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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印入《墳》了嗎?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姜異新  2020年06月15日07:18
關(guān)鍵詞:魯迅 廈門

魯迅離開廈門大學(xué)去廣州之前,曾于 1927年1月2日到位于南普陀的公共墳場拍下一組照片。當(dāng)天日記記有:“下午照相”。當(dāng)時魯迅拍了兩張單人照,一張合影。單人照片里的魯迅,坐在洋灰的墳的祭桌上,前面是叢生的龍舌蘭,即蘆薈。他給許廣平寫信說自己“像一個皇帝”,因為龍舌蘭在北京只有皇宮御苑里才有;在贈給章廷謙的同版照片上,魯迅題寫了“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本文以此為本照片名稱);合影則是與林語堂以及泱泱社成員一起拍的,魯迅明顯處于C位,被文學(xué)青年簇擁,還靠在一個有“許”字的墓碑旁,留給后人無限遐想。這一組相片因為以墳為背景,一直為世人所矚目,并被認為是魯迅為雜文集《墳》的出版而攝。史實果真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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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魯迅題贈章廷謙相片一事,后者曾在《關(guān)于魯迅手書司馬相如〈大人賦〉》一文中如是回憶:

魯迅先生是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離開廈門的,那時我到廈門剛二十天。當(dāng)他將要離去廈門的時節(jié),一月上旬吧,他送給我一張在廈門剛照的相,在黏貼相片的硬紙板上角,還寫了“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九個字,又題了上下款,蓋了名章。(現(xiàn)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而將“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這張照相與《墳》的付印聯(lián)系起來,源自一則被廣泛征引的材料,即泱泱社成員俞荻的回憶。他在發(fā)表于1956年10月號《文藝月報》的《回憶魯迅先生在廈門大學(xué)》一文中說:

魯迅先生看到那種墳?zāi)垢械胶苡信d趣,因為他在不久之前,編了一本雜文集,叫做《墳》,所以他要單獨在墳邊照個相。我們?nèi)w拍了照之后,我就扶著他,走到那高低不平的龍舌蘭叢生的墳的祭桌上,他就在那兒照了一個相。他對我們說,這張照片將寄到上海,趕印到那本《墳》上去。因為《墳》里的文章,有幾篇是用古文寫的。這張照片就算表示那集子里幾篇雜文,是被埋葬了的墳。

此則回憶被收入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年譜(增訂本)》第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關(guān)于1927年1月2日日記“下午照相”的注釋亦以此為據(jù):

魯迅離開廈門大學(xué)前與俞念遠等學(xué)生在南普陀西南小山崗墳?zāi)归g留影。后將此照片印入同年3月出版的雜文集《墳》。

顯然這條注釋在采信俞荻回憶的同時,又誤將魯迅離開廈門前的唯一合影,即與林語堂和泱泱社成員的合影理解為印入《墳》的照片,也就是說,采信回憶錄時仍有誤讀,甚至很有可能將之理解成了階級斗爭意識濃厚的年代里將林語堂P掉的那張魯迅與廈大學(xué)生合影。

然而,俞荻的回憶準(zhǔn)確嗎?有沒有誤記,或1950年代特有的某種建構(gòu)痕跡,甚至是自己也沒搞清楚事情真相的成分呢?其實,只要查閱一下《墳》的初版本,乃至魯迅生前所有四版《墳》是否收入這兩張照片即可。

《墳》1927年3月由社址位于北京馬神廟西老胡同一號的未名社初版。1930年第三次印刷才是上海的北新書局,因此,“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這張照相不可能照完后“寄到上海,趕印到那本《墳》上去?!蹦敲矗彷妒遣皇莾H僅將北京誤記成了上海呢?

查1927年3月未名社初版本、1929年3月未名社第二次印刷本、1930年4月上海北新書局第三版,1933年4月上海青光書局第四版,亦即魯迅生前最后一版,均沒有將“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這張照片印入,亦沒有魯迅與林語堂及泱泱社合影時斜靠“許”字墓碑的合影。周國偉編著《魯迅著譯版本研究編目》(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中也根本沒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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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魯迅生前出版的四版《墳》里均沒有將這張照片印入,會否魯迅曾經(jīng)有過此設(shè)想,而沒有實現(xiàn),或是因故改變主意了呢?

