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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0年第5期|鐘二毛:我不能告訴你那個人藏在哪里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5期 | 鐘二毛  2020年06月16日22:39

兒子告訴我那個秘密時,武漢封城兩天了。

“你怎么知道的?”

“肯定是。我今天早上看到劉梓萱去送東西。”

“在哪里看到?我們一天都關在屋里,你從哪里看到!”

“就我的小房間里?!眱鹤酉崎_窗簾一角,“一大早,我看到劉梓萱背著一個大書包,穿過停車場,去了二期,然后從三棟進去,她肯定是從三棟下的地下停車場,然后找她爸?!?/p>

我住的這個小區(qū)一期,建了快二十年了,是沒有地下停車場的。二期、三期有。二期、三期是高層。一期和二期、三期互通,業(yè)主共享綠地、花園和地下停車場。一期業(yè)主發(fā)現(xiàn)自己樓下地面沒車位時,可以掉頭開出去,開到二期三期樓下的地下停車場。一期要去地下停車場,要么彎到小區(qū)外走地下通道,要么從二期人家大堂一樓下負一樓、負二樓。

我相信兒子沒撒謊,至于他同學是不是到地下停車場,這不好說。她會不會是去三棟誰的家里玩或者寫作業(yè)?或者,她的爸爸是不是藏在三棟的某個房間里?后者這個想法,嚇了我一跳。因為整個小區(qū)都在“通緝”這個武漢人!抱歉,“通緝”這個詞用得不恰當,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小區(qū)公告欄里都發(fā)通知了,說一期有一位租戶,武漢人,武漢封城前去了武漢,兩天后又連夜回來了,但這位業(yè)主一直沒有到社區(qū)備案,也沒有自行到醫(yī)院隔離,目前人也聯(lián)系不上,為了大家的安全,請廣大業(yè)主踴躍提供線索,這是責任,也是義務。我沒進小區(qū)業(yè)主的微信群,但聽妻子說過一嘴,說群里有人說,這個消失的武漢人住我們隔壁的五棟,家里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孩子叫劉梓萱,跟安好還是同學呢。

跟妻子扯了個謊,我和兒子戴著口罩出了門,下到一樓,穿過停車場,跟隨別的業(yè)主進了三棟,電梯里下到最底的負二樓,來到停車場。

“我們分頭找?!笔畾q的兒子,已經(jīng)顯出他的獨立性,“他肯定在車里?!?/p>

有一個足球場大的停車場,滿滿當當??梢姾芏嗳硕紱]有出行,都窩在家里!二零二零年這個鬼“新型冠狀病毒”真是把人害慘了!

我貓著身子往車里瞅,一輛車一輛車地瞅。大概看了十幾輛車,皆是空空如也,說得不好聽,像個木板沒釘嚴實的棺材。我有點煩了,打算把兒子叫回去。是呀,我們這是干嗎呢!

那邊,兒子正認真著呢!他身高正好,手搭涼棚跟孫悟空一樣,眼睛掃描著車內(nèi)。偶爾,還停留很久。我就站著不動,看他。

幾分鐘后,兒子抬頭找我。我揮揮手。兒子招手叫我過去。

我跑過去。兒子說:“我的直覺,應該在負一樓。”

我跟著兒子上到負一樓,繼續(xù)分頭行動。我自己的兩輛車也停在負一樓,一輛是我開的凱美瑞,一輛是廠里的送貨車“大金杯”。出門的時候,我車鑰匙帶上了,想著順帶把車里的一根充電線拿了。我在車里坐了一會,打開音響,是收音機,趕緊關了。真的不想聽任何信息!不是全國確診人數(shù)爆增,就是武漢緊急求援;不是口罩買不到,就是白菜價高出天價;不是問責武漢市長,就是嚴查武漢人武漢車!

貌似我在車里歇了十多分鐘,才想起在外面的兒子。趕緊下車鎖門,跑出去。轉了幾個圈,沒見人。我忍不住喊起來:“安好!在哪?”

一個黑影從遠處墻角跑出來。墻上有一排小窗,但是灰突突的。黑影猛搖手。是兒子!

“走了,回去了!”

兒子搖手改為招手,并做出“噓”的動作。

我跑過去。兒子退到兩輛車中間。站在車頭,我看到了車里有人!

