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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3期|曹軍慶:小鎮(zhèn)兄弟(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0年第3期 | 曹軍慶  2020年06月18日08:26

我表哥從垃圾桶里覓食吃。別人扔掉的剩飯剩菜包子饅頭,時間放久了的香蕉梨子什么的,他見到什么撿起來吃什么。他就站在垃圾桶旁邊急不可耐地吃下去,有時候也帶回家吃。難免飽一頓餓一頓,也難免有時候會吃上腐敗變質(zhì)的東西。但是我表哥身體好,沒有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也不曾發(fā)胖,鎮(zhèn)上的人從沒見他生過病。盡管如此,我聽說這件事還是很生氣,專門找到木頭鎮(zhèn)服裝商人陳從德,陳從德從前是個小裁縫,現(xiàn)在卻是鎮(zhèn)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老板。聽說他手上有數(shù)十家服裝店鋪,另外還經(jīng)營著星級酒店,名叫天河賓館。他是我表哥的遠房堂哥,基于這種關系,我可以指責他,我說你就不能省一口飯給你弟吃嗎?這是2018年春節(jié),我從武漢回到老家過年,木頭鎮(zhèn)是我老家。陳從德說你冤枉我了哥,我給他的飯菜給他的米面都被他扔了。他說他才不受別人恩惠,他還說別人給的東西他不放心。不放心什么?我問。他說誰知道別人會不會在里面投毒呢,誰知道別人會不會在里面放化學品呢,人心現(xiàn)在壞了,不能接受別人隨便給的東西。他誰也不信。陳從德說你說這叫什么話!陳從德比我大兩歲,為了表示尊重在外面工作的人他總是叫我哥,我糾正了無數(shù)次他一張嘴又扭回去了。這也確實不叫話,我心想可能錯怪陳從德了?,F(xiàn)如今日子不比從前,真要接濟一個人應該不是難事,再說那人還是他堂弟。陳從德的鄰居——向陽理發(fā)鋪老板葉曉陽作證說,他親眼看到我表哥把陳從德給他的一口袋大米扔進垃圾桶里。我表哥一邊扔一邊罵罵咧咧,因為距離太遠葉曉陽沒聽清楚他到底罵了什么。他把大米扔進垃圾桶,接著又順手從里面掏出半條不知被誰扔掉的紅燒魚,津津有味地吃。吃完了,他還吮吸手指頭。雖然我表哥在垃圾桶里吃東西,但是他并不臟,不乞討。所以他不是流浪漢也不是乞丐。他好像只是圖方便,把垃圾桶當成了他的流動餐桌。奇怪的是,木頭鎮(zhèn)很多人都羨慕他的身體,羨慕他的免疫力。許多人錦衣玉食,卻并不能保證不得上莫名其妙的怪病,不得不經(jīng)常跑醫(yī)院。臘月三十這天,下午四點多鐘,不到五點,夕陽西下。我看到我表哥站在草鞋街跟絲襪街交叉的垃圾桶那里。那是個十字街口,我記得木頭鎮(zhèn)從前的供銷社就在那個地方。那里有個新垃圾桶,被漆成綠色。我表哥在里面翻找,當他立起身來,我看到他沒有發(fā)福的身體在夕陽映照下玉樹臨風。他手上端著只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大概是他的年夜飯吧。他可能還有下一餐或者更下一餐。我表哥可以比普通人吃更多餐年夜飯。可是我忽略了另外一件事情,我表哥其實是個瘸子。他要拄著拐杖才能行走。他放下拐杖,人會矮小很多。一旦撐著拐杖,又會高大很多。我剛從遠處看到他玉樹臨風的樣子應該是他正拄著拐杖。我表哥和我同歲,只比我早出生三個月。我舅舅和我母親并沒有血緣關系,不是親兄妹,我們只是同住在煙燈村。我舅舅在解放前是大家族,后來他因為地主身份在外地坐牢。我小時候一直視舅舅為我們村里的神秘人物。他刑滿釋放后偶爾流露出的異鄉(xiāng)口音令我著迷。他慢條斯理說出的話語透著更為壓抑的文雅。