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0年第6期|裘山山:江邊少年(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0年第6期 | 裘山山  2020年06月04日15:27

1

十二歲的時候,我轉(zhuǎn)學(xué)到一個小城讀初中。小城依江而建,江是大江,江上船來船往,是小城通向外界的重要樞紐。我們班因此有很多船工的孩子。他們的家在江邊一個山坡上,幾排整齊的平磚房自下而上。據(jù)說是解放后政府為了讓船工上岸而建的。之前的船工和家人都生活在船上,孩子們也不去上學(xué)。

我去過那里,不是去玩兒,是去送成績單。我進初中就當(dāng)了班長,期末考試結(jié)束,成績出來,考得不好的學(xué)生總是把成績單撕了。班主任于是要我挨家去送,主要送后十名同學(xué)的。其中有幾個,就住在坡上那些平房里。

我的同桌劉大船家也在那兒。他的臉龐黑黑的,鼻頭圓圓的,一點兒不帥,而且一到冬天就鼻涕不斷。每每鼻涕快要流到嘴邊時,他就抬起胳膊一抹,他的右胳膊袖口,被鼻涕層層涂抹已然發(fā)亮。

我們那個教室,一到冬天真冷得不行,沒有任何取暖設(shè)施。一節(jié)課坐下來,我腳都凍得發(fā)疼。所以冬天我也流鼻涕,也有流到嘴邊的時候。好像那個時候不流鼻涕的孩子很少,上課時經(jīng)常會聽到吸鼻涕的聲音。有的女生講衛(wèi)生,就扯作業(yè)本下來擦。但作業(yè)本的紙又硬又脆,需要使勁兒搓揉一番才能用。還好我有手絹,雖然手絹也會被鼻涕包漿,變得發(fā)硬,但我藏在口袋里別人看不見。等手絹僵硬到無法使用的時候,我才下決心洗。先在水里浸泡一會兒,搓揉一會兒,變軟了,再打肥皂。洗干凈后,很仔細地把四個角拉平,晾干。我有兩塊手絹,是攢零花錢買的。零花錢是自己掙的,比如挑五十斤煤球,媽媽會給我一毛錢;比如賣一個牙膏皮,可以掙兩分。

班主任讓我和劉大船同桌,是希望我?guī)椭?,那時候叫“一對一,一對紅”??墒俏疫B看都不想看他,更別提幫他了。誰和他一對紅呀,他那么黑。他也不指望我?guī)退?,他一上課就睡覺。不過我瞧不起他,不是因為他流鼻涕和睡覺(我自己也是個又黃又瘦的丑丫頭),而是另一件糗事:一開學(xué)學(xué)校打預(yù)防針(我記得叫“百白破”,百日咳、白喉、破傷風(fēng))。輪到我們班時,他撒腿就跑,班主任靳老師滿操場追他,把他揪回教室,他一直發(fā)出瘆人的號叫,揮胳膊蹬腿的。后來是體育老師死死按住他,才把針打了。嘖嘖,虧他長那么高那么壯。

我打針的時候,不但主動卷起袖子伸出胳膊,我還敢盯著醫(yī)生把針扎進胳膊里,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回家跟媽媽吐槽,感覺自己這個同桌太糟糕了,自己真倒霉,要天天挨著這么個人。

媽媽說,他總會有點兒優(yōu)點吧?

我說,他哪有優(yōu)點?。坎唤蛔鳂I(yè),不講衛(wèi)生,經(jīng)常說臟話,還——還那么膽小。

媽媽口氣變嚴厲了: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說同學(xué)!你要謙虛點兒。我說過多少次了,咱們家的孩子,要夾著尾巴做人。

好吧。我閉嘴了。

媽媽又說,你要努力找到他的優(yōu)點。我就不信,那么小個孩子,還能壞到哪兒去。

媽媽不生氣的時候,很會講道理(生氣的時候蠻不講理)。我想了一下,他對我還算客氣,就是說,他不惹我。我曾看見他打我們班一個男生,還搶低年級男孩的玻璃球,還拿石子兒扔路燈。他個子高,年齡也比我大。他要欺負我很容易的。沒欺負我,算個優(yōu)點吧。

那天我送成績單去他家的時候,他家門開著,里面黑乎乎的,我正想問有人嗎,劉大船就端著一盆衣服出來了,我大吃一驚,他竟然要洗衣服,這和他怕打針一樣讓我吃驚。他后面跟著個阿姨,顯然是他媽媽。我叫了聲阿姨,然后說,我是劉大船的同學(xué),老師讓我來送成績單。阿姨擦擦手,接過成績單,看了一眼眉頭就皺起來說,怎么這么少的分?怎么還有零分?

