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6期｜徐皓峰：脫鎖連環(huán)腳（節(jié)選）
01
72屆戛納電影節(jié)，他在。年過八旬的法國影星阿蘭·德龍將領(lǐng)取終生成就獎，1978年，其在歐洲票房慘敗之作《佐羅》火爆中國。他被一個十五歲女孩認為酷似阿蘭·德龍，有著一樣的堅毅下巴，總讓他復(fù)述佐羅臺詞：
“你的陰謀差點得逞，但你過于欺壓人民，所以現(xiàn)在官逼民反。殺一個好人容易，殺一個壞人就不那么容易?！?/p>
他六十三歲，陪一位二十一歲女子來戛納散心。她搭上的男人與他同齡，雇他當(dāng)她的保鏢，因為四十年前見過他打架，還因他的年齡令人放心?！澳悴灰彩沁@個歲數(shù)么？”心里罵著，為錢，來了戛納。
街上四處貼著阿蘭·德龍海報，小女子沒覺出跟他有任何關(guān)系。海報上的阿蘭·德龍是初成名的二十五歲，深眼高鼻、顴骨陡峭的典型白人小伙兒，演《佐羅》時已四十歲，長成五官比例均衡的亞洲面相，令中國人有強烈認同感，在南北方都容易碰上的臉。
新一代女性好多長成白人比例，上身縮短，腿部拉長。她身材健美，一臉晦氣，站在海邊打了三小時手機，哭和吵嘴。
他得勸一下。她抬臉，左眼下一道皺紋，刀劃般深，上午還沒有。蘋果被劃上一刀，便會從刀口腐爛。
暗怨他的同齡人混賬，折騰小孩……她白他一眼，他沒說出話，退回原處。
小女子憋著晚上看熱門參賽片《好萊塢往事》，有萊奧納多和布拉德·皮特兩大帥哥，純是白人樣，看不出一點華人血統(tǒng)的跡象。有些失落，阿蘭·德龍過時了……
此片龐雜，兼帶李小龍逸事。眾所周知，李小龍1960年代闖蕩好萊塢，只撈到低成本電視劇配角，回香港才成世界大名。影院門口的巨幅屏幕反復(fù)播預(yù)告片，扮李小龍的演員始終戴墨鏡，可能眼睛不像。
四十年前，他告訴小女子搭上的男人：“你是李小龍——相信這一點，你就會生出李小龍殺氣的眼神?！?/p>
02
他的家譜可遠溯到公元200年，歷代先人參加過官渡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虎牢之戰(zhàn)、鄱陽湖之戰(zhàn)、白溝河之戰(zhàn)等“以少勝多”聞名的戰(zhàn)役，一千七百年來習(xí)慣性站在人多的一方，直到1947年的孟良崮戰(zhàn)役，二十七萬解放軍對四十五萬國軍，他父親在人少的一方。
終于對了。
1955年，父親光榮退役，轉(zhuǎn)業(yè)到國營工廠當(dāng)保衛(wèi)科干事，長期掌管五支步槍、兩支手槍。保衛(wèi)科領(lǐng)工廠工資，與公安局聯(lián)合行動，除了看管廠區(qū)財產(chǎn)，還維持附近街面治安，偵緝潛伏的臺灣特務(wù)。
1968年5月，父親值夜班，抓到一個盜竊食堂冷凍肉的小偷，審訊時使用了唯心主義言論，小偷在轉(zhuǎn)送公安局后告發(fā)了父親。父親交出存槍柜子的鑰匙，被工廠開除，回了家鄉(xiāng)，受生產(chǎn)大隊監(jiān)管。
十年后，此事重審，定為錯判。父親已踏實務(wù)農(nóng)，說兒子二十二歲，大得不能再大，希望子承父業(yè)，由他回保衛(wèi)科。
他去了，按父母累計工齡，分到間十六平米的房，十六平米之外有獨立廁所廚房和一個四平米陽臺。過分大了，他這歲數(shù)青年多住四人一間的集體宿舍，結(jié)婚者分九平米單間，幾戶公用廁所廚房，沒有陽臺。
考慮他日后結(jié)婚，廠里提前發(fā)了張雙人床，仿蘇制式，按一對大胖蘇聯(lián)男女體格標(biāo)準(zhǔn)，木料沉重，腳下余空還能躺一條狗。床頭靠板高一米四，并排三門的蘇式教堂造型。是1950年代廠委級干部配床，1960年代批判官僚作風(fēng)而棄用，最后一張庫存。