他和我舅媽生育了一個兒子,在他出去坐牢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十八歲了。但是我舅媽沒有在他坐牢時管住自己,她和白龍村的另一個男人好上了。白龍村的那個男人也姓陳,是我舅舅的遠房堂弟。他和我舅舅的關系很像是后來我表哥和陳從德之間的關系。我舅媽和他們以及前后兩個兒子的關系簡直是一團亂麻。那個男人從白龍村來到煙燈村,和我舅媽住在一起,過著夫妻一樣的生活,卻沒法領取結(jié)婚證,因此算不上真正的婚姻。荒唐的是他們就是夫妻,加上不曾離婚的舅舅,我舅媽在他們中間事實上構(gòu)成了重婚罪,卻沒人管他們。他們也生了個兒子,就是我表哥。我表哥出生三個月后,我也降生人世。正是在我出生的時候,我表哥得上了小兒麻痹癥,無錢治療導致他成為殘疾人。我不知道我舅媽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以為我舅舅會死在牢房里,日子可以就這樣過下去?還有白龍村的那個男人,只想到白白撿著個女人,撿著個孩子,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情如何了結(jié)呢?我大表哥也就是我舅舅和我舅媽從前生的那個兒子——也沒有攔阻他們,他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默認另一個男人來到他家里,和他母親同居。我舅舅我舅媽和他們的兒子與白龍村的那個人——他們是極其相似的四個人,都沉默寡言,逆來順受。他們都是老實人,卻又總是在不同的人生關口悄無聲息地改寫自己的命運。比如當我舅舅刑滿回村之后,他和那個男人并沒有無休止地纏斗,更沒有刀兵相見。那男人自己卷起鋪蓋回到白龍村,我舅舅繼續(xù)和我舅媽生活在煙燈村。我們沒有聽到任何爭吵,也無人從中調(diào)解。好像事情就應該這樣,一切都順理成章,就是這么個結(jié)果。白龍村那個男人物歸原主地把我舅媽送還給我舅舅。幾乎不是送還,而是類似后來電腦程序里的默認模式。無聲無息,他們的舉動,就像某種不證自明的對秩序的遵守——差不多可以稱為是美德,當然也可以說是麻木。我表哥是個瘸子,還留在煙燈村。他長到七歲要上小學了,才被送回白龍村,送到他生父身邊。我舅舅有一次和人閑聊時,說我表哥成為瘸子是報應。這大概是我舅舅說過的最惡毒的話,也可視作他對我舅媽墮落生涯的評價和態(tài)度。那是他的結(jié)論,是他對那段歲月的指認。但是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怨早已成為過去,我前面提到的四個人——我舅舅我舅媽和他們的兒子以及白龍村的那個男人——他們?nèi)枷群笏廊チ?,那是另外一系列的死亡故事。都是正常死亡,或死于疾病或死于衰老。他們那個家族只剩下我表哥一個人,他也五十多歲了。兩處房屋因無人居住都已衰敗,搖搖欲墜,幾間土房都是土坯壘成,房基已被雨水漚爛。手指都可以摳出發(fā)黑的泥塊。屋子看上去搖搖晃晃,我表哥隨時會被坍塌的墻壁或屋頂壓死在里面??墒撬鏌o懼色,依然從不停往下掉土渣的門楣里出出進進。這時候白龍村被開發(fā)區(qū)整體征用了,全村搬遷至木頭鎮(zhèn)新建的安居房。我表哥于是成了木頭鎮(zhèn)人,到了鎮(zhèn)上的第一天他就開始從垃圾桶里找東西吃。