劉大船不吭聲,放下盆子,拿抹布擦晾衣繩,好像和他無關(guān)一樣。阿姨問我,小妹兒你考了多少?當(dāng)?shù)厝硕及研」媚锝凶餍∶脙?。我就拿出了我的成績單。阿姨看了一眼,沖著劉大船說,你怎么比人家差那么多?都是一個老師教的!劉大船狠狠瞪我一眼,嚇得我趕緊從阿姨手上拿過成績單,飛也似的跑開。

第二天開大會,是散學(xué)典禮。我看到劉大船,做好了被他訓(xùn)斥的準備,可他像沒事人兒一樣,依舊在隊伍里打打鬧鬧。坐下來后,我小心翼翼地、又有些期待地問他,你媽打你了嗎?他說,打啥子打?她敢!為什么不敢?我很好奇。他說,我比她強多了,她連加法都不會做,她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我說,那你爸呢?他說,我老漢兒在水上,曉得個屁。

他管爸叫老漢兒,而且永遠都是這句話:我老漢兒在水上。后來我讀《水滸》,讀到那個“水上漂”張順,就會想起他老漢兒。不過我無法想象他老漢兒是個“浪里白條”,應(yīng)該是“浪里黑條”才是。期末老師在班上念還沒交學(xué)費的同學(xué)的名單時,總有他?!拔依蠞h兒在水上?!彼偸沁@樣解釋不交學(xué)費的原因,似乎理直氣壯。我不明白他老漢兒不回家嗎?還有,在水上不掙錢嗎?為什么連學(xué)費都不給他?如果老師再追問下去,他就會說,煩球的很。這是他的口頭禪。

其實那個時候的學(xué)費,一個學(xué)期就三元七角五,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母親總會提前把父親寄來的生活費,拿出七塊五放在一個信封里。等開學(xué)的時候就拿出來給我和姐姐。我姐姐讀初三。母親生怕一不留神花掉了。作為一個文化人,她覺得交不出學(xué)費是很難堪的,盡管我們家日子過得也很緊巴。

2

春天,新學(xué)期開始了。

開學(xué)第一天,劉大船看到我就笑嘻嘻地說,我媽生你的氣了。

我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他肯定是故意找話跟我說。

劉大船接著說,我媽說你在菜市場看到她不打招呼,傲氣得很。

菜市場?我確實經(jīng)常去,背個背簍,按媽媽的要求買幾樣蔬菜。至于肉什么的,只能在國營肉店憑票購買。那個菜市場在江邊,從我們學(xué)校旁邊一個臺階走下去就到了。其實也沒攤位,一個個背著背簍或挑著竹筐的農(nóng)民,沿江一溜煙鋪開,賣完就走。菜都非常新鮮,裹著江邊的霧氣,濕漉漉的。

我通常就是買一把藤藤菜。偶爾買點辣椒西紅柿。后者屬于細菜,我們不常吃。說來我們家剛到小城時,是不吃藤藤菜的。因為我媽說那個菜長在水里,水里有糞泡著。那個地區(qū)肝炎多發(fā)就是這個原因??墒堑诙晁蛨猿植蛔×?,因為藤藤菜是小城的主打菜,又多又便宜,一大把藤藤菜一毛錢,比辣椒西紅柿茄子便宜多了。加上左鄰右舍的阿姨,成天交流炒藤藤菜的經(jīng)驗。比如先把豆瓣大蒜炒香,再入藤藤菜,大火,幾鏟子就起鍋,綠綠的,脆脆的,又辣,很下飯。于是我們家也開始吃藤藤菜了。唯一的措施,就是底下稈子掐掉比較多。

回想起來,我買菜的時候,的確有個女人朝我笑來著,我覺得我不認識她,還以為是沖別人笑,瞥她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原來是劉大船的媽媽。我怎么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呢?

