人親嘴,撫摸,然后用這種方式也教會了另一個男人。

這是村莊里真實的生活嗎?一場緊接一場的夢,把我的生活攪得渾濁。我發(fā)現(xiàn)夢里的我由著性子,胡作非為。我夢見我和女人一起撒小米給鳥吃,它們不怕,她咕咕地學(xué)著鳥們叫,這些小東西以為在和它們打招呼呢?我也夢見我飛舞著鐮刀趕走了那兩個男人,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剝光了女人的衣服,親她的嘴,撫摸。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奇怪的是女人的肚子始終沒有大起來。天上的云特別的安靜,停留在屋頂?shù)纳峡毡魂柟庹罩住4迩f里的人越來越少,他們除了繁忙的勞作外,就是閑暇之余聊聊天。聊的也都是一些重復(fù)的話題,一般是一個話題要講個把月。村里很少有新鮮的事情,有時候牛吃了莊稼,一個這樣的事情能扯好幾個月。

可是這些事情又關(guān)我什么事呢?那段時間,我除了對女人感興趣外,對別的事務(wù)都沒有興趣。

我精心做著這件事情,她似乎覺察到我所做的事情,我越是用勁,她就越是偏離我的視線。我懷疑她是生病了,我仰頭大哭,天空有一群雁鳴叫著朝南飛去,我放眼一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葉都黃了。

后來她沒有再來過我家。那戶人家窮得發(fā)醋,飯不得溫飽。我對這些都沒有興趣,幻想著她穿著透亮的粉紅小褂,舉著乳房站在我面前,問我想不想要。“不行。我只有十三歲哩?!蔽艺f著夢話。我還想再睡一會兒,感覺誰在使喚著我。我有些分不清楚之前的記憶了,到底是睡著還是醒來呢?

從那之后,我開始編織著自己的世界,沉醉在夢里。時常會聽見一些爭吵聲,“誰他娘的沒種?我可告訴你,再晚會離你遠(yuǎn)去,搬到外頭去住”。

“咳,你甭將我軍,要去趁早,沒了臭雞蛋,我還不做糕了?”

當(dāng)然不會光講這些,絮叨到一定程度,就聽見哼歌的聲音,我奶奶會哼幾句。對村里發(fā)生的事情,她是沒興趣關(guān)注的。孩子們呢?還是怎么樂呵就怎么樂呵,就跟沒聽見一樣,跟本不會去搭理。

“說咱窮,咱就窮,一條扁擔(dān)兩根繩,沒有肉吃沒有油,窮窟窿里有妖精,妖精光喝西北風(fēng),沒有被就睡長板凳?!?/p>

母親說,窮也是你的女人。當(dāng)年可是你跑到我家來,要我?guī)湍阕雒?,現(xiàn)在沒飯吃了就趕人家走。你缺德不缺德。我母親說得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笑著。

其實,村里很少有孩子去讀書。山路太遠(yuǎn),家里也沒有錢。到學(xué)校又整天關(guān)在教室里讀啊背啊,不如跑到河邊捉小魚小蝦?;蛘吲赖缴缴险肮?,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父親對我管教極嚴(yán),放學(xué)回家還是逼著我讀寫,我沒有多大的理想,只對女人感興趣。當(dāng)然不是對村里的其他女人感興趣,我只喜歡這個山外來的女人。她就像是一塊磁鐵般吸引著,我只要閉上眼睛她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在夢里我就像風(fēng),隨意走動的風(fēng)。我發(fā)現(xiàn)風(fēng)也是有情緒的,遇到不如意醒來時,就像是生過一場大病。

不知道為什么?我越來越害怕醒來。我愿意就這么年長日久地睡,昏天暗地地睡,把所有的事情都在漫長的夢里完成。

我真正醒來的時候,已是春天,嘴角上掛著還未流盡的口水。一場大雪紛紛攘攘地下個不停,屋檐下吊著長長的冰條。

女人失蹤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村里發(fā)生了件可怕的事情。頭幾天來村里的一個陌生的男人,淹死在女人家的魚塘里。法醫(yī)解剖后,說這是一起謀殺。寧靜的村子一夜間沸騰起來,村民們都在傳說著各種版本的故事。有人說,這是女人的陰謀,那個男人是她的前夫,結(jié)婚后還沒有離婚。也有人說,那人的死和女人沒有關(guān)聯(lián)。

從那之后,我的耳朵出現(xiàn)了問題,再也聽不見村莊的正經(jīng)話。各種聲音就像環(huán)繞的煙霧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炊煙冒犯不了天庭,女人就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是不會殺人的。那些朝著天開放的煙囪,從不曾熏黑過天庭的門楣。連續(xù)好些年,我夜夜在夢里刨地。那是塊永遠(yuǎn)都刨不完的地,看不見邊沿,眼睛也睜不開,四周都是刺眼的光,到處是一片白色。

我還希望女人能夠回來?;貋砀陕锬兀俊盎貋砟阌植荒苋⑺隼掀拧!蔽蚁袷呛退趬衾镎f妥了。走就走了,無論走到哪都是自由的。我這樣想著時,內(nèi)心有好受了些。

案情的結(jié)果我沒有打聽,也不想打聽。即便是打聽,也沒有人會告訴我。孩子有孩子的事情,這些事情好像跟孩子無關(guān)。

傳統(tǒng)文化決定了村民對自己的道德要求,那時的村子不像是今天這樣過于寬泛。知識份子對自己的要求,那是一種素養(yǎng)、學(xué)識和學(xué)問,當(dāng)然這其中不缺乏風(fēng)骨、氣節(jié)和人格。我是多么希望村莊多出些紳士來,多些老先生,他們可能更多專注自己的學(xué)問,不會討論著一些不明不白的問題。

快樂的寒假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不管孩子有沒有玩過癮,開學(xué)的日子一到,就得乖乖地收拾好書包,朝學(xué)校奔去。

我坐在教室里精神恍惚著,聽不進(jìn)課,一直是思考著一些奇怪的問題。有時候趴在桌子上猛睡,無論老師怎么叫就是不得醒。因此,老師三令五申,上課睡覺的就回家睡去,呼嚕聲影響到了其他的同學(xué)。

許多年后,我思考過。她在我的生命里很近很近。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我們之間能否沖破年齡和身體的障礙。她的失蹤無暇顧及那個少年,讓我第一次嘗到了無望之愛的痛苦。

我又聽見了那群女人說話的聲音,她們在村子的老槐樹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議論著一個不可思議的話題。這是我最后聽見她們的聲音。我站在樹的西面,刺骨的涼風(fēng)從腳底掠過。

這時我十分肯定,女人真的被風(fēng)刮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