是真的有人!他坐在車后排,他的頭夾在前排駕駛室兩個座位中間。看不清臉,除了一塊灰白。但他眼里放出的光很亮,像夜里看到地上的一個玻璃珠子,隨著你的移動,它的光也會跟著移動。

“爸爸,我沒說錯,我就說劉梓萱是給他爸爸送東西。他是劉梓萱的爸爸。我認識他,他也認識我。他每天送劉梓萱上學,我們每天都會在小區(qū)門口碰到?!眱鹤幼呓艺f。

“你剛才進他車里了?”我一把抓住兒子。

這時,車里的人在敲玻璃,“篤”的輕輕一聲。

我放開兒子,靠近車窗玻璃。車里的人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個手機,手機點亮的屏幕上是一個二維碼。二維碼隔著玻璃搖晃著。

“爸爸,你掃他二維碼,加微信?!眱鹤犹嵝盐摇?/p>

我有點蒙。掃了二維碼。里面的手縮回去。微信通過了。

對方先發(fā)來一個“打拱手”的表情。他的微信名字叫“笑傲江湖”。

接著是一段錄音:“你好你好,安好爸爸,你家安好和我女兒劉梓萱是同班同學,安好他認得我的。是這樣呵,我跟你講講我的情況,你別緊張,也請你別告訴物業(yè)?!?/p>

語音沒了。他這么一說,我緊張了。我偏過頭,用手指著兒子,然而又指著車。兒子搖頭:“沒,我沒進去?!?/p>

“抱歉,沒說清楚、沒說清楚。是這樣,我就是不想去隔離,我才躲車上。不對不對,我不是不想隔離,我是不想去醫(yī)院隔離。我去醫(yī)院隔離,一去十四天,我不行呵,我做不到的!”

語音又截止了。他說得太急了。

我也用語音發(fā)過去:“你能否一口氣說完?”

一段語音回復過來:“安好爸爸,你別著急呵!你們先離開這里,我五分鐘后再完整地說,好不好,你們站在這里,被人看到,不太好,行嗎?求你不要告訴別人,至少聽我說完,可不可以?謝謝了謝謝了。五分鐘后我給你發(fā)語音。謝謝了謝謝了?!?/p>

我拉著兒子走開了,回到我自己的車上。我問兒子:“剛才怎么回事?”

“我看到一輛車,沒有車牌,我就過去看,一看就看到了,果然是劉梓萱的爸爸。他在車里猛地擺手,叫我不要說話,然后沖我做鬼臉。他好像準備在手機上打字給我看,這時候你就叫我了?!?/p>

兒子說完,手機亮了,是“笑傲江湖”發(fā)來的微信,還是語音,語速比之前慢了一些:“安好爸爸,你好你好,是這樣,我如實告知你我的情況。我的情況是這么個情況,就是首先我申明,我沒生病,身體好好的,絕對沒生病,沒有感冒,沒有發(fā)燒,沒有咳嗽,沒有流鼻涕,沒有打噴嚏,沒有那些種種不舒服,我好好的,這是首先要說清楚的。我就是知道我身體沒事,我才能決定,我才敢負責這么做。武漢人什么都不怕,但道理還是講的,這個先說清楚呵。武漢人蠻得很,但不至于去害人的,這個我要為武漢人說幾句公道話,不是說我是武漢人才替武漢人說話?!?/p>

“請說重點?!蔽野l(fā)去四個字。

“重點就是我沒病、我沒發(fā)熱、我沒感染?!睂Ψ桨l(fā)的也是文字。

“重點是你有沒有去過武漢?”我回復。

很快,對方的語音過來了:“對對對,這個也是重點。事情有很多個重點,這是一個。我沒病,肯定也是一個。我肯定去過武漢。我沒去過武漢,小區(qū)物業(yè)怎么會找我?其實他們是不知道我去了武漢的。是那天出發(fā)的時候,一個保安問我去哪里,我說回老家武漢兩天。我老父親七十歲了,說好兩個老人今年在深圳過年的,說得好好的,他突然說要回家,和我弟弟一家過年。老人家倔起來你知道的,沒法,只好送他一個人回老家。那天大家還沒傳肺炎的事嘛,保安好心問我,我自然好心回答人家。唉,當時不理他就好了,真是自找麻煩,唉!”

