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昕平：秦文君《逃逃》，逃離母題與成長寄寓的溫暖邂逅
“逃逃”，像男生賈里一樣，也是秦文君筆下一個活潑潑的小男孩。但這部同樣以小男孩名字命名的作品《逃逃》，并不像“賈里”那樣只是一個朗朗上口的標簽，而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指征”。作品演繹了一場逃離母題與成長寄寓的溫暖邂逅。這部秦文君零零年代創(chuàng)作的作品，今天再讀，仍然具有普世的閱讀意義。
秦文君著《逃逃》
逃離，是人類文學(xué)作品中的基本母題之一。在兒童文學(xué)作品中，也有不少抒寫“逃離”的作品，如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J.K.羅琳的《哈利·波特》等。無論是“哈克”“霍爾頓”，還是“哈利·波特”，都是因為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卻又無力去改變，因而想要追尋理想的生活，因而想到逃離。
這部《逃逃》，關(guān)注了中國當(dāng)下一些在特殊家庭中成長的孩子的生存境遇?！疤犹印保ù竺疤找弧保﹣碜砸粋€南方城市的普通家庭，但是這個普通家庭的不普通之處，就在于它的特殊構(gòu)造。逃逃的母親因病早逝，父親再娶，并有了第二個孩子。再娶的“少妻”因為“面子”原因，在親朋面前隱瞞了丈夫有兒子的真相，于是，“逃逃”成了這個復(fù)雜的家庭中的一個編外——爸爸的侄子。
“逃離”母題的作品中，某種外部因素的壓迫，常常是使孩子們把“逃離”的精神動機轉(zhuǎn)換為實際行動的導(dǎo)火索。比如哈克逃離的外部壓迫源自父親的殘暴虐待?！短犹印分?，作家層層推進，耐心鋪排了本來順從父親安排、努力維護父親，甚至用幼小的力量愛護著父親的“逃逃”出逃的原因。繼母的父母來家做客，見到逃逃，第一句話便是：“陶一還沒回自己家呀！”成人無所謂的一句話，卻刺痛孩子敏感的心靈?？膳碌氖?，爸爸也默認了這樣一種蠻不講理的隱瞞。成人的“面子”世界里，沒有孩子的面子。作家用生動的筆觸描繪出一幅幅冠冕的成人做派，成人話語牢牢掌控著話語權(quán)力的中心。當(dāng)“逃逃”的問題談得告一段落時，有一段精彩的敘事，“沒人再說下文了，大家開始呼吸，吃東西，喝湯，逗陶金玩兒，大笑，拉家?！保恢圹E地點出，關(guān)于“逃逃”的爭議雖然被暫時擱置，卻仍然在家庭氛圍中無所不在。大人們接下來做的事情中，“逃逃”被視同“空氣”，成了這個家的“多余人”。孩子的失落可想而知?！皬埧诮邪职忠宦暤臋?quán)利都被人拿走了”的“逃逃”逃回自己房間，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屋子也被弟弟陶金折騰亂了。王外婆的一句“讓著點堂哥吧！將來堂哥回自己家后，那個小房間就歸陶金住”，使這個幾次三番被冷語驅(qū)逐的孩子，再也無法保持自己的平靜，流下了委屈的淚水。如果說前面逃逃僅僅還只是想逃離那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親昵的家庭氛圍，現(xiàn)在，就連藏身之地也被剝奪了。在安全感與歸屬感上，孩子比任何人都敏感。當(dāng)逃逃在自己的家庭里都失去了歸屬感時，終于將希望寄托在了“燕尾老頭”的魔法房屋和小伙伴“大大大”口中的神秘去處“迷人巷”。
“燕尾老頭”家在第二章的出現(xiàn)，將平靜而乏味的現(xiàn)實生活宕開去，進入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但這個充滿現(xiàn)實指征的故事并不愿僅僅以幻想的方式、以“永無島”式的設(shè)置來解決孩子的困境。那間在孩子們眼中充滿魔幻色彩的房子里有能鎖住人的綠色椅子，有能塌陷下去的怪床，但就是沒有“大大大”所描述的“迷人巷”?！懊匀讼铩边@個“大大大”杜撰出來的神秘去處，成為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逃離之所，一個安撫現(xiàn)實中受到傷害或挫折的兒童心靈的避難之所?！按蟠蟠蟆?、小癟三“龍龍”等一群遭受家庭暴力或冷暴力、被忽略的孩子先后登場。“逃逃”為尋找母愛的歸屬而逃，“大大大”為尋求成天醉倒在浴缸里的父親所不能給予的關(guān)愛而逃，“龍龍”為躲避像打鐵一樣打他的父親而逃……作家借助作品所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一個小男孩“逃逃”，而是因為各種原因出逃的“流浪兒童”。長時間的流浪生活，不僅使他們偏離了正常的生活軌道，而且在改變著他們的心理世界，一如在書中簡筆勾勒的“小山東”。懸念迭生的鋪墊，最終歸結(jié)于一個兒童離家出走的故事。