知廠里對父親有補償之心，和父親通信后，父親寄來土特產(chǎn)，讓送廠長。廠長早不是父親當(dāng)年那位，十年里換了六位廠長，半數(shù)入獄。
現(xiàn)任廠長是工程兵出身，有著軍人的大義凜然，對他進行了嚴(yán)肅批評：“年輕人，你看低了我，也看低了你自己。如果秉公辦理，都要換算成私人交情，社會風(fēng)氣就壞啦！”
按農(nóng)村習(xí)俗，他承認錯誤后，并不拿土特產(chǎn)，開門外走。廠長大喝：“東西帶走！別臟了我這地方?！睗M臉黑氣，真的怒了。
拎東西出門，感慨遇上了好人，來了好地方。
頭月工資，想不到的多，工廠和農(nóng)村是不一樣。三分之二寄給父親，三分一留下，準(zhǔn)備攢著，每月累積，一年后買個收音機。沒攢下來，周日過眼癮，逛舊電器市場看收音機樣式，竟發(fā)現(xiàn)角落攤位賣熱帶魚，少年記憶，是作為資產(chǎn)階級趣味而被禁絕。
問小販多少錢一條。小販說只賣缸不賣魚，買了缸，魚陪送。
“缸多少錢？”
“缸自己做?！边f上張紙，畫了配材和組裝法，解釋幾句，聽著容易。他買了個鉛筆畫的缸，帶回家三條魚。
工廠里有幼兒園、醫(yī)院、澡堂……什么都有，到房管科修繕組要做窗戶的材料，花二日做出個等床寬、一米高、四十厘米縱深的缸，貼床頭靠板固定。
枕頭下移，從此腳夠到床邊。每晚睡覺，頂著一片水，為了做夢能看到海洋……三月后，他買了虛擬的七十個魚缸，熱帶魚增至三十五條，品種越來越高，最高一條值四十六個缸。
引來了廠長女兒，一個十五歲姑娘。為看魚，她脫鞋上床，待了三小時。嫌他床單老舊，第二次進門，抱來新床單，粉紅底色，大紅牡丹花圖案。
廠長去上海出差買了十條，為廠里年輕人結(jié)婚備下的禮物，他在同事家見過。估計她自己拿的，她爸不知道。
不敢不讓她鋪，晚上躺在牡丹花上，覺著要出事。
次日中午，保衛(wèi)科接到廠長電話，讓他別去食堂，回家等著。廠長帶來四個饅頭、一碟豬頭肉、一瓶昂貴的汾酒。吃過十分鐘，廠長問：“聽說當(dāng)年你爹轉(zhuǎn)業(yè)到保衛(wèi)科，按規(guī)定先去警校受訓(xùn)，學(xué)破案推理，你爹費勁，學(xué)擒拿格斗，你爹把教官打了，有這事吧？”
“有?！?/p>
廠長舉杯：“你爹打過孟良崮戰(zhàn)役，戰(zhàn)場上摻不了假，實實在在的好漢。敬你爹?！?/p>
他一口干，嗆紫臉。廠長大笑：“你體格不行呀，你爹本領(lǐng)沒教你？來，打幾手拳看看。”
他匯報，真沒教。被工廠開除，家鄉(xiāng)人削出三百支操練木槍迎接父親，正逢號召擴建民兵，生產(chǎn)大隊任命父親為民兵指導(dǎo)員，教授解放軍刺刀術(shù)，按每日耕二十畝地的工作量計算工分（農(nóng)村工資），每月補助四斤豬肉二十個雞蛋。
父親抵住政治、物質(zhì)的雙重誘惑，堅守受監(jiān)管身份，死活不教。對兒子更不能教，不教人民教兒子，等同犯罪。
廠長嘆息：“真金不怕火煉，你爹確是好漢。只是耽誤了你……你爹不教，我教！”
教的是“飛云腳”，全稱“飛云浦武松脫鎖連環(huán)腳”。評書《水滸》有一章《惡斗飛云浦》，講武松犯法，解往外地，衙役收了黑錢，走到野山飛云浦，動刀殺他。武松脖子戴枷、手上困鎖，只能用腳的情況下，踢死四位衙役，脫身而去。
共四招，跺足弓、踩腳腕、踹脛骨、蹬膝蓋，一小時教完。常人為踢腿有力，會上身后仰，伸展雙臂維持平衡。武松戴枷，后仰易摔倒，雙手鎖著，無法伸展。在上身不動的情況下，不好踢出力度。
學(xué)會容易，練成難。練成了，出腿隱蔽，百發(fā)百中，對手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廠長將汾酒留下，說明日中午還來，出門時眼含深意：“飛云腳還有第五招。我不教，要你自己悟?！?/p>
明日，他沒悟出什么。廠長提醒：“昨日教的，只能踢斷人腿，武松在飛云浦可是踢死四人！怎么踢的？”驚得他叫一聲，還是沒想出來。