我沒回復。他繼續(xù)語音:“我是一月二十日晚上七點半到的武漢,到了我自己的家,在武漢的郊區(qū)。深圳到武漢,我一個人開車,開了十五個小時,到家累得人都要散架了,澡沒洗就睡了。老父親自己打了個蛋下了個面條吃完也睡了。結果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一醒來,就看到鐘南山說病毒人傳人的消息,朋友圈里大家講的也全是肺炎、肺炎。我告訴弟弟,我?guī)Ц赣H回來了。弟弟很驚訝,然后問我家里有沒有口罩。我找了下,有。弟弟讓我立即、馬上帶父親過來。我把父親送到弟弟小區(qū)停車場,弟弟把父親接走。弟弟叫我不要上他們家了,而且很嚴肅地說你趕緊離開武漢回深圳,立即走、走走走。我覺得弟弟有點過頭了,到樓下了茶都不喝一杯,但也不好說什么,就走了?!?/p>

我剛聽完,很快,新的語音又來了,一連幾條:“安好爸爸,你在聽吧?我繼續(xù)講呵。然后,然后我開車到了街上,街上有人、有車,但少了不少,大部分人都戴著口罩。我心想沒這么嚴重吧,把車停在路邊,給一個高中老同學打了個視頻,說我在武漢,好歹見一面,我過兩天回深圳,老母親還在深圳,女兒還等著我補課呢。老同學答應了,說干脆老子多叫幾個同學,就今晚吧。我說好,等你消息。當時已經(jīng)中午了,我想了想要不要去市場買點這兩天的菜,但一想晚上不還有同學聚會嗎,算了,不買了,懶得動了,加上早上父親給我做的雞蛋面條我還沒吃,于是就又開車回了家?;亓思?,熱了面條吃,然后就睡覺,一心準備晚上同學聚會。下午四點醒來,收到同學的微信。

“同學的微信說,沒有一個同學敢出來聚會,都說我真是不要命了,武漢醫(yī)院全是病人,有錢都住不進去,你還敢聚會。我當時還笑這些同學,我們都是經(jīng)歷過‘非典’的人呵,怕條卵。同學說,這次跟非典不一樣。我問他怎么不一樣,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當時心想,武漢人不服周、不信邪的勁頭哪里去了!和同學微信完,我再次收到我弟弟的微信。他問我走了沒有,我說還沒有。他就打電話給我,說話很大聲,你走呵,給老子馬上滾,你不曉得有多嚴重。我弟弟是知識分子,我們感情不錯的,他這么大聲說話,我知道問題確實嚴重了。我答應了弟弟,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二號白天走,因為叫我一個人開夜車,十幾個小時,確實吃不消。

“這時我看手機,看不完的消息,全是講武漢肺炎的??吹叫侣務f死的確診病人全是老人并且身體本身有各種病的,我想到了一個人。我的高中老校長。講起這個老校長,我曾經(jīng)是很恨他的。他是校長,也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我是很喜歡寫作文的,而且寫得很用心,作文題目布置下來,我真的是不吃不喝都在構思。每次作文我都自認為寫得很好,很生動,很有詩意,每次都等著老師念我的作文,但高一高二四個學期下來,他沒念我一次!高三他不教了,但作為我唯一一門有興趣的課,積極性就這樣被打擊下去了。高三分班我選了理科,高考一塌糊涂。等等,六十秒快到了,下一條接起呵!”

聽完,我還來不及提醒他講重點,他又嘣嘣來了四條語音:“還是講這個老校長。很多年后,有次回學校搞畢業(yè)十年聚會,碰到了這個老校長。你想不到吧,他一聽到我的名字就說,你的作文寫得很有文采,就是離題千萬里呵離題千萬里!他有個特點,一笑就望著天。從那之后,我們有了聯(lián)系。他非常喜歡古詩詞,退休后自己出錢辦了一份刊物,名字叫《平仄》,每期都寄給我,但說老實話,我沒打開過一頁,順手就一丟。我知道老校長是獨居老人。老伴早幾年去世了,兩個兒子都在新加坡。兒子喊他過去,他嫌棄人家新加坡沒有四季。我有點擔心老校長,我就打他的手機,一直沒有接聽。我問我?guī)讉€高中同學,知不知道老校長的住址。大家都說不知道,甚至都不記得這位老校長了。