我感覺理虧,就跟劉大船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沒認出阿姨。劉大船說,沒得啥子,我跟她說了的,人家哪個記得到你嘛,就見過一回。不要那么小氣撒。

我有點兒感激他幫我說話。其實我就是記不住別人的樣子,這是老毛病了。有一次放學(xué),對面走來個男人,我們班陳淑芬拽著我就跑。我問她怎么了,她說那是校長啊??晌彝耆徽J識。

下午數(shù)學(xué)測驗,題很簡單,老師就是想看看我們一個假期過去,有沒有把上學(xué)期的東西都忘光。可是劉大船在旁邊扭來扭去的,好像屁股底下有東西似的。卷子攤在桌上,不著一字。

我說你別老動行嗎?他小聲說,那你讓我抄一下。我想了一下,就把做好的那邊卷子朝他移過去。他終于安靜下來,開始抄。放學(xué)后他說,其實我根本不懂,也不想學(xué),我就是見不得我媽哭。我一考不及格她就哭。煩球得很。

我說,沒有多難,你好好聽課就能會。他說,反正我畢業(yè)了也是上我老漢兒船上去跑運輸,學(xué)那么多有啥子用嘛。我無話可說了,因為我也不知道學(xué)那么多有啥用。我也只是為了讓我媽高興。

老實說,除了考高分,我沒什么能讓我媽高興的事。我媽總皺著眉頭,還動不動就罵我。我不自覺地講出來。

劉大船很驚訝,你媽還要罵你?你那么乖的。

我說,要罵。她生氣了就亂罵。昨天她感冒了,躺在床上一直咳嗽,痰就吐在床邊的地下。我放學(xué)回家掃地,看到痰就繞開了,我是想去找煤灰蓋住痰再掃。哪曉得我媽就生氣了,罵我嫌棄她,說養(yǎng)我有什么用?還不如養(yǎng)條狗,養(yǎng)狗還能搖尾巴。我不敢回嘴,鏟了一撮箕煤灰蓋在痰跡上,再掃掉。

劉大船說,格老子你媽媽好霸道,比我媽還霸道。

我說,你不懂,我媽媽被欺負過,現(xiàn)在沒工作了,她心里很惱火。

那你們家就是因為被欺負了才來我們這兒的嗎?他問。

我沒回答,我說不清楚。我只知道媽媽當(dāng)了右派,但這個事不能告訴他,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們家搬到這個小城,對我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沒人知道我們家以前的事了。如果知道了,我不可能當(dāng)班長。

你老漢兒呢?他又問。

我搖搖頭,嗓子忽然堵得慌,感覺一開口就會哭出來。爸爸在大山里修鐵路,一年半載才回家一次。媽媽總是皺著眉頭,很少對我笑。雖然我在劉大船面前幫她辯護,心里還是覺得很委屈。我低著頭往前走,不再說話。

劉大船走在我旁邊,時而在前,時而在后。他的褲腳短了一大截,露出沒穿襪子的腳脖子。腳脖子都皴了。如果是我媽,一定會找布頭接上一截的。我媽很會想辦法。我襯衣的兩個胳膊肘磨破了,她就剪掉改成短袖。褲子的膝蓋磨破了,她就用縫紉機踩兩個圈兒。雖然我很不喜歡穿補過的褲子,但也比破的好啊。小時候我總撿我姐的衣服褲子穿,現(xiàn)在我個子和姐姐一樣高了,撿不成了。我媽只好做兩件,對她來說也是太難了。

校門口那棵香樟樹,長出新葉了。老葉子中間冒出點點綠色,好像鳥窩里的小鳥探出了毛茸茸的頭。有一簇新葉從樹干上一個疙瘩里冒出來,淡紅色的葉子,亮亮的,亭亭玉立。我心情好起來,我說,你看那片葉子,比花還好看。劉大船抬頭看了一眼,突然跨欄似的一個起跳,拽下那簇樹葉跑過來遞給我。我大驚,你干嗎搞破壞?他說你不是喜歡嗎?我說,可是,可是,這樣它會死的。

