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未謀面的人
來源:中國民族報 | 肖復興  2020年06月19日14:27

小時候,還未上小學,或者剛剛上小學,有一天,父親讓我去小酒鋪打二兩地瓜燒。那時候,街上有一家小酒鋪,就在我家住的大院斜對門,是解放以前大酒缸改造過的,不過,依舊保留著大酒缸的特點,店里擺兩張木桌,幾條板凳,賣零散的白酒黃酒和豬頭肉花生豆拍黃瓜之類的下酒小菜,方便在那里喝酒的人。

我愿意干這種打醬油打醋買鹽買酒的活兒,找回來的零錢,可以給我,我能買點兒零食,或者到小人書鋪借書看,借一本,一分錢。

我拎著空瓶子跑到小酒鋪,把瓶子遞給老板,叫道:“打二兩白酒!”老板轉(zhuǎn)身還沒給我把酒從酒缸里擓上來,就聽“呯”的一聲,在不大的小酒鋪里響得很厲害。是我惹禍了,我不小心把放在柜臺邊上的一個大白粗瓷碗給碰到地上,摔碎了,里面盛的酒濺濕了我的腳面。我有點兒嚇壞了,下意識地轉(zhuǎn)身跑了幾步,跑到門前,愣愣地站在那里,覺得滿屋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人家肯定得要我賠錢,我除了打酒的錢,再沒有其他錢了。如果讓我回家找家長要錢賠,會挨罵的。我并不是要逃跑,是有些害怕。

一個粗壯的男人立刻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喝聲問道:“想跑???白摔了我的酒?聽響兒呢?”我想和他解釋,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人是先從柜臺上拿走了下酒菜,回轉(zhuǎn)身想再拿酒碗的,沒想到,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讓我不長眼,把酒碗碰到地上。他揪著我不放,非得讓我賠他的酒。我被他有些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哭了。

就那么在門口僵持好大一會兒,老板一手端著我的酒瓶子,一手端著一個大白瓷碗盛的酒,走了過來,先把酒遞給了那個壯漢,再把酒瓶子遞給了我。我和那個壯漢都有些奇怪,莫非老板善心大開了,小酒館小本經(jīng)營,賺錢不易的呀。老板笑著對我說:“好了,別哭了,剛才有人替你把酒錢賠上了!”

我拿著酒瓶子轉(zhuǎn)身就慌慌張張地跑回家了,竟然都沒問一下是誰幫我賠的酒錢,也沒有說句謝謝。但是,這件事我永遠記著,長大以后,常常會想那位好心人是誰,長得是什么模樣。

1974年的春天,我從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調(diào)回北京。那時候,大學多年停辦,沒有新的畢業(yè)生補充,北京的中學老師極度缺人,從兵團抽調(diào)老三屆中的高中生回北京當老師。我回北京,就是當老師的。

當時,我們農(nóng)場的高中生被分配到豐臺區(qū)各中學當老師,要先到豐臺區(qū)教育局報到,等待具體分配。豐臺區(qū)教育局離我家很遠,需要到永定門火車站坐一站火車。因為父親去世,家里只剩老母親一人,需要照顧,我請同學去教育局替我報到。同學去后,得知我被分配到長辛店中學,好家伙,比教育局還遠,離家更遠了。同學打電話告訴我,我請他找教育局的人陳情我家有老母需要照顧的具體情況,請能夠考慮分配離家近一點兒的中學。還真的不錯,教育局的人聽完同學介紹我的情況后,立刻網(wǎng)開一面,大筆一揮,將我分配到離城里最近的東鐵匠營中學。

這簡直像是天方夜譚,我本人都沒有到場,只是聽同學這樣一說,調(diào)動的事情立刻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說出來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但事實就是這樣,而且,當時我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啊。

時至今日,我依然常常會想起這件事情,雖然一直不知道教育局替我辦好調(diào)動手續(xù)的人是男是女,但我在心里常懷對他或她的感念,因為這件事情當時辦起來是那樣的簡單、干凈,筆直得不用一點拐彎兒,甚至一點兒推諉或猶豫的停頓都沒有,連貫得就像一道清澈的瀑布筆直兒流淌而下。

1977年底,我寫下我的第一篇小說《一件精致的玉雕》,開始投稿,卻是燒香找不著廟門。當時,我在豐臺區(qū)文化館的文學組參加活動,文學組的朋友看完小說后覺得不錯,替我在信封上寫下地址,再剪下一個三角口,連郵票都不用貼,就寄給了《人民文學》雜志。我心里直犯嘀咕,《人民文學》是和新中國同齡的老牌雜志,是文學刊物里的“頭牌”,眾人矚目,以前在它上面看到的盡是赫赫有名的作家的名字。那時候,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剛剛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轟動一時。我這篇單薄的小說,能行嗎?

沒過多久,學校傳達室的老大爺沖著樓上高喊有我的電話,我跑到傳達室,是一位陌生的女同志打來的,她告訴我她是《人民文學》的編輯,她說,你的小說我們收到了,覺得寫得不錯,準備用,只是建議你把小說的題目改一下。我們想了一個名字,叫《玉雕記》,你覺得好不好?我當然忙不迭地連聲說好。能夠刊發(fā)就不容易了,為了小說的一個題目,人家還特意打來電話征求意見。我光顧著感動了,放下電話,才想起來,忘記問一下人家姓什么了。

1978年的《人民文學》雜志第四期上,刊發(fā)了這篇《玉雕記》。我也不知道打電話的那位女同志是誰,那時候,我甚至連《人民文學》編輯部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寄稿子的信封都是文學組的朋友幫我寫的。一直到20年后我調(diào)到《人民文學》雜志社,我還在打聽這位女編輯是誰,雜志社資格最老的崔道怡先生對我說,應該是許以,當時,她負責小說??上?,許以前輩已經(jīng)去世,我連她的面都沒有見過。

人的一生,世事滄桑,人海茫茫,從未謀面的人,總會比見過面的人要多。在那些從未謀面的人中,都是你所不熟悉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們經(jīng)歷、性格秉性的人。他們當中,能夠有幫助過你的人,都是沒有任何利害或功利關系、沒有相互利用或交換價值,甚至沒有任何蠅營狗茍的些微欲望的人,他們對你的幫助,是出自真心,是自然而然撲面而來的風、滴落下來的雨、綻放開來的花。那種清爽、濕潤和芬芳,稀少,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他們讓你相信,這個世界哪怕存在齷齪、污染、丑惡,也不會泯滅人心與人性中的美好,讓我們心存溫暖而有生活下去的信心。

對他們說謝謝,他們是不需要這樣單薄的話的。他或她讓我感受到在世事滄桑之中,那種心地良善而簡單清爽所帶給人持久的感動和懷念。從未謀面,卻那樣的熟悉,那樣的親切,總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定格在我的記憶里。