廠長：“傻呀？武松踢了人襠?！?/p>
說得他滿臉通紅，廠長惆悵：“我學(xué)的時候，等師父這最后一句，用了五年。”他不傻，忙敬酒。
廠長一飲而盡：“人年輕的時候，太容易出錯。”
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部隊來家鄉(xiāng)招兵，選報兵種時看到“工程技術(shù)兵”，十七歲的廠長想當(dāng)然認為是雷達、無線電等高端技術(shù)，比坦克兵炮兵還有趣，毅然決然地報名。
做了十個俯臥撐、繞場跑一圈，答了家庭情況，便錄取通過。奇怪挑選科技人才為何如此輕率？穿上軍裝，才知工程技術(shù)兵是建筑工。廠長建了十年蘇式樓房、三年防空洞、五年盤山道，付出全部青春。
飛云腳是修盤山道時一個老兵教的，深山里唯一的生活樂趣。五年后老兵趕赴西藏挖穿山鐵道，廠長升為干部調(diào)去北京軍區(qū)。部隊工程需保密，無法通信，倆人幾乎不可能再找到對方，灑淚而別時，老兵說出踢襠秘訣。
廠長陷入傷感：“我女兒也會出錯?！?/p>
“怎么會？”
廠長：“會。社會風(fēng)氣不好?！迸畠汗φn不好，未能考上好中學(xué)，她的中學(xué)小痞子多，聽說好看點的女生都已失身。
她屬于好看的……嚇著了他，忙說“不會不會”。
“會?！?/p>
廠長后悔，不該小時候給女兒喝牛奶，以至她過分發(fā)育，已有種種跡象，耐不住要發(fā)情鬧事。為不讓女兒出錯，跟小痞子混到一起，廠長要求他用熱帶魚吸引女兒，耗光她全部課余時間。女兒和他差七歲，巨大的年齡差距，讓廠長放心。
“習(xí)武人可以代師授藝，也可以代徒授藝——我教了你飛云腳，但你名義上的師父是我女兒。”
廠長還是對他不放心……當(dāng)即表態(tài)，“敬師如敬父母，從此您女兒等于我過世的母親?！?/p>
廠長滿意，錢包里抽出女兒照片：“磕頭是封建迷信，你鞠三個躬吧，就算行過全套拜師禮，有了永生永世的名分?！?/p>
如對遺像，深鞠三躬。
廠長說身居廠長職位，不能跟任何人建立私交，否則無法秉公辦事，為避嫌，不會再來他家。以后如有緊急情況匯報，便在陽臺上擺三盆月季花。
廠長出門時眼含深意，說了句：“有你的好處?！?/p>
03
到晚上八點二十，戛納才天黑?！逗萌R塢往事》七點一刻放映，小女子終于不打手機，抹去眼淚，沿沙灘往城區(qū)走。歐洲動蕩，影院周邊有持沖鋒槍的特警，海邊無人看管，只走著他倆。
小女子不愿與他并排，他知趣地落后十步。她的背影，和廠長女兒相似，喝牛奶長大的女孩都是這樣的身材比例……
雙耳生風(fēng)，兩個穿秋季絨衣的人越過他，在小女子左右脖側(cè)各劃一刀，斷了她雙肩包挎帶，拎包在手，回身沖他跑來。
嗯，他倆不敢往城區(qū)跑，原路返還，要像越過去時一樣，再越過自己一次。
唉，樣子真那么老了？竟遭此輕視……
小女子雙肩包掛在胸前。從身后切下的難度大，挎帶只剩勒在后脖頸的短短一截，壓著大動脈。分寸稍差，便是殺人了。
她脖頸完好光滑。如此精湛的刀法四十年未見，1970年代末京城老炮兒里玩刀最棒的人是杜小刀，曾會過他……
二扒手近了。見挎帶切口剪的般齊整，他禁不住喊出：“太棒啦！”
二扒手嚇一跳，步子稍緩，立刻襠下劇痛，雙雙倒地，肉蟲般扭動。中了“飛云浦武松脫鎖連環(huán)腳”。
夏日穿絨衣，為打斗防護。二扒手本領(lǐng)脫俗，信息落后。二十年來全世界扒手都愛中國人，因為中國人愛帶現(xiàn)金。今年開始，中國人已跟白人一樣身上沒錢，他倆還不知道。
小女子包里放口香糖、餐巾紙、賓館鑰匙、小罐牛奶。原本包可賣錢，是香奈兒春季新款，折合人民幣五點二萬元，賣到黑市可活很久，可惜他倆不識，兩刀割壞。
拾起包遞她。她取出小罐牛奶，讓把其他東西裝他衣兜，包就扔了吧，拎個破包，不好看電影。
只是壞了挎帶，他建議去專賣店替換。為預(yù)防再發(fā)生今日情況，可多要幾條備用。