“我有點慌,就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晚上九點多,還是沒打通,但是突然他老人家打過來了。一問,原來是他的智能手機出了問題,接聽鍵老是點不了。他想關機,但找不到按鈕。最后是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他充上電手機自動打開,才回撥出我的電話。我說,老校長你在哪里,是否需要幫忙?他說,小劉呵,我在家里,我需要口罩,樓下買不到。我說,我家有幾包,送給你。老校長開心得不得了,說明天白天你過來好不好,今晚太晚了,不多說了,我耳背,說話聲音大,吵到隔壁。我說好。第二天,二十二號,我去了老校長家??谡帧⒀坨R,我是全副武裝,還戴著手套。后面更有意思,你知道我們干了什么嗎?

“老校長家,很高檔的一個小區(qū)呢。老校長要開門,被我按住了。我說,校長,非常時期,我不進去了,我把口罩和酒精放門口,我走了以后你再出來拿。老校長摸著門有點難為情,但還是說理解理解,然后又補了一句,隔壁兩戶都離開武漢出去度假了,我剛剛才知道。這時候,隔著玻璃門,我看到校長家客廳里空空蕩蕩,啥東西都沒有,除了一把搖椅正在輕輕搖動。哎喲,多孤獨的老人呵!我說,校長,你等一下,我馬上上來。我回到車里。車尾箱有校長編的古詩詞刊物?;氐叫iL家門口,我說,校長,你編的古詩詞,我很喜歡,隔著玻璃門,我給你讀讀我喜歡的那幾首。結果,我就站在門口把整本刊物的古詩詞讀了一遍。

“很有意思的!我一邊讀,他一邊大聲點評:這首詩好,怎么怎么好,那首詩爛,怎么怎么爛,哪首詩完全是為了給面子才登的,這個作者跟那個作者什么關系,分別什么職務,干過什么壞事,等等。最后一首詩,是老校長自己寫的。我光顧著讀,沒有理解意思,還故意讀得抑揚頓挫的。讀完后我發(fā)現(xiàn)沒動靜,抬頭一看,哎喲,里面老人家淚流滿面。我看看詩,明白了,這是校長悼念亡妻的詩,名字叫《無題》。這詩還在我車里。這樣,你稍微等下呵,安好爸爸。我找出來,念給你聽。找到了,對對對,它是這么寫的:‘千里奔回應有知,桃花人面夢中思。翩然浮現(xiàn)香消盡,兒女吞聲喚此時?!?/p>

我長按語音轉換成文字,讀到了四句無題詩,沉默了一下。兒子湊過來,似懂非懂地念了一遍。

他那邊沒有繼續(xù)發(fā)語音。我發(fā)了個問題:“你是趕在封城前離開武漢的?”

“是的,是的。二十二號上午,我隔著玻璃給老校長讀了一上午的古詩詞,讀完直接回了家。我就一心打算接下來好好休息,睡飽覺,養(yǎng)足精神,然后二十三號白天出發(fā)回深圳。哪曉得二十三號凌晨三點鐘不到的時候,我弟弟猛打我電話,問是不是還沒走?我說打算天亮后再出發(fā)。弟弟說,早上十點武漢就封城了,叫我馬上走。弟弟給我看封城新聞。我趕忙起來,開起車子就跑,連夜離開了武漢。

“哪曉得,二十三號晚上七點左右,我開車剛進入深圳市區(qū),小區(qū)物業(yè)和社區(qū)的工作人員就打我電話了,問我是不是去武漢了,現(xiàn)在哪里?我心想,我一月二十日晚上七點到的武漢,二十三號凌晨三點離開,滿打滿算五十六個小時,關鍵我不是在家,就是在自己的車上,沒逛市場、沒去人多的地方,唯一接觸人一次是在我弟地下車庫,一次是隔著玻璃門在校長家,而且我口罩不離身,我不可能被傳染。所以,我就實話實說,去了武漢,現(xiàn)在快到家了,并詳細講了我在武漢去了哪里、接觸了什么人??墒牵飿I(yè)和社區(qū)都說,那也不行,武漢疫區(qū)回來,必須隔離。我說怎么隔離?他們說,要么自己在家隔離,要么到醫(yī)院隔離。我說我知道了?!?/p>

我給“笑傲江湖”發(fā)信息:“隔離是常識。那你怎么選擇躲車里?”