我表哥說,聽說你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樣,我承認說是不怎么樣。的確不行,說到這里我有些心酸,一時間好像有很多話想跟他傾訴。我們站在垃圾桶旁邊交談,我和他剛剛在這里相認,他表示一眼就認出我來了。我想請表哥到茶樓去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我表哥不同意,他說要聊就在這兒聊。他正抽著從垃圾桶里找到的半截煙蒂,臉上的表情有些嘲諷。聽說你在外面混得不怎么樣,他一開口就這么說。這句話戳中了我的要害。他立在垃圾桶上,就像是個先知。雖然我比他個頭高,卻是他在居高臨下地打量我。小時候一起上學,表哥像只可憐的小狗。印象中他永遠在手腳并用地追趕我們,在我們屁股后面一邊叫喊著等等我,一邊沒臉沒皮地追趕我們。他纏著我們,總想和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玩??墒俏覀兛傄獝鹤鲃〉仄蚕滤?。他現(xiàn)在過著另外一種生活,他很知足。我表哥說,你小時候比現(xiàn)在精明。我不記得了。他說,你朝我扔石頭。為了防止我追上你們,你跑幾步就停下來朝我扔幾塊石頭。我說,我怎么能那樣做。表哥說,當時我就知道你比他們聰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他們聰明,可是我混得不好。我想跟我表哥傾訴,卻又什么也沒說。他說,你不用跟我說什么。他還說,我將會是個長壽之人。我看著表哥說,你怎么知道你是長壽之人呢?一個人是否長壽他自己怎么知道?我表哥莫測高深地笑了笑。你以為你們吃的東西一定比我吃的好嗎?那些得上癌癥的人,他們的生活好得很。嘿嘿!我表哥拍打著他的臉頰,我知道我可以吃什么,我只挑選我能吃的東西吃。只要有垃圾桶,我就不會餓肚子。確實不會餓肚子,我打斷表哥說,可是你吃的東西并不能保證你就不會得癌癥。有道理,這個我不跟你吵。我表哥說,預言我將會長壽的人不是我自己,那是誰?七哥。七哥腦子清醒的時候,在他沒有吸過麻果的時候,他好幾次點著我的額頭說,陳從禮呀陳從禮,你將來肯定是個長壽之人。我就想啊,我怎么就會長壽呢?我長壽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想來想去我就想到是不是我吃的東西跟別人不一樣呢?七哥也是這樣想的嗎?你問過七哥沒有?問過,七哥哈哈大笑,他說陳從禮啊你沒有弄懂我的意思。那么,七哥是誰?七哥是誰?我沒跟你說過七哥嗎?我表哥說七哥是我在垃圾桶邊結(jié)識的朋友。我們圍著同一只垃圾桶吃吃喝喝,他有時就站在你的位置上和我說話。我們只要說上話,就能說很長時間話。我認識七哥是因為他認錯人了,他那時候吸過毒,看見我瘸著一條腿以為我的腿是被人砍掉的,以為我是他從前的兄弟。他抱著我,痛哭流涕地說兄弟你還活著啊。后來七哥就死在垃圾桶邊,死在你站著的地方。我明白表哥的意思,我站著的地方恰恰是七哥死去時曾經(jīng)躺過的地方。但是我并沒有挪動腳步,我繼續(xù)站在那里和表哥說話。表哥表面上不動聲色,內(nèi)心卻是贊許我的,因為他仰起頭來,對著蒼天哇哇叫了兩聲。

陳從德請我去他們家吃晚飯,飯局早在去年臘月我還沒回老家之前就定下了。陳從德給我打電話說,哥你回來過年一定在我家吃個飯。我說太麻煩了,不必吧,我又幫不上你什么忙。不是的,陳從德說你能來,就是給我家裝了很大的門面。我笑起來了,他實在太夸張了。一個寫書的人能給你裝什么門面?你不知道哥,我們木頭鎮(zhèn)鎮(zhèn)長屈小平特別看重文化人。據(jù)說他是屈原的后代,為這事專門修過族譜。我把他也請到,哥你來了是我天大的面子。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得答應。實際上陳從德要請的還是屈鎮(zhèn)長,我不過是個陪襯。這天我到得有些早,客人們都還沒來。廚房案板上擺滿了各種菜品。請了兩個廚師,陳從德老婆在那兒指揮。陳從德看到我,笑著說哥先到客廳喝茶吧。我喝了兩泡茶,陳從德坐立不安,不時看手機上的時間。我覺得無趣,說我去理個發(fā),就踱到隔壁向陽理發(fā)鋪去了。理發(fā)鋪老板葉曉陽自己禿頂了,但長得像個知識分子,知道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他腦袋上沒頭發(fā),臉上也光溜溜的沒胡須,我懷疑他身體上的毛發(fā)都在他的表情里面。