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砂粒與星塵》：“鷹，就是才華”
鷹是天之驕子、空中王者。法國詩人雨果在詩中贊美：“鷹，就是才華?！痹娙藗兛梢匀ハ胂蠛蜕裢椀氖澜?，但小說家是講故事的人，他無法飛上天空、沖進雷電和暴風雨中，或者潛伏到鷹巢里去觀察和體驗鷹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因此，我們能夠看到的關(guān)于鷹的敘事性作品，還是十分稀少的。想要去探究和書寫鷹的生命與精神世界的作家，想必首先也應具有雨果所說的“鷹的才華”。薛濤是當代少年小說世界里的驕子，他的創(chuàng)作才華也似獵鷹掠過秋日的草原和長空，帶著風卷殘云般的呼嘯之力，也盡顯星馳天宇般的高遠之志。
長篇小說《砂粒與星塵》的故事，發(fā)生在中國東北方的沙漠腹地，一個人煙寥寥、幾乎成為“空巢”的村落烏糧。小說的幾個主角，既有人物，也有動物。人物有年老的“鷹把式”砂爺，砂爺?shù)挠H生兒子、8年前駕鷹出走、從此杳無音信的少年砂粒，還有8年后從觀星團中走散、迷失了方向而滯留在烏糧的觀星少年星塵；動物里有一只海東青（虎子）、一只被遺棄的公鵝（公爵）、一條獨狼（狼王）和它的狼群，還有一群羊。于是，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在烏糧這個人跡罕至、即將被沙子掩埋的荒村里，上演了一場殘酷而持久的、驚心動魄的較量。生與死、恩與仇，正義與陰險、追尋與迷失，勇毅與怯弱、希望與絕望，還有新生與守舊、救贖與自救，都在一場場緊張的對峙與生死較量中，得以展開和呈現(xiàn)……
這是一首獻給北方之鷹的贊美詩，也是一部詠贊自由的生命、仰望浩瀚的星空、追尋崇高的情懷的交響樂。是一部激情充沛、英氣飛揚的才氣之作，也是一部題材罕見，處處透露著生命的豐饒、壯闊與堅韌的自然之書、成長之書和智慧之書。
8年后闖入烏糧的少年砂粒（星塵），本來是一位對璀璨的星空十分著迷的“觀星少年”。小說里不斷地寫到他在烏糧所觀察到的星空，寫到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星空和星象的科普知識。也正是基于對星空的“硬核”觀察，作者對星空的描寫，是那么細致入微和精準有力，不像一般作者筆下的星空那樣空泛和人云亦云：
“夜色濃郁，天幕幽藍如海。在距離月亮更遠的地方，散落著無數(shù)顆星星。這些星星的性格不同，處境也不一樣。有的離群索居，看上去孤苦伶仃，不愿靠近星群；有一顆突然連夜空也不想要了，干脆向下滑落沖向大地；有的則喜歡聚堆，密密實實地擠在一起取暖，可是沒人分得清它們。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又一個星座……”
但是，一個少年的成長，僅僅喜歡仰望浩瀚的星空，能夠從望遠鏡里找到天王星和海王星，還是不夠的。當眼睛和腿腳把他帶上了迷途，帶到了烏糧四周的大地上，他就必須腳踏實地，直面身邊的危機，獲得抵抗現(xiàn)實世界的毅力和勇氣。
果然，有一次，少年砂粒獨自留在村里看守羊群時，竟然和獨狼狹路相逢，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四周一片沉寂，大風將所有聲響都過濾掉了，只留下雜亂無章的沙沙聲。那是砂粒的腳步和獨狼的腳步混在一起的聲音?！边@樣緊張的對峙將砂粒的心理防線擊垮了，接下來，獨狼喚來狼群，把少年砂粒逼上了屋頂，也把對這個少年的羞辱推向了極端。此刻，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嚴峻的問題真切地擺在了少年的面前，少年砂粒也必須馬上交出自己的答卷。所幸的是，“知恥而后勇”的古訓在少年身上得到了驗證。少年最終沒有退卻。“砂粒的心臟迅速收縮，滾燙的血氣涌上來，一下灌到頭頂。人無所事事是因為缺少血氣，血氣上來就能有所作為。砂粒抓起一支標槍，朝樹樁旁邊的狼群投去……”他必須把自己怯懦的生命一次次投入生存還是毀滅的較量之中。這是必不可少的“人生哲學第一課”。只有從這樣的較量中，他才能獲得成長的力量、勇氣、智慧和勝利的信心。
那只名叫虎子的海東青也是小說的主角之一。8年前，15歲的少年砂粒離開沙漠中的村莊烏糧，到縣城去上學。這只長著虎斑紋羽毛的鷹，竟然跟著小主人飛到學校來“陪讀”。砂粒的父親砂爺是一位早年間馴過鷹的“鷹把式”，虎子正是他飼養(yǎng)的一只鷹。