“笑傲江湖”語音繼續(xù)發(fā)來。或許是一直在說一直在說的緣故,感覺他的聲音有點啞了:“我不能隔離呵!我不能在家隔離,在家隔離,不怕一萬怕萬一,萬一我中招了,現(xiàn)在屬于潛伏期,哪豈不是傳染給老母親和女兒了?關鍵我在深圳租的房子是單房呵,一個大開間,你說我怎么隔離!物業(yè)或者社區(qū)你能租個兩房一廳給我隔離嗎?即便我自己拿得出錢,大過年的,我說是用來隔離的,有人租給我嗎?為了家人絕對的、百分之一百的安全,我是不能在家隔離的。去醫(yī)院隔離,我也不能去。為什么?我有理由的。安好爸爸,你等下,我喝口水?!?/p>

“爸爸,梓萱爸爸是不是有什么困難?”兒子插了一句,然后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這幾天躲家里哪里不去,兒子沒事干,睡得早起得也早。十二點不到開始瞌睡了。

兒子說完,語音來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了這么多還沒到正題,謝謝你有耐心聽我講。就是說,我也不能到醫(yī)院隔離。到醫(yī)院隔離十四天,隔離十四天,是見不到孩子的。我那文盲老母親,怎么可能帶著十歲的孩子坐公交轉地鐵去隔離病房看我,何況現(xiàn)在去醫(yī)院本來就是個危險。那意味著我十四天看不到孩子。這也不重要,關鍵這十四天沒人輔導孩子作業(yè)呵!忘了跟你說,我是單親,孩子作業(yè)只有我來輔導。孩子這個學期從湖北轉到深圳上學,很多課程設置都不一樣,我計劃好了,這個寒假好好陪女兒學習,爭取把差距補回來。今天一月二十四日,如果我去醫(yī)院隔離,十四天出來,那都二月五號六號了。孩子二月十七號開學。我沒時間了!”

他知道我的疑問,新語音發(fā)得很快:“你可能會說,醫(yī)院隔離你可以通過視頻呵,視頻一樣可以輔導呵!沒錯,可我要告訴你,我女兒劉梓萱她命不好,六年前醫(yī)生診斷她有自閉癥!她走路只走一條直線,她對布娃娃不感興趣,她只喜歡旋轉礦泉水瓶蓋,她不看動畫片,但天天要看天氣預報。她只適應熟悉的環(huán)境,看到手機視頻,她會不知道怎么辦,她會生氣!”

我看了一眼兒子。幸好,他在座位上睡著了!

“梓萱爸爸,梓萱現(xiàn)在的情況如何?”我對著手機輕聲問。

梓萱爸爸說:“四歲開始治療,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大好轉,智力接近正常,社交障礙正在突破。但即便如此,老家的學校知道她的病史后,還是不愿意接受她,可能是因為我們在郊區(qū)邊邊,很多人對自閉癥兒童還沒有正確認識吧。好在深圳這所學校要她,老師、同學對她都很友好。還有,你會說,為什么不直接跟女兒講清楚,去醫(yī)院隔離是國家政策?這是因為我向女兒承諾了,每天爸爸都會和寶貝見面、在一起。之前,我有五年是見不到女兒的。干嗎去了?我坐牢去了!別人欠我錢,我追債,追債不成,過激傷人。半年前,刑滿釋放,我一出來,她媽媽卻一個急病去世了。我把梓萱帶到了深圳,找到了學校,并立下承諾,保證孩子每天可以見到爸爸。”