我只好把那簇新葉帶回家,用牙刷缸裝了點兒水插進去。第二天還是耷拉了。

3

從那以后,我們之間的氣氛比原來友好些了。雖然還是不說話,但做測驗的時候,我會很默契地把卷子往他那邊靠。反正老師說了,要我?guī)椭?/p>

其實他也幫助我。那個時候我們用的鋼筆是吸墨水的。每天上學(xué)前我都要吸得滿滿的,怕不夠用。但也有忘的時候,我就找他要。劉大船很少動筆,墨水用不完,我也不說話,把筆帽擰開遞給他,他馬上就明白了,擰開自己的筆筒,擠幾滴給我。

不過他的墨水不太好,我回家就得洗筆管。我們家是英雄牌的,兩毛錢一瓶,他的不知是什么牌子,會在筆膽里結(jié)塊。

有一天下午我進教室,發(fā)現(xiàn)劉大船已經(jīng)到了,他很少這么早來,獨自一人坐在教室里,低著個頭。見我來了,他馬上擰開筆帽遞給我。我說,我中午剛吸了墨水,還有呢。他說,不是,你能不能給我點兒?

我很吃驚。他不好意思地抬起腳給我看。原來,他的短褲腿下面接了一截布。但褲子是深藍色的,接上那截是灰色的,很打眼。他想用墨水涂抹,大概只涂抹了一小點兒,墨水就沒了。

我不愿意給他,我說,我全部給你你也不夠,下午還要上課呢。

劉大船生氣了。他有理由生氣。但我還是不愿意給他。下午兩節(jié)都是語文課,是我最喜歡的課,我要記筆記,我要抄老師說的好句子。

我們語文老師姓姜。梳著直短發(fā),戴著黑邊眼鏡,跟我在書上看到的老師的畫像一模一樣。她踩著鈴聲走進教室,教室里依然嗡嗡一片,除了少數(shù)幾個女生安靜下來外,其余的都還在說笑打鬧。好像沒聽到鈴聲,也沒看到老師。姜老師只好叫王躍紅的名字:

王躍紅,你起來領(lǐng)大家唱個歌。

王躍紅是我們班文娛委員,個子雖然矮,但臉盤長得很好看,眼睛很大,不是雙眼皮,而是好幾層眼皮,她唱歌也好聽。但她卻有個很惡心的綽號,叫癩疙寶。因為她從來不主動帶我們唱歌,每次都要老師說了才站起來。于是男生就在班上喊:癩疙寶,戳一下,跳一下!

每次男生這么喊,我都埋下頭假裝沒聽見。我不敢制止,我心虛。因為同為班干部,我也從來沒有“積極主動地開展工作”,也是老師叫一下我動一下。我生怕哪天一個惡心綽號落到我頭上。

還好王躍紅是個大咧咧的人,她滿不在乎,依舊是老師叫她她才領(lǐng)大家唱歌。

王躍紅站起來,起了個頭:“紅星閃閃——預(yù)備唱!”

我們就唱紅星閃閃: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七高八低的,唱到后半段已經(jīng)亂了。但好歹唱完以后,教室有了短暫的安靜,姜老師趕緊說,上課!我趕緊說,起立!大家稀里嘩啦坐下后,姜老師說,請同學(xué)們翻到第九課……

一陣翻書聲后,嗡嗡嗡的聲音又開始了。

姜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題目,轉(zhuǎn)過身來,皺了皺眉,然后盯著我,不管不顧的開始講課了。我也努力不管不顧的,看著姜老師。

劉大船講話的聲音特別大,還幾次離開座位,跑到別的同學(xué)那兒聊天。他是故意的。我只好不去理他,一個勁兒在本子上寫字,表示我的墨水對我很重要。

第二天上學(xué),我多拿了一支鋼筆,那支筆的筆尖劈了,不能寫字了,但還可以灌墨水。我坐下后拿出來給劉大船:喂,這里面的墨水全都給你吧。劉大船看都不看就說:用不著。

我就低頭去看他的褲腳,新接的那截布變成黑乎乎的了,雖然和上面還有差別,但不顯眼了。我很好奇:你怎么弄黑的?他說,簡單得很。語氣里有些得意,好像已經(jīng)不生氣了。

4

天氣漸漸熱起來,這個小城有點兒像座小火爐。我穿著媽媽剪掉長袖改成的短袖,還是覺得身上黏糊糊的。教室里沒有電風(fēng)扇,窗戶和門都開著,依然有一股汗臭。我們的教室,可真是冬涼夏暖啊。