她：“丟人?！?/p>
他扔了。
她對他沒有一絲感激，對他的武藝也無興趣，嘬牛奶向城區(qū)行去。嗯，她是對的，拿了保鏢錢，是我該做的。把所有該做的事都算作私人交情，是我們一代人的劣習(xí)，她一代小孩已分清楚，社會眼瞅著進步……
二扒手在身后大喊，不單是喊疼，明顯有話。京城經(jīng)驗，此種情況下，他倆只會是問他的名字，以備日后報復(fù)。
他回身：“布魯斯李?！崩钚↓埖挠⑽拿ㄒ粫耐庹Z。
二扒手瞪大眼，似打下特效麻藥，忘了疼痛。
來戛納后，從不跟她看電影，都候在影院外。不會外語，看不懂情節(jié)，坐影院里難受。《好萊塢往事》拍了李小龍，是他唯一提出要看的電影。
真是老了，周圍一暗，便要打盹。扮李小龍的演員摘下墨鏡……猜對了，眼睛不像。沒了興趣。
漫長睡眠，被掌聲驚醒，觀眾幾乎都站起，開始“鼓掌二十分鐘”的最高影迷禮遇。小女子不惜力，拍腫了手。
之后，她換晚禮服，參加阿蘭·德龍的獲獎答謝宴，受邀人數(shù)有限，宴席按名字入座。她晚了兩小時，阿蘭·德龍已回去休息，由其女兒支撐場面。是飯后甜點階段，她坐下，又一道道上菜。
她能參加，是她搭上的男人安排。知道這哥們混成了，沒想到強成這樣，當(dāng)年被我斷過鼻梁，是個不知痛的渾人，打不過還打。小女人自顧吃著，沒話說，不認識任何人?？上О⑻m·德龍走了，否則她會看出我倆有多像……
晚宴在某酒店的屋頂花園，保鏢不能入餐桌區(qū)域，候在二十米外一片不設(shè)草木不鋪花磚的水泥地，也是吸煙處。一位珠光寶氣的華人婦女離席，在他身邊點煙，忽然瞄他，輕聲呼喚：“布魯斯李，是你么？”
他曾叫布魯斯李，用了好幾年，并不知道是李小龍英文名。這沒什么奇怪，就像《佐羅》的片頭曲“優(yōu)斯范里安，阿啦啦啦啦，佐羅范……”，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他那代人都會唱，一唱便唱了很多年。
1978年，他打了杜小刀——京城老炮兒里玩刀最棒的人。杜小刀在鴻賓樓擺宴請他，叫經(jīng)理拿出象牙筷子，陪客的三位也玩刀，鼎鼎大名。
老炮兒——在清朝末年，是兌換美元英鎊的計量單位。一炮兒七十二枚、半炮兒三十六枚，銅錢或銀元，紅紙卷著，像火炮炮管。用在人身上，指前門樓子附近攔洋人換錢的人。敢攔洋人，清末百姓眼里的厲害人。
現(xiàn)今老炮兒，早不是賺外匯差價的，是壓著小偷流氓的人，“厲害”的意思延下來，“沾洋味兒”的意思也延下來。
三位陪客帶刀來的，桌上展示。一把1974年越南繳獲的美軍戰(zhàn)術(shù)刀，一把1969年珍寶島繳獲的蘇軍偵察刀，一把1962年南昌繳獲的臺灣傘兵救生刀。
杜小刀亮出自己的刀，1922年愛因斯坦遺落在上海浦江飯店304房間的剃須刀，玳瑁殼甲磨出的柄，兩顆鉚釘是9K黃金，刀片全鋼，刻字注明是瑞士專利局贈送。
京城風(fēng)氣一度壞透，小學(xué)生打架也動刀，十一二歲背人命案。杜小刀聯(lián)合南北城老炮兒，剛剛扭轉(zhuǎn)，宣揚以暗算為恥、用刀為恥，掄拳頭才是本事。玩刀僅限于老炮兒級別，傷胳膊大腿，不刺軀干不劃臉。
出于對廣義相對論的尊重，得了剃刀后，杜小刀放棄原先用的英國費爾班賽克斯匕首。仗著手快，刀小成這樣照樣威風(fēng)，不論別人刀多長，也能鉆空子攻進去。
四把刀，他一一看過贊過。三位陪客表態(tài)，能讓杜小刀服氣的人，他們也服，請講話。
成名的家伙交到手里賞，是對他禮敬，得拿出有分量的東西回報……想起改變他一家命運的父親審訊小偷的言論：
“人的每一個念頭，都是一個世界。想了，它就會在另一個時空構(gòu)筑現(xiàn)實，延續(xù)存在。我們有數(shù)不清的分身，除了這座鴻賓樓，還存在著無數(shù)鴻賓樓，每一個鴻賓樓里都有我們。即便這里的我們被警察擊斃，別的鴻賓樓里的我們?nèi)匀淮嬖凇?/p>