在目前見到的魯迅書信與日記中,未見提及要將與墳合拍的單照或合影印入《墳》的記錄。在1927年1月2日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寫道,“今天照了一個照相,是在草木叢中,坐在一個洋灰的墳的祭桌上,像一個皇帝,不知照得好否,要后天才知道?!币簿褪钦f,最快1月4日才能拿到照片。然而除了1月2日的日記中記下拍照外,此后一周魯迅日記中都沒有關(guān)于照片拿到后拍得如何的記錄。由于行前事多,在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連連叫苦,想必?zé)o暇提及照片小事,何況很快就會相見,可以面呈。1月10日,魯迅又記下,“上午寄照象二張至京寓”,應(yīng)該是將單人照與合影均寄給了寓京西三條21號的母親大人。日記中沒有提寄給北京的其他友人。同天給韋素園的信里說,“想《墳》已出”,并且“開出一單附上”,拜托韋素園代為一一寄贈好友。

其實,1926年10月《墳》的正文便已初印紙樣,11月4日魯迅又寄去序、目錄和扉頁小畫(《261104致韋素園》),11月13日再寄跋語,11月底收到陶元慶作的書面,12月未名社為之做全面最后的校訂,因此,至少在1月10日之前,《墳》已正式付印發(fā)排。設(shè)若魯迅1月4日即拿到照片,五六天的時間即便能寄到北京,也不一定能夠趕上改變排版計劃,添印到雜文集《墳》里。更何況,在與韋素園的書信往還中,初版本《墳》的排版,魯迅破費思量,反復(fù)溝通,特別是補充了《寫在〈墳〉后面》所增加的排版與印制等瑣細問題,諸如首尾樣式、目錄安排、空幾行幾格、鉛字號數(shù)等等,對韋素園都一一交代。(《261113致韋素園》)然而,卻未見有片言只字關(guān)乎作者寄贈相片及將之放于文集何處的討論。

不過,1927年4月9日,魯迅卻承諾給未名社成員臺靜農(nóng)寄奉“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相片。魯迅在信中說道:

我的最近照相,只有去年冬天在廈門所照的一張,坐在一個墳的祭桌上,后面都是墳(廈門的山,幾乎都如此)。日內(nèi)當(dāng)寄上,請轉(zhuǎn)交柏君?;蛴锰站嬚呶疵缢朴幸嗫桑埶杂蓻Q定。

這時《墳》初版已付印一月。柏君乃蘇聯(lián)人柏烈威,曾任北京俄文專修館教授、北京大學(xué)俄文系講師,因計劃翻譯魯迅的《阿Q正傳》,需配作者像,臺靜農(nóng)代為向魯迅索要照片。魯迅擬選“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這張照片,囑臺靜農(nóng)轉(zhuǎn)交柏烈威。不過,柏烈威的譯作最終未見出版。

一般情況下,魯迅的作品被翻譯成外文出版時,因為代表中國作家形象,魯迅才會鄭重地照相附上。在國內(nèi)所有作品文集的初版本中,僅發(fā)現(xiàn)1933年3月天馬書店印行的《魯迅自選集》刊有作者照片,其他均只有至簡的文字,連《墳》附的小畫都是唯一的。1928年,詩人李金發(fā)曾向魯迅約稿并請照片刊登,魯迅在5月4日的回信中說,“將照相印在刊物上,自省未免太僭。”雜志尚且如此,有審美潔癖而又洞悉讀者接受心理的魯迅,在《墳》中附上自己坐在墳中的照片,豈不更是僭越了讀者的審美想象,折扣了審美期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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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墳》的初版本設(shè)計封面的是魯迅最欣賞的青年畫家陶元慶。封面上方分三行書為 “魯迅 墳 1907-1925”,這是魯迅的授意。下面的畫,魯迅原本設(shè)想的卻并不是墳,而是“只要和‘墳’的意義絕無關(guān)系的裝飾就好。”(《19261029致陶元慶》)

不過,我們看到的面畫是,云朵樣的草綠色塊,內(nèi)中一大一小兩個青灰色的三角形,顯然是墳包,相交處為白色;左首應(yīng)是一棵樹,樹干棕黃色,兩個雨點似的落筆,分明是葉子;右首上方還有兩棵樹,樹干變短,點變小,分明在遠處;略大的墳前有一個白色的棺槨。整個構(gòu)圖簡潔而有層次,采用了墳的意象,卻毫無荒涼蕭瑟之感,很符合魯迅伴隨著“淡淡的哀愁”告別舊我那自然平和的心境,可以說非常高妙地以墳的藝術(shù)符號呈現(xiàn)了魯迅的意旨。《墳》的書面采用三色版石印,魯迅專門請由校三色板經(jīng)驗豐富的許欽文校訂。(《261123致李霽野》)

