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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知道你的童年》 :心上的日子 夢一般亮
來源:北京晚報 | 馬力  2020年06月13日09:06

《大地知道你的童年》 董華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插圖選自《大地知道你的童年》 郭紅松 繪

久在京西一角,專意捉住細的蟲鳴、幽的花香、清的鳥音、柔的水聲,董華在文字里回到歡樂時光。

這不,他又有一冊新書印出來了?!洞蟮刂滥愕耐辍?,一聽這書名,心就往昨天飛。

取材廣得可以,盡為鄉(xiāng)村物事。自然環(huán)境的真、人物氣息的濃、莊戶風情的足、家常滋味的深,都在這里面了。舉要:一昆蟲,二草木,三鳥獸,四時令,五民俗。寫的這些,鄉(xiāng)親們讀了以為舊,城里人讀了以為新??傊牵鬄檫h近所欽。平凡的村野生活經(jīng)這有形的書寫而定型,在世間立下彌遠的存照,時間之濤決難將其湮滅。

自小長在鄉(xiāng)村,多識蟲鳥卉葩之性是本錢。眼底名物,雅正的辭書恐是不載的,著筆,經(jīng)了董華的點染,卻登入文學的崇宏殿堂。這下兒,蟲兒們怕會顫著翅,樹兒們怕會搖著葉,鳥兒們怕會亮著喉,跟他親。

還有一件。名字的俗與雅也有講究。在這書里,“花蹦兒”比“斑衣蠟蟬”有味,“寒號蟲”比“復齒鼯鼠”順耳,“吊死鬼兒”比“尺蠖”熨帖,“臭椿”更比“樗”來得合適。

順流而下,干脆一俗到底。爬在沙灘草叢里的“倒退兒”,專吃莊稼葉的芝麻蟲,狂啃果木的蟪子,叮肉吮血的狗豆子,農宅菜園里的馬藺蟲,性喜陰濕之地的蚰蜒,屋角窗邊的香大姐兒,草灘田野上的屎殼郎,夏秋空中飛的天牛,愛吃榆樹葉的銅格螂,繞著馬兜鈴翻舞的蝴蝶,豆秧底下的磕頭蟲,椿樹上的花媳婦和鎖兒,楊柳枝上的季鳥,盤桓于桑條上的黃鸝,愛在河道旁小葉楊上生活的小樹葉兒,在大青楊枝椏間筑巢的雀兒鷹,叼啄房頂核桃的山麻子,喜在灌木叢、麥壟和蒿草間搭窩的阿嘞兒,體形勝過麻雀一多半的胡不臘,通身墨黑的黧雞兒,崖穴石隙里棲身的寒號鳥,還有松鼠、狼崽和柴犬,摹形姿,述性狀,在常識上是對的。寫差了,眾生靈也不會答應。若無長年的觀察,便不能明曉物性,下筆,缺了抓撓兒。

“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董華的文字得力處正在這里。光“對”不夠,還得寫情,普通的生活場景方能從日?;呦蛏⑽幕R?,筆下之言就成了生物學詞條,而那實在還是其次了。

杜梨樹花開,坡嶺美成半幅圖畫,樹下嬉鬧的小不點兒“看一眼枝上的白花和嫩葉,感覺特別親,像爺爺奶奶的慈眉舒展”。春風暖著心窩,就扯嗓唱山歌,弄得“樹公公、樹婆婆,聽懂了兒童的愛,舒心享受山地上最美聲音”(《杜梨樹下淌兒歌》)。

呼為“黑裙兒”的野果,北京的瓜地、果園、菜畦、宅院、水渠旁、河溝邊、玉米田里,常見,“在少兒心目中,黑裙兒簡直就是精神圣母”,與農戶孩兒連心。娃娃們用至純的天性待它,充滿儀式的尊嚴,“無論是長在地里的,還是長在家里的,任由其自生,絕不人為破壞,并對自己的欲望進行克制。這種自小不暴殄天物的行為,將來注定會影響他們作為農民的一生”(《誰家的黑裙兒又熟了》)。