三陪客臉色難看，杜小刀謙卑詢問：“您想告訴我們什么？不用惜命，死了沒事？”“我說的是——唯心主義?！?/p>
“……長見識。”杜小刀領(lǐng)頭鼓掌。上砂鍋羊頭了，三位陪客忙夾筷子，避開話題。
暗中抱歉，我的人生如此貧乏，沒什么可以互換友誼……
以下是不會在桌上說的。
唯心主義該批判，受批判的東西不必看——是社會常識。三十五歲的父親值夜班無聊，突發(fā)奇想，要看看，不料工廠圖書館沒有，遍尋城里各書店也沒有。過了些日子，竟覺得這是人生最后疑問，搞清楚了，才能安分。
魔障般跑去清華大學(xué)，在學(xué)生抄家繳獲的書里找。教授們的唯心主義書籍是德文，父親望洋興嘆。繳獲的封建迷信類書籍是中文，拾起一本《覺林義疏》，看不懂書名，隨手一翻，“一切唯心造”五字扎進眼里……
父親如喪考妣，十余天看走了腦子，審訊時聽小偷抱怨沒活路，失口說出“有無數(shù)個審訊室無數(shù)個你”的話，被小偷在轉(zhuǎn)送公安局后告發(fā)，造成工廠開除的惡果。
母親是廠醫(yī)務(wù)室醫(yī)生，跟父親離婚即可留下，但隨父親回了家鄉(xiāng)。兩年前批判資產(chǎn)階級趣味，母親養(yǎng)的熱帶魚被潑到足球場上曬死，十歲的他覺得母親已不想在這待了。
母親在家鄉(xiāng)沒待幾年，即病逝。
他頂替父親回廠，臨走前，以為父親會傳他擒拿格斗，好在保衛(wèi)科立足。不料父親沒此興致，傳給他的是唯心主義言論：
“攻打孟良崮山頭，敵人機槍兇，身邊戰(zhàn)友一個個倒下，只有你爹活下來。1968年，看了清華大學(xué)一本書，才知我也死了，是不甘心死去的念頭造出一個新世界。舊世界死去的我和新世界活著的我，各不相知，互不干涉。其實孟良崮戰(zhàn)役至今未打完，戰(zhàn)場上的每一個人生出的每一個念頭，都會誕生一個完全不同的孟良崮戰(zhàn)役，孟良崮戰(zhàn)役永不會結(jié)束也無法結(jié)束?！?/p>
來了第四位陪客，眼毒，進門便說他像佐羅，遭杜小刀喝止。
她是位舞蹈演員，綽號“百慕大”——輪船飛機無故沉沒的海域，傳說水下是外星人基地。剛演出結(jié)束，妝未卸干凈。
杜小刀介紹她“這是我一妹妹”，介紹他“這是我壓箱底的人”。壓箱底——來自京戲的詞，指一個劇班最好的戲。
她學(xué)的是印度舞，手勢千變?nèi)f化，趕來給杜小刀做表演搭檔。席間亮刀技，也為款待他，是份誠意。
她兩手各捏一枚二分硬幣，開始手舞，硬幣在指間水銀般游走。她合上眼，逐漸加速，手指和硬幣皆成虛影。
杜小刀出刀。閉目后的她，佛面端莊。
左墻脆響，飛去一枚。另一枚落于桌面，破了麥穗圖案。
不等鼓掌，她左手拉起他，向杜小刀撒嬌：“這人，我?guī)ё吡税?？”杜小刀沉著臉，擺手讓她走，囑咐：“別提佐羅?！?/p>
手里黏稠，他任她拉出門。
她左手流血，二人避開這層，去樓下衛(wèi)生間清洗。刀口淺，壓一會兒便止血，她說這是杜小刀第一次失手，不能讓另三位老炮兒看見，否則南北城平穩(wěn)的局勢又該動蕩。
她真帶他回家，說是杜小刀意思。歌舞團沒分到房，她住外交部家屬院姨媽的閑房，二室一廳。杜小刀也有親戚住這，院里看見她，上前搭訕，聊到正上演的《佐羅》，止住想法，收下她這妹妹。
瞅了她正處的男友，認出是個入京的騙子，讓那人退了。著急她腦子不行，今天傳話，給她尋了個寶，千萬珍惜。
他奇怪杜小刀為何不讓她提佐羅？她說首映日，阿蘭·德龍就在北京，原定跟觀眾見面，但外交復(fù)雜，又無法亮相了，阿蘭·德龍閑待二日，悻悻而歸。二日里，有一日是跟她過的。
佐羅穿黑斗篷騎馬的扮相，帥死千萬觀眾，帥不死杜小刀。杜小刀注意的是——影片開頭，佐羅還是個落魄旅人，懷疑旅館大堂閑坐的幾人是職業(yè)殺手，上前借火，察言觀色——阿蘭·德龍瞄的這幾眼，令杜小刀欽佩不已，認為真混過江湖，不是帥哥是大哥。
好漢相惜，出于對阿蘭·德龍的尊重，杜小刀絕不會碰她。不讓她提，按杜小刀心理，是怕他也有忌諱。