這是一只真正的北方之鷹，它的故鄉(xiāng)在北方的草原上，現(xiàn)在卻成了少年砂粒形影不離的玩伴。砂粒在教室里上課，虎子就在學校四周飛來飛去，有時棲息在校園里的樹梢，就像學校的“保安”。但是，學校終究不能容許一個學生帶著一只鷹上學。年少氣盛的砂粒帶著虎子悄悄離開校園，他沒有回到烏糧，要把虎子送回遼闊的草原去。有一天，一聲鷹的嘯叫穿透了夜空，虎子在草原上與砂粒失散了，獨自飛了回來。它在烏糧陪伴著老主人，一起等著小主人回來。從此，虎子在烏糧的守望，也成了一直支撐著砂爺?shù)男拍睢?/p>
小說里的虎子，儼然是一個英勇無畏、忠誠無私、追尋崇高的生命的化身。那么，一個崇高的生命的天空，是從哪里開始的？也許不是從一個鷹巢、一個屋頂，或一根樺樹樁、一棵樹梢開始的，也不是從云彩飄浮的氣流里開始的，而是從離大地很近的地方，從一顆勇敢無畏、堅忍不拔和遼闊博大的心開始的。這顆心是真正的鷹的心。它的天空是伸向高遠的云層，還是通往廣袤浩瀚的群星，就看這顆心把它帶向哪里了。
除了鷹，故事里的那只公鵝（公爵），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動物形象，被作家賦予了鮮明的性格。這是一只十分勵志、志存高遠的鵝。它每天看著鷹在空中自由而驕傲地翱翔，心里非常羨慕。它聽說自己的祖先是大雁，也是空中驕子，就一心想成為一只能在高高的空中飛翔的鵝。所以，我們看到，安靜的月夜里，鵝經(jīng)常從鵝舍伸出長長的頸子，一邊欣賞月光，一邊想象自己正從月亮旁邊飛過，翅膀劃過月亮表面，大銀盤上留下一道劃痕。
剛開始時，砂粒覺得它不過是一只“咋咋呼呼的鵝”，但是漸漸地就對它刮目相看了。當虎子的翅膀受了傷，暫時不能擔負看家護院的重任時，公鵝竟然挺身而出，勇敢地代替鷹挑起了守衛(wèi)家園的重擔。為了能像鷹一樣飛起來，公鵝甚至趁著鷹升上高空巡視去了，就試著練習起了飛翔動作。它先是后退幾步，然后使勁朝樹樁奔去，想通過助跑來一個騰飛，再穩(wěn)穩(wěn)落在樹樁上。但是結(jié)果可想而知，鵝砰的一聲撞在了樹樁上。鵝的勵志舉動不僅感動了少年砂粒，甚至也感動了羊群。這樣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不僅給故事帶來了幾分喜劇氣氛，也給小說增添了昂揚向上的成長勵志精神。
小說里塑造的“鷹把式”砂爺，是一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砂爺固執(zhí)、堅韌、心地善良，對烏糧的一草一木、一牲一畜，都心存敬畏和善意。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烏糧，他卻堅持留下來，守候在這個沙漠中的荒村里。他收養(yǎng)了村民們留下的鵝和羊，盡心盡職地喂養(yǎng)和保護著它們。面對獨狼和狼群一次次鍥而不舍的侵襲，砂爺就像海明威的《老人與?！防锬俏焕蠞O夫桑地亞哥一樣，永不言敗，越斗越勇。他有一個樸素的信念：在烏糧，能活著就是贏了。他相信兒子有一天一定能夠回家，這也是他心中的一個堅定的信念。砂爺不是詩人，但他的話、他的信念，卻印證了詩人里爾克的那句名言：“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睆纳盃斏砩希覀円材芨惺艿街袊四欠N歷經(jīng)磨難而堅忍不拔、自強不息，不斷浴火重生的頑強精神和堅強品格。
優(yōu)秀的小說往往是語言的藝術(shù)。薛濤是一位十分講究語言的精確與表達效果的小說家。這部小說之所以讀來令人忍俊不禁，甚至覺得十分“過癮”，一方面來自他對人和動物的生活勇氣與生存智慧的精妙刻畫，寫出了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對鄉(xiāng)土的眷戀、對日常生活的珍愛，用豐盈和精準的細節(jié)描寫，支撐起了散淡的敘事。另一方面，也與他在描寫的時候又帶著調(diào)侃和幽默，帶著對種種社會現(xiàn)狀的諷喻和反思，帶著東北人特有的那種“饒舌”的味道有關(guān)。這種調(diào)侃、諷刺和幽默，散落在小說的敘事里，無處不在，讓人目不暇接?！帮L一陣一陣掃過來，沙子從縫隙擠進屋子，好像發(fā)出嚓嚓的腳步聲。它們的野心很大，想要占領(lǐng)整座房子，湮沒它?！薄霸铝辽盏臅r候，羊圈上豎起一排排標槍，直指夜空。月亮嚇得抖了幾下，趕緊躲到一片云彩后面去了。”像這樣精妙的描寫不勝枚舉，為小說語言帶來了悠長的韻味和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