媽媽拳兒,長在山嶺上、河谷旁,果珠兒紅艷?!吧嚼锶耸且再N心感情來親近媽媽拳兒的”,跟它性命相依?!白孕∷蔽鼖寢屓瓋旱暮⒆樱嚼隙疾粫淖儗寢屓瓋旱囊缿佟?。他們能“由秀美的果實,想到母親哺育自己的人生。果實正艷時,好比母親正處于青絲滿頭的年紀,伸出的手兒是紅潤的、秀氣的,即便于后背上挨上一拳,也不疼;但因何挨打,會讓你牢記終生??墒菋寢屢灿欣系臅r候啊,當你看到她滿頭白發(fā),手上青筋裸露,她還有打你的力氣嗎?你對此只會生起錐心裂骨的凄涼。到了七老八十,白了胡須,還有媽媽在,還能受到媽媽打,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情?。】上?,當你知道珍視此情了,很多的遺憾你已來不及補償……老了,有媽媽在,你這個人就有天大的福氣!”(《引首媽媽拳兒》)

桑葚熟了的初夏,桑樹下的孩子愛學鳥語,“調門先壓下去,再挑上來,拖長長尾音。放肆為美,快樂極了”。此番幸會,“至老不會忘記其中樂趣。思來想去,覺得黃鸝‘吃我桑葚紅屁股’那聲叫,是一句詩”(《黃鸝留下一句詩》)。

還可舉《“禿兒”來啦》里郭老爺子養(yǎng)狼的傳說,《老牛、小牛、羊羔和狐貍的N多意味》中老牛給犢子讓水、羔羊叼走屠刀救母、受傷狐貍引開獵人保全幼崽的童話,有追懷,有棖觸,有感世。所下字句,也是眼淚也是笑,皆見情致。

四季也是他傾情的。那番光景,美!

春來了。跑上河岸拍燕兒窩,“小燕子擦著柳梢,飛上又飛下,輕聲地叫,像雙雙說著悄悄話”。這幅畫,映于《大家都來拍燕兒窩》。折下青嫩的柳條,揉揉削削,做成一枚柳哨,吹醒了田野,也“美好了少年,美化了春天”。這哨音,飄進《柳哨俏春》。河邊的野菜滋芽了,抓起綠灘上的石頭朝水面用勁兒砍,“甩出去了,扁平的石塊像蜻蜓點水似的,一顛一顛濺出了浪花,也極像魚兒在水面上跳躍”。這串水花,飛入《打片兒溜》。

夏到了。門前小河邊逮蛤蟆骨朵兒和蜉蝣,倭瓜花和豆角花上捉蜻蜓,草葉雜花間摁瓢蟲,國槐樹下戳吊死鬼兒,荊條籃子幫兒別著小螞蚱,凈是這個時節(jié)要辦的。

秋深了。谷子地、豆莢田里,老奶奶領著小孫子低頭尋著?!妒扒铩返哪┪策@么寫:“顆粒歸倉,拾過一個秋季,各家像攤開百谷場,展覽一地:高粱穗一堆,谷穗一堆,黍穗一堆,帶軸兒的小玉米一堆,雜色豆子各歸置一堆……笸籮簸箕,五光十色,放射出勞動家庭的勤勞和完美?!币馀c境,那么諧適、圓融。

咬酥脆的甜棒兒,嘗艷紅的烘柿,都是口福。扽下肥大的蓖麻葉,只留半尺多長葉柄,擗開口,揻平,放上幾粒綠豆,仰頦兒吹著玩,喜得男孩咧嘴樂。白薯拉秧了,小姑娘找來葉梗,撅成短段兒,當耳墜掛,透著得意。迎風下到沙土地,掄起三齒鎬,一下一下刨花生,也是年年的農事。