他表態(tài)，以后兄妹相稱。她有些懊惱，說杜小刀料事如神。他問自己跟阿蘭·德龍像到幾成，她：“九成?！?/p>
僵了一會兒，他問：“李小龍，你知道么？”“噢，他呀。你要找他，我一個電話就來了?！?/p>
李小龍1973年過世，死因難查，法庭裁定“死于不幸”，年僅三十二歲。她那時該十五六歲，他壓住心跳：“香港功夫片的李小龍？”“還能有誰？”
“……也跟你好過？”
“當(dāng)然?！?/p>
以后兩年，她真成了他妹妹。他常詢問李小龍近況，她每次都能說很多。她真棒，讓他覺得李小龍活著。
遠處，阿蘭·德龍的女兒看起來未至三十歲。有些懷疑百慕大真跟她爹好過，否則怎會出席晚宴？
百慕大說那是她當(dāng)年逗杜小刀的，不料杜小刀當(dāng)真，從此京城爺們都忌諱她。改口沒面子，她只好交往外國人，最終嫁了個瑞士老公，和阿蘭·德龍有五十年交情。
瞄見小女子吃完，要了杯水，喝口即走的情況。他對百慕大落淚：“國豪死了?！?/p>
“誰？”
“李小龍兒子李國豪?！?/p>
第一次看到李小龍專輯雜志，就有跟兒子一起的照片，可愛之極的小孩。1993年死訊傳來，還是記憶里的小孩樣，死了自己兒子般難過。
當(dāng)年聽他講李小龍有兒子，她立刻抱怨帶這小孩多么累人，因為這個原因，她選擇離開了李小龍。
四十年后，她清楚李小龍是誰，瑞士老公和前妻的兒子買過多本李小龍的書。意外之喜，以前都是她對他講李小龍，現(xiàn)在，他想對她講。
李小龍三十歲時第四腰椎重傷，癱床上六個月，許愿如能恢復(fù)武功再拍電影，折壽也情愿。三十二歲成國際巨星，有一絲疑慮，要不要兌現(xiàn)諾言？這樣一想，便有了一個李小龍死后的世界，我們每一人都為塑造這事而存在。
在另一個時空，李小龍閃過此念，去健身房練功了。
她完全接受，點頭：“國豪呢？”
八歲的國豪，目睹父親死亡，不相信是真的。質(zhì)疑了二十年，終于確定世界是個妄念，于是開玩笑，按父親最后一部電影里的情節(jié)——道具槍射出真子彈，一個明星死于片場——的方式離開，回到李小龍活著的時空，和那里的國豪融為一體。
她：“國豪做得對，演一輩子悲傷的小孩，誰也不愿意?！?/p>
他要走了，她提出加微信，他說年輕時處得有意思就夠了。她感慨年輕時沒睡過，否則該多美。
他安慰：“睡了。這么想，在另一個世界便已實現(xiàn)?！?/p>
04
戛納，半夜還走著許多人。晚宴的酒店和住宿的酒店隔兩個街口，三百多米，為一身晚禮服，她去時約出租車，回時覺得不值。
幾萬元的包不眨眼扔掉，心疼幾塊打車費，唉，這閨女還是苦出身，爹媽勞碌……
她一手握香奈兒限量版圓球手袋，一手揪裙邊，不愿跟他并排，相距五步。戛納街窄，車道將人行道擠成細細一條，前方手拉手走著兩個穿短褲背心的白人少女。
小女子給堵得放慢腳步，再過十米有岔口，可在那超越。她老實跟著，突然兩白人少女跑起來，沖入岔口。
沒了手袋，一點拽動的感覺都沒有。她喊出“太棒啦”，白天他對兩個割包扒手喊的話，被她記住。
他沖出。
歐洲人夜里不抄近道，主路上人滿，支路上一人沒有。二少女停在岔口二十米深，見他追入，無懼地瞟他，亮出彈簧刀，示意他走開。
他嘆口氣。踢脛骨膝蓋，易造成骨折，思量以腳踝為攻擊點，輕擊即可劇疼，站不住，她倆便投降了。
上前……后腰中刀，直入腎臟，一戶門洞里埋伏著第三個少女。前方一少女的刀透進肝區(qū)。呵呵，太嫩了！認位準(zhǔn)確，手上還不會使巧。
用蠻力刺不深。知道死不了，有些不忍心……得用跤法了，不好控制，后腦脊椎撞到墻角會殘廢。
前后身的少女，兩盆水般潑在地上。感到腮部濺上什么，他迅速捂頸。動脈被割，又忘了第三把刀。
三少女跑入深處。他扶墻滑落，熬夜熬不動的感覺，手里的血像條魚般有勁。小女子跑近，哭成淚人，嘴里叫著：“你怎么了？讓我看看，給我看看。”
不至于傻到要掀他手，她是嘴笨的人。相處三日，她看不起他，他更看不起她。這閨女能為你哭成這樣，為何要看不起她？