因為他跟我說話時——躲躲閃閃的表情里總像是藏著掖著些什么,我心里就有些毛乎乎的。我習慣理平頭,葉曉陽說理平頭好,精神!我從鏡子里看到他眼睛瞇成一道縫。他告訴我,陳從德幾個月前就在為這個飯局做準備。我很驚訝,問他都要準備什么?主要是人,葉曉陽說能把什么人請到很有講究。那么都請了哪些人,我一下子好奇。葉曉陽數(shù)了一串人,屈鎮(zhèn)長、稅務局長、派出所長,還有縣里名氣很大的幾位老總。這些人平時能聚在一起都不容易。幾乎不可能。既然不可能,這次怎么就聚在一起了呢?還不是因為你啊哥。陳從德跟屈鎮(zhèn)長說,我哥是寫書的人,過年回來想把鎮(zhèn)長請到家里聚一聚。屈鎮(zhèn)長滿口應承下來。好好,屈鎮(zhèn)長說我知道你哥,我參加。多叫幾個人啊,熱鬧。聽說今天這個時間也是屈鎮(zhèn)長親自定的。原來是這樣,我心頭一熱,還是屈鎮(zhèn)長重視文化啊。理完發(fā),給我洗頭的時候,葉曉陽很靦腆地說,承蒙陳從德不嫌棄,這次飯局他還請了我。好啊我說,正好一起過去。看來葉曉陽也有我所不知道的社會地位,他的身份不會只是一個剃頭匠這么簡單,否則陳從德不會請他??墒撬降走€有什么身份,我并不知道??腿藗冴懤m(xù)都到了。幾個老總我一個也不認識。屈鎮(zhèn)長坐在首席,他硬拉我過去挨著他坐。所有人都爭搶著給屈鎮(zhèn)長敬酒,離開座位,走到他身邊去排隊。屈鎮(zhèn)長則擺了擺手,他和善地笑著說,我要先敬文化人。他站起來敬我,我手忙腳亂地回敬他。葉曉陽在酒席上斟酒,他跟每個人都熟悉。他討好他們巴結(jié)他們,但是從他的眼神看他并不懼怕他們,他的眼神里有很奇怪的東西,好像他沒必要懼怕他們——相反他們中的誰誰倒應該懼怕他似的。陳從德家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這時候我看到窗外站著我表哥陳從禮。他要么是從這兒路過,要么是站在那里觀看我們喝酒。我說我出去看看,我走到外面,他已經(jīng)不見了。正是這會兒,他們開始談論我表哥的生活方式,他們不理解一個現(xiàn)代人——居然會以垃圾桶為生。然后他們羨慕他的身體。在座的每一個人差不多都有“三高”,陳從禮恰恰沒有。他們共同抱怨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一個把垃圾當作食物的人什么病也沒有,而一幫吃香喝辣的人卻疾病纏身。我責怪陳從德,怪他沒有接濟他堂弟。只要你日子過得下去,你就應該勻一口吃食給你弟。陳從德說我錯怪他了,他給過他東西,都被他扔了。他信不過任何人給他東西。葉曉陽當場作證,他說他親眼看到陳從禮把陳從德送給他的一袋大米扔進垃圾桶里。他當時還罵罵咧咧,葉曉陽距離太遠沒聽清楚他在罵什么。酒喝到中途屈鎮(zhèn)長就離開了,可能還有更重要的飯局在等著他。凡是吃飯時間,屈鎮(zhèn)長通常不會只有一個飯局。他說翁總翁上行先生在等他,他得去和翁總見個面。翁總為木頭鎮(zhèn)捐建了一座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以蔣七先命名,就叫木頭鎮(zhèn)蔣七先養(yǎng)老院。蔣七先是翁總的師父,翁總是蔣七先徒弟。去年冬天,蔣七先凍死街頭,翁總知道后從南方趕回家鄉(xiāng),厚葬蔣七先,并把在建中的養(yǎng)老院以師父的名字命名。屈鎮(zhèn)長說,蔣七先養(yǎng)老院明天揭牌,我和翁總還有些事情需要協(xié)商。他握著我的手告辭,他說慈善文化也是文化。我接口說對,慈善文化當然是文化。屈鎮(zhèn)長走了,稅務局長和派出所長也先后走了。剩下的都是老總。葉曉陽告訴我,現(xiàn)在領導們參加飯局多半都會在結(jié)束前借故走開。老總們接下來的活動他們不介入,不知情。陳從德送我出門,我問他,他們還有什么活動?他們呀也就是玩玩,打打牌嘛。我轉(zhuǎn)過身,回望燈火通明的房間,正看到葉曉陽在和他們說著什么,他們笑得前仰后合。