翻開《墳》初版本的書衣,先是兩張白色襯頁,而后是魯迅設(shè)計手繪的內(nèi)封小畫,鋅版印制。仿佛是一個正方形的鏡框,框內(nèi)書寫“魯迅 墳”,方框右上角是一只可愛的貓頭鷹,歪著腦袋,睜著一只大大的圓眼睛,很像是許廣平的化身,因為魯迅說“我對于名譽,地位,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梟蛇鬼怪夠了”(《兩地書 一一二》),梟蛇鬼怪代指許廣平;也可以理解成魯迅,因為先生的綽號便是貓頭鷹。方框邊由六種不同的圖案組成,雨、天、樹、月、云,以及數(shù)字“1907-25”,這是《墳》所收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月與夜還有象征二人之間愛情的典故。這幅小畫,寓意豐富,遠比與墳合影的照片更加含蓄、雋永,可以生發(fā)無限的解讀空間和美學(xué)沉思?!秹灐烦醢姹菊麄€審美基調(diào)余裕、雅潔,魯迅在廈門與墳所照的一組照片,無論放在何處都顯突兀、因坐實而破壞淡然、蘊藉、幽遠之美。它壓根兒不可能出現(xiàn)在魯迅的設(shè)計預(yù)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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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亂墳崗間照相,真是地地道道的擺拍了,這在魯迅倒不是什么特立獨行,因為墳在廈門很常見——“空地上就是墳”,臨別和文學(xué)青年去照相,很自然地就走進了這樣的景觀。魯迅也不是追求什么名士風(fēng)。他很明確的說,“專愛瞻仰皇陵”“喜歡憑吊荒?!蹦鞘钦司又鞯摹懊俊弊髋?,類似于“劉伶喝得酒氣熏天,使人荷鍤跟在后面,道:死便埋我”,故作放達。而在自己,只不過就是“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戀”(《〈墳〉題記》)。亦謂告別速朽的文字與生活的陳跡,如此而已,完全是一種現(xiàn)代情懷。難道魯迅會將“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的單照,或是斜靠“許”字墓碑與林語堂及泱泱社成員的合影,印到雜文集《墳》,以示“放達”嗎?想必更不會如此宣告他與Miss許的愛情,并且是有林語堂在的合影中。

直到今天,我們也很少看到,有多少人愿意去和墳合影。不敢與墳?zāi)购嫌埃┞读耸廊说目謶?、迷信心理,沒有人不認為這樣做是自找晦氣。其實,魯迅也不是沒有往這方面想。后來大膽向他提出這個疑問的,是一個叫長尾景和的日本人。他回憶在上海期間曾到魯迅府上拜訪,魯迅當(dāng)時便拿出一些照片給他看:

其中有一張是魯迅先生穿著中國長袍站在墓穴里,一具棺材放在他身旁的稀有的照片。我看了說:“這是一張難得的照片呀!”魯迅先生說:“中國因為有許多迷信,所以中國人是不喜歡拍這種照片的?!蔽艺f:“日本人也討厭在墓穴里和棺材一同拍照片的。世界上不論哪里,恐怕沒有一個國家會喜歡的。”說完兩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 [日]長尾景和,《在上海“花園莊”我認識了魯迅》,載1956年《文藝報》第19號)

因為記憶不準(zhǔn)確或理解偏差,長尾景和把墳場描述成了旁邊有一具棺材的墓穴??磥?,記憶的偏差、曲解乃至故意夸大,這種現(xiàn)象廣泛存在。無論是《魯迅年譜》還是《魯迅全集》注釋,盡信他人的回憶,不免出錯。

魯迅逝世后,“我坐在廈門的墳中間”這張照片曾經(jīng)以“在廈門大學(xué)講學(xué)時代之魯迅先生”為圖說標(biāo)題,發(fā)表在黎烈文主編的《中流》1936 年第1卷第5 期的“哀悼魯迅先生專號”。此后,縱覽各個版本的《魯迅全集》,從1938年魯迅全集出版社普及本開始收錄此照片,但并未印在《墳》所在的第二卷,而是收《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編》《而已集》的第三卷,圖說為“1926年秋攝于廈門”;1956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同此;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2005年版《魯迅全集》亦將此照片收在沒有《墳》的第三卷,圖說為“在廈門時攝(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