割頸一刀還是用蠻力，刀不是這樣玩的，假以時日，再碰上，可以教教這白人丫頭……如果救護車高效趕到，下來的醫(yī)生麻利……
他沒勁了，說：“給你看看?！辈弊优は驂γ妫致湎?。
死亡的感覺，怎么像跑步？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跑入岔口，兩個搶袋少女不懼地看著他……剛才，只是一念？對追入黑暗小巷有些犯怵，幻想出一個最壞情況。唉，人老了，竟可以成這樣。
他笑了，上前。二少女回頭，深處走來十幾個中國人，路面堵得滿滿，她倆沒了逃路。他掏出兩張二十歐元，示意交換，二少女接錢，放下圓球手袋，躥出岔口。
來的人是參賽影片《南方車站的聚會》劇組。影院門口巨幕反復(fù)播預(yù)告片，見過他們的臉。
小女子候在岔口，喊“廖凡”。叫廖凡的人禮貌回應(yīng)，告訴她巷里有家臺灣餐館，可吃。認識，又等于不認識，如她跟阿蘭·德龍女兒一般。
次日中午，他和她去碼頭，她搭上的男人乘帆船而來。戛納本是海港，每年舉行國際帆船大賽。
她搭上的男人叫巴頓五十六，二戰(zhàn)名將巴頓和山本五十六的合稱，一個打架不要命的人。各廠保衛(wèi)科之間常切磋格斗技藝，他在彈簧廠，巴頓五十六在燈管廠。彈簧廠三分之一業(yè)務(wù)是生產(chǎn)槍膛彈簧，燈管廠有部隊的占股投資。
跟軍方沾邊的榮譽感，令二廠覺得必須打敗面包廠、肥皂廠、汽水廠、家具廠……二廠之間，生產(chǎn)軍用品的彈簧廠理應(yīng)打敗生產(chǎn)民用品的燈管廠，可惜燈管廠出了巴頓五十六，讓彈簧廠三年抬不起頭。
巴頓五十六祖?zhèn)鳌把瞄T快摔，搭手飛人”，一湊近，沒感覺使絆子，人就潑水一樣摔出。前清捕快制止街頭暴亂的技巧。
彈簧廠的面子是他找回來的，去過一趟北京動物園，他會了李小龍的截拳道，打折巴頓五十六鼻梁。
做完矯正手術(shù)，巴頓五十六拎兩盒稻香村點心來彈簧廠，要跟他結(jié)為兄弟，互換絕技。衙門快摔共一百零八招，手法三十六，腳法七十二，巴頓五十六為表誠意，先教他。
歷經(jīng)二月，會了他。輪到他教截拳道：
“你想會就能會，不必學(xué)。你真正的老師，是你自己。即便出現(xiàn)一位老師，也是你內(nèi)心的幻化。因為你不敢相信，所以假托他人，其實還是自己教自己。你不可能從任何老師身上學(xué)到任何東西，你學(xué)到的只是你本就會的。”
巴頓五十六悶了半晌，問叫截拳道，總該有些攔截技巧吧？
“攔截的不是敵人的拳頭，是自己的想法。想著怎么打敗他人，說明你內(nèi)心已判定自己會輸，需要個方法挽回。你多掌握一個方法，便會加深一次輸?shù)囊饽?。你贏不了，因為你一直在制造敗局。”
巴頓五十六：“什么都不想……”話被他攔截，稱贊巴頓五十六會了截拳道。
此后二人齊名，外界提起工廠里能打的，便是他倆。為配合巴頓五十六，他也起了外國名。他僅有的李小龍資料是一本照片特輯，文字有限，寫李小龍只承認一個對手，叫布魯斯李。于是叫了這名。
五年后，才知是李小龍英文名，李小龍的意思是“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四十年后，巴頓五十六仍覺得受騙，白搭了祖?zhèn)鹘^技。二人在深圳遇上，他在街口賣香瓜，巴頓五十六坐血紅色加長版林肯轎車，搖下車窗，阿拉伯王子般年輕英俊。
1983年，他從彈簧廠辭職，帶走廠理發(fā)館最漂亮的女理發(fā)師，來到深圳。倆人沒鬧出什么名堂，也錯過了生小孩。五十五歲，沒錢了，女理發(fā)師辦了個理發(fā)館，她沒學(xué)會染金發(fā)的新手藝，還是1980年代的老技術(shù)，他做雜務(wù)，平安了五年。五年后房租升高，經(jīng)營不起，關(guān)了理發(fā)館，她也過世。