那天,我認為表哥不是從陳從德窗口經(jīng)過,而是有意站在那里,他在那里看我們。我向他求證,表哥說那不是他,那天他在家睡覺,壓根沒出門。再說我為什么要去看你們?你們有什么好看的。七哥也有五十多歲,和我表哥是同齡人。他頭發(fā)花白,他說他老了,老了就要有老了的樣子。表哥說你叫什么,他說我不叫什么,你就叫我七哥吧。他很安靜,有時候又很嘮叨。七哥是那種很認命的樣子,他從來不說自己以前的事情,他以前的事情都是表哥后來聽到別人說過才知道。表哥不打麻將,七哥要打表哥就陪他去麻將館。他們是在垃圾桶旁邊認識的,不打不相識。表哥那天去得比較晚,天黑了的時候才去。當時他正睡在垃圾桶那里。表哥拄著拐杖看他,看了三四十分鐘,他醒來了。他一翻身坐起來,徑直從垃圾桶里拎出半瓶礦泉水咕嘟嘟往嘴里灌??仕懒?,他說。喝完半瓶水還不解渴,又彎著腰在里頭翻找。沒找著水,卻摸出一根香蕉,他來不及剝皮,塞進嘴里使勁嚼。我表哥實在看不下去,一巴掌扇掉叼在他嘴上的香蕉。這是你家啊?想要什么拿什么。他一下子傻眼了,不知道表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不是我家,可也不是你家啊。他囁嚅著說。我表哥說,雖然不是我家,卻是我的地盤。你的地盤?垃圾桶也分哪是誰的地盤?當然要分,凡事得有規(guī)矩,不能亂來。我就亂來。說著,他又撿起被我表哥扇掉的香蕉往嘴里塞。被我表哥扇掉的香蕉距離他還有兩三步遠,他為了撿起香蕉向前走了兩步。我表哥憤怒至極,舉起拐杖劈頭蓋臉砸向他腦袋。表哥鉚足了勁,用力太猛。他的腦袋被砸破,鮮血直流,他被那一下砸倒了,趴伏在地。可能是慣性作用,拐杖猛砸出去,我表哥也沒辦法收束住身體。我表哥也撲倒在地。他們都趴在地上,兩人的頭臉相隔不到五寸。他的頭頂還在咕咕冒血,嘴里吐出的香蕉在他下巴那里像是一攤泥。我表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鼻子撞歪了,鼻孔里也有兩股鮮血流出來?,F(xiàn)在更不好的局面是我表哥手上沒了拐杖,只剩下挨打的份兒。他也看出了這一點,撲哧一聲笑著說,原來你是瘸子。這時他揉了揉眼睛,反反復復又揉了揉眼睛。揉了好幾次眼睛,他忽然就哭了起來,放聲大哭。他沒有站起身,就在地上緩慢地爬向我表哥,他爬行到我表哥身邊,緊摟住我表哥的脖子哭著說,兄弟你還活著呀。誰是你兄弟?誰是你兄弟?我表哥掙扎著,卻掙不脫他。你不就是柴家兄弟嗎?上次那一戰(zhàn)你被砍掉一條腿,我以為你不在了,沒想到你還活著。他的眼淚糊在我表哥脖子里,他頭上的血也流在我表哥脖子里。我表哥意識到這是個關乎生死的故事,他肯定錯把他當成了某個人。我表哥懶得管他,隨口問你是誰,你叫什么,他說我是你七哥呀,你就叫我七哥。說完這句話,他又睡著了。睡得死沉死沉。我表哥踢了他一腳,就像踢在一具尸體上。第二天早上,我表哥走過來,看到他還在睡,又踢了他一腳,還像是踢在尸體上。到了中午,他才睡醒。我表哥看到他不停地吐痰,舌頭往外掉。他的眼睛怕見光,老要拿手捂臉。你是不是喝醉了?我表哥問他,他不理睬。七哥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我表哥又問。不記得了,七哥說。我昨天晚上打過你,我表哥說著,往后退了一步。他退一步是防著他撲過來。七哥摸了摸腦袋,想起來了。哦,你不是我柴家兄弟。我當然不是??墒悄阍趺词沁@個鬼樣子?我吸了那東西。七哥說。那東西是什么?我表哥又問,在他們相識早期,我表哥經(jīng)常問七哥。你不懂就不要問了好不好。我表哥后來才知道七哥吸的是麻果。表哥跟我說,七哥過不了幾天就吸一次,過不了幾天就吸一次。到后來他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每天都要吸,有時候一天還要吸幾次。我問表哥七哥有沒有當著他的面吸,我表哥承認七哥并不避著他。但是我表哥從來不碰,七哥也不讓他碰。七哥說這東西你碰不起,而且你是長壽之人。表哥信了七哥的話,他說不信不行,七哥最終也是死在這上面。