我把扣在我座位后的西裝取下來,蓋在兒子身上。我縮了下身子。天氣預報說這兩天一股寒冷空氣南下,果然。

“你在車里,怎么實現(xiàn)天天見面的承諾?會不會弄巧成拙呵?”我問。

“我昨晚這么跟孩子說的——對了,我自己承包了個快遞站——我就說,過年了,快遞叔叔都回家過年了,爸爸要代替他們送快遞,會很忙很忙,忙得要在快遞站里睡覺。明天起,也就是今天,每天早上八點,是我和寶貝的見面時間,希望寶貝到時把奶奶給爸爸準備好的飯菜,還有你頭天做的寒假作業(yè),帶到停車場來。孩子來之前,我在車窗玻璃上貼好紙條:車窗已壞,請勿搖動。她們來了,我就在駕駛室里假裝很忙,然后看著她笑,一邊笑一邊繼續(xù)假裝忙。分把鐘后,奶奶會打配合,今天是假裝接電話說有人上門檢查燃氣、水電之類的,明天會說自己忘了關門,總之就是突發(fā)急事,要趕緊回家。我這時候就揮手叫她們趕緊回去,飯菜、作業(yè)本就放在地上?!?/p>

后面還跟了一條短的語音:“她們走后,我馬上改作業(yè),錯了的,寫上‘請訂正’三個字。然后放在車輪下。傍晚她奶奶會過來取作業(yè)。唉,跟演戲似的?!?/p>

“我好擔心你穿幫呵,梓萱爸爸!”

“暫時還不會穿幫,因為梓萱目前還是有不輕的直線思維。她會順著理解,哦,事情就是這樣??墒呛?,我多希望女兒一眼就看出我是假的,然后哈哈大笑‘老爸,還要繼續(xù)演嗎,還要的話,我明天繼續(xù)來!’。如果是這樣,那就好嘍!如果是這樣,別說隔離十四天,就是回到監(jiān)獄再坐五年牢老子都愿意!”

我坐直了身子,停頓了一下,說:“你這情況,是不是可以跟小區(qū)物業(yè)說一說,讓他們知道你沒有消失,你其實正在自我隔離。”

“我想過。但我擔心萬一他們不同意呢,最后還是要家里隔離或者醫(yī)院隔離二選一。所以我只能先這樣。我每天自己量體溫,拍一段小視頻,說今天是幾號幾號,我在車里自我隔離第幾天第幾天,體溫多少多少,并且偷拍一張清潔工上下班或工作的照片。這都是證據(jù)。還有,安好爸爸,你知道我這個事,你要和安好解釋好這個事。你和安好都是我的證人呵!”

“當然!”我打出兩個字,發(fā)送出去。這時,一個穿著制服的物業(yè)管理員從車前走過,朝梓萱爸爸那邊方向走去。他肩上掛著個對講機,正哇啦哇啦地說著廣東話。我鉆出車來,站在車頭前看著。物業(yè)管理員經(jīng)過梓萱爸爸車旁,依舊哇啦哇啦著,然后一拐,到了別的區(qū)域。

梓萱爸爸那邊亮了一些。外面似乎出了點太陽。懶散的光從墻上小百葉窗滑進灰暗的停車場里。光落下來的一片地方,正好是梓萱爸爸車的位置。停車場太安靜了,世界太安靜了,那片光顯得格外神圣。

我回到了車里,給梓萱爸爸發(fā)了一段語音:“梓萱爸爸,你這樣,我這有輛送貨的‘大面包’,也是前擋風玻璃、駕駛室左右玻璃沒貼膜、透明的,其他玻璃都貼了膜,黑的,另外,后排座位全都拆掉了,車廂里還有海綿墊,肯定比你那小轎車寬敞多了、舒服多了。我給你開過去,開到你附近的位置,鑰匙我不拔,你換到我這個車上來隔離。今天大年三十,好歹也要舒服一點?!?/p>

梓萱爸爸似乎猶豫了一會,最后回復一行字:“行,太謝謝了,正好右手邊車位是空的!新年快樂,安好爸爸!”

“新年快樂,梓萱爸爸!”

“脫下口罩那天,一定要跟你喝一杯!”

“沒問題,那天不會太久的!”

 

鐘二毛,湖南人,瑤族,曾為警察、記者,小說家、導演。出版有長篇小說《小中產(chǎn)》《小浮世》《完美策劃》《我們的怕與愛》,中短篇小說集《回鄉(xiāng)之旅》《舊天堂》等書;曾獲第十七屆小說月報百花文學獎、民族文學2012年度文學獎、第二屆廣東省小說獎、第九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等。編劇、導演電影作品有《死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