巴頓五十六請他陪一個新搭上的女孩去戛納，當(dāng)四天保鏢，酬金可讓他活兩年。預(yù)先打款付清后，巴頓五十六覺得有權(quán)提問：“一輩子交情，給句真話，你教我的截拳道是假的吧？”鼻頭一酸，停上他的拳頭。
他在搖頭，不知是承認“不是截拳道”，還是譴責(zé)“你的話不對”。打架規(guī)矩，強者說了算，巴頓五十六沒再追問。
1985年，巴頓五十六從燈管廠辭職，到了歐洲。發(fā)現(xiàn)一伙1950年代留學(xué)中國的意大利人在賣“鳳爪魚翅湯”，快餐店模式，號稱中國口味，在不少城鎮(zhèn)擠走麥當(dāng)勞。
中國人的錢，還能讓你們掙了？傳統(tǒng)說法，雞爪美容，魚翅壯陽。巴頓五十六在街頭看了一整天白人，罵道：“他們還需要壯陽？他們得瀉火！”
白人不會相信雞爪美容，只會嫌肉少，不會相信魚翅有營養(yǎng)，只會嫌口感硬。之前熱銷，是貪個新鮮感。巴頓五十六改良，雞爪換成豬蹄、魚翅換成粉絲，價格降一半。
從此鳳爪魚翅湯無人問津。
巴頓五十六以“豬蹄粉絲湯”淘到第一桶金，收購巴塞羅那名牌火腿廠，淘到第二桶金……現(xiàn)擁有一個碼頭，四百座倉庫，愛上帆船。
每年重金邀請戛納帆船大賽冠軍跟自己較量，條件是得輸。站在世界帆船高手的峰頂，成了王中王。
巴頓五十六的帆船入港，人下來，臉有些走形。又到瑞典打羊胎素啦？順便打了瘦臉針？
小女子迎上，口稱“爸爸”。聽著惡心，他便沒打招呼，陪著走幾步，想到杜小刀要活到六十多，臉該這樣吧？如此一想，越看越像。
知道小女子名字，問：“閨女，叔叔忘了你叫啥來著？”
“杜小月?！?/p>
1983年，杜小刀拒捕，在虎坊橋南街被擊斃……覺得上衣口袋里有東西晃，是愛因斯坦的剃刀……杜小刀沒給他，在朝陽區(qū)舉辦的打擊犯罪業(yè)績展上陳列過，后轉(zhuǎn)去外地巡展，再沒見過。
六十多的杜小刀陰下臉：“怎么還在你手里？不是說我要死了，你去美國捐給愛因斯坦紀(jì)念館么？”他：“你沒死?！?/p>
杜小刀恍然大悟，原諒了他。
難道我死了……現(xiàn)躺在岔口巷子里？
祈禱眼前的一切不要轉(zhuǎn)瞬消失，還想跟杜小刀待一會兒。你才配得上一個碼頭、四百座倉庫、世界帆船高手的王中王……其實巴頓五十六年輕到老都夠哥們兒，出力給錢，吃虧不怨。但玩女人，格就降了。
沒待住，熬夜熬不動的感覺，滑向1978年。
……
徐皓峰，1973年出生于北京，中國內(nèi)地導(dǎo)演、編劇、武俠小說家，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xué)院導(dǎo)演系。
2004年，在劇情片《旅程》中飾演行腳僧。2006年，創(chuàng)作紀(jì)實文學(xué)小說《逝去的武林》 。2008年，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國術(shù)館》 。2011年，執(zhí)導(dǎo)個人第一部電影《倭寇的蹤跡》，從而開啟了他的導(dǎo)演生涯，他憑借該片入圍第48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新導(dǎo)演獎。2013年，憑借動作片《一代宗師》獲得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獎。
2015年，憑借自編自導(dǎo)的武俠片《師父》入圍第52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2017年，執(zhí)導(dǎo)的武俠片《刀背藏身》獲得第41屆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藝術(shù)貢獻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