七哥和我表哥成了好朋友,這是木頭鎮(zhèn)上最為奇怪的組合。他們相依為命地游蕩在木頭鎮(zhèn)的各個垃圾桶之間。表哥跟我說,七哥認命了。我們多次聊天,表哥多次這么說。我就問表哥,你怎么老說七哥認命了?他說,七哥就是認命了。他認什么命?他的命和我是一樣的。那你們的命又是什么命呢?就是在垃圾桶里掏吃的。我說,你可以不在垃圾桶里掏吃的。表哥說,我就要。七哥對什么都能隱忍,就跟一篷枯草一樣,就跟即將落山的夕陽一樣。他和我表哥一樣遭鎮(zhèn)上的人嫌棄?;蛟S還比我表哥更遭人嫌棄。因為七哥有時候還會到麻將館里去打打麻將。我表哥手上沒錢,也不會打麻將??墒瞧吒缦氪?。七哥想打麻將我表哥就陪著他。七哥身上有股臭味,惡臭。我表哥沒有。只要他們兩人結(jié)伴走進哪個麻將館,那個麻將館里就像是有座糞坑剛剛揭開了蓋子。人們紛紛讓開,有些人還會詛咒著離開這家麻將館。這便影響到人家生意。老板就趕七哥出去,走走走,別處玩去。七哥也不惱,嘻嘻笑著走了。接著又去另一家麻將館。反正木頭鎮(zhèn)共有三條麻將街,三條街上的麻將館一家挨著一家,密密麻麻。麻將館多,麻將客卻總是那么些人,所以相互拉客拉得厲害。有些麻將館還替麻將客管一頓午飯,他們手上的錢輸光了,老板還幫他們墊錢。這么做無非想多留幾個客人在自己麻將館里。七哥雖然臟,雖然臭,卻也總能坐上某個麻將館的空位子。在他拉開架勢打麻將的時候,我表哥就坐在他身旁,他一動也不動,就像是七哥的保鏢。七哥打牌有風范,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一個字,爽。但是七哥沒錢,他連著輸幾牌就無錢付賬。那些打牌的人不愿意了,他們譏諷七哥,吵罵。他媽的沒錢打個毛的麻將??!提著你的鼻子打,提著你的嘴臉打,提著你的腦袋打好不好,總要付點什么是不是?他們把麻將子噼噼啪啪到處扔,往七哥鼻子上扔,往他頭發(fā)里扔。七哥不動聲色地忍受著,他脹紅了臉,聽著他們罵,也不回罵他們。罵歸罵,那些人還在要錢。老板沒辦法,只得給七哥墊錢。這是麻將館不成文的規(guī)矩,麻將客沒錢付賭債,當然要由老板出面解決。老板極不情愿地拿錢出來,七哥卻不接受,他說你在賬本上給我記下賬了我才會要。老板說記你媽個毛賬啊,你什么時候有錢還我。七哥氣定神閑地說,人不死債不爛,你給我記下賬了,我名正言順拿你的錢打牌,我打得安心,人家也贏得安心。他們也都說,這倒是個理。我表哥跟我說,他那時候就看出來了,七哥還是有些派頭。老板于是記下賬目,他還念給七哥聽,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借七哥一百塊錢。老板一轉(zhuǎn)身,恨得牙癢癢,媽的就當這一百塊錢被人偷了,就當燒給死人了。還記賬,記你媽個毛。老板恨七哥,也心疼錢,但是把客人留下來了。借錢七哥肯定血本無歸??墒茄蛎鲈谘蛏砩?,客人在,有生意就有利潤。七哥除了沒錢倒是個爽快人,能輸錢會輸錢。現(xiàn)在有老板為他兜底,那些麻將客都樂意跟他打。老板在七哥名下記下的賬目越來越多。不止一個老板,七哥在不同的麻將館里都有欠債,那些賬目都累積在各個不同老板的賬本上。和別人不同,七哥還特別容易放屁。他犯困的時候放屁,打麻將輸?shù)米蛔〉臅r候也放屁。七哥的屁非常臭,和他同場打牌的三個人不得不捂著口鼻。我表哥說不知什么原因,七哥放屁之前,臉上的表情會出現(xiàn)明顯變化。那些人一看到他的臉由青轉(zhuǎn)黑,就知道又要臭上好一陣子。2018年春節(jié)我基本上是在木頭鎮(zhèn)度過的。我表哥說自從他知道麻果是什么東西之后,他就勸七哥不要再吸了。