但是“逃離”本身，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逃離”母題的文學(xué)作品，刻畫了各型各色的人，在人生中的某個時間逃離自己原來的生活，去追求另一種生活。而逃離之后的境遇大多并非幸福，甚至是悲哀的。對于兒童來講，尤其如此?！短犹印分?，孩子們剛剛啟程就開始的懊悔提示我們，“逃離”這個任性的行為，或者成人眼中的率性的行為，對弱小的孩子來說，是多么難以承受的重壓。對于兒童來講，逃離行為更具風(fēng)險?，F(xiàn)實中，每年都有一些孩子被家庭、被學(xué)校、被社會等方面推搡給他們的煩惱、困境而被迫出走，過早地面對這本不應(yīng)屬于他們這個年齡的苦澀、寒冷、艱辛，甚至惡的誘惑。故事行進到第十一章《誤入“彩云絕技學(xué)堂”》，揭示出孩子出走的必然“歸宿”。
現(xiàn)實中，有些孩子正是在這樣的逃離途中墮落甚至隕落了。但秦文君的“逃逃”是幸運的，作家的心愿是美好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并不是秦文君兒童文學(xué)作品的創(chuàng)作初衷。在“逃離”的母題中，秦文君同時灌注了溫暖的成長寄寓。誠如艾麗絲·門羅的《逃離》中譯本尾頁所寫：逃離，或許是舊的結(jié)束，或許是新的開始。孩子們的逃離也是這樣，逃離中不得不直面的困苦，最終都促成了兒童自身的成長與回歸。馬克·吐溫的“哈克”、羅琳的“哈利·波特”等皆如此?！短犹印返墓适虑楣?jié)基本遵循了誘因——出走——迷惘——考驗——成長的成長小說基本模式，描寫了“逃逃”逃離途中經(jīng)歷的一系列特別事件、特殊遭遇，“逃逃”對人生、社會和自我認識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逐漸完成了幼年向少年的社會化進程。故事的結(jié)尾，成長的“逃逃”與他的伙伴們回到了充滿安寧的生活中，重新步入了生活的正軌，“他們常常在一起一邊回憶‘兒時的可笑事’，一邊往前面做大人的方向看看想想”。故事最終在溫暖團圓中結(jié)局。但是，現(xiàn)實往往并沒有如此圓滿，這其實是真正觸動作家投筆創(chuàng)作的動因。秦文君用一顆關(guān)愛孩子的心，關(guān)愛著生活中那些缺失關(guān)愛的孩子。她在勸誡孩子，“逃”不是辦法；也在勸誡成人，看護好年幼的孩子，不要將他們逼向逃離的困境。作品由心酸的現(xiàn)實，到莫測的幻想，最終落回到了完全的現(xiàn)實主義，但回落得太快、太完滿了。這也讓我們體會到了作家既無法以一己之力解除孩子們的窘途，又希望所有的孩子都幸福快樂的復(fù)雜內(nèi)心。
秦文君的作品始終有一種與兒童讀者天然的親近感。跳脫的敘事節(jié)奏，兒童化的、俏皮的用詞方式和對孩子心理的真實勾勒，如“逃逃”面對小女生時微妙的心理描寫，孩子們落難之中尚不知曉、直到生活把他們逼進死胡同的窘境等細節(jié)的刻畫，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孩子認知能力下的世界，是純熟的兒童視角，是遵從童心的兒童本位，很見功力。講故事的過程中，作家并沒有忘記將細膩的文字之美灌注于情節(jié)的縫隙之中，逃離途中的一次次關(guān)于景物的細節(jié)描寫，關(guān)于家庭、親人回憶的心理描寫，恰到好處的烘托了氣氛，渲染了人物內(nèi)心。其間一些娓娓道來又蘊含人生哲理的寄語讓人久久回味，有著溫暖人心的力量，使作品顯得豐滿動人，富余文采。作品同時閃爍著“童心主義”的光輝，讓我們看到了孩子們純真善良的心靈。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guān)鍵點，作家每每讓孩子的形象立了起來。當(dāng)全家人忽略“逃逃”時，是弟弟陶金摟住“逃逃”，大聲而熱烈地說：“不想讓哥哥走！哥哥是金金的哥哥”；在“奶奶”事件中，自身難保的“逃逃”堅持維護“胡子”的身份秘密，拒絕“奶奶”提供的舒服日子，堅持尋找同伴、尋找陶金……一個個心底善良、心思單純的孩子形象屢屢令成人動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