冬臨門。泡上臘八蒜,做起蘿卜燈。蘿卜芽的花骨朵泛出淡黃色,盛開在歲朝的爆竹聲里。將扁擔探上房檐,掰下冰壺(也叫冰溜),嘎嘣嘎嘣嚼?!犊煲獗鶋亍防镎f:“冰壺晶光剔透,與孩子心地相映?!蹦猩n間玩“撞拐”,冷天找樂。大青楊耐寒,葉子落得遲,葉梗柔韌,用來“賽老根兒”,是少年斗輸贏的游戲。還有 “嗑房子”“吃面條”跟“搋子”,各有巧妙,多是村中女孩著迷的玩兒法。

四序遷流,盡作紙上涼炎,撞著人心。上面這些,你品品,多活潑的筆墨!這筆墨叫人明白:童年是可以再造的,在文學世界。

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傳統(tǒng),存而不滅,民俗之功大矣哉。百花山下、大石河畔的風習俗尚,蓄著不淡的情味,以散文的形式表現(xiàn),董華當了講述的主角。大抵還像活了多半輩子的人,坐在村口老樹下跟一群孫輩閑聊,句句能當故事聽。

進了臘月,碾盤上的碌碡轉上了。婦女可勁兒張羅,小伙兒抱緊碾棍,磨黃米、推白面、軋豆面,備好食料,過節(jié)做年糕、蒸饅頭、炸饹馇。天冷風寒,心頭熱:“忍受住了饑寒,推碾子換回來的補償,是將一顆接受勞動鍛煉和珍愛勞動果實的種子,早早播種在了心間”(《推碾子》)。

謠諺也入心。觀氣象,老話講:“長蟲過道、燕兒飛高,老粗兒不信拔艾蒿。”話中的理兒,鄉(xiāng)人心里裝著:一見了這三種光景,雨就快來了(《長蟲難過童子關》)。

田舍飯食,能見土俗。不是下鍋煮,就是上鐺攤,差不多全是面做的。它們“展示了風情,展示了農民樂觀心性”(《捏格兒,擦格兒,撥魚兒,搖嘎嘎,象皮子》)。

雪夜,婆婆、媳婦給紙片捻成的燈花滴上香油,順著炕沿、窗臺、門墩、碾臺和井口擺,一直擺到菩薩廟。點燃,白雪上顫起紅火苗?!斑@個民俗,它不是裝點娛樂,‘凈宅’的成分很重。敬天敬地,讓上蒼體恤人間煙火,取得散災、消災作用。離大好春天也不遠了,早一點兒行動,保佑農家院家口平安和過日子興盛?!痹鹿馇迩宓貫a著,小丫頭、小小子兒趕到河邊放鴨子船,“一河鴨子船的燭光照映得河水五顏六彩,照出了河水細小波紋”。岸上,小淘氣兒們蹦高兒,撒歡兒(《散燈花和漂流鴨子船》)。

董華把這一切講得很細,有入微之美。部分材料在他心里很占位置,庶幾叫民俗史收了去。

山村是過活的處所,以文學為夢的人,卻找見了思想的搖籃,那一刻,內心會涌起語言創(chuàng)造的巨大快樂。

以我現(xiàn)有的閱歷來看,物質意義的鄉(xiāng)土,盡為地域文化所浸,可感知,可吟味,進入撰述,原鄉(xiāng)意識天然地劃定寫作邊界。這塊地方、這個空間,表現(xiàn)出相應的地理限定,作品帶有地域胎記與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是不免的。失去桑梓供養(yǎng)、故園滋育,創(chuàng)作也便斷了根。作家和生活地區(qū)的關聯(lián)越無間,依賴程度越深,文學視野就越寬展宏闊,藝術想象就越廣遠無垠,精神氣象定是大的。

鄉(xiāng)事悠悠地去了。從瑣屑下筆,述往、感舊,哪怕小篇零句,董華必以他的深情。抬淚眼,他瞧見從前的自己。

回憶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