他還勸七哥有時洗洗自己,不要總那么臭。但是七哥從不聽他的,繼續(xù)吸,繼續(xù)臭。表哥說七哥說他能長壽,他不希望七哥死得不明不白。我想我表哥和七哥是不是結(jié)下了很深的情誼。否則我表哥不會那樣勸七哥。遺憾的是勸告無效,七哥終歸在嚴寒的冬季凍死在垃圾桶邊。我表哥說七哥不單是凍死的。七哥死后,得到了鎮(zhèn)上老人做夢都想得到的尊榮。清一色身穿黑西裝的年輕人前來為他送葬。好多好多人,那些年輕人排成縱隊,戴墨鏡。送葬車隊清一色都是豪車。隊伍前面有最大最昂貴的花圈,后面跟著木頭鎮(zhèn)最為著名的喪葬樂隊。據(jù)說七哥——在他死后——人們尊稱他為蔣七先先生,據(jù)說蔣七先先生生前有過很多徒弟,他的徒弟分布在全縣各個地方,還有很多去了外地,并且也都有了很大很好的發(fā)展。前來為蔣七先先生操辦喪事的人是翁總翁上行先生。翁總是蔣七先的得意門生,我表哥說他親眼看到翁上行先生撫棺痛哭。埋葬了蔣七先,翁總的手下償還了麻將街上七哥欠下的所有債務。據(jù)說前一天聽聞到了風聲,許多麻將館老板連夜偽造賬目。又沒有七哥簽名,他們想偽造多少就可以偽造多少。那是一筆巨款。有人把這事密報給翁總,翁總只是笑著揮了揮手。翁總翁上行還決定,以師父蔣七先的名字來命名他為木頭鎮(zhèn)捐建的養(yǎng)老院。七哥又不是什么手藝人,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就是他的徒弟,他們?yōu)槭裁匆Q他為師父?我問了表哥。表哥露出古怪的笑容說,你是真不知道嗎?他不正面回答我,大概是以為我假裝不知道。

陳從德請我們吃飯那天后半夜,警察圍住天河賓館抓走了一批人。那批人中有幾個是參加飯局的老總。同時被抓走的還有向陽理發(fā)鋪老板葉曉陽。他們聚眾賭博,大部分人尿檢呈陽性。有一個神秘舉報人為警方提供了線索。前來抓捕的警察不是來自木頭鎮(zhèn)派出所,而是縣公安局治安大隊的人馬。也就是說,舉報人繞過木頭鎮(zhèn)派出所,直接將線索報到縣公安局。這個案子警方認為最大的意義在于挖出了隱藏極深的大毒梟葉曉陽?,F(xiàn)場毒品都是由他提供的。葉曉陽平時是個很低調(diào)的人。如果不是抓住他,木頭鎮(zhèn)不會有人知道他才是這個鎮(zhèn)上最有錢的人。他那么有錢,還堅持每天為人理發(fā)。但是他自己不長頭發(fā),不長胡須。我在那次飯局的空隙時間請他理過一次發(fā)。他說話像知識分子那樣溫文爾雅,話語得體。他說木頭鎮(zhèn)是宜居之地,因此他建議我葉落歸根,老了之后回到木頭鎮(zhèn)定居。我說我也有這個愿望。葉曉陽說能這樣想最好,木頭鎮(zhèn)風平浪靜,適合你們寫書人著書立說。等到葉曉陽被抓,我甚為驚訝。我跟表哥說,沒想到理發(fā)手藝這么好的剃頭匠居然是個毒品販子。沒想到嗎?沒想到??墒顷悘牡抡埬愠燥垥r,葉曉陽不是也在座嗎?是在座,這能說明什么?說明什么?至少說明他是個有身份的人啊。誰不知道陳從德請客是最在乎身份的,沒有身份的人他是斷斷不會請的。我心里愣了一下,記得當時我也這么想過。但葉曉陽在酒桌上只是個斟酒的人。在那種場合,表哥說,斟酒的人也要有身份。我突然記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問表哥,你不是說那天你在睡覺,沒有從陳從德的窗前經(jīng)過嗎?那么你是怎么知道葉曉陽在座的呢?我表哥說這個不用看見,我用腦袋想就能想出來。需要用眼睛看到的事情我表哥用腦袋就能想出來嗎?這是一種什么能力?他這么說,令我懷疑他所說的話到底有哪些是真實的,又有哪些不過是他想出來的。表哥畢竟不再是我的發(fā)小——那個悲苦的陳從禮,或者說陳從禮所經(jīng)歷過的真正的悲苦——畢竟我也并不知曉,既然如此,他又會用他的腦袋怎樣去想人想事呢?我于是懷疑他用腦袋想出來的人和事有多少可信度。在這個長假期間,我常常和表哥在一起。