劉大船更是個出汗大王,每天都汗流浹背的,腦袋上經(jīng)常蒸騰著熱氣,頭發(fā)濕漉漉的,跟在水管下沖過一樣。因為穿著汗衫,他沒有袖子可以擦臉了,就撩起衣襟擦。有時候索性把汗衫脫下來,擦擦腦袋,擦擦身子,擦完再穿上。身上那個味兒就別提了。

汗臭也是很熏人的,我強忍著才沒捂鼻子。因為從小被父母教導(dǎo),不能嫌棄勞動人民。比如看到掏糞工人掏糞不能捂鼻子。那是不尊重他們的表現(xiàn),會傷害掏糞工人。他們是為了我們才每天和大糞打交道的。如此,我連臭大糞都不捂鼻子,何況汗臭?不過我還是會下意識地皺眉頭,下意識地把椅子朝過道靠。我寧可他流鼻涕,也不希望被汗臭熏。

下午是“農(nóng)基”課,全稱就是農(nóng)業(yè)基礎(chǔ)知識,其實就是一些和農(nóng)村有關(guān)的化學(xué)知識,比如沼氣原理啥的。另一門“工基”,工業(yè)基礎(chǔ)知識,就是講一些和農(nóng)村有關(guān)的物理知識,比如拖拉機的原理和維修,抽水機的原理和維修,等等。大概是希望我們以后去農(nóng)村當(dāng)知青時,可以頂點兒用。

可我們這些熊孩子,哪里會有那種自覺性,根本不想學(xué)。這兩門課又不考試。所以基本上是睡覺課,尤其是放在下午。如果不是因為教這兩門課的是我們班主任,估計情況還要糟。因為是班主任靳老師的課,同學(xué)們多少有些畏懼,不敢太過分。

靳老師進來了,頭都不抬就喊了聲上課。我也微弱地喊了聲“起立”。有一半的人沒站起來,站起來的也都閉著眼。靳老師依然不抬頭,喊了“坐下”。他放下手里的教具,這才抬眼看教室,而且是很認真地一個個的看過去。也許同學(xué)們酣睡的模樣,在他看來還是蠻可愛吧。我知道靳老師的原則,睡覺可以,不吵鬧就行。

睡覺的人數(shù)劇增,我前后左右都是熟睡后的鼻息聲,連女生也如此。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天熱犯困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其實我挺羨慕他們的,我也腦袋發(fā)沉,想擱到書桌上閉會兒眼??墒俏冶仨殦沃?,我是班長。幾乎每個老師上課,都會盯著我講。

很奇怪的是,劉大船沒睡。往常這個時候,他早就進入深睡狀態(tài)了,亮晶晶的哈喇子從嘴角緩緩淌下來。今天卻精神十足,頭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好像很著急似的。

我低聲問,你干嗎老動?有急事?

他克制不住喜悅地說,我老漢兒回來了,我放了學(xué)要去接他。

我不信!我脫口而出,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接著我又加了句,你騙人。也許這么長時間,總聽他說老漢兒水上,跟魚一樣,魚怎么能上岸呢?

他說,向毛主席保證。

第二天一上學(xué),劉大船就拿出了“證據(jù)”:他先是去找靳老師交了上學(xué)期和這學(xué)期的學(xué)費,然后又找學(xué)習(xí)委員交了作業(yè)。

前一件事他頗有些高調(diào),大聲地說,我們老漢兒喊我把兩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都交了!后一件事就有點兒偷偷摸摸了。他只是把本子往學(xué)習(xí)委員秦向前的桌子上一擺。哪知秦向前完全不理解他的心情,很大聲地說:耶,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也交作業(yè)了嗦。

劉大船瞪了他一眼,無奈地解釋說:莫法,我們老漢兒昨天黑夜一直守著我做,做到半夜才讓我睡瞌睡。

如此,我確信水上漂真的回家了。

看劉大船神采飛揚的樣子,我也有點兒想我的“老漢兒”了。聽媽媽說爸爸可能會在七八月份休假,那正是我們放暑假的時候。

……

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現(xiàn)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曾任成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西南軍事文學(xué)》主編。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先后獲得過魯迅文學(xué)獎、《解放軍文藝》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四川省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年度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多項獎勵,還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