我不明白七哥那么窮,他就連打打小麻將的本錢都沒有,就連在小酒館里喝點小酒的錢都沒有,他又從哪里弄來的錢吸麻果呢?他的毒資來源在哪里?這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擾著我。事實上我就這個問題多次問過表哥,表哥總是欲言又止。直到葉曉陽被抓,他才坦言,為七哥提供麻果的人正是葉曉陽。我本以為這是合理的解釋,要么七哥生前在葉曉陽那里有賒賬,要么有人在后臺從葉曉陽那里為七哥埋單了。但是現(xiàn)在我懷疑真相不是這樣,懷疑這些不過是表哥在搪塞我,葉曉陽此時被抓,我表哥正好在他這里順水推舟給了我一個說法。我這么懷疑,也這么告訴了我表哥。我表哥說,小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我們中間最聰明的人,可是這次你想錯了。他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正月初七我回到武漢,本想在老家過個讓人愉快的年,可是很明顯我未能如愿。我過得不如意,而且腦子里無端多出好多疑問。關于木頭鎮(zhèn),想起來實在是疑云重重。更讓人意外的是,我表哥在正月十五即元宵節(jié)這天也死了,他也死在蔣七先先生死去的地方,死在垃圾桶邊。是陳從德打來的電話,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們不是都說陳從禮身體很好嗎?他身體好著呢。蔣七先先生也說過,你們不是也都說他會是長壽之人嗎?可是,他怎么就死了呢?我問陳從德有沒有為他做過尸檢,他的身體有沒有什么不尋常的癥狀。陳從德說哥你就不要管這事了,他就是個流浪漢,在村里他還是五保戶。哥你放心,村里會安葬他的,有什么事我不會袖手旁觀。我又問陳從德,鎮(zhèn)上有什么風言風語嗎?陳從德遲疑了一會兒才告訴我,他說,鎮(zhèn)上有傳言說告發(fā)葉曉陽的那個神秘人就是從禮兄弟。我像個醉鬼那樣蒙了,眼前發(fā)黑。這個夜晚我徹夜不眠。我不停地回憶表哥,試著跟他一樣用腦袋想事情。眼睛看不到的事情就用腦袋去想吧。我記得表哥勸過七哥,讓他不要再吸麻果。確實有這事,那么表哥勸不動七哥,因此而遷怒于為七哥提供麻果的葉曉陽,進而向警方告發(fā)了他,便是有道理的。再說,七哥沒聽表哥的勸告,暴尸街頭,表哥更有理由痛恨并舉報葉曉陽?,F(xiàn)在的問題是表哥之死與葉曉陽被抓有關聯(lián)嗎?想到這里不能再往下想。我全身出冷汗,理不清任何頭緒。還有,翁上行先生既然是七哥的得意門生,既然能在他死后給他無上尊榮,為什么不能在他生前就來照顧好他呢?翁總有這個能力,也會有辦法。如果說七哥故意從縣城來到木頭鎮(zhèn),故意隱匿在這個地方,只要翁總想找他,那是一定可以找到的。為什么他要放任遠離江湖已經(jīng)認命了的七哥在垃圾桶里自生自滅?所有這些事情我都想不明白。凌晨兩點鐘,我給陳從德打電話,有些我不清楚的事情現(xiàn)在只能問他。表哥不在了,我不可能去問表哥。但是接電話的人卻是陳從德的老婆,幾個小時前陳從德還用這個電話給我打過,現(xiàn)在換成了他老婆。她的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到是我才恢復常態(tài)。她說陳從德不再用這個電話,他到外地去了。我問她去了哪里,她說她也不知道。那么他的新號碼可以告訴我嗎?她說陳從德還沒告訴她。我聽到這話比聽到表哥的死訊更不知所措。我還寫什么書,對許多事情我早已經(jīng)聞風喪膽。我望著黑暗中的夜,竟然完全不知道地球上還有木頭鎮